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樹組宅邸深處有一幽靜後院,灰黑的卵石鋪路延伸下去,是半掩在一片茂竹翠松與石燈後的廂房。
廂房內有二人於桌前對弈,其中一人年近七旬,未梳起的灰白長髮整齊地披在背後,左側髮則束了一束細辮。他面色無波,氣沉淵停,落子速度雖不算快卻無分毫猶豫。
都說精於棋藝者,心思機敏或善於謀略。黑子江山固若金湯難以攻略,白子不盲目冒進,攻勢卻著實狠戾決絕。此時盤面上黑子白子廝殺一片,不相上下。
「咿呀啊啊啊啊──」
「不要跑!給我站住!」
「明穗、明穗──」
「……」門外傳來少年雜亂的尖叫呼喊,而被喊了名字的那人執著白子的手腕懸空愣了下,隨後仍是於盤面落子,「爺爺,我去看看狀況。」
「嗯。」老人點頭。
明穗起身拉開紙門,外頭的鬧騰聲瞬間放大,只見楓拖著兩串淚水在園中奔跑,後面一名壯漢追著他,手裡拿著一條──活蛇。
楓看見明穗,宛如在洪流中看見浮木,他邊哭邊嚷地奔來,一頭撲在明穗懷裡緊緊巴著不放。
「……這是在做什麼?」明穗拍著楓的背脊幫他順氣,同時抬頭看向後頭拎著活蛇的壯漢,他後面還追著一個顯然是阻攔失敗的男子。
「醫生說蛇血也很有營養啊,我們就想說讓楓也吸蛇血看看……」
追人的插嘴,「才不是『我們』,只有你。」
拿著蛇的立刻反駁,「可是蛇是你挑的!」
「可我沒叫你直接把蛇活生生塞給楓……」
「都閉嘴。」
明穗無奈地黑著臉出聲制止,一面以袖子抹了抹楓哭得亂七八糟的小臉,「把蛇拿走。」
「呃可是醫生說……」
「我說拿走!」
明穗白眼簡直要翻到天邊,蛇血蛇肉就算真的營養滋補,有他們這樣拿來追著人跑的嗎?仔細一看那蛇被掐著頭又奔跑晃動了一陣,這會兒正憤怒地吐著蛇信,長達百公分的蛇身也扭曲著掙扎。楓回頭偷偷朝那蛇瞥了眼,又怕的縮進明穗懷中。
「——倒也不必。」
紙門又敞開了些,方才與明穗對奕的老人從室內走出說道,面前拎著蛇的、攔著人的通通恭敬行禮。
「老爺,驚擾您了。」
那老人是高樹組的前任組長,也是明穗的爺爺,高樹憲章。
「既然捉了,那就拿去給廚子煮了吧。」憲章擺擺手,淡定地給蛇判死刑。
那蛇也不知上輩子幹了什麼壞事,被人抓了跑鬧了半天,結果還得淪為盤中飧。
「聽說蛇肉煮了吃起來像雞肉滋味鮮美,等會兒煮好小的立刻端過來!」
「不了,你們吃吧。」憲章跟明穗同時拒絕,楓更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抓了蛇的兩人只好摸摸鼻子把蛇拎走,「蛇是我抓的,沒你的份!」
「可蛇是我挑的……」
看他們吵吵嚷嚷的離去,後院也恢復寧靜。
自上次毒害事件結束後過了半個多月,楓的身體經過妥善調養後已經大有起色,也能夠下床走跳,但方才那逃命似的狂奔對他來說還是有些勉強,待氣息恢復平穩,發現憲章還在旁邊,楓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從明穗懷裡鑽出。
「憲章爺爺午安。」楓乖巧巧地向憲章打招呼,後者僅微微頷首並未多做回應,楓也沒抱怨,打他進高樹組以來,這位清冷端嚴的前任當主便是這樣不苟言笑的模樣。
「我……我去房間玩。」抹抹臉,楓低著頭說了後便忙忙地跑走,明穗望著那小小背影跑遠,嘴角不禁揚起輕淺一笑,跟著憲章回到廂房內。
執起一枚黑子繼續剛才中斷的棋局,憲章淡淡開口,「玩膩了就放他回去該去的地方。你已不該是沉迷在沒用東西上面的年紀。」
沒有講明是誰,明穗亦清楚憲章所指何人,「我並非只是一時興起為了玩興而將他救回來。」
「那麼是要他做手下?」憲章挑眉,早就聽說過楓身子虛弱,剛剛一看又是個膽小性子,他不信楓有什麼作戰能力。
「您就當作是這樣吧。」明穗笑了笑如是說,憲章冷目望了那明顯是在敷衍的孫子一眼。
「……也罷。」
一局結束,明穗整著地數兩人的棋子,憲章取過面前的茶水輕啜了口。
「今天叫你來,是為了齊藤組的事。」
齊藤組曾與高樹組有過數次經商交易,雖非生疏,卻也非熟絡。齊藤組家育有一女,正當妙齡,齊藤組長也提過讓兩家聯姻,但由於明穗對男女之事從來不太上心,這事也就這麼一直放著。
明穗微微睜大眼,他深知爺爺性子,僅憑憲章提一句就能明白那話語中帶著的意思,「……我想我應該婉拒過婚事了。」
「對方的勢力並不在我們之下,少點麻煩也好。」憲章只淡淡說了這句,看似勢力,但話中似乎隱約透著利用聯姻將對方吞併的意思。
「……讓我再想想吧。」沉默了會兒,明穗緩緩開口,「……今日由我僥倖險勝三子。」
「你棋藝是進步不少。」憲章點點頭,「明天齊藤組長會親自前來拜訪,做好招待的準備吧。你可以下去了,棋盤放著就行。」
「是。」行禮後退出房外,明穗關上門深深嘆口氣,「……真麻煩。」
身為高樹組的現任組長跟獨子,明穗自知婚事一類的大抵都免不了牽扯到政治利害,而這麼一來,就算他再喜愛齊藤家之女,這個婚姻也多了一層覬覦她身後家族財產的政治色彩。
——無關浪漫與否,明穗只是不想自己的人生任由他人擺布。
「呣?明穗?」
聞聲,明穗抬頭望去,他不知不覺已走回自己的廂房院落,而喚他的那人手裡拿著個小風車,正在庭園的櫻樹下玩,看見明穗走來,便揚起手揮了揮。
「原來你在這。」明穗見到楓便放鬆的笑了,緩步走過去。
此時接近四月下旬,滿園紛飛的櫻花雨十分美麗。「在玩什麼?」
「剛才食堂大姐送我這個,說在樹下有風就會轉。」楓說道,同時笑著將風車遞給對方。
「嗯,真有趣。」
明穗接過那做工簡易卻樸實可愛的風車,看著它慢慢地轉動,思緒也跟著流轉。
「……對了,明天會有外人進來家裡,所以最好別亂走動,知道麼?」
「呣?嗯……」對於明穗的命令,楓即便不懂也通常都是點頭照做,但今天怎麼感覺他有點……心不在焉?
「那待在你房間好嗎?」
「好,就這麼辦吧。」明穗把風車還給對方,手掌輕揉揉楓的蓬鬆髮頂。後者瞇眼漾開軟軟笑靨。
「明穗的手真溫暖。」
心中某個部分被稍稍觸動,明穗假作不知地失笑反問,「是麼?」
「是呀,很喜歡……」楓大大點頭,接著像個孩子撒嬌似地仰望著對方,「吶吶,我想吃羊羹……」
「好,我讓人送,回房吃?」
「耶!那我還要三色糰子、紅豆湯、豆泥饅頭……」
「噗,全部都是甜的沒問題?」
「那還要綠茶~」
「好,我知道了。」
「期待~」
遠處,憲章望著那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緩緩走進房。
中毒事件後,由鎌倉為首的排斥楓派開始慢慢轉為和平相處互不侵犯的態度。
楓當初為鎌倉求情時善良溫柔的態度算是一個起點,加上明穗做保,日子一長,明白楓確實除了要吸血以外就真的只是個普通孩子一樣可愛無害後,成員們對他也不再像當初那般仇視,也才會像剛剛那樣對楓惡作劇。
只是,人和妖物過從甚密,終究無法善終。
然而自家孫子只對著楓露出那樣無防備的表情,憲章忍不住覺得明穗根本就不是把楓當成一般部下對待。
慢慢踱回後院廂房,憲章望向角落的那組棋盤。
「……朋友……嗎?」
隔天上午,齊藤家現任家主依約帶著幾名隨從跟數樣珍品前來拜訪。
齊藤武身形並不魁梧,似乎也沒有過人武功,然而他眼光獨到又頗有商業手腕,旗下的賭館、攤商等都有相當漂亮的成績,家族的財富也是十分可觀。
然而明穗並沒有展現出對其背景勢力的雄厚企圖心,對婚事更是毫無積極進取的態度,齊藤武帶來的珍品,也只那麼看了一眼,並未多說什麼。明穗雖然言談中還不到充耳不聞那樣無禮,但對方百般勸說之下仍完全不見動搖,齊藤武再有耐性也忍不住有些汗顏。
「……莫非是已經有了心上人?」沒辦法,儘管從沒聽聞高樹明穗會去花街柳巷流連,齊藤武只好先行試探。
「只是尚未考慮這事罷了。」明穗淺聲說道,齊藤武聞言,又立即端出和藹的笑臉。
「恕我冒昧,你年紀也不小了,是該好好考慮……」話說到一半,忽然廊上一名齊藤武的家僕神色有些匆忙地過來在自家主人耳畔低聲說了什麼,齊藤武神色微變復又恢復平靜。
「……非常抱歉,有點家務事要討論,恕我稍微失陪下。」
「請便。」
看著齊藤武跟那家僕在庭院遠遠的地方交頭接耳,明穗頗感無聊地轉著手裡的茶杯,憲章淡淡地睨了自家孫子一眼。
「真沒有心上人?」
「您看得出來。」執起杯輕啜了口,無外人在場明穗那冷漠的眼神才稍微化了些。
過不多久,齊藤武又回到廂房,這次臉上卻帶了點興奮外加不可思議。
「請問,高樹組前些日子新收的孩子,是清水組的么兒小楓嗎?」
為免口舌,當日明穗將楓帶回時,對外均是宣稱帶回一名遭清水組囚禁的少年。少年身有詛咒一事也被下了封口令,故此事只有高樹組內人知曉。
明穗抬眸,「有何指教?」
「啊,我曾經和清水組有些生意上的來往,因小楓身子虛弱,也曾向我們買過許多補藥……」齊藤武笑了笑,「不瞞你說,我還挺喜歡小楓那孩子的,原以為清水組遭剿滅後全無生還,方才我家部下聽見了你們的人說起小楓,希望能夠讓我見見他。」
「若是問候,請由我代為傳達吧,那小子不愛見人的。」
明穗禮貌地拒絕,齊藤武也不強求,於席間落座後又喝了幾口茶,話題也回到了高樹組與齊藤組的婚事上頭,還說起了願意再加碼一樣珍品以示兩家要好。
翌日,齊藤武果然興沖沖地帶著說是剛到貨的珍品跑來,明穗礙於憲章的威嚴,只得將人恭恭敬敬地請進門。
那是一株古松盆景,雖不高大,蜿蜒的松枝粗壯剛勁,松葉也修剪的如雲團錦簇,十分優美。
齊藤武指著古松口沫橫飛地說著這是如何運送,那兒又是如何栽培,千金難得等等,明穗對園藝全無興趣,只想趕快喝完茶就把人送出家門,忽地齊藤武的目光轉向庭園遙側的長廊,一個金髮紅衣的身影跟著一名捧著數本書冊的僕役正往內院廂房而去。
「小楓?果然是你!」齊藤武看見楓便驚喜地喊出聲,向明穗稍一致意後就大步追上楓,明穗也立即跟上。
「小楓!」武張開雙臂大聲喊著,「好久不見啊!」
「……咦?」相對於齊藤武的喜聞樂見,楓卻是嚇白了一張臉躲過對方的擁抱,手裡拿著的幾本書也跟著掉了一地,隨即他看到明穗也跟在後頭,便急忙奔到人身後躲著。
「……你們真的認識?」明穗看了兩人的反應,這落差未免太大了些。就算楓本就怕生,但也不會如此……恐懼?
「哎,我早習慣他這反應了。」齊藤武聳聳肩說道,一雙褐眸緊盯著那瑟瑟發抖的少年,「但他對你倒是挺親近的?小楓,看樣子你在高樹組過得不錯啊。」
這男人滅了你家,你竟然還甘願寄居於人下?
齊藤武的笑容中隱隱帶著這樣的嘲諷,楓的紫紅大眼中微含淚光,別過小臉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躲在明穗身後遮掩著自己。
「不管怎麼說,你活下來就是幸運的呢。我很高興還能再見到你……」齊藤武說著便朝楓伸出手想拍拍他,楓整個人一顫,連站都要站不穩。明穗手一擋護住了楓不讓人再靠近,然後微側過臉低語。
「……趁現在快回房間。」
「嗯……」楓點點頭,轉過身撿了書便一溜煙兒地跑走,明穗身側的一名近衛也跟著護送楓而離開現場。齊藤武看著那小小背影搖頭無奈嘆了口氣。
「你既然收養他,你知道他身上有什麼祕密麼?」
「嗯,大家都在流傳,無須多問。所以還有何指教?」
「那小子會吸人血,從前也曾咬過我……」齊藤武說道,一手將領口往下拉,右肩上有一排小小齒印,似乎是孩童留下的,「不過我很幸運的沒被傳染詛咒。」
「是麼。」
「你把他留在這真的好嗎?我想既然你知道關於他的詛咒,那想必你的部下們也都為此感到不安吧。我有認識的靈媒,不如......」
「謝謝,但不好意思心領了,無其他要事我先告辭。」明穗招手叫了近側的侍衛過來,「帶齊藤先生去主廳,請爺爺前往喝茶。」
看人反應平淡,齊藤武不禁微微睜大眼。
「……你收留他的目的是什麼?」
聞言,明穗僅回了簡短四字,面上依舊平靜無波。
「無可奉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