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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短篇】十六分之一的虎牙

作者:SoMe│2017-12-18 02:27:08│巴幣:36│人氣:760

  國中以前,小烙很討厭自己的虎牙。

  左邊的虎牙特別碩大,即便閉上雙唇,虎牙仍會突兀地穿透而出,像是竄出紅土的新筍。

  小烙的口腔左邊有一個傷口,在咬合時被虎牙弄出的傷口,痊癒了又總被劃傷,結了一塊厚厚的痂。

  母親特地找了關於八重齒的報導,印給年幼的她。

  小烙盯著報導上殷紅的幾個大字,寫得煞有其事的「不可思議的日本文化」、「侘寂文化」、「八重齒之美」,一句話也不說,任性地將報導塞進抽屜的最角落。

  從年紀很小的時候,她就能從那些像憐憫、又好像勉強自己平等視之的文字中,看見字裡行間潛藏的傲慢。

  「不可思議」。

  這四個字在她心裡住了很久,每每她覺得自己終於體會平凡的快樂時,總會緩緩步出來,輕輕地在她心上劃上一刃。

  對母親,她不再提起她的虎牙。母親已經活得夠苦了,沒必要再讓她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小事煩惱。

  小烙深刻厭惡自己的獨特。


  「會嗎,我倒覺得蠻好看的。」云兒懶洋洋地說道,卻讓小烙臉色鐵青。

  云兒是她在班上的朋友,有著一雙濃眉大眼,卻總是把眼睛睜得半開,顯得懶洋洋的樣子。其實小烙知道她比班上的人都還要精明,甚至精明到會懂得在班上氣焰最盛的那群人前面裝笨,不與他們太遠卻也不過於接近。

  「你也這樣……」小烙低語。她原以為云兒會懂她的。

  「什麼我也這樣?」云兒歪頭看著小烙,一雙手掌住小烙的瓜子臉。也許是剛由外回到教室,云兒的手很冰冷,讓小烙的臉不禁有點刺痛。

  小烙閉上雙眼,不與云兒熾熱的眼神有所接觸。

  「在暗地裡說三道四,表面卻說喜歡好看好羨慕什麼的。」小烙咬著牙說道,用盡了力才能把淚水壓回腹中。「你大可以說長得好奇怪什麼的,那我還比較高興一點。」

  云兒盯著她沉默片刻,突然用手指狠狠掐著小烙的臉蛋。

  「你……你幹嘛啦?」小烙被捏著臉,含糊地怪聲叫道,讓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發現云兒眼神裡閃爍著促狹的光輝。

  「小烙,你給我聽好。」云兒斬釘截鐵地說道,「老娘就是喜歡,誰管別人怎麼想的,老娘就是覺得好看。」

  「你先放開我啦!」云兒用手指捏著掐著小烙的臉搖來搖去,讓小烙又好氣又好笑。

  「你聽好,誰騙你是他家的事,你不喜歡也是你家的事。老娘就是喜歡,不高興來找我!」云兒杏眼圓睜,手放開小烙的臉,輕輕推了她一下。「聽到沒有?」

  「報告長官!聽到了!」小烙撫著被手指掐的發紅的臉頰,一面忍著笑。

  兩人相視一眼,小烙指了指天花板。兩人很有默契地走出教室,走上教室外左側通上頂樓的樓梯間,洩洪般地捧腹大笑。

  她們習慣稱呼這裡為「上面」。

  為了避免在班上太顯眼,被喜歡鬧事的那群人找碴,她們若是有什麼事,總會來到這兒。

  這兩個十五歲的少女,有著不同於十五歲的超齡,總是使那些班上最惹眼的人們無話可說,卻又隱隱的感到忌妒,只能想盡各種方法去抓小辮子。

  這個地方可以大聲喧嘩不用害怕別人聽到,也不會有其他人路過,是只屬於他們的秘密基地。只有在這裡,他們才稍微擁有十五歲的樣貌。

  小烙笑到連耳根都發燙,「老娘……你剛剛是說老娘嗎?」

  「你剛剛不是還叫我長官?」

  小烙擦了擦眼角滲出的眼淚,「還好沒被她們聽到,要不然又要去跟老師胡說八道。」

  兩人笑彎了腰,疲倦地坐在樓梯上,將身子向後仰,享受從旋轉氣窗透進來的和煦冬陽,灑落在她們身上,灑落在十五歲的笑語上。
  
  ※
  
  小烙的虎牙只餘下一小部份,其餘被打碎的部分她找不到,也不想找。

  向來百依百順的母親第一次報了警,警察匆忙趕到,持著保護令,半拖半拽將那個男人帶離她們。

  她住進了醫院,臉上縫了好幾針,一聲痛也沒有喊出來,母親的臉上卻汩汩的縱橫著淚,但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們早已習慣了這般隱忍。

  傷會復原,疤痕卻難以消除,但她毫不畏懼。

  這樣苦的日子早在她心頭上刻下了細密的疤痕,傷痛的滋味她還不熟悉嗎?只是這次不是母親而是自己罷了。

  每當聞到酒氣味,總伴隨著殘破的夜。儘管男人酒醒之後總是不停地跪下道歉,誓言戒酒。小烙對於男人有很多不諒解,對於容忍的母親更是無法理解,但當母親含著淚拜託她不要報警的時候,她還是猶豫了。

  她很早就識得了生命的樣貌,原來如此矛盾。

  小烙早已預料到結局,當她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向父親怒吼,將臉頰瘀青的母親護在身後的時候,她早有了心理準備。

  但對於自己的虎牙還是多少有些遺憾,她才正要漸漸地喜歡上呢。

  「很痛嗎?」母親輕聲問道,語帶著細微的歉意。

  小烙搖搖頭,摸了摸臉上粗糙卻柔軟的紗布。

  「如果,我是說如果。」母親轉過身背對著小烙,聲音逐漸微弱,到最後已是細不可聞。「他出來後,你還願意回去嗎?」

  小烙沒有回答,只是對於母親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絲厭惡。

  
  牙醫師說她左邊的虎牙只餘下十六分之一左右。

  可以用玻璃陶瓷還原,依現有的植牙技術,應該可以讓她身旁的同學察覺不到。或者是可以略微修正一下她的八重齒,讓她的牙齒比以前更整齊。

  小烙淒然的搖了搖頭,一頭黑髮跟著晃動。

  「你不用擔心錢,媽媽會想辦法。」母親見狀,在一旁溫柔地說道。

  「不是錢的問題。」小烙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神,只盯著牙醫診所擦得發亮的大理石磁磚。
  她要在生命裡永遠銘刻這份殘缺,既是向過去軟弱的自己贖罪,又是一份警示。如果她早些走出房間,也許是在那個男人第一次酒醉後毆打母親的那次,她站出來護住母親,也許這些痛苦就不會經歷。

  小烙反覆提醒自己不去憎恨。在往後的日子裡,她確實不在母親前面提到,也鮮少想起那個男人,她要用自己的方法走過去。

  她永遠記得自己深深地向牙醫鞠躬,隨後不發一語步出診所。

  也永遠記得母親在走出診所之後,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用細微的耳語呢喃著「對不起、對不起。」

  傷口逐漸復原,只留下淡淡的疤痕。她在夜半,坐在飯店的梳妝鏡前面,就著昏曖不明的燈,塗抹藥膏。

  她張開嘴,看著口腔左邊的缺口,一顆小小的遺跡嵌在紅色的顎上。

  憎恨有許多種形式,她心想。她絕不原諒自己、母親、那個男人,但她不向任何人提起,只若有若無的讓每個看見缺口的人去臆測,怵目驚心的風景是她最深沉的報復。

  她是那盞昏暗的燈裡面的燈芯。淡淡地笑,笑給所有人看,打開燈罩,內裡卻焚燒著。
  
  ※
  
  班上三十多個人,多少得知了小烙發生的事。大多數的人不在她前面提起,就算有,也用悲傷的眼神注視著她的傷疤,或是向她短暫哀悼後快步離去。

  只有云兒不同。

  「你這個笨蛋,為什麼不把牙齒補起來?」兩人在「上面」吃著午餐。云兒就著氣窗的光,睜著大眼盯著她的牙齒看。

  「你才是笨蛋。」小烙從虎牙碎了之後,講話總不太自然,怪聲怪調的,有點漏氣。久了她也習慣了不大在意。

  「欸你現在真的是小烙了,可是那個烙是落風的落。」云兒語畢,很誇張地笑著。

  「你才是不知所云的云咧!」

  兩人相互笑罵了幾聲,躺在樓梯上看著氣窗外的藍天。

  「我好懷念你那時候的八重齒喔,好美,你現在像剛換牙的國小生一樣。」云兒伸出手碰了碰小烙殘缺的虎牙。

  「我現在就不美嗎?」小烙賭氣似地說道。

  「醜死了。」

  小烙不發一語。過去曾經說她虎牙很好看的那些人,包括她的母親在內,在牙齒碎了之後,也總是安慰她,說她這樣也挺好看,緊閉雙唇的時候也不會再看到竄出的虎牙,反而更有氣質。

  其實不難看,還蠻可愛的。她記得母親帶著歉意說道,她知道母親忘不掉那個男人,記憶總停在國小時,一家三口幸福的時光。

  母親將她看作國小時缺牙的自己。她心知肚明,但不去反駁,與母親如隔了一層紗,外人看到覺得成熟,但她們知道,是用禮儀來疏遠了。

  她再也回不到過去的自己。但她也不討厭現在的自己,偶爾聽到別人語帶保留的讚美,也試著真心接受。

  只有云兒,在看她好像雲淡風輕的時候,跟著罵那個男人,也罵小烙不早說出來,搞得她現在才知道。

  只有云兒敢說她現在的牙齒很醜。

  「小烙……」云兒見小烙沉默地盯著天空,怔怔的像是很難受似的,不禁慌了手腳,坐起身。「我不是說真的很醜啦,只是我覺得之前比較好看,你如果不喜歡,我就不說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喜歡妳之前笑的樣子,所以你笑一個好不好……」

  小烙斜眼望著云兒許久,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知道啦,我也覺得很醜。」眼淚卻伴隨著笑容撲簌簌地直流。

  云兒見她哭了,更加慌張,也跟著哭了起來,「不要哭啦,我們明天一起去找牙醫補起來好不好?錢我可以先找我爸商量借你……」

  小烙抱住云兒,眼淚順著臉龐蜿蜒而下,直淌到云兒潔白的制服上,染濕了云兒的肩膀。

  「你才醜八怪。」

  小烙笑著、流著淚說道。

  班上三十幾個人,她與云兒兩人只佔了十六分之一,但小烙明白,僅是這十六分之一便足矣。

  她伸出手碰了碰邊緣逐漸被磨平的虎牙,餘下十六分之一的虎牙。想著云兒的激動,有些憂傷卻又喜悅若窗口微微吹動髮梢的風。

  獨特不是僅止於特徵或傷痕,更是來自於遇上不同的人,讓他們在自己生命中,走過不同的記憶。

  小烙逐漸喜歡上自己的獨特,若初筍般緩慢地成熟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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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4 篇留言

泗楓
有小虎牙真的都很可愛呢!

12-18 04:28

SoMe
我也喜歡小虎牙xDD12-18 11:51
十六夜郎
我其實並不常回應別人的文章,甚至也沒有多看過。然而無意間看到了你的文章,使我往前翻你的作品,並又閱讀了你在去年發表的文風問卷,讀了關於"你寫過最喜歡的文章是?並節錄一個片段"的問題:

  他看見了海,包覆在如咖啡冰沙的泥土之外,是一片天藍,又帶了點淺綠。是溫柔的顏色。
  「母親。」他突然呢喃,沒來由地垂下眼瞼。
  幾隻白鷺鷥啪踏啪踏地在泥上走著,他看見一對足印由岸邊延伸到海岸,被波浪擁抱。
  沿著河濱步道走了好一會,他忽然想到,或許那些就是自己的足跡,一路顛簸地向前行,歪斜幾近偏了方向,但最終還是一步步走向大海。
  快到了。他對自己說。
--〈2013的流浪〉

我從你的文字察覺到什麼是意象,也理解了什麼是好的敘述。雖然並不確定你寫作資歷多少年,但我明白我仍是學得不多,或許你會認為我有些誇大,覺得像上面那段不過就是普通的敘述,可我覺得這種隱藏在行動、視覺背後的意象,不是輕易就能寫得出來的。

12-18 16:30

SoMe
謝謝十六,看到你那麼認真打的這一大串,真的很感動qaq。
那段文字其實是在我四年前初寫作時,仰仗自動書寫而就的小說,因為是親身經驗所以意象之類的讀起來感悟很深。
但之後鮮少再寫出這樣的文字,畢竟虛構較於自動書寫各有各的難處,我也曾經一度嚮往華麗的詞藻而越寫像紙雕屋(掩面
我讀過十六夜的文,論述感很強,就連描寫情慾的片段也十分嚴謹而理性。至少這是我做不來的,只能依靠一大簍的意象去不斷接近自己心中所思的意識形態。
這好也不好,但總之就是那樣過來了xD12-18 22:27
十六夜郎
回到這篇文本,其實缺牙的補與不補當中或之後的心境描寫使我著迷:

「若有若無的讓每個看見缺口的人去臆測,怵目驚心的風景是她最深沉的報復。」

「她是那盞昏暗的燈裡面的燈芯。淡淡地笑,笑給所有人看,打開燈罩,內裡卻焚燒著。」

「與母親如隔了一層紗,外人看到覺得成熟,但她們知道,是用禮儀來疏遠了。」

旁人、自我、母親、好友對牙齒的反應,恰巧投射出某種程度對小烙這個「人」的觀感。

倘我是之中的小烙,那個缺牙是補還是不補?從傷口本身以及對過去事件的銘記來看,我想試圖讓它癒合。即使知道這是後來的彌補,是自願、被迫,為了維持表面完好的補償。然而,這種補償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他者,我沒有必要去紀念別人在我身上的傷,不願也不該如此背負著這些走下去

因我知道,傷口縱然帶有報復,每一次報復都使人喚醒自己的過錯與內疚,更重要的是,無論先前或此後,完好或殘缺進而又完好,在這十六分之一,或包含母親或他者的無數分之一,仍然有這其中之一的人得以容納與接受自己

不管有無彌補這個缺口,甚或像最終那樣虎牙被磨平,有人愛著自己,自己愛著自己。沒什麼好復仇的。因為自己正若初筍般緩慢地成熟著,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最後,感謝撰文。近期在巴哈開始有意無意地亂翻他人小屋,也找到了一些不錯的創作者。你是其中之一。換言之,厲害,希望你能繼續寫下去,先訂閱你

希望能繼續看著你走向大海,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12-18 16:31

SoMe
回到缺牙的情思內涵,你分析得淋漓盡致,我就不再說什麼了xD
老實說,我困於通俗與否的囹圄已許久。這篇其實有刻意的去說白,你舉出的地方就是我寫到忍不住,又撇了幾句慣習的語句結構(苦笑
我也心知這不一定是差的,仍在實驗(雖然只能看GP數據說話),尋找合適之道。但不論怎麼說,改變總是好的吧xD
謝謝十六夜的回覆,在這樣冷的天,知道有像你這樣理解的創作者一起奮鬥,心就像煨上了火爐那樣溫熱快樂12-18 22:34
貓眷捲心餅
受風羊的文章一直都很棒,簡短扼要、文字也很優美。[e1]

12-19 18:07

SoMe
謝謝貓眷//12-19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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