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曆四零五年,在拉卡.菲耶國王亥庸簽訂和平誓約的七年後,一場將整片大陸捲入的戰爭爆發。
那並不是誰的錯,卻也可以說是任何人的錯。
多虧了亥庸王的和平誓約,與主戰場極為接近的拉卡.菲耶,在發誓過不出兵、不干涉,只進行自衛手段之後,得以以完全中立的立場,置身於戰場之外。
雖然還是經常有不識時務的國家覬覦拉卡.菲耶的戰略價值而出兵謀取,但在過去被稱作「鏖殺之地」的強大武力之下,從來沒有人突破過拉卡.菲耶三城的防線。
再加上亥庸聲名遠播的「仁王」之名,讓部份尚存一絲理智的國家及以聲勢最大的傭兵團「騎士」願意作為拉卡.菲耶的盟友,藉此消弭各國出兵三城的野心。
戰爭爆發後的一年多以來,拉卡.菲耶竟然真的在戰場北方不到一百哩的風迴灣一側,以中立國之姿安然存活下來。
世界曆四零七年,由南方芬勒恩公國所主導「前線會議」展開,為期四天的會議是戰爭以來的第一次停戰協商,亥庸王同樣作為一國之君受邀出席。
當然,戰爭時期絕大多數國家的國王都選擇派出代表,但是亥庸王為了表現維護和平的積極態度,選擇本人出席,穿越了整個主戰場,前往芬勒恩公國的邊境彩原城。
商討的過程稱不上順利,停戰條約自然也不了了之,但亥庸王的態度確實在會議上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扭轉了多數與會者對於這場戰爭的立場,其中不少人都成為往後中止戰爭的功臣。
而亥庸王在歸國途中,卻被大國憂登加德的軍隊突襲,因此被赫猶克魯荒原上的游牧者喀耳金部落擄走。
但這項擄人行動,其實是一樁計畫縝密、串通各國的綁架行動。
其中主導者,正是亥庸王自己的國家拉卡.菲耶中的祭司與部份將領。
反對亥庸王政策的祭司和主戰派將軍希望藉此逼迫亥庸王放棄王位,讓與其弟薩森接手,並逼迫薩森出兵營救兄長,藉此破壞亥庸王八年前簽署的和平誓約。
他們希望將拉卡.菲耶重新導正。
讓拉卡.菲耶再次成為「鏖殺之地」。
讓拉卡.菲耶的人民再次回歸戰爭神葛里斯班的懷抱。
後世將這場綁架國王的叛亂,稱之為「昏嵐的污點」。
※
我手裡的長劍斬落,最後一名祭司的熱血灑在國王大廳的地板上。
我已經親手將四名大祭司和三十名崇教者全部殺光,但是我內心的憤怒卻絲毫沒有減退。
那團烈火在我胸前熊熊燃燒,彷彿隨時會將我吞噬。
「把第七軍團全部帶上來!」
我的咆哮傳遍整個鴉雀無聲的大廳,回音震得我的耳膜發疼。
整個王宮內所有人都聚集在這裡,上至朝廷重臣、下至馬房小弟,所有人都被衛兵按壓,跪在地上,包含我的母親,以及我所有的姊妹。
母親早已經昏厥,她聽見大哥被半數昏嵐軍背叛、淪為階下囚的消息那時心碎的哀號依然在我耳邊迴盪。我的姊妹們則是一臉震驚,面面相覷。
但我不打算放開她們任何一人。
這場叛亂的規模大得令人作嘔,除了祭司之外,王宮內部一定還有人涉入其中。
就算得把整個王宮殺光,我也絕對不會放走任何一個叛徒。
「第七軍團是無辜的,殿下,他們沒有曾參與叛亂。」
宰相亞因德冷靜的聲音傳來。
「我不在乎!他們守護不了他們的國王,與叛亂無異!」
「騎士王座」爾萊上前幾步。
「殿下,別衝動,如果您按捺不了怒火,那就完全中了叛軍的下懷。他們就是想要逼您出兵啊!」
「我不在乎!我說了,我不在乎!」
我的喉嚨好痛、好乾,像是被火燒灼一般。
但我心中的怒火卻讓我渴求這樣毫無節制的咆哮。
「殿下!」
騎士王座焦急地攬住我的手臂,在我身旁低語。
「您別忘了我們剛才商討的對策啊,我會代您處理一切,請您在昏嵐城等我們,我保證明天破曉前將亥庸陛下和所有叛軍帶回來……」
「夠了!如果連這丟臉至極的叛亂都交給騎士處理,往後拉卡.菲耶和昏嵐的顏面何在?」
「殿下,求求您——」
我打斷騎士王座,高叫道。
「羅赫斯將軍,聽令!」
「在,殿下!」
換上全新鎧甲的羅赫斯將軍上前,單膝跪在我面前。
「召集現在你所能找到的所有昏嵐軍,所有人,集結在南門前,等我抵達之後,全軍出發!」
「遵命!」
「衛兵!把在場所有人,全部壓進黑牢,包含雙城城主!要是我回來發現漏掉任何一個,我會用劍刺穿你們所有人那些無能的心臟!」
即使面對主君盛怒的威脅,衛兵的動作依然整齊劃一。
他們用力拉起那些顫抖不已的大臣和僕從,依序走出。
等到大廳清空之後,騎士王座急切地上前。
「殿下,您真的、您真的執意如此?您兄長……亥庸王他……」
「少拿王兄的名號來壓我,騎士王!」
我伸出一隻手指,按耐著怒火,低聲嘶鳴。
「別以為全世界都會照著你的想法運作,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堅持,就算是騎士我也不打算退讓。」
「殿下……」
騎士王座聲音急切,但我不再看他一眼。
「少廢話了,騎士之王。在我還沒失去理智之前,帶著你的騎士快滾吧,這是拉卡.菲耶自己的事,不要擋在我面前,我可不希望我錯手把你給殺了。」
我留下騎士王座,走出大廳。
因為我把所有僕從都壓進黑牢獄了,所以我只能自己穿戴盔甲。
我取出去年大哥作為成年禮送我的長劍「荒砂」,第一次,將它繫在腰間。過去我從來沒用過它,它在半月的照耀下,就像我得到它那時一般明亮。
我將用大哥送我的劍,斬殺所有與大哥為敵的人。
當我抽出荒砂,試著習慣它的重量時,我身後傳來一聲叫喚。
「殿下。」
我將劍收回劍鞘,轉過身,黑暗中,我看見宰相灰白的鬍子。
「亞因德,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我又怎麼阻止得了您?」
宰相慘淡一笑。
「我來向您道歉。」
「為了什麼?」
「這場叛亂就在我眼皮下發生,我卻完全沒有察覺,這是我的失職,是我的錯。」
亞因德乾啞的嗓子說。
「先王好戰嗜血,我卻沒加以勸諫,最終讓他命喪戰場。亥庸陛下宅心仁厚,但我卻沒辦法替他防範小人。我愧對宰相一職。」
我嘆口氣。
「別這麼說,你從我爺爺開始,已經服侍了三代國王,不論如何,你都是一個偉大的宰相。」
「輔佐的國王越多,代表那個宰相越無能,因為他讓那麼多的國王死於任內。」
亞因德淒涼地笑了起來。
「我很感謝您沒有將我關進黑牢,殿下,謝謝您信任我,也許這是葛里斯班對我錄錄無為的一生,最後的嘉賞吧。」
「我不可能會懷疑你——」
「可是,我對不起您,殿下,我恐怕,無法輔佐您了。」
「什……」
「請您准許我這個一生毫無價值的老人,替自己找一個安葬的地方。」
我呆愣地望著他,一時間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你要……你要離開?亞因德,沒有你,大哥他沒辦法實現他的夢想的……」
他搖搖頭。
「『仁王』只不過是一場幻夢而已,殿下,一場陛下和我都明白、不可能實現的夢。我們試著用我們的方式拯救拉卡.菲耶,但是我們失敗了。葛里斯班不允許,因為祂渴求鮮血。但是,至少我們試過了,殿下,我們試過了。」
老人眼裡充滿痛苦,他希望我肯定他,但我終究沒說出口。
「如果那孩子身在別的國家,一定會是個好國王吧。但是偏偏,他生在拉卡.菲耶。」
亞因德的眼淚滑落,沿著他蒼老的面龐滑進他的鬍子裡。
「他沒辦法成為拉卡.菲耶的國王,但是你不一樣,薩森王子,你可以成為拉卡.菲耶期待的國王,你可以成為與『懦弱之王』截然不同的王。」
「我對王位沒有興趣,亞因德,你一向了解我,我會救回大哥,我會……」
亞因德搖搖頭,將一捲紙卷遞給我。
「他命我……倘若哪天他出了什麼事,就將這封信交給你。我認為……是時候了。」
我將紙捲攤開,藉著月光讀完,沈默不語。
「宰相亞因德,我以攝政王的身份,對你下達最後一項指示。」
※
月光皎潔,沙塵翻飛。
昏嵐城全數的兵力跟在我身後,馳騁過整個荒原。
目標,喀耳金。
我不確定他們知不知道昏嵐城大軍已經出城。
無所謂,我不打算隱藏。
這是拉卡.菲耶的怒火,我的怒火。
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他們在一片樹林邊緣紮營,好幾百個營帳散亂在荒原上,遠遠望過去看得見火光,也看得見隱約的馬匹和人影。
營地外圍姑且用短木樁圍起來,形成一圈低矮的「城牆」,那可以輕鬆翻越的高度僅僅是為了防禦野獸,不是為了抵禦人。
從我們停駐的地方望去,正好面對一個粗糙的木製瞭望塔,當我們抵達的時候,上頭的守衛只是儀式性地吹了一聲號角。
當然,他們在等我。
我不來,他們的布局就沒意義了,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漸漸地,營地亮了起來。
無數人出現在那圈矮牆後方,遠遠地望著我們。低矮的營帳一個個點起燈火,那座瞭望塔上的火盆也燃起了火焰。
他們的所有行動都在安靜中進行,以一個兩千人的部落來說,靜得出奇。由此可見,他們想必早就已經知道我會來,也對此擁有對策。
羅赫斯將軍騎著他的馬,緩緩地到我旁邊。
「殿下,我看得見鏖殺者。」
「你想說的是拉卡.菲耶的叛徒吧。」我輕聲說。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垂下頭。
過了一陣子,喀耳金的營地中奔出兩騎,前面那人手上拿著火把,另一手牽著後頭的馬匹。
那兩人一路朝著我們跑來,直到他們進入我們能看清楚的範圍,我才發現後方那人是一個滿身污血、憔悴不堪的戰俘,而為首的那人身穿著拉卡.菲耶的戰袍。
「皇太弟殿下。」
拉卡.菲耶的叛徒翻身下馬,在我身前單膝跪下。
羅赫斯將軍朝他吐了一大口口水。
「你還有臉喊殿下?猶斯忒將軍,算我看錯你了,算我羅赫斯老眼昏花,早知道當年你還在我軍團裡就要先把你給宰了!」
猶斯忒不理會他的前長官,逕自走向我,雙手奉上一物。
我看見那東西,心中的怒火頓時更加高漲。
他手裡握著的,是銀槍「拉卡.菲埃森」,也是歷代被稱為「鏖殺之王」的拉卡.菲耶國王專用的武具。
縱使大哥不諳武技,自從繼位為王的那刻起,這柄槍他也從來不曾離身。
我微微撇頭,羅赫斯看見我的指示,立刻下馬,將那柄長槍接了過來。
老將軍咬牙切齒,似乎恨不得立刻用銀槍將猶斯忒碎屍萬段。他轉過身,向我遞上長槍,我這才接過它。
很沉,比我想像中來得沈重許多。
很難想像大哥那孱弱的手臂揮舞它的樣子,但我轉念一想,才想起來大哥根本不會使槍。
「殿下,我相信您聽羅赫斯……羅赫斯將軍聽過我們的要求了。」
猶斯忒將軍啞著聲說。
「哼,要求,說得真好聽!我看是要脅吧。」羅赫斯啐了一口。
背叛的將軍不理會他,繼續說。
「亥庸大人放棄王位,由您接掌銀槍,並在三城之外殺死一名與拉卡.菲耶無關的人,破壞和平誓約。只要以上三點都達成,我們便會讓喀耳金部落釋放亥庸大人,讓您與兄長團聚。」
聽見他這番話,我忍不住縱聲大笑。
我的笑聲在幽靜的荒原遠遠傳出去,良久不絕。
啊啊,我懂了。
從我小時候開始,那群侍奉葛里斯班的祭司就以為能夠操縱我,讓我成為他們重拾大權的工具。
大哥也以為能夠操縱我,說服我支持他那滑稽的和平思想。
甚至連騎士王座,都望想能夠控制我的行動。現在連這群背叛了國王、背叛了整個拉卡.菲耶的人都想要讓我當他們理想的傀儡國王。
可笑至極。
他們當真以為,我會乖乖受制於人?
「你難道沒想過,我成功說服喀耳金放出我大哥,然後將你們這群背叛者全部剿滅的結局嗎?」
我輕柔地問。
「誓約上禁止出戰的是昏嵐軍,可不是喀耳金。」
猶斯忒提醒道。
「再說,我們這邊有昏嵐一半的兵力,再加上喀耳金部落的兩千多人,您手下只有匆促召集的幾個軍團,如果我們現在開戰,結果應該很明顯。」
我懂了,這群叛軍仗持著他們佔有一半拉卡.菲耶的軍隊而完全不將我們放在眼裡。
眼下開戰,我身後的軍隊人數遠低於對面。再說,等到誓約被毀,南方戰場的大國軍隊將會壓境而來,屆時我也會為了確保有足夠軍力守護三城,從留這些叛軍一命。
這算盤打得真精啊。
猶斯忒將指著跟他一同過來的另一匹馬上,那名衣不蔽體、瘦弱顫抖的戰俘。
「這是喀耳金上個月在南方戰場抓到的俘虜,我們已經確定他絕對與拉卡.菲耶沒有關係,只要陛下您殺了他,就算破壞了『懦弱之王』的誓約了。」
他的臉上露出期待,稱我為「陛下」時的語氣諂媚得令我作嘔。
我恨不得一劍砍死他,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確認。
「我大哥在哪裡?」
猶斯忒不答,只是舉起手,指著喀耳金營地,那座點著營火的瞭望臺。
大哥就在那裡。
就算距離遙遠,光線昏暗,我還是能夠認出大哥那瘦消的身形。
他被綁在一根長柱上,衣物幹起來還算完整,但明顯比我上次見到他的時候要來得更瘦。
「陛……陛下。」羅赫斯將軍失聲道,「你們居然……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亥庸大人不願意吃東西,也不願意喝水。」
猶斯忒輕聲說。
「我們並沒有折磨他,不論他是怎樣的國王,但他依然是拉卡.菲耶的貴族,依然是我們所崇敬的那位國王的兒子,所以我們只是懇求他,懇求他讓出王位、交出銀之槍。他雖然對他的和平條約很固執,但對王位似乎沒什麼堅持,我們並沒有花什麼功夫就說服他交出銀槍——」
他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出聲,不過他的嘴型十分明顯。
『懦弱之王』。
我遠遠地望著大哥,雖然我看不見他的雙眼,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相信他也正看著我。
我們的視線在黑夜中的某處交會後,然後,我緩緩閉上眼。
致吾弟薩森。
如果你看見這封信,我大概已經不在了。
「所以我現在,應該做什麼?」
我轉首,輕柔地問猶斯忒。
一看見我的妥協,羅赫斯將軍驚聲叫道。
「殿下!三思啊!」
我舉起一支手,制止老將軍,望著猶斯忒臉上的狂喜,靜靜等待。
「殺死那個俘虜,破壞條約即可,陛下。然後拉卡.菲耶便能重回葛里斯班的懷抱!」
現在的我,剛簽下和平誓約,正在法立德提供給我的房間舒服地寫字,而你正在外頭跟尤托巴長老的孫子打鬧。
現在的你,是一個對於和平誓約懵懵懂懂的孩子,你總是對我說著葛里斯班的教誨,甚至比那些祭司們還難溝通。
再過上幾年,你應該就能理解了吧,和平誓約。
不,你不理解也不行,畢竟你是王位的繼承人,往後我的這攤爛賬必須由你來收拾才行。
我靜靜望著那個俘虜,他的眼神渙散,乾裂的嘴唇喃喃自語,也許他根本弄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吧。
又或者,現在是什麼情況對他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受盡折磨凌虐的他,只是想死而已。
我閉上眼。
薩森,我很害怕。
我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不是對的。
如果這份誓約,並不是在拯救拉卡.菲耶,而是在殘害她呢?
「羅赫斯將軍,你的弓借我一用。」
「殿下!」
蒼老的將軍焦急地喊道。
「放心吧,將軍。」
我喃喃道。
「放心吧。」
支持簽署的人遠遠低於反對的人,我甚至認為,整個拉卡.菲耶只有我一個人支持這份契約。
也許拉卡.菲耶會滅亡根本只是杞人憂天。
也許任由昏嵐軍如此征伐下去,有一天能夠統治整個荒原、甚至統治整個埃羅恩呢?
我接過老將軍顫抖的手遞來的長弓與箭,將箭矢搭上弓橋,然後慢慢拉開。
會不會我所帶來的,根本就不是和平?
根本就不是屬於拉卡.菲耶的和平?
我看著狂喜的猶斯忒、神智不清的俘虜,以及遠處城牆後,看見我張弓而歡騰的喀耳金人和拉卡.菲耶叛軍。
我希望守護我的國家,我希望保護我愛的人,保護你、保護母后、保護妹妹們。
我不想看見再有人向父王那樣離我而去了。
只有這樣而已。
所以即使幾乎所有大臣都反對,我也執意簽署和平誓約。
我抬起頭,望向瞭望塔上、熊熊燃燒的火盆旁邊的大哥。
但是你不用遵守這份誓約。
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先你一步,回歸昏嵐的懷抱了。
這也只是證明我不適合當拉卡.菲耶的國王而已。
緩緩,將弓高舉。
但你適合,你是所有人民所祈求的、真正的拉卡.菲耶之王。
所以,隨心所欲吧。
羅赫斯將軍神色驚恐,猶斯忒的笑容則凍結在臉上。
遠處的大哥,緩緩閉上眼。
然後,請你用你的方式守護拉卡.菲耶。
保護媽媽和妹妹。
「謝謝你,王兄。」
我鬆開手。
那根羽箭劃破黑夜,如同燄術引爆般、在空氣中割出刺耳的聲響。
飛越了五百呎的夜空,在閃爍的彎月之下,射穿了大哥的胸膛。
先是一陣靜默。
然後我身後的千軍萬馬登時沸騰,對面城牆上的叛軍和喀耳金人也驚叫出聲。
「殿下!」羅赫斯將軍淒厲哀號。
「怎麼可……」
猶斯忒兀自看著那道劃破黑夜的軌跡,似乎依然不能相信。
我用左手拔出哥哥送我的寶劍「荒砂」,右手提起銀槍「拉卡.菲埃森」,雙腿一夾,策馬奔馳。
在我經過猶斯忒和俘虜身旁時,左手一揚,用荒砂砍下反叛將軍的腦袋,而銀槍刺穿了俘虜的心臟。
然後,向前狂奔。
在所有人慌亂之間,我與我的座騎已經衝過拉卡.菲耶軍和喀耳金部落間的荒原,衝進那低矮的城牆內。
左手的荒砂、右手的銀槍,開始飲血。
拉卡.菲耶的叛軍高聲求饒,而喀耳金的人民則極力撇清關係。
但那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我聽著他們的淒厲的哀號,雙手不斷斬落。
早在汝等出手綁走大哥之時,就得先想到這層後果,而現在的汝等,必須用所有的鮮血來償還這個決定。
昏嵐一半的兵力?喀耳金部落?那又如何?
汝等人馬是我麾下人手的數倍?那又如何?
我必將所有人誅殺殆盡。
既然王兄見不到黎明的太陽,汝等,也別想見到。
有某個神智稍微清醒的人,當機立斷砍斷了我那匹座騎的前腿。
所以我只好翻身下馬。
然後繼續殺。
遠處有人在推擠中推倒了火把,不知不覺間,火焰延燒,熊熊火光在四周環繞,吞噬了整個部落。
火光映照在那些人驚懼的臉孔上,許多喀耳金人一擁而上,希望用他們遲鈍的兵器劃傷我的身體。
但卻連銀槍的槍尖都無法突入。
我快速的奔跑起來,從營地外圍朝著中央殺去。
只要是我槍尖和劍鋒所能觸及的範圍,沒有人能夠存活。
我的速度越來越快,絲毫不覺疲憊,身體甚至越來越輕盈。
烈火燃燒,灼熱吹拂。
我在風影中疾馳,而血花在我身畔盛開。
他們的鮮血染紅我的身體,我自己的眼淚則染濕了我的臉龐。
「為了葛里斯班!為了,拉卡.菲耶!」
我仰天高喊,希望我的聲音能夠穿過四周淒厲的尖叫和哭號,傳到星海上。
讓大哥聽見。
「為了,『仁王』!」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王兄。
這是我獻給你的祭禮、也是我為你高唱的輓歌。
好好休息吧,在星辰彼岸。
※
世界曆四零七年秋末
在那場著名的前線會議幾天後,發生了一件震驚戰場、甚至全世界的事件。
拉卡.菲耶的「仁王」亥庸遇害身亡。
而其弟薩森率領昏嵐軍出城,討滅了陷害亥庸王的叛軍與密謀的遊牧部落喀爾金。
僅憑三百多人就將兩千五百餘人殘殺殆盡,包含女人和小孩在內,無人生還。
更有傳聞說,繼位的薩森王那一夜獨立殺了近兩千人,而身上卻沒有一道傷口。
據說那夜空破曉之時,薩森王獨自抱著亡兄亥庸的屍首,立於屍海當中。
歸國後的薩森不做停留,旋即朝南方出兵。
拉卡.菲耶憑藉著不到千人的兵力在戰場中屢戰屢勝,左右了那場後世冠以「燃燒」之名的戰爭的局勢。
屏息八年後,「鏖殺之地」之名再次響徹世界。
而那名年輕的國王則被世人冠上一個與兄長完全不同的稱號。
「戰王」薩森。
※
「亞因德先生,亞因德先生,請您醒醒……」
亞因德緩緩睜開眼睛,小酒館昏黃的燈光射進他老邁模糊的眼裡。
「啊……拉森先生……」
老人顫巍巍地抬起頭,看見酒館的主人,朝他微微一笑。
「您在這兒睡覺會著涼的,我替您準備個房間,您去後頭睡吧。」
「這當口哪來什麼房間呢。」
亞因德笑道,露出沒剩幾顆的牙齒。
「我的床可以借給您,我經營的是酒館,晚上不睡覺的。」
酒館老闆提醒道。
「哎呀,真的可以嗎?」
「當然,我明天再請人送您回騎士城。」
「呵呵,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老人在酒館老闆的攙扶下,順從地站起身。
「對了,剛才約拿先生來過。」
老闆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說道,語帶歉意。
「我忘了提醒他送您回去了……」
老人笑呵呵地搖了搖手。
「不要緊、不要緊,現在他們正忙呢,我這區區的書庫管理員,還是別給他們添麻煩才好。」
「是嗎。」
酒館老闆攙著老人到酒館後方,親自蹲下替老人除去鞋子,再扶他上床。
確定老人躺好之後,老闆吹熄燭火。
「啊,對了,亞因德先生,醒來後要吃些什麼才好——不,算了。」
看見老人的表情,老闆苦笑著搖搖頭。
「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晚安了,亞因德先生。」
老闆輕輕帶上房門,發現外頭的酒館不對勁之後,連忙出去阻止一樁鬥毆事件。
留下掛著微笑的老人,安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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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王的故事,還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