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父無母的屎。
平凡且甘於平凡的屎。
他今天去看了醫生,因為他長了一條神經。
一坨屎,長了一條神經。
在這樣嚴寒的冬季,一條纖弱的、疼痛的、敏感異常的神經,
戰慄著。戰慄著。
戰慄著。
戰慄戰慄戰慄戰慄戰慄戰慄戰慄戰慄戰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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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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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低著頭,從顯微鏡中看著神經切片,整齊地長滿了『啊』。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在他豐沛的醫學歷程裡,這種神經前所未見。
「……是的,是真的來自一坨屎,好,嗯,我明白。」他調整著細節輪,一邊講著電話。話筒另一端的語氣異常亢奮,他平靜地應答,對付狂熱瘋子的方式,唯有平靜的應答。
「好的,我會的,部長您放心,正午12:00整必定準時送達。」醫生說完恭敬地掛上電話。
這是一個慈眉善目、語氣溫和的老醫生,穿著漿過的潔淨的白袍,和他的大白鬍子一樣穩重妥當。
「……醫、醫生,」屎坐在診療椅上,面色惶恐,「請問我到底怎麼了?……」
「你長了一條纖弱的神經。」醫生離開顯微鏡,從容地走向診療桌,保持專業的微笑,他坐在屎的面前,用紅潤健康的臉,保持專業的微笑。
醫生從桌上拿起,垂頭盯著手中的診斷書,小小的圓眼鏡滑向前端鼻樑,他微微嘟起嘴,試圖找出病因,「嗯……你是不是常常做什麼頗析自我呢?」
「……我、我就一坨屎是要頗析三小……」屎莫名有點憤怒,也不知道自己在憤怒三小。
「嗯!也對!」醫生颯爽地抬頭一笑,很是認同。
得到出乎意料的回答,屎一時被這句話堵住,張口說不出話來。他以為會得到這個看似和善的老醫生的安慰,哪怕是一點點。
「不過,請放心。這條神經割下來就沒事了。」醫生鬆鬆肩,輕快的語調像是在說穿件外套就不冷了。
「不、不行!這、這樣一來,我不就和其他陀屎一樣了嗎?……」屎怒了,對割神經這件事產生威脅性的剝奪感。他突然覺得這條神經,這個讓他來看醫生的原因,變成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是個讓他人生不再這麼屎的關鍵——
『因為有這條神經我就和其他坨屎不一樣了。』他心想。
「沒有不一樣。」醫生笑著打斷,專業地笑著,標準又好看。
「不、不一樣的……」屎懦弱又憤怒,維諾地抖著下唇。
「不,本來就沒有不一樣。」醫生的語調更加強硬,仍舊笑著,笑得更深。
「……可、可是……」屎氣急敗壞地想解釋什麼,強烈的羞辱感衝撞著內臟。他想推翻醫生的否定,他想證明有了這條神經,他就不只是屎。
醫生笑著看屎一會兒,富含耐心地,像是在等他把廢話說完,但屎就是屎,一句話也說不好。
「嗯,你的想法可能要再變通一下,我們醫院必須取走你的神經,這對你也好。你想想,你有這麼細的神經,跟其他屎社交上也不方便吧?工作上也更容易受挫吧?畢竟屎最大的價值就是對逆境的抗壓力。」醫生口齒清晰、流利地說服著。
「剛剛看了你的檢查報告,你的身體比一般屎還細瘦,體質也較鬆軟。雖然沒有前例可循,但難保這條神經會對你脆弱的身體造成什麼風險。」
十指交疊的手往桌上一擺,傾身向前,眼神誠懇地看著屎,「總之,依我專業判斷,這條神經對你有害無益,割掉它對你身心健康都好。」點頭,和藹一笑。
屎露出猶豫的表情,找不到這段話中任何可以反駁的漏洞,但隱隱間,總有股違和感盤踞在心……
「……我、我的身體不好嗎?」屎有些警戒地問著廢話,企圖拖延。
「是的。」醫生肯定地迅速回答。
「……但,我、我不確定費用……」屎哀哀地看向醫生。
「沒關係,我們可以不收錢。」醫生用力點了下頭。
屎蹙著眉,開始意識到奇怪。
「……為、為什麼?!我不要割,直接讓我走就好了,不行嗎?!……」屎忽然放大音量。
「不行。」醫生立馬大聲否決,儘管仍是笑著。
停頓了下,『反正就一坨屎,還能怎樣?』醫生心想。
眼鏡稜光閃過,果斷地吐出原因。
「因為部長想收藏。他很驚奇一坨屎怎麼會生出這麼細的神經。」醫生說完自己笑出聲。
屎一驚,「……部、部長?」
屎懷疑自己聽錯了,這荒謬的回答令他困惑不已。
「就是我們這間醫院創辦人的兒子。部長喜歡收藏特異的東西。不過放心,他給錢也絕不手軟。」
聽到錢,屎心頭一震,腦海閃過堆積如山的房租、貸款、帳單,以及幾乎見底、可憐巴巴的存款……
「……好,好吧。」屎垂下頭,答應了。
一如醫生的預測,身心都軟趴趴的他,儘管胡鬧似地掙扎了一下,果然,只要權勢一壓,再塞點小錢,也就屈服了。
畢竟只是坨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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屎身平躺在手術台上,身上只罩著薄薄的手術衣,底下涼颼颼。
刺眼的強光罩頂。他看著帶著口罩、手術帽的醫生和助手,高高在上地圍住自己,用他們冰冷的眼神俯視著,俯視著一坨屎。
他頭皮發麻,感到極度強烈的不安。
敏感的神經又開始瑟瑟聳動,心中沒由來地恐懼著,屎又開始發顫。
『嗚嗚嗚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心中猛烈地抗拒著,胃酸逆流,屎緊張地想嘔吐。
『接下來我就要恢復正常了!』
『一坨正常的屎。』
『一坨苟活的屎。』
『屎。』
他想像著自己的神經,被陳列在部長的珍奇收藏品之中,旁邊就是瑪麗蓮夢露的智齒和殺人鯨的睪丸……他痛苦地閉上雙眼……
心中有個聲音倏地響起——
『快逃!』
為什麼要逃,我在割神經,我在變回正常。
『你真的想變正常嗎?』
屎的眼皮抽蓄著,對這個問題遲疑了。
他轉了轉眼珠,看著周圍的醫生和助手們,他們也看著自己,鄙視的眼瞳寫著——
『屎。』『屎。』『屎。』『屎。』『屎。』
助手彈了彈針筒,遞給醫生。醫生接了過來,針頭往屎纖細的手臂上一扎,拇指壓上,正要將麻醉打進去時——
『快逃!』心中的聲音尖聲巨響。
屎瞪圓了眼,全身湧現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奮力從手術台上跳起,咬牙推開人和儀器,迎頭向門口狂奔——
屎死命地衝出了醫院,手上還扎著針。留下傻眼的助手們面面相覷,以及仍然淡定從容的老醫生。
「打給部長。」醫生優雅地脫下手套,向一旁的助手命令道。
「然後泡杯拿鐵放我桌上。」
對付一坨屎,慢慢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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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站在醫院門口,垂眼,看了下手腕上的勞力士,上面指著上午十點。
抬眼,一台警車正飆速駛來,猛然緊急煞車,剛好停在醫生面前。
一名警官從駕駛座跳下車,急急忙忙地打開警車車門。
長腳一踏,車裡走出一名高瘦的西裝男,理著整齊的平頭配上帥氣的墨鏡,豎著眉,不耐地噘起嘴。
「部長。」醫生向西裝男頷首。
部長抽出菸盒,煩躁地打開,夾一根叼上。警官趕緊迎上打火機點菸。
「馬的,剛剛去養老院,給記者拍一堆假笑照,一群老兵在那邊當年他跟蔣經國怎樣怎樣,幹,他們全都幫老蔣吹過我也信。」部長忿忿地吐了口煙。
「所以,你讓那坨屎逃了?」發完牢騷後不滿地向醫生質問道。
「請部長放心,我在健檢時已在他身上植入晶片了。」醫生拿起手機,點開追蹤程式,遞給部長。
部長接了過來,螢幕上是張地圖,正在跑動的紅點就是屎的位置,而停著的藍點就是這隻手機了。
「看來他打算逃到花蓮……」部長低喃,抬頭看向一旁的警官,「馬的,陸警官!不要再滑FB了!你的廢文已經夠多了。給我去開車!」
陸警官一嚇,趕緊收起手機。
部長嫌棄地嘖了一聲,轉頭看向身旁的老醫生。
「很好,升院長的事,我會再跟我爸提的。」部長抬手,滿意地拍了拍老醫生寬厚的背。
看著眼前,這個政治之家的天之驕子,一個品味特異的瘋子,醫生笑起圓潤飽滿的臉,和藹地點點頭,
「那就有勞部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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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車在公路上呼嘯狂飆,囂張地亮起紅燈、響著刺耳的偶伊偶伊,其他平民只准讓道。
車窗開著,後座的部長翹著腳抽煙,坐一旁的醫生則靜靜地用平板閱著病歷。
前方擋風玻璃黏著手機架,上面是醫生的手機,螢幕上的藍點正急速逼近緩慢移動的紅點。
陸警官坐在前座,無聊地看著後照鏡,突然想跟他家老大開開槓、博感情。
「部長啊,問喔。為什麼會想大費周章地去拔一坨屎的神經啊,要收藏的話,也不漂亮啊?而且好像也沒什麼用耶。」
部長一聽,向車窗外一呸噴出嘴裡的菸,悄聲低喃,「因為我——」
三字後,猛然爆怒,破喉大吼——
「——無聊!」
陸警官一嚇,趕緊閉嘴乖乖開車。
老醫生在心裡暗暗笑陸警官白目,又笑部長白痴,居然因為無聊,故意找白目的跟班自找罪受。
『唉唉。』老醫生搖了搖頭,『這世界真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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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車停在公路邊,柵欄旁是蓊鬱的樹叢,樹叢延展過去逐漸稀疏,無木處剩草,草漸禿處再過去,一斷,空了。目光一眺,就是絕壁臨海、無垠汪洋。
這裡是花蓮的清水斷崖。
三人下了車,都看到不遠處躲在樹叢裡的屎,正害怕地顫抖著。
部長靠著柵欄,清清喉嚨,舉起大聲公,狠狠吸一口氣——
「喂!那坨屎!」
屎嚇得抖了一下,驚恐地看著怒吼的部長。
「把你那該死的神經交出來,多少錢我都付!想當什麼官都可以談!」
部長怒指著屎,像是想隔著空氣戳爆他,
「你一生就這次機會了,不然你也只是屎一輩子!」
『錢?官?一生的機會?!』屎一聽,眼神頓時迷茫,心中對這美好的字眼開始產生浪漫的憧憬……
『……如果一口答應,我就是最有權有勢的屎了!嘿嘿……房子、女人、跑車、金錢、地位……只要說一聲好,這些、這些就都是我的了!哈哈哈哈……』
『……但?……但……』瞳鏡漸清……
猛然,屎又瞪圓了眼,『不!』
『但終究還是一坨屎不是嗎?!』怒意瞬間滾湧,屎感到莫名悲憤。
「不!」屎抖著身體,竭力地尖聲叫道。
屎從樹叢裡彈出來,奮力奔向斷崖邊,一抖一抖地喘著他小小的肺。
「你、你知道一坨屎跳下去會、會變成什麼嗎?!」
屎說完,沒等三人還反應,便向後縱身一躍——
「……還是一坨……屎!!!——」聲音隨著屎的落崖一節節地遠去。
屎再度讓在場的人傻眼。
「幹,搞屁啊。」部長第一個罵出聲。
「壓抑後反常的堅持,」醫生笑嘆一口氣,搖了搖頭,
「這就是一坨屎的韌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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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又坐進車內,對於這場不公平、過於容易的追捕,都感到有些意興闌珊。
陸警官懶懶地看著手機上緩慢移動的紅點,打了個哈欠,又開始滑FB。
部長看了下手上的百達翡麗,剛好11點整。把大聲公向後摔到後座,他開始感到百般無聊。
來電鈴聲響起,是手機架上的手機。
陸警官拔起手機,遞給了醫生。
醫生接過後,接起手機,「喂?……」話筒另一頭立刻傳來焦急的人聲,恐慌地滔滔不絕,
醫生原本可親的笑容,倏忽一僵。
部長在一旁看到,揚起右眉,知道不對勁。
「開擴音。」他命令道。
醫生點頭,按下了擴音鍵,助理的聲音立即從喇叭爆出,「……放切片的培養皿都被吸乾了!那不只是神經,那是突變的寄生怪物啊!」
語調一激動,氣喘吁吁,「屎先生,屎先生再不手術下去的話,會、會死的!」
「還愣什麼!快出發啊!」部長聽到,一腳踹向前座。
「可是部長,」前座的陸警官一臉無辜地轉過頭來,
「……斷崖下面沒有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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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陽暄暖,冬季難得藍穹晴朗,鳥囀啾啾。
猛然,空氣劇烈顫抖,螺旋漿噠噠噠地絞破風和日麗。一台黝黑的軍用直升機,霸氣地駛進險峻的斷崖上空。
巨壁千仞、汪洋萬頃間,屎渺小的身影拼命卻遲緩地移動著。
頂著抗UV墨鏡,部長豎眉,腿開八字站在直升機裡,狂風颳旋,再筆挺的西裝也被拍亂,後擺一抖一抖地飄揚。
他一手扣住艙門框,一手舉起大聲公,屏息後,朝著地面隔空大喊:
「喂!那坨屎!」
屎虛弱地向上一看,雙頰枯槁,病容死灰,但眼神卻堅毅炯然,閃著奇異的澤光。
「你他媽快死了!被那條神經榨乾而死!媽的,我求你拿掉行不行?」部長嘶吼道。
呆站在一旁的陸警官,偏頭似乎瞥見異狀,愣愣轉回頭後,又猛然震驚地轉過去,
部長,他的暴君老闆,驕矜狂暴、放蕩不羈的部長……
冰冷的墨鏡底下,在哭。
山海對峙間,小小的黑點越跑越慢。
屎孱弱地邁著步伐, 驟然,渾身發狂似地猛顫。
「幹,他怎麼了?!」部長在上空看到,驚慌地一把拽住醫生吼叫。
……已經來不及了。
『……如果最終,必須以死亡來締造某種不凡……』屎在心中痛苦地吶喊,留下在人世間最後的遺言——
『……我也願意!』
屎猝然倒地,翻著白眼,嘴型扭曲地口吐白沫,像是耗盡殘餘生命似地,狠狠、劇烈地抖了兩下——
停了。
忽然,屎的耳裡蹦出了花莖,延伸,開出了翠萼,再伸、再伸,屎的身軀跟著急速萎縮,潔白的花苞怒綻開來——
小花又伸,屎徹底被榨成了乾屍,花又掙扎似地一抖——
美麗的巨花雍容地施展開來。
暄陽金輝,洋洋地灑上純白的花瓣。
屎的死亡,成就了一朵,開在冬季的妖異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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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機緩緩降落,機身平穩地著陸,機翼慢慢停止轉動,著陸成功。
陸警官舉起步槍先跳下,左右確認安全後才放下槍,抬頭看著倒地的屎,然後緩步向前,面露驚奇……
上頭初綻的花朵,嬌滴滴地,在微風中脆生生地輕顫著,
「……挺漂亮的啊。」他忍不住讚嘆。
「……嗚嗚啊啊啊啊!!!」接著衝下來痛哭流涕的部長,撞過陸警官的肩,拔起墨鏡往右一甩,不顧旁人眼光,激動地在屎的面前重重跪下。
「嗚嗚嗚嗚……太、太美了,最醜陋的屎,開出最純潔的花……啊!真是太美了……」部長悲痛地抽抽噎噎,淚眼佈滿哀戚。
他抬起顫抖的左手,顛狂、卻又痛惜、虔誠地,捧住了花瓣,緩緩伸頭——
極其、極其溫柔地……
輕輕吻上。
醫生也下了機。
低頭,看了下手上的勞力士,剛好正午12點。抬頭,望向眼前的荒謬奇景,他伸手拔下眼鏡,揉了揉鼻樑,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然後滿臉疲憊地,對不遠處、正靠著機身滑FB的陸警官喊道,
「……陸警官,來把那坨屎花放到機艙上,要走人了。」
陸警官一聽將專注的目光從手機上拔起,但不到半秒又黏回去,喃喃應了句,
「好,等等……我先po個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