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盤腿坐在棉被團上，用大腿作為支撐，在簿子上畫著圖。一筆、一筆、一筆，俐落地勾勒出輪廓，那是兩個人肩並著肩，一起看夕陽的樣子。
這是女子的最後一張作品。
一顆顆淚滴了下來，將一切都弄糊了。
*
光和日麗的沙灘上有三個人——一對享受著互相擦防曬乳的情趣，不時咯咯笑的情侶；還有遠離他們，站在海岸線上的男子。
他來這裡不是為了比基尼、女人、胸部，只是看海而已，這十幾年來都是如此。如果你問他為什麼，他會回答:「我就是喜歡這樣做。」
「欸妳看那是什麼啊？」男人手指著海的方向問，笑容不見，轉為疑惑。
聽到疑問後女人爬了起來，看了幾秒後回：「是浪吧，不過黑了一點而已。」便又躺了下來，吵鬧著要男友繼續塗抹。
男子睜大眼睛仔細觀察。那股黑浪壓過了正在前行中的藍浪，轟隆聲隨著腳底的震動不斷傳來。
「是魚？」男子心裡想。
大海變成了黑色，不久後海灘也將不是潔淨的黃。
一群群魚蜂擁而來，將情侶與男子撞飛。女人大叫，男子往叫聲的方向看去，見到了斷裂的大腿灑著血在她身後十多公分處的地方旋轉著。
男子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他張大著眼，無聲地看著她，默默地等待落下。刺眼的陽光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黑。
再次睜開眼，男子看見了一片微弱的橘。這裡是個長約七步，寬約三步的房間，裡面擺放著幾個看起來有些年紀的木製家具，空氣中散發著一些霉味。
「你醒啦？」一個清澈的聲音傳來。
男子往那邊看去，是一個女孩子。那女子拿著筆飛快地在簿子上飛來移去，認真的臉龐在一旁的檯燈照耀之下看起來有些可愛。
「等我一下，我快畫完了。」
男子坐起身來，用手抹了抹臉。
「好了！」女子興奮地把簿子拿到男子面前，和他成了個強烈對比。
男子看著紙上那些精緻的人物，正要給予評論時，它們居然開始扭曲起來，漸漸變得模糊，到最後只剩下張白紙。
「也許是累了吧。」男子心想。憑藉著剛剛的印象，他回答了：「還滿好看的。」
「謝謝！」女子給了一個燦爛的大笑容。把簿子放到一旁，她接著說：「剛剛真的超危險的！」然後比手畫腳講起她如何拯救男子。
但男子不是很在意，還沒等她說完就插嘴：「所以那是真的嗎？」
被打斷的女子有點不開心，蹙起眉頭說：「是啊，不然你可以打開窗戶看看外面。」
聽到這句話，男子看了看周圍，才發現左手邊有個不是很明亮的毛玻璃窗戶。稍微用了點力氣拉開，映入眼中的場景讓他嚇了一大跳。
成千上萬隻魚在視線所及的範圍亂竄，像是螞蟻一樣，還有些稀微的慘叫傳來。視線往下移，面目全非的人形被魚群擠得亂飛，每條魚的身上幾乎都被血給覆蓋住了。
男子立即關上窗戶，彷彿想要與那邊那個世界劃清界線。他開始喘氣起來，額頭上冒出一點一點的汗珠。
海灘那女人驚恐的樣子浮現在男子腦中。我的家人也變成那樣了嗎？朋友呢？我是這裡唯二活著的人嗎？他慌了。
突然，一滴斗大的雨打在鼻頭上，把男子拉回了現實。
男子站了起來，環顧了下四周，發現自己在某個透天厝的頂樓上。這邊很大，周圍被老舊的女兒牆給包圍著，剝落的水泥塊四散各地。
走到牆旁，熟悉的魚市場、親切的鄰居，以及他的家，全都被撞得什麼都不剩。
從小長大的鎮子在一天之內被摧毀殆盡，實在叫他難以接受。男子又坐了下來，低著頭，感到全身無力。
雨一直下，像他的悲傷一樣。
「你想聽故事嗎？」女子突然出現在男子背後，「我剛剛沒說完的那個故事。」
男子沒有反應。女子在他面前蹲了下來，「魚衝上來的時候我正想要寫生……」
在這個晴朗的中午，女子偷偷溜進了棟廢棄已久的透天厝。這裡是她的秘密基地，她喜歡這裡頂樓的風景，從那邊看過去的海是這個鎮子裡最棒的。
要到達頂樓，就必須要爬上一個老舊的生鏽梯子。一開始女子很不習慣，總是會被那咔咔的聲音弄得提心吊膽，但幾十次之後，恐懼感就漸漸消失了。
踩著梯子緩緩向上，一陣強風而來，帶走了女子的一部分熱氣。她甩了甩被吹亂的短髮，爬上最後一階。
上來後，只要轉個頭，便是那片的美景。
藍綠色的海被陽光照射著，每陣浪上面都像沾了亮粉一樣閃閃發光。金黃的沙灘上只有三個人，一對情侶和站著的男子。
女子從口袋拿出簿子和鉛筆正要動手時，奇怪的現象發生了。一片黑色席捲而來，漸漸覆蓋了原本的藍。
慢慢的，整個海灘和漁港也都變了色。突然一聲爆炸，把那黑炸出一個洞，飛天的黑接連掉下，就好像下起了一陣墨水雨。
接著，一團大火在那群黑之中燃燒。
困惑的女子被突然的聲響嚇到，往那邊看去，發現了一件令她震驚的事實——那個地方正是她的家，那個與爺爺相依為命的家。
所有的片段在腦中回放，彷彿光線一樣快速流過。
雙拳緊握，指甲幾乎陷入肉中；眼睛中映出的火光漸漸扭曲，淚就快掉了出來。就在這個瞬間，女子的背後傳來「啪」的一聲——
那是一具屍體，不對，還活著嗎？女子腦中好幾個想法閃過，不斷推敲正確的答案，直到那個男子咳嗽為止。
「之後我就死命把你弄到樓下的房——」
「你不想哭嗎？」男子插話，「從小長大的地方被莫名其妙的東西撞光光，什麼也都不剩了。」
「想啊，但哭又有什麼用呢，壞掉的死掉的也不會回來。」女子站了起來，向男子伸出了手，「我們現在能依靠的也只有彼此了，一起努力！」
男子沉默了幾秒，站起身來，握住了女子的手。「總之先下去吧，別林雨了。」
轉頭正要走的時候，男子感覺到了一股拉住他的力量。回頭一看，發現女子的臉漸漸亮了起來。
抬頭，烏雲緩緩退去，躲藏在背後的夕陽慢慢探出。溫暖的光線包圍住女子，「已經停了。」她微笑著說。
這幅景象將男子那對無力的眼皮拉開，他停頓了幾秒才說：「但這邊地板是濕的。」
「總會有辦法的啦！」女子拉著男子往梯子的方向走去，「這種天氣在頂樓之外的地方一定很悶，而且我們還溼答答的，會很不舒服欸。」
「好吧……」男子好像想到什麼，接著說：「妳在房間的時候不是說路邊看到我就順便救了之類的嗎？怎麼完全不一樣？」
「嗯？」女子想了一下，「喔！那是騙你的啦，我想說你如果……」
接著他們爬下樓，一邊聊天，一邊搜尋各個房間內能用的物資。好幾條棉被鋪在地板，一些稍硬的枕頭疊在上面，只完成這張簡易的床，天就已經黑了。
路燈都被破壞，唯一的光源只剩微弱的月亮。在這樣漆黑不見五指的環境之下，他們能做的也只有聊天，然後睡覺。
那群兇惡的猛獸也累了，牠們睜著兩顆呆滯的大眼球，進入夢鄉。因此，現在是非常寧靜的，寧靜得可以聽見女子那忍無可忍的抽泣。
清晨，碰撞聲又開始響起，吵醒了男子。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舔一舔乾澀的嘴唇，覺得口有些渴，便走到了角落的積水處，在喝與不喝中拉扯。
突然，男子注意到一個景象——水面上本該有他的倒影，但卻沒有。
沉思了幾秒，男子像是發現什麼一樣，隨手撿了一塊剝落的水泥，在女兒牆上刻出了幾個扭曲的字，瞪了幾秒，那些字果然消失了。
捏住自己的鼻子，能呼吸；把手指一一咬過，上門牙都能夠碰到下門牙。男子張開手掌，向自己問：「我是在做夢嗎？」像是回答一般，第六根手指從掌中竄了出來。
男子馬上跑往正躺在棉被團中的女子，一邊用有點大的聲音喊：「我覺得我是在做夢！」
女子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傻乎乎地說了：「我剛剛也在做夢。」
「不是！」男子抓住了女子的肩膀大力地搖來搖去，「你掐住我的脖子試試看！」
雖然不明所以，女子還是照做。接著男子將手重疊在她的手上，施以更大的力量。像是嚇到了一樣，她睜大了眼睛，用驚訝的語氣問：「突然這樣是在幹嘛！」
「妳看我還能說話，我還可以呼吸！」
女子眼珠子轉了轉，「所以這全部都是你的夢？我們在夢裡面嗎？」
「我想是這樣沒錯！」男子將手放開，「不然妳想想看，我從不知道哪裡摔下來怎麼會沒受半點傷？」
感受不到痛、莫名其妙的空間轉換、還有覺得一切都很合理的心態。這些都讓男子更加確信這個世界只是一場夢。
「所以妳爺爺很安全！我家人也都沒事！」男子高興地說。但女子沒有反應，表情還越來越不好看。他感到疑惑，開口：「妳還好——」
女子突然抓住了男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剛剛一樣，她用力了起來。
「怎麼了？」男子問，但女子沒有反應，只是繼續這樣的動作。過了不久，一些掙扎的聲音從那開闔的嘴吧傳出。
男子意識到了一件事情，開始慌張起來，嘗試把手拉開。「喂！」他看著女子不斷地喊著，「放開我的手！快點！」
但女子沒有照做，反而更加用力。頭往後仰，眼皮完全撐開，無法呼吸的痛苦將眼淚逼了出來，一點一點的流過太陽穴。
「喂——！」男子用接近嘶吼的聲音大叫。
就在女子快要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男子成功了。突然釋放的力量讓他倒向背後，重重的摔在棉被之上。
喘氣聲此起彼落。
太陽爬升至頭頂，周圍的空氣開始悶熱。這幾個小時以來，男子和女子都沒有動作，只是在棉被團上靜靜地躺著。
「既然這是我的夢，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妳和我根本就不會死，我們可以一直玩到我醒來為止。」男子開口，「不過我想要讓它有個結束，而不是就這樣突然斷掉了。」
「為什麼一定要有個結局？」女子轉頭看著男子，「對我來說，這裡才是我的現實，當你醒來就代表我死了。一切都在我們最快樂的時候消失，這樣不好嗎。」
男子沉默了幾秒，說：「因為我想要。」
「好吧。」女子停頓了幾秒，微笑著說：「那在黃昏之前，你要好好陪我。」
男子站了起來，「要做什麼？」
「不用！」女子拉住了男子的手，突然其來的力量讓他失去了重心，跌坐在她的旁邊。「我畫圖的時候，你在旁邊陪我聊天，這樣就很夠了。」
接著，他們聊了很多，包括興趣、之前發生過的尷尬事件、過去、現在，還有將不會發生的未來。在他們越來越了解彼此的同時，太陽也越來越往西去。
從純白轉為亮黃再轉為紅橘，時間已到了。
男子爬上了女兒牆，準備以跳樓來結束這場夢，結束這裡的所有生命。
「等一下！」女子大叫，「這個忘記給你了！」
男子轉頭，從女子手中接過了一張紙，那是她的自畫像。不過如往常一樣，線條逐漸扭曲，然後消失不見。他笑了一下，說：「還不錯。」
「謝謝！」女子帶著大大的笑容，說：「希望你不會忘記我！」
「我會盡力的，再見。」
一躍，男子與水泥分開，在夕陽的照耀之下，些許光芒從他的眼眸散發出來。
地面上的魚群依然橫行在整個小鎮之中，野蠻地衝撞那些早已破碎的殘骸——建築、載具，還有人類。
那些被撞起來的東西在空中飛舞，混雜著聽不見的哭喊。
創作內容
蘇維諾佩茲翰布拉
生活廢文 (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