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離開，鬼在狂歡

“我從痛苦中來，因而也到痛苦中去”

2011年11月27日

那天是我生命里特別普通的一天，陽光不咸不淡的鋪在地板上，穿過商場的旋轉門時能聞見淡淡地香水味。我準備給昨天約會的女孩買一個禮物，手提包最好，唯一不用關心尺碼的禮物。然後，我就看見了你。

目光暈開的周圍都是模糊的光點，剛吸進胸膛的一口氣不敢吐出來。怕是一場夢，怕稍有一點動靜就會醒來。我曾經期待過遇見你，想像自己舉止端正、居高臨下，滿足著最廉價的虛榮心。又或者在脆弱的時刻，虔誠地期待過你。

“小海”你喚我。我先看見了你轉過頭探尋的眼睛，接著是一張一合的嘴唇，最後才聽見你的聲音。

胸膛裡的那口氣終於吐出來了，心安理得地走近你。我猜，你看見了一個從容的我。

你同我介紹你的老公。相貌不算出眾，不過目光倒也溫和，被昂貴的襯衫映襯著也算有氣質。你的胳膊挽著他的手臂，他的眉宇和舉止閃閃發光地在說，我來自好家庭。你介紹我時，微笑看我：“這位是我的同學，兆海鵬。”

 

我丟掉的第一件東西，就是愛情。

再次遇見你的那天晚上，我在商旅待了一宿。其實我是不常在外過夜的，也從不帶人回家過夜。我習慣了在夜色裡坐一輛計程車回家，身上帶著誰的香水味都不重要，只要醒來時不必應付任何人就足夠了。商旅的床真的不怎麼樣，它佈滿了陌生的味道還有他人反複使用過的痕跡。在商旅所的那一晚，我真的很想念兆楊小姐。我決定了，明天我就開車去楊雯雯那裡把她接回來住兩天。

 

讓我想想，我離婚那天。

那天是9月3日，天氣一點一點已經脫離了夏日的滾燙。每天讓我回家的意義便在於兆楊小姐，她一定會放下手中的畫筆，得意地揚著臉，故作大人的口氣：“兆海鵬先生，你下班了。”她那可絲毫不是詢問的口氣。

我一邊脫下皮鞋一邊扯著領帶“兆楊小姐，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啊？”

她決定玩神秘：“不告訴你。”

真不知道她從哪裡學來的這一句話，後來但凡是問題，她一律回答“不告訴你”經學致用。那天的心情一定非常好，只是兆楊小姐你可是把地毯又弄得五顏六色了。

“兆楊小姐畫的不錯嘛”我拿起她畫的一顆歪七扭八的樹。

她繃直了自己的小脊背：“那是。這可是今天和許志陽去外面玩看見的呢。有那麼~那麼大”她開始費盡心力的去描述那棵樹，就在這時我才發現楊雯雯不在家。

楊雯雯是我的妻子，也是公司的上一任會計。兆楊是我的女兒，她五歲，在上幼兒園大班，是班裡的小明星，熱愛畫畫也愛彈琴，雖然我覺得這個孩子很有當主持人或者作家的天賦。

“你知不知道媽媽去哪裡了呢？”我一邊說一邊起身去倒水：“兆楊小姐，要不要喝水？”

她頭都不抬：“不知，喝。”

我的心裡開始由衷的柔軟和快樂起來。楊雯雯就在這時回到家中，她第一件事就是發出刺耳的尖叫，然後衝到地毯上：“兆楊！你在做什麼呢！又搞成這樣！”我努力將眉宇間的煩躁塞回去，然後笑瞇瞇地將水杯遞給兆楊小朋友。

“一進門就訓我們的楊楊，小孩子嘛，哪有不弄髒的。”我將畫筆放在茶几上，楊雯雯一把拍在我的手背上：“小心顏料！”

我終於有些按捺不住：“你去哪裡了？這麼晚了還不開飯。”

楊雯雯轉過頭看著我，她的眼睛那一刻像是黑夜中的海洋，冰冷、沉默還帶著濃重的悲涼。我甚至感覺聽見了她心裡一聲輕輕地嘆息，從那以後常在夜裡想起那天她的眼睛。

 

那天的晚飯，是在麥當勞。我們還在活動中抽獎得到了一個玩偶，至少對兆楊來說，那天過的非常開心。

兆楊小姐終於睡下了，我心滿意足地靠在床頭看一本書，昨天看到多少頁了？對了，129頁。楊雯雯靜靜地坐在床邊說：“海鵬，我跟你說個事兒吧。”129頁…這裡看起來怎麼這麼陌生呢？

楊雯雯幾乎是溫柔的將書從我的手中抽走，她又重複了一遍：“海鵬，我跟你說個事。”我從書裡抬起頭，一臉不耐煩“哪個親戚結婚了還是離婚了？一婚還是二婚？”在心裡有一個聲音冰冷地說。

楊雯雯看著我的眼睛，她說：“我們離婚吧。”

我的思維終於從書裡抽了出來，看著她的眼睛，還是那麼平靜。這些年的婚姻生活、相夫教子，並沒有使她衰老。她不知道，在她的周圍蒙著一層寧靜的光環，那是時間的痕跡但絕不是時間的傷痕。

“你讓兆楊怎麼辦？”這是我對這件事情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她的眼淚無聲無息的就流下來，就像是一場沒有聲音的災洪，而我是這場災洪裡的獨木筏。

“兆楊總歸有兆楊的人生。我呢？我也有我的人生。兆海鵬，你不能這麼自私。”楊雯雯近乎在嘲諷我的自私。

“離婚這件事，你怎麼想？”她知道我在問什麼，我盡力讓這個話聽起來不那麼殘忍。財產怎麼分配，雙方父母怎麼考慮，最重要的是，兆楊跟著誰。

“兆楊得跟著我，但是你隨時可以來看她也可以接走她住幾天。你工作太忙了，沒有時間帶她，她還小，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不行。況且我那邊還有我爸媽幫忙。這個房子我也不要了。台中的那套房子留給我們好了，剛好離爸媽家也近。每個月的錢你看著給就行了。你給我買的那輛車我開走了，我要用它來接送楊楊。”楊雯雯幾乎是一氣呵成的說完這些話。我有點佩服她的冷靜從容。

我已經在抽一根煙了，楊雯雯以前是不允許我在床頭抽煙的。那天晚上，我一宿沒有闔眼。無非是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台中的房子裝修的其實不太滿意，早知道有今天這一步當初就應該好好的裝修一下。現在可以動的資金都在信用卡，存摺有嗎？理財產品有嗎？多給楊雯雯一些吧。兆楊小朋友，你該怎麼辦呢。

爸爸今天真的不太想想起你，明天起床後，我該怎麼給你解釋爸爸媽媽不住在一起了這件事呢。你知道嗎，自從有了你之後，爸爸就覺得不管怎麼樣，這個家一定要撐到你去國外唸書。兆楊小朋友，不管怎麼樣，你要知道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爸爸很快就沒有辦法參與你的成長了，每個週末爸爸請你吃麥當勞的時候，你一定要一點都不落的告訴爸爸你那些天都做了什麼，有沒有不開心。當你再長大一點的時候，可能就有男孩子追你了，你要告訴爸爸，他們的把戲爸爸可都知道。如果你談戀愛了，你一定也要告訴爸爸，那小子要是敢欺負你，爸爸就去打碎他的下巴。兆楊小姐，你安心的睡在旁邊的房間裡，你一定要做一個美好的夢，但不要有爸爸媽媽，這樣明天起來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麼難過了。我希望，你的每一個夢想，都能實現。

雯雯，你呢？你怎麼辦呢？你要的愛那麼多，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給你嗎？還是我誤解了愛情。

那天，我坐在沙發上，四周安靜地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我的孩子在甜美的夢鄉中，我的妻子在如釋重負的解脫裡，只有我，在這個夜晚被拋棄在外。心里大概有一個黑洞，不知不覺吸收著所有苦難。年歲越長，反射弧就越長。遇見痛的事情，如果不能避害就利的躲開，也很難在心裡炸裂出什麼波瀾，早就掌握了慢慢消耗痛苦的本領。今後大概還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我等待日出、人來人往的每一秒都飽受凌遲，有刺刀在我的骨骼上刻字，而我除了安靜地失眠也並不能再懲罰自己什麼。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