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等待，耗去了一天下來的大半時間，王國中央軍帶來的繁雜與一層層堆疊的官僚規定。
中央軍的會議室在二樓的長廊末端，排起長隊或有人直接席地而作，上至陣地旅團，下至參與此役的小隊長，無不被在召來當面說明當時的戰況。若其他人面臨的是王國軍監察部的詢問，在切斯洛站定的那一刻起，溫和的詢問就轉變為銳利無比的審問了。
「這是少尉的報告是吧？」
坐在長桌正中的是特佛爾將軍，里埃爾一役後隨著王國中央軍的擴編而被擢升到了中央軍裡，作為本是貴族的他而言，這樣的擢升代表著自己進到王國軍的權力中心了。他用一種高聳而昂然的姿態看著這些東部王國軍，自己昔日的部下與子弟兵。
「裡面的過程看來都著重在即將撤退的一刻，里埃爾鎮裡，你們是擔任什麼工作？」
「是的，我隊在戰鬥末期在整個里埃爾的部隊作斷後的工作，而後就如報告所述，擊退了來犯帝國軍後撤出里埃爾鎮。」
切斯洛說著，特佛爾將軍則側身與一旁的身著米色西裝的男人耳邊細語，不時地把目光拋向已經答話，等著下一道問題的切斯洛。
切斯洛小心地答覆，他在身穿米色西裝的男人帶著眼鏡的眼裡瞥見幾分刺探，他依然記的幾個月前被監察處拘留時的感覺，自己的身分給了他更多的謹慎。
——寧願少說等著人問，也不要多說讓人得到把柄。
「眼光小心一點，別亂看啊。」身旁的的迪維夫少校在切斯洛耳邊細聲，「軍事監察處的穆德瓦，這不是你能惹上的。」
——又是他們！——迪維夫的提醒反而激起切斯洛沒來由的怒氣，他屏息，等待著接下來也許更為鋒利抑或緩和裡包裹著陷阱一般的追問。
「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嗎？貴隊的戰後結果是五人受傷，陣亡人數僅兩人。」穆德瓦笑著，隔著鏡片卻猶如利刃，打算剖開切斯洛包藏著的防備，「我知道少尉的小隊人數本來就少，如此人數之下的戰力卻有著極低比例的傷亡，這樣的『殿後』，我認為不合常理。」
雖然依循著道理，卻遠離了對於前線歸來者疲憊的心。這就是軍事監察處那結果為上的目標，切斯洛試著告訴自己「他們並沒有錯」，只是所站著的立基點不同罷了，說服著自己保持住面對訊問時該有的理性——還有要自己小心說話。
「長官，我隊在戰車的協助下以火力壓制住帝國軍，替撤出的王國軍爭取到足夠時間，接著以戰車在部隊押尾的方式逐步壓制，直到撤出里埃爾鎮為止。
「下官是依照撤退戰的教範作出應變，這樣的結果就是連我認為是在標準以上的傷亡數字。」
切斯洛答道，現時用那些一直以來讓他覺得迂腐近乎可笑的「兵隊標準教範」是最為安全的應答。無可否認的，某些層面上的確是奇蹟，是莎夏身上莫名湧現的力量讓帝國軍部隊無法接近他們。
「可是教範裡是依標準的小隊人數所寫出的，就算給你們這麼多人好了，傷亡數依然不成比例！」穆德瓦追問，他可看多了這種拿教範出來可以矇過一切的人，「我再問一次，為什麼遭遇這樣的敵人，你們卻只有兩人陣亡？」
「這……我只是遵照命令，結果就是如此。」切斯洛身子略為前傾，這給穆德瓦看出他心裡的慌亂，「我們有戰車支援，我自己也是教導隊出身的，怎麼讓戰車發揮最大的效果我自己有辦法，我想這就是我們的『條件』」
「啊，容我更正一下，道森少尉是被『下放』到這樣的地方來吧？」穆德瓦刻意加重了語氣，看了看左右邊的中央軍將領們因這話而笑出聲，穆德瓦接著說道：
「你的話，就讓我翻譯翻譯：
「『不就是奇蹟般的生還嘛，到底還想怎樣？』你其實是想說這句，不過我知道你瞞著什麼。」穆德瓦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抬起眉毛看著眼前那聰明，卻青澀到讓他覺得可笑的少尉軍官，「如果我問——為什麼你們沒被殲滅，為什麼你沒死？
「你會怎麼覺得呢？」
穆德瓦的眼光裡充滿惡意，染色鏡片裡反射出切斯洛極力壓制住情緒而故作鎮定的樣貌，切斯洛斜眼瞥過站在門邊守衛著的禁衛軍士兵，是她的話，總該有說服力吧？
「現場還有其他人能夠替我作證，我們遇到的情況。」切斯洛不想再多費唇舌引起無謂爭辯，「請讓我找來禁衛軍的艾爾貝哈特中尉。」
「這當然沒有問題，弄清楚你們這些士兵在做些什麼，本來就是監察處的義務啊。」穆德瓦的語氣維持著禮貌，字句裡卻充滿著對於這些下級軍官的輕蔑，「如果你想要讓特佛爾將軍替你說說話，他就在我旁邊呢。」
穆德瓦又帶起身旁將領間的一陣譏笑，切斯洛的要求在穆德瓦的話下就像孩子賴著臉皮。特佛爾將軍把背靠向高背椅，臉色上的不耐顯露無遺，他把切斯洛的報告甩出桌前，紙張散落地面。
「道森少尉，軍人首重的就是誠實，好好的把那天的遭遇據實以報對你而言很困難嗎？實在沒有必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報告將軍，我只是履行監察處所說的『義務』啊。」切斯洛保持著語氣的平緩，把方才穆德瓦的消遣奉還回眼前的將領。
這席話讓特佛爾將軍的不耐即刻湧出，眼裡的輕蔑近乎沸騰。身子前傾著，急欲起身破口大罵的他卻被穆德瓦給按回。穆德瓦的眼光深沉地看進切斯洛的綠色眼瞳裡。兩人無聲的對峙，直到被一陣陣敲門聲給打斷。
「報！禁衛軍東部方面小隊，蒂耶娜．艾爾貝哈特中尉報到！」蒂耶娜跨進會議廳裡，身上的禁衛軍制服還是那一貫地肅質與整齊，彷彿前幾日歷經前線戰鬥的血汙沙塵從未染上身。
「中尉，這東部軍的道森少尉著稱，那時他的四二一小隊與你的小隊共同擔當斷後的任務，有這件事嗎？」
蒂耶娜不帶表情地趨近切斯洛所站的位置，直指著眼前的王國軍將領，從沒移開半吋，更不用說把切斯洛給放近視線的任何一角。
「報告上校，是的。」蒂耶娜說道，「我隊的確是與道森少尉一同行動。」
穆德瓦期待著眼前的禁衛軍中尉的回答，他知道對一個從沒見過「覺醒者」的人而言，定會把當下的情況一五一十地供出，只要讓她掉進自己的問話裡。
「那妳……妳能說明那時發生什麼事嗎？」與對待切斯洛時展現著那天差地別的態度，此時的穆德瓦語氣懇切，「我對你們如此的人力，卻能有這樣的存活率感到好奇與讚嘆——我應該能這樣用吧？」
但這滿臉對於禁衛軍的恭敬與嘴裡的誠懇，卻讓蒂耶娜看出藏在眼鏡後依然銳利的眼神裡的禍心，她斜睨了一眼切斯洛，重新擺回認真地神情說道：
「上校，我的任務就只是確保道森小隊有確實斷後，其餘與運氣相關的事務跟下官沒有關係。」
「作為禁衛軍隊長，妳沒有作出該有的監視嗎？」特佛爾將軍隨後開口，想套出些什麼卻無從使力，看得切斯洛突然期待起將軍急著跳腳的樣子。
蒂耶娜深吸一口氣，絲毫沒有轉移目光。她也許不知道她身旁的切斯洛已經方下方才被逼問的怒意，興味盎然蒂等著蒂耶娜的下一句話。
「將軍，戰場瞬息萬變。我們能預測帝國軍，帝國軍也能馬上截斷我們。我在這次的戰役裡學到的——就是自以為棋局的紙上談兵，不過就是穿著正裝的孩子拿著士兵的生命當作棋子揮霍罷了。尤其是有些靠著祖上庇蔭，宛如被捧著的孩子，不經事的就這麼直接被推上棋桌。
「將軍閣下，我這才知道禁衛軍『被收回』的真諦呢。」蒂耶娜的答覆，在最後一句話裡直接戳進王國軍日亦瀰漫的風聲裡，這樣的反駁由這麼一介貴族女子的口中脫出，令這些將領們無不訝異地睜大著眼。
他們的驚訝裡夾雜著對於蒂耶娜的如此表現充滿不可思議，這驚訝並非基於其軍人身分，而是其貴族的出身，更只是一介女子。
「得了，顧好妳的分寸！搞清楚你這話是代表艾爾貝哈特家的啊。」特佛爾將軍在也按耐不住面前兩個年輕人的銳意。他拉高音量，卻礙於將領的位階，與那出自王國的特佛爾家族的形象，硬是制住自己想大罵出聲的衝動。
「我這話不僅是代表艾爾貝哈特家所說，而是為了整個希維亞王國！」
蒂耶娜的回擊沒有因為特佛爾將軍的喝斥而停止，凜然而堅定——特佛爾或許能在位階上逼著平民出身的切斯洛臣服。但蒂耶娜卻反過來用這王國軍裡的傳統，同是侯爵家系出身的他們並沒有明確的軍事法條規定著上下的次序，有的舊只是存在於貴族地位間的潛規則。
至少在她知道中央軍將要幹些什麼好事之前，她擁有這對於特佛爾將軍直接諫言的權利。
穆德瓦提著下巴，冷哼出氣而若有所思的看著蒂耶娜與將軍們的交鋒。
讓切斯洛把蒂耶娜找來解圍，再讓切斯洛難堪的手段似乎沒效。他眼前這散發著強烈英氣的貴族女孩，青澀少黯世事，卻用著一股毫無來由的勇氣挑戰著王國軍裡的潛規則。
穆德瓦不是不知道蒂耶娜與切斯洛之間的關係，但——顯然她把感情放在自己的前途之上。
「言盡於此，沒有惡意。恕下官失禮了。」蒂耶娜對她的鋒利作出收斂，而本為主角的切斯洛早已成了這場審問裡邊緣般的存在。
這或許就是切斯洛的計畫，拖過這一刻，審問被特佛爾將軍的怒氣給轉移焦點。
軍營裡的鐘聲響起，還有著行程的中央軍將領們只得放下這場會議，還有再切斯洛身上懸而未決的答案，穆德瓦看著行了軍禮後轉身離去的三人，沉聲笑著，「很聰明啊，真得夠聰明。」
「夠聰明的話就不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這些年輕人太放肆！我一定讓他們難看。」特佛爾終於釋放出自己的怒意，切斯洛的拐彎抹角、蒂耶娜的直接，讓他自己有種被耍了一道的感覺。
「不。一個是沒有未來的明日之星，一個則是知道自己的未來會被取走。」穆德瓦說道，「他們只是留住自己的籌碼。」
穆德瓦轉頭斜眼看著特佛爾將軍，眼神裡極力藏住那對於其思考上的淺碟的輕蔑，這人的將軍之位真的只是靠著其家族在王國裡的影響力而來，算不上個有頭腦的人物。
但是他需要這些資源，只要再忍個一陣子。
「他們在為自己找出路，為了在王國裡生存找方法。而我呢，就是得一條條斷掉他們的後路。」
「你要怎麼做？」特佛爾將軍問道，穆德瓦可讓他依賴極了。
「將軍您的姪子，我沒記錯的話挺注意那女孩是吧？這可是個讓愛爾貝哈特家斷後再交出家族兵力的好方法啊。」
「這計畫我弄一陣子了。準備兩個信差，一個往王都去，另一個往艾爾貝哈特家去。中央軍則派兩個旅一同前往，這可是個收網的好機會了。」
穆德瓦的面容再次被闔上門後遮住了走廊日光的陰影被蓋住，沒人能直接見到他臉色之上的盤算。
後記：
新年首篇！
寫這篇的時候，正好是前幾周最大的新聞。
習維尼在十九大後收回其他武力單位的兵權，就也把這個概念寫進去了。
只是，希維雅王國本身瀕臨崩壞了，此舉只是為免帝國攻入時，貴族們紛紛倒戈罷了。
蒂耶娜凜然說話的樣子感覺好棒，毫無顧忌而做好得罪軍事大家族的決心。
對比起切斯洛打太極的樣子，真的勇敢多了。
回到中央後，蒂耶娜的處境將會更為尷尬與可怕。
這一節用了很多電影梗，最近狂轉電影台亂湊台詞啊。
創作內容
鳶尾花的女武神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