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越過那一片淡紫色花海,他沿著石階一步步朝妳走來。
「……嗨,我來了。」
他眨了眨眼笑著問道,「今天如何啊?」
「沒什麼變,還是一模一樣。」
妳笑咪咪的回道,接著指向他藏在身後那一束像是剛從花店買來的桔梗,「不過你倒是變了,竟然學會帶著花來了。」
「嗯……我是帶了花來,雖然和這裡一樣都是桔梗,但我記得妳最喜歡這種花了……」他有些羞窘的抓了抓頭,「……那我就先放在這邊,還有,嗯,明天我大概也會準備一些。」
妳笑著看他將裹在白色包裝袋裡紫色五芒星形的花束抽了出來,撥開腳下的土後一枝枝插了進去,迎風而展。
「那,明天再過來?」他兩手都是塵土,將包裝袋整齊摺好後塞進後背包裡,看著妳笑道。
「嗯,明天再過來吧。」
一、
對你來說,今天那該死的天氣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雖說定居了四十多年早該習慣,但相對不濃密的體毛和自己偏乾的膚質在應對這種溫度依然是十分痛苦。於是眨了眨眼動了動手指,你慢吞吞地拉著厚被的邊緣下了床,將自己本就套著毛襪的雙腳塞進床邊的皮靴裡。
又是一個好日子。你始終是這麼想的,天氣再怎樣不習慣,也總會適應過來,就像剛睡醒時的昏沉遲早會被這裡的冷風迎面吹醒,直灌進毛細孔裡的涼意真他媽不是蓋的。
窗框以四個角落為起點結了層放射狀的,薄如蝶翼的冰,你瞄了一眼後扯開嘴角,原因是嘴唇乾的不可思議。
床旁,杉木小桌上的電子鐘顯示著早上七點,看來又快到了上工的時間。不過對此你總是抱著期待,白鐵製存錢筒裡的盧布又多了些,你心中那種沉甸甸的重量感也更加踏實——該說是責任嗎?還是只是單純給自己一個努力的方向?反正這些東西你也說不清楚,倒不如先來點豆粥填填肚子。
滾水裡一點黃豆加上麥片,木湯杓一攪後再加些鹽,一直以來你都很難喜歡上這種味道,但這東西填飽肚子的功用可是非同一般,往往一碗就能讓人撐到下午三四點,而那時夕陽正好準備隱到山後。
就在你蹲下身將褲管捲進靴裡的同時,門鈴聲響起。
……到底是誰發神經這麼早來找自己?你皺了皺眉,準備迎接自己生命裡第二個小小的奇蹟。
二、
迎面而來的那張臉毫無疑問是東方臉孔。你打開門後的第一個想法是怎麼會有觀光客穿著西裝來到這邊,但看了一眼那傢伙手中的單反相機與麥克風,和他身後三五個扛著厚重提包的男人女人,你便知曉事情總不會是寒暄那麼簡單。
接著,拿著相機的男子甫一開口,你便吞了口口水,突然有種想要握緊拳頭砸向自家牆壁的衝動。
太久,真的是太久沒聽過這個本以為只存在於記憶裡的腔調了。
你向來不是一個念舊的人,但當自己早沒什麼好念的,或許也只能念舊。
於是你點了點頭,用了比今早起床還要更大,更超出無數倍的力道控制住有些乾啞的喉和唇,笑著回應了他的疑問。
「您好,我們是NTV,請問您是中川勇利先生嗎?」
「是……我是。」
你不禁為自己吐出的那種拙劣語調感到困窘,這和對面那個拿相機的西裝男人實在是差的有點多,就如同牙牙學語的嬰孩在字正腔圓的幼兒老師面前不斷說著「媽媽」一樣。
但這也不能怪你,你已經太久沒用,甚至連聽都沒聽過母語了,從四十多年前母親抱著妹妹在船上對自己吶喊的那一句要保重之後,你聽過的母語除了這一句就剩夢裡不斷循環的,某個傻子縮在自己懷裡的啜泣聲。
泣不成聲,所以就連那傻子說了些什麼都沒聽清楚,只記得自己捏著她送給自己的押花,不斷的說著我會回去,我會回去的。
或許,就是現在也說不定?
白鐵筒裡的那些盧布頓時失去了價值,在西裝男子邀請自己回日本的這一瞬間。
三、
你很快答應了,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
若說自己就是為了回日本而活到現在也不為過,那個遙遠的東方幾乎就是自己最深沉的信仰,是那種幸福的人們會忘記,卻是不那麼幸福的人唯一的希望。
你知道自己幸運,卻不認為自己幸福過。
就如同指甲縫裡摻的那些慘白粉末,那是曾作為水泥工人的殘留,冷天一到那些粉末便會自指縫裡脫落,鑲進自己乾裂的指紋裡,在夜晚隱隱作痛,長達了三十年之久。
那些粉末是自己曾努力過的痕跡,也是自己從不被那裡接納的暗示。的確,因為你根本不屬於那裡,這一點你再清楚不過。
在飛機上你摩挲著自己拇指間的厚繭,聽著身邊西裝男人侃侃而談,不時笑著點頭回應。
「中川先生,您沒有準備太多行李呢。」
「嗯,沒有準備。」
「難不成還是有打算再回西伯利亞嗎?」
「沒有,並沒有。」
你攤了攤手,反正這次回到故鄉也沒什麼要做準備的,心意不是行李,正因為沒有重量,所以才難提起,更難放下……不過也正因如此,才方便自己帶到任何地方。
「中川先生,您回到日本後有特別想見的人嗎?我聽您的鄰居說您一直在存錢準備遷回日本居住,這是真的嗎?」
「是。」
你點點頭,你輾轉得知自己被故鄉的人們稱作「英雄」,但有那麼落魄的英雄嗎?明明只是單純被放過的戰俘而已,說個笑話,那時的你才十五歲,連成為少年兵候補的資格都沒有,竟然被他們視為曾為國而戰的人物。
至於想見的人?太多太多了。
你渴望獲得家人的消息,更渴望的,是那個傻子回國後是否還如當年所說的等著自己。
然而你清楚這些不用自己出口查探,電視台會為你蒐集好資料並準備一切,畢竟是節目,想必他們一直在等著自己出現驚喜或錯愕的反應吧。
其實你想配合裝酷扮深沉,但很可惜你從來不是那樣的人,於是你捏著西裝褲口袋裡的押花,急不可耐的問道,「……我的、我的家人?」
「他們都還健在,其實我們也得知那時曾與您訂下婚約的未婚妻其實……」
「他們在哪裡?我回去可以馬上見到?」
太衝動了。不只父母,你也常被在那邊交到的朋友這麼說著,但這或許是曾隱忍太久而產生的毛病吧?你畏縮著躲在人群之後,被那些蘇聯士兵用水管沖洗的記憶還歷歷在目,出頭就會死,反抗也會死,驕傲的你也只能繼續躲好等著,是的,因為驕傲,所以要活著。
對自己所重視的承諾,你是一定會達成,這是你唯一的驕傲,所以在此之前,要自己怎樣都無所謂。太餓所以趴著從土裡摳出幾莖白棕色的雜草根也好,語言不通所以跪著拉自己的頭去撞地板求饒也好,為了偶然得到一片發霉的黑麵包不斷鞠躬道謝也好,這些都無所謂。
你的驕傲不會與眾不同,甚至有所回報,因為你最終活到了最後。
為了履現曾經許下的,那一句我會回去的承諾。
「中川先生,您的家人都還健在,不用擔心。他們現在住在群馬的沼田市,我們這次就是要前往那裡拜訪。至於您的未婚妻藤和女士也與您的家人同居著,畢竟當時他們是一同在您父親的庇護下回去的,只可惜您和您父親最後因為蘇聯的要求而留了下來……」
「是嗎、是嗎。」你無法控制住自己因喜悅而發顫的嘴角,頻頻點頭,現在想起父親也不太難過了,畢竟他最後也是秉持著自己的驕傲自盡,每個人都有他存留的方式,畢竟戰爭與意外這些都不能影響的,就是生活。而人的想法往往決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要那樣活,那便這樣活。
他為父親的死感到哀悼,卻不會牢騷。而一直傷心下去是彼此都不願意見的,那麼何必如此。
活著的人更重要,因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這是父親告訴過你的,也是你一直記在心裡的,換句話說,父親其實也還活著,至少你不曾忘掉。
你開始模擬自己與家人和那個傻子會面的場景,曾經那些畫面都只是夢裡不真實的渴求,如今卻意外的觸手可及。這是你漫長生命裡第二次的小規模奇蹟,第一次是你最終被戰俘營釋放,第二次就是今天坐在了前往日本的飛機上。
「中川先生,從窗外看去,已經可以看見日本了。」
「是、是……」
你那仍是不太流利的日語和相較而言自然許多的笑容惹得附近電視台幫忙攝影的人們也跟著笑了出來,即便這些笑意帶著同情與諂媚,但仍是笑意,遠比早已習慣的冷眼和嘲諷好上許多。
接著你瞥見透過稀霧般的雲層裡若隱若現的一抹綠意,嘴角扯得更開了。
四、
妳從他家人嘴裡聽見他將要歸國的消息,便突然緊張了起來。
已經五十多歲的他是否還記得自己?他是為了那句他會回來的承諾而回來的嗎?妳在住家後方那處有些稀疏的花田裡苦惱,十二月的桔梗已經結果,妳隨意摘下一片嫩葉放在嘴裡,這是他年輕時常做的一個舉動,妳看在眼裡,也模仿到自己的行為裡頭,就像多年不見,可他依然在妳身邊生活著,不曾離開過。
妳保養得宜,外貌看上去仍像三、四十歲,眉眼間的細紋密密麻麻卻不深刻,肌膚一按仍會如軟木塞般回復原狀,可他畢竟在異鄉許久,是否早就忘了那個喜歡用自己的頭去頂他下巴微茂鬍鬚的女孩?
但不論如何,他終究是回來了……妳不打算和他述說自己這幾年來的苦楚,因為妳清楚他肯定比妳要過得辛苦,妳是為了體面和一個念想活著,他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還是先以自己最好的裝扮迎接吧,妳這樣想著,兩手扶了扶紮在右側的髮髻,抿了抿唇好讓其看上去更豐潤些,而就在此刻妳才驚覺到自己的鞋子和裙襬顏色並不相襯,但來不及了……一連串的腳步與談話聲自花田的邊緣傳來,迎面而來的是一張陌生卻隱約有些熟悉的臉孔。
妳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其實沒什麼變,濃厚的眉和微瞇的眼,挺拔的鼻和乾癟的唇,刀削般的臉孔是妳不認得的,但妳知道那是他被曾經歷過的生活斧鑿,慢慢雕刻成了一個不若以往柔和的模樣。
可他沒有變過,是的,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依然帶著熾熱,笑容很淡很淡,淡的像水,但眷戀很濃很濃,濃的像血。
他微啞著說不出話,笑容變成了一個似哭非哭的表情,手忙腳亂地從自己西裝褲的口袋裡摸出了一個夾鏈袋,裏頭是一個淡紫卻有些泛黃的押花,那是幾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自己在這片花田裡摘下後送給他的。
「好久不見呢。」
妳笑了笑。
「好久不見……對不起,是我太晚回來……」
他說話的語氣微妙的停頓,甚至帶了點哽咽,那是妳從未見過的。他捧著押花垂下頭,就像在求著自己原諒,但妳從未責怪過他啊,於是妳跟著流淚,抹著眼睛說道,「……不會太晚,勇利,不會太晚。」
「對不起,對不起……」他搖搖頭,泛紅的眼眶裡沒有淚水,妳知道他從不會在自己面前哭泣,他是一個多驕傲的人啊,總認為自己在妳面前必須要是最了不起的,所以妳擠出微笑,即使知道這樣的表情不大好看,但仍是努力讓自己笑了,「……不要說對不起,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能夠完好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就是一個奇蹟了。妳一直都是這樣認為,而自己能一直在這裡等待他的回來,或者也算是一個奇蹟……奇蹟談何容易,但在自己身上就出現了兩次。妳慢慢綻開笑容,試著伸出手去摸摸他那變得有些瘦削的肩,但指尖卻與他突然後擺的肩膀擦了過去。
原來,是他轉身了。
「……你們騙了我。」妳看著他略為佝僂的背影,聽見他低沉的聲音,那是不太流利的語言加上壓抑的語氣,他正在對身後那些跟著他進行拍攝的人說話,「你們覺得這樣很有趣?」
糟糕了。妳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於是妳試著衝上前擁住他的後背,但伸出的兩手卻是直接——如同重物沉入水底一般,幾乎毫無阻滯的穿了過去。
「……實里已經去世了。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他的怒吼響徹了整個花田,沒有回聲,也沒得到任何回應。
「……#$%!@#!」他開始說起這裡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那或許是俄語又或是別的語言,總而言之不是日語,畢竟他最熟悉的語言早已不是日語,他用力的比劃,甚至想衝過去砸碎眼前的攝影機,但後來他似乎是明白這裡沒人聽得懂他在罵什麼,於是他對著攝影機連比好幾次中指,那是國際通用的手勢。
妳阻止不了他的發狂,於是只能懊惱地在他的背後簇起眉頭,就在情況快要一發不可收拾的此刻,他手中的押花落到了地上。
與此同時,妳與他生命裡的第三次奇蹟發生了。
以花梗與地面接觸的那一點為中心,一棵棵早已結果的桔梗上頭,那些未曾成熟的花苞一一顫抖著,花田在幾十秒內變成了花海,雖不到滿山遍野,卻也有一片不小規模的這些淡紫色花朵,在根本不會開花的十二月紛紛綻開。
就像是這個時代不該出現的縮時攝影,以一種最不可能的姿態展現了大自然的小規模奇蹟。
「……實里?」
他被這一幕震懾住了。不只是他,就連跟著他的攝影師和家人們也是如此,桔梗的花季是七到九月,紫色的海洋只該在仲夏擺盪,但眼前這些盛開的花朵怎麼解釋?為什麼會在他回到這裡後出現這般異狀?
「勇利……是實里,是實里還在這裡等你!」
他的妹妹率先喊道,而其中一個攝影師也跟著呼應。
「藤和女士,一定是藤和女士知道中川先生回到這裡而讓這裡的花盛開的!」
妳聽著簇擁在他身邊的人興奮大喊,微微笑著看向了錯愕的他的雙眼。
「……實里,妳在那裡嗎?」
他就像是做了個不真切的夢,眨了眨眼囈語著,然後抬頭,用他那枯瘦卻修長的掌狠狠蓋住自己的鼻梁和眼睛。
於是妳慢慢走近他,笑著點了點頭。
「嗯,我在這裡。」
而他究竟有沒有聽見,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
RE.
要出門前,你還是怔在原地。
抬頭往門前一看,那裡就好像還有個影子默默的看著自己,讓你鞋子套了好半天都套不進去。
明明是要去找那傢伙,卻怎麼會有些緊張不安呢?
而等你穿好鞋,似乎聽見了一聲話語。
那是一個女孩一面笑著咧嘴,一面說道,「勇利,我不等你囉。」
她根本就沒有離開,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不就是你一直所相信的嗎?
以前她就很喜歡很喜歡那片花海,總會忍不住先拋開還在準備出門的你興沖沖的衝了過去,最後停留在花海中央,捧著臉頰笑著看你。
看來這次也是一樣,調皮的傻子先跑出門了。
你於是走上前去,苦笑著拉開大門。
就像好多年前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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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