入冬的深夜，旅人來到夢的曠野，
狂風吹了又吹，像吹了一整個單輪月，
直到蕭索的笛聲將他引至河邊。
「渡河之前，飲下此酒。」
擺渡人悠然吟唱：「忘卻一世憂愁。」
旅人持杯，滿天星辰落入酒水，
亮晃晃暈出苦澀而甘醇的滋味，
瓊漿卻遲遲不能入嘴。
「假如不喝，我當真不能渡河？」
「假如不醉，你真能承受一切？」
說畢，松露木的聲音又反覆響起。
旅人終究沒有搭上那葉扁舟。
擺渡人在敬了那杯酒之後，
便與記憶一同蒸成了一縷煙。
——摘錄自詩歌集《深冬見聞錄》，作者佚名
望著雨淅瀝瀝落下，在地面種出一株株透明的秧苗，我忽然想起了遙遠的記憶片段。我原以為佚失了的光陰，為什麼卻偏偏挑在這個大雨淋漓的夜晚回來找我？我整個人浸溼在暴雨中，再也沒有心力去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腳踝的傷還在隱隱作痛，我一跛一跛地走到一棵枝葉茂密的迴聲木下，狼狽地縮起身子來避雨。
濕透了的衣衫貼著肌膚，除了蔽體外，已經完全失去了保溫的作用。我感受到體溫不斷流失，冷得全身直打顫，雖然試圖引起周遭元素的共鳴來取暖，但此刻完全想不起一丁點開心的回憶。我緊緊抱膝，將臉埋進手臂裡，卻怎麼樣也阻擋不了記憶裡的聲音竄進耳裡。那道輕柔的嗓音近得不可思議，質感像清晨凝在葉梢的露水，我卻不自覺將肩頭聳得更緊。
妳要不要做我朋友？
我抬頭看著她。妳⋯⋯是從哪來的啊？今天根本沒有船來。
這個呀，我是從海上來的。
就說了今天沒有船來嘛。而且妳好奇怪，怎麼只有一個人？
妳不也是嗎？
才不是！只是安窩在藏書室裡，打死不跟我出來玩。
這樣啊。那妳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然後她朝我伸出了纖長的手。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那隻手的模樣，那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手了。可是，她讓我感覺好不舒服。我不曉得原因，明明就是那樣美麗的臉蛋，那樣好聽的聲音。我著魔似地盯著她那雙像是吸納所有光澤的眼眸，雖本能地想遠離，同時卻也難以抵禦那股無以言喻的極致吸引力。
即將碰觸到她指尖的剎那，我像被針刺到一樣將手縮了回來。
妳也不喜歡我嗎？
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無法解讀她臉上的神情。我真不喜歡這樣的神情。海浪捲上岸邊的聲音一波又一波襲來，在那個杳無人煙的日落時分，沖刷著我跟她歪曲印在岸上的兩道影子。我既不動也沒有說話，就只是這樣盯著她瞧。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無法從她身上移開視線。她最終收回懸在空中的手，轉身面向海洋，海風將她的話語鹹鹹地吹過我臉頰。
妳想不想知道這世界的秘密？
世界哪有什麼秘密？我不自覺脫口而出。只有人才有秘密。
她陷入一陣沈默，接著側過臉來對我笑了，這個笑容無端刺痛我。
喂，妳要去哪裡？看見她背對著我直朝著海裡走去，我忍不住大喊。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才停下來。她說，我想死了。
什麼是「死」？我不知道，也沒有概念。我只是這樣默默看著她一步步走入海水裡，一步步沈沒在那片幽深的靜默裡。她的另一半在哪裡？她為什麼想死？我小小的腦袋裡鼓脹著各種問題，但是我最終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只是這樣安靜地看著大海將她吞沒。她就這麼消失在視線可及之處，消失在這世界上，或許也將逐步消失在我的記憶裡。
她成了我的第一個秘密。
然而偏偏就在這個落著大雨的夜晚，這段我以為早已遺落的記憶又攀附上來，灼燒著我的腦袋。我感覺全身忽冷忽熱，明明每寸肌肉都在顫抖，頭腦卻又熱燙又昏沉，難受得不得了。恍惚之中，我聽見驟雨之中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一瞬間，翻湧而上的激動情緒將我淹沒。
「安⋯⋯你這個混蛋，居然現在才來⋯⋯我不要再見到你，你走開！」
用盡最後的力氣擠出這句話，我的意識逐漸消融，直到完全墜入黑暗以前，我遲鈍的感官才後知後覺地接收到那怪異至極的氣息——觸碰我臉頰的手，並不是安。
「你是誰？」
我大叫出聲，幾乎是從床鋪上彈起來，然而映入眼簾卻已不再是將視野沖刷得模糊不清的雨，而是柔和跳動的壁爐火光。柴火燃燒的聲音嗶啵作響，跟窗外的雨聲交錯在一起，竟意外讓人心神寧靜下來。身上的軟被隨著我的動作滑落，讓我注意到原本淋得濕透了的衣裳，現在竟乾爽得像是從未浸濕過，而褲管上居然還留有泥土乾掉的痕跡。怎麼回事？幾乎像是有誰直接把衣料裡的水氣全都蒸乾了似的。
「喔，好像醒了耶。」
「那可以叫她滾了嗎？一早還要去實地勘查，我想睡覺。」
兩個人影一前一後踏入房門，他們都有著棕色的及肩長髮，雖然身形一高一矮，容貌也不甚相似，仍舊一眼就能看出是對雙生。高瘦的女子見我清醒，便捧著手上的臉盆走向我。「感覺怎麼樣？退燒一陣子了，應該好多了吧？」
我點點頭，翻身想站起來，卻被她制止。
「妳的腳踝似乎受傷了，雖然已經有人治療過，還是別亂動得好。」
「等一下，半夜被迫收留一個發高燒昏迷不醒的傢伙，我們好人還真的要做到底啊？」身材嬌小的男子受不了似地將掩了半邊臉的長瀏海往後耙，接著用力地瞪向霸佔房裡唯一一張雙人床的我：「喂，妳的另一半在哪裡？這種鬼天氣怎麼把妳一個人丟在陌生人的屋子門口，都不怕被抓去賣嗎？這是惡意遺棄！是犯罪！等我們回首都，馬上越級舉報，讓中央政府給這個邊陲小島多點關懷。」
「好了霜落，什麼邊陲小島，這裡好歹也是特別自治區，別因為被派來小地方就覺得不服氣，雷本湖的勘查作業給我紮實做好。」女子——就寫作霜絡好了——在雙生抱怨時用熱毛巾替我擦了擦臉，測了測我的額溫，才總算放心下來似地坐到霜落旁邊，彈了他額頭一下。「再三天就要進行引生儀式，敢扯我後腿你就死定了。」
「呃，不好意思喔，能請你們跟我說明一下前因後果嗎？」看著這對雙生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起嘴來，我小心翼翼地發問：「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還有你們⋯⋯是這次雙輪月的引生使嗎？」
霜絡先是應了聲沒錯，正想回答第一個問題，卻被霜落給打斷：「哎，我剛剛不就說了嗎？我們是在門口發現妳的。大半夜的，都已經準備睡了，聽到敲門聲後打開門卻沒見到人影，妳知道這有多毛骨悚然嗎？要不是霜絡眼尖看到妳倒在屋簷邊，良心過不去，我才不想讓來路不明的人霸佔珍貴的床鋪。第一天到任就沒辦法好好睡覺，我要申請國家賠償！」
說到這裡，他的後腦就重重被霜絡拍了一記：「你閉嘴。」接著她才繼續說：「就像他說的，這就是撿到妳的經過。奇怪的是在這麼大的雨勢裡，妳卻一點也沒有淋濕，全身上下乾得像是剛曬了整天的太陽一樣。但妳身體虛弱，又好像是受寒發燒，我實在想不透是怎麼回事，只能推測應該是有人特別將妳帶來這裡，希望讓妳有個地方好好休養身體。」她遲疑了一下，才又問：「妳跟另一半吵架了？」
我用手揉著額頭，試圖回想失去意識前觸碰我的那抹人影，呻吟道：「應該算是吧。我們蠻常吵架的，誰叫他是個討厭鬼。」
霜絡跟霜落交換了一下眼神，陷入了短暫的沈默。霜落突然起身，在堆疊了一堆文件的桌上翻找些什麼，最後取來了兩捲紙和一枝筆。
「來，名字怎麼寫？」他咬開筆蓋，攤開其中一張畫滿了奇異圖騰的紙，長長的一張，有些泛黃，看得出經常拿出來查閱。
「安。你要幹嘛？」我摸不清頭緒，只好看著他在另一張空白紙上塗塗寫寫。他華麗的手寫字體在紙的中央處暈開了「安」的字樣。
「算命啊，看看你們個性上的問題是不是有什麼解法，當然只是參考用啦。」他隨口回答，一邊對照著圖騰紙，一邊唸唸有詞：「地點⋯⋯東北方位，地形⋯⋯海島，生辰⋯⋯你們什麼時候出生的？」
「這次的雙輪月就剛好滿二十歲了，到現在為止是七十九個雙輪月。」
他聞言掐指算了算，將每個項目一一對照圖騰紙過後，開始畫出複雜的算式，埋頭計算了起來。第一次看見引生使展示如何用名字推算命格，我忍不住好奇，不顧腳上的傷硬是湊過去桌邊看。
「我一直以為名字是引生使隨機亂取的欸。」我讚嘆道。
霜絡忍著笑意說：「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甚至是不同地理環境，每個變項都可能影響一對雙生的命格。每座雷本湖的水質也不盡相同，連帶著周遭的地質也會產生影響。引生使的工作除了安然將新生命引渡到這個世界來，還有根據每對雙生各半在誕生時分別的生理狀況、面相等等，賦予綜合考量下最適合的名字。」
「這個命名的系統有點厲害啊！」我看著霜落刷刷刷地速記著一些我看不懂的符號，由衷感到嘆服。以前從來沒有機會直接接觸中央派來的引生使，這次總算讓我逮到發問的好時機：「我從好久以前就很想問，為什麼雙生要有一樣的名字？」
霜落手中滑動的筆倏然停了下來，跟霜絡一起詫異地看向我。
「相同的個體，擁有一樣的名字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面對這樣的反應，我搔搔臉喔了一聲，感覺有點悶。這個問題真的那麼奇怪嗎？我想起安，胸口那份滯悶依舊難以消解。不一會兒，霜落擱下筆。
「完成啦！」他將紙塞到我手裡，雖然他一臉得意，但我完全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算式推演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見我懵懂的樣子，被逗得笑了出聲：「不要擺出那種表情，害我好有優越感。」霜絡又拍了他一下，他才撫著頭開始解釋。
「其實算出來的結果很普通。我說的普通是指這輩子應該相當順遂，沒什麼大風大浪，常吵架這點也無傷大雅，就是個性問題而已，小事小事！這麼看起來還得恭喜你們，『安』的命格好得不得了呢。」
聽見引生使這樣說，我露出了虛弱的笑容。手緊捏著那張紙，我滿腦子盡想著他放任我奔出家門，卻怎麼也不肯追上來。還有，他怎麼可以忽略我的問題？那個答案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他怎麼可能不明白，他只是在刻意迴避答案。
「天居然亮了⋯⋯」霜落捂著臉，一臉慘淡。
「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吧。」霜絡打氣似的拍拍雙生的肩膀，然後轉而問我：「妳身體如果好多了，要不要我們送妳一程？」
我眨眨眼。外頭微弱的天光伴隨著綿綿細雨，輕柔打落窗上。雖然再三天就是資格考試，但同時也是我和卡洛要執行計畫的日子。我靈機一動，對這對引生使露出了萬分誠懇的表情：「能不能帶我一道去雷本湖？」
（第二章 未完待續）
小後記：
嗯～～～～～～修改proposal是個漫長的旅程，就跟重寫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以這就是我這次更新的藉口（每次都要找個正當的理由合理化寫小說的行徑XD）
這個小節完全是舊版沒有的段落，我反覆思考後覺得是刻畫主角安內心矛盾的重要情節，
所以心一橫就加了進來。此舉可能會導致一連串可怕的蝴蝶效應，我胃好痛。
題外話：每次描寫跟死亡相關的段落心理壓力總是很大，不曉得大家都怎麼調適呢？
昨晚就久違了做了跟已死之人相關的夢，搞得自己好不想醒來啊。
醒來以後整個沒心情工作，索性就把寫了一半的小節寫到結束。
有時候覺得寫作的自己真的是滿有病的。
謝謝大家包容這個有病的我XD
創作內容
《孤單的世界》其一・我們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