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妳看見了『大法師傳說』的景象嗎？」艾蜜莉問，但手沒有放開。
朵拉點頭。「那些東西是怪物。他們吸收著維持世界的必要元素，然後嘴裡吐著足以融掉世間萬物的火焰，還有遍布身體與四肢上的鱗片──若以普通的鐵器絕對不可能打贏。」
她原以為會聽見母親的嘆息，但結果沒有。「那過去的先民是怎麼打贏的？」
「過去的方法已經無法複製了，因為現在的大陸沒有先民存在。」朵拉輕聲說：「儘管那時候先民曾用『植入龍血』的方式成功創造出龍原神子，而且也在一時間戰勝了龍，但最後仍舊犧牲全族的性命才得以驅離他們。所以由此可見……龍原神子並不是完全擊敗龍的關鍵。」
艾蜜莉想了想。「這些年來，莉茵團長都在進行著對古語和龍的研究，也許她有辦法？」
莉茵阿姨？想到這裡，朵拉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道影像。
那是一個陌生的場景，至少朵拉確信自己從未去過那裡，但她卻知道那個地方是位在「裂河之地」的自由都市‧伊瓦利堤南邊。有支自己從未見過的人類軍隊正再往南方前進。
而在某顆樹蔭底下聚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莉茵阿姨，然後身旁坐著一名人類跟斷了臂的老人。
矛尖城寨……記得是其中一位先民沉眠的地方。朵拉眨了眨眼。「莉茵阿姨這陣子都在跟矮人交易，她似乎想利用『白樹』的粉末來加以製成武器，但現今科技造出來的武器卻無法承受它的力量。也許我們應該要轉而利用『白樹』去做成武器。」
「白樹？」艾蜜莉一愣。「說起來那個人體模型還有鎖鏈，跟那莫名的白光就和矛尖城寨的白樹洞很像啊？」
「是，那兩者都是一樣的東西。」朵拉抬頭看著母親。「只是矛尖城寨那裡比較特殊，那是上一代龍原神子沉眠的地方。」
艾蜜莉似是理解地點點頭。「所以矮人王說近日那邊才開始發生異變，而白樹洞則從六年前的戰爭開始就一直維持著光亮……噢不，也許更久？那就是普通先民和龍原神子間的差別嗎？」
朵拉搖頭，然後看向躺在床上的父親。「不知道，但我們可能需要去那裡一趟。」
「嗯。」艾蜜莉循著女兒的視線望去，然後沉默了下來。
在知道過去那段歷史以後，朵拉知道父母之間的情感有多深。那不僅僅是因為戰爭，而是因為他們經歷了太多生離死別的困境，在那無情的現實中彼此相互扶持，所以才有現在這種堅定不移的愛情。
也正因為那些的淬煉，才讓他們之間更加依賴著對方，所以也會因為對方的狀況而倍感煎熬。朵拉明白，不論是母親即將臨盆時的虛弱夜晚，或者是此時此刻父親的臥床，這都是考驗。
朵拉垂下眼簾。如果說連先民植入龍血的實驗都死了數位同胞才完成，那母親當年懷著自己時所得的重感冒，以及鬼門關前走一遭的經歷就不是巧合──而是因為她體內懷了元素與龍血合成的混血。
龍原神子的完美素體。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媽咪。」
「嗯？」
朵拉聽著母親的聲音，發現它是一種無形的寬恕，或者說是某種包容。儘管母親不知道這些事的真相、儘管朵拉知道那只是自己的罪惡感在作孽，可這聲音總能夠讓那沉澱在自己內心的苦悶稍稍舒緩。
至少，她還在自己身邊。
至少，她現在健健康康。
至少……她還活著。
「媽咪。」朵拉回過身去，緊緊地抱著母親。眼眶又不自覺地濕潤了起來。
「唉呀？怎麼開始撒嬌了？」艾蜜莉笑著說道。
朵拉沒有說話，只是繼續依偎在母親懷裡。盡情地感受她那溫柔的懷抱、感受那在夜晚中仍舊溫暖的體溫──沉浸在屬於她們的時間裡。
謝謝妳忍受著苦痛讓我誕生在這世界上。朵拉吸著鼻涕，內心充滿著苦澀──卻又覺得很開心。
謝謝妳，媽咪。
謝謝。
──謝謝。
＊
艾洛伸手撫著一顆結滿甜美果實的大樹樹幹，站在覆蓋著翠綠草皮的坡地上眺望眼前豐饒的大地。
和煦的陽光灑落在眼前那片寬廣的平原，有不少人在那裡嬉戲玩耍。平原右側那則流淌著幾條清澈河流，若往更遠處看去還能瞅見森林與矗立在其後方的山脈。
他抬起頭望著天空，白色雲朵逍遙自在地遨遊於藍天之上。隨著微風吹來，艾洛不覺得悶熱，是很舒服的風。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仍舊穿著在湖畔邊作戰時的皮甲，但自己做為武器的長劍、弓，甚至箭筒都消失了。就徒留這些布衣和甲冑。
艾洛嘆了口氣，然後邁開步伐。他對這裡很陌生，卻本能地知道該往哪裡走。他往河流旁的一塊空地走去，那裡生起了小篝火，有兩個人隨意拿了石頭當椅子，坐在那邊烤火。
說也奇怪，明明就兩個人，卻有著第三顆石頭。艾洛走近以後就直接坐了下來，然後望著那隨風搖曳的橘紅色火焰不語。
他們這樣維持了好一段時間。一旁人們喧鬧玩耍的聲音也好，或者是在不遠處河水潺潺流動的聲音也罷，艾洛覺得很享受，他喜歡這種和平、穩定的感覺。
「你不該來這邊偷懶。」
艾洛微笑。這種尖酸刻薄的語調，他已經好久、好久都沒聽到了，算一算應該也有六年半了吧？那場戰爭中多次激怒自己的言論，現在聽來卻是如此地懷念。
「我沒有偷懶。」艾洛回答。「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你可能迷路了。」另一道聲音聽起來顯得穩重。「早點回去比較好。」
艾洛盯著火搖搖頭。「我不知道要怎麼回去。」
「醒來就行了。」第一道聲音說：「你只是在作夢。」
「是啊，但你們卻讓我十分懷念。」艾洛抬起頭，看向坐在自己右前方的人。
望入那雙熟悉的翠綠色眼眸，還有淺色的捲髮。他腰邊上掛著匕首皮套，但上面卻沒有匕首。身上穿了件開襟的布衣，在左胸口那邊有著老鷹刺青。
儘管這人表情冷漠、講話酸溜溜的，甚至比一般洛索達戰士還要顯得瘦弱，但他的匕首技藝卻不輸給任何一名戰士。
這張臉孔真的太讓人思念了。
「法圖林。」艾洛笑著道出這人的名字。
他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接著艾洛往旁看去，這名戰士赤裸著上半身，健壯的肌肉線條一覽無遺。過去沒怎麼細細看過，現在才發現他那光禿禿的腦袋上有著繁瑣的刺青。從頭頂一直綿延到他的左臉頰。
「文許。」艾洛一樣掛著微笑。
文許點點頭。「好久不見，艾洛。」
「什麼好久不見？是根本沒法再見。」法圖林哼了哼。
艾洛還是笑著，卻不自覺地低下了頭。看他這種反應，法圖林無奈地噴了鼻息，然後用自己座位旁的樹枝去撥弄篝火，點點火星從裡面噴濺出來。
「艾洛，把妳的手套脫下來我看看。」法圖林說。
他猶豫了，但為什麼要猶豫？面對這兩個人，艾洛知道自己是沒有權力，甚至立場去拒絕的。他看著手甲，然後開始慢慢地解開皮帶脫了下來。
艾洛知道他們想看什麼，所以在把手甲褪去以後，他還順道把衣襟往上拉了一段，好讓這兩人能看得更清楚。
法圖林停下了手邊翻弄篝火的動作，文許亦直直地往他的手臂上瞧。除了洛索達人一貫的白皮膚，那上面還覆蓋了相互交錯且繁瑣的白色疤痕。儘管屬於戰士的老鷹刺青畫在上頭，但仍無法覆蓋那從戰場上得來的傷疤。
艾洛甚至不知道該把這些東西當成自己蛻變的證明，還是害死隊友們的慘痛記錄。這些年以來他十分忌諱有人拿他的傷疤討論，這六年半以來都是如此。
半晌，法圖林嘆了口氣。「傻子。」
「你是怎麼看待它們的？艾洛。」文許問道。
一上來就問這個啊。艾洛臉上浮現了苦澀的微笑，蔚藍的雙眸並沒有直視文許，而是望著那火焰。
「我不知道。」他老實地回答：「傷疤對一個洛索達人來說都是榮譽，因為那代表我們在生死決鬥……或是狩獵中成功生還。但比起那些，我更認為這些是我害死同胞的證明。如果沒有你們，我想我也會因為自己的愚蠢決定而死在那場戰爭中。」
「你讓這種想法跟了你六年半。」法圖林的聲音介入進來。「你讓死人困擾了你六年半？你這種固執的死個性怎麼就不能改一下？」
這種猶如控訴般的指責，的確是法圖林會做的事。艾洛想起了那年在森林裡的死鬥，文許的吶喊，還有法圖林那最後的微笑──他覺得心好痛。
「艾洛，不要讓它們影響你。」文許的語調仍舊平穩。「我們都明白你內心的掙扎，但它應該促使你成長，而不是繼續沉淪。」
「我知道。」艾洛痛苦地說道：「我都明白，可是……我怎能不在乎？那是你們，還有那些相信我的同胞？六年了。我甚至認為他──你們會在我身邊縈繞不去。」
「不是我們纏著你。」法圖林說：「是你讓我們離不開。」
艾洛一愣，抬起頭看著他。「什麼？」
「你的幻想、你的自責促使這些幻覺，甚至連這場夢都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法圖林繼續說：「是你讓這些東西壓在你肩膀上，而不是我們把它壓在你肩上，然後去拖垮你的人生。」他哼了哼。「我們沒有那麼幼稚。」
艾洛起初不懂，但隨後恍然大悟。「你們不恨我嗎？」
「沒必要，也不需要吧。」法圖林眨了眨眼。「艾洛，你曾說『不該由他人去定義我們的榮譽』，那你自己的榮譽是什麼？難道就是這些傷疤帶來的苦痛？」
他搖頭。「不是。」
「你的榮譽是什麼？」法圖林又問。
艾洛思忖了一下。這問題並不困難，應該說伴隨著問題的產生，他內心裡浮現出幾張臉。艾蜜莉、朵拉、老爸、皮洛恩叔叔、裴蒂──還有好多好多人。
「能夠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就是我的榮譽。」他說。
－－
後記：
並不是每個混血兒生育都會特別困難，而是只有朵拉會是如此。
因為龍並不屬於該世界，所以「世界」就會像人體一樣有著某種機制來抵制外來物。
洛索達一族則是龍在透過各種實驗以後，才得以成功活在世界上的唯一案例。
而且由於環境的惡劣，所以導致他們比起魔法，更崇尚於野蠻的生活方式──所以他們不會魔法。
不過若要追朔到最原本的因素，就是龍沒有教他們（或者說來不及）。
但儘管能活在世界上，可洛索達的龍血卻依然是外來物，所以懷著朵拉時才會跟艾蜜莉（精靈）體內的元素力量互衝，進而導致生病，難產等事情發生。
相反的，裴蒂生育瑟薇安時（人類和精靈）就沒有這問題。
一點小解釋^^
－LKK 2017 . 12 .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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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