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結束一段公會上的溝通,關鍵點大約是「除舊」與「佈新」。勞碌此段過後著手處理個人的論文問題。
為了維繫社會上的存在以及自我欲求的定位,不得不熬夜查找資料與寫稿。記得生日那天曾撰文寫過,我的創作是出於不得不寫,一面是本能的驅動,一面則是外部對我附加的責任。隨著年齡增長,或多或少察覺到言語對人的力度與影響,總迫得自己得做些事情,不想因惜筆墨而罔顧了少數偏愛讀我文字的讀者,又或是那些願聽我說上這棄之可惜的話語的看客。
有了這樣的體悟,自然與成長或成熟不無關聯,然而,其固然代表著一種了解世間遊戲規則的世故與處變不驚,卻也意味著價值觀的套用或束縛一種。往昔的任性,想棄筆便棄,想耍賴便耍賴,記得從前還曾借錢拖上大半年還一年未還,也做過了些錯事,幸而得到他人不計較的體恤,可如今不可同日而語,得有了擔當的責任。
雖說已有了些力所能及的擔當,有了更多所謂的抉擇權利,即便仍是書寫個人之言,但不得不顧及一些現實中的人們,縱有批判之論,卻不得不斟酌用語再三,有時碰上了對我抱持信任而與我相談的人,也謹記著言語的重量,怕給人指出一條錯誤的路。
我早已失了任性的勇敢,雖說雜記寫下的都是些看似負面的文字型態,事實上卻是理性,出自於三思過後的言詞,我不大愛寫些樂觀向上的文字,畢竟無端的正面與所謂告誡人的迎向陽光,在我看來都是毫無道理的虛妄。那無益於現實。
雖說失了勇敢,但我還未到想妥協的年紀,也未曾有過妥協的覺悟。即便能發自內心地入世,做到對世態流變下的不平與苦痛的冷眼旁觀,那該是多麼使人嚮往的美好境界。此刻所能做的,也僅是眼看著苦痛自心底蔓延,默默嘆息一句:「這也是生活。」
近期與好友在信中談起了我曾經的作品〈一日暴雨〉,那大抵是我階段性虛無的體悟,算是我目前所有文章中最不易讀的之一。談到這則故事,便使我聯想到我所閱讀為數不多的存在主義作品,是作家七等生的〈我愛黑眼珠〉。當時其實是受這篇文章的感發並結合自己的想法所撰寫,裡頭同樣有大雨與洪水,主角最終同樣走到車站,但〈我愛黑眼珠〉的主角李龍第選擇找自己失散的妻子,而〈一日暴雨〉的「我」選擇離開家鄉。
我們能活在當下嗎?如同近期一位女性詢問我「世界會好嗎?」的問題,似乎意味著世界或我們只能依循著同樣一條道路的發展前進,我們講求邏輯,所謂的前因後果,卻沒想過是否真有毫無前因的「此刻」。我們所尋思的往往都是未來的事。
〈我愛黑眼珠〉之所以使我印象深刻,乃是於其中一個橋段,李龍第與妻子被洪水分隔兩岸,而他身旁正有一名妓女(剛被他拯救的妓女)。
他拿妻子的外套包住她的身軀靜靜摟著,而妻子看在眼裡從原先發現丈夫的喜悅,在看到一名女人披著她的外套,丈夫正餵著那女人麵包時,變成了隔著惡水大吼:
「那是我的綠色雨衣,我的,那是我一慣愛吃的有葡萄的麵包,昨夜我們約定在戲院相見,所以現在那個女人占有的,全都是我的......」
妓女聽到女人的狂叫,忍不住問他:
「那個女人指的是我們嗎?」
他點點頭。
「她說你是她的丈夫是嗎?」
「不是。」
「雨衣是她的嗎?」
他搖頭。
「為什麼你會有一件女雨衣呢?」
「我扶起你之前,我在水中揀到這件雨衣。」
「她所說的麵包為什麼會相符?」
「巧合罷。」
「她真的不是你的妻子?」
「絕不是。」
「那麼你的妻子呢?」
「我沒有。」
李龍第看到妻子在停止了怒罵之後倒在對岸的屋頂上哭泣,他心想:「妳說我背叛了我們的關係,但是在這樣的境況中,我們如何再接密我們的關係呢?唯一引起妳憤怒的不在我的反叛,而在妳內心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權益突然被另一個人取代。至於我,我必須選擇,在現況中選擇,我必須負起我做人的條件,我不是掛名來這個世上獲取利益的,我須負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榮耀之責任......人往往如此無恥,不斷地拿往事欺詐現在。為什麼人在每一個現在中不能企求新的生活意義呢?」
我至今仍然對一些價值觀或存在定位不斷變動的人物不無敬意,很大緣故便是出自於這則故事。其實我們在被沿襲下來的責任與束縛中,家人的期待,伴侶的期望,他者的冀求,自我的願景中,很難意識到人有生而自由的權利,每個階段都可與先前產生直接而毫無相干的斷裂。你可以瞬間自私,擺脫先前大好人的形象,也可以瞬間奔逃,遠離那些對你要求與期待的人們,即使得付出代價,但若能承擔這些並做出抉擇,那也意味著個人的絕對自由。
前陣子我似乎與母親談論過情感層面的「此時此刻」,我說每一個情慾的產生都是隨時變化,有時的堅定不過只是持續性的偶然或責任的壓迫,將這種偶然性放在未來是不值得期望的,但不期望未來,容易導致沒有勇氣活在當下。所以我們必須沿襲,必須承擔別人給自己的期許和責任,而這些乘載在身上的重量,則是我們應當付出的代價,不然我們會不曉得自己的定位。
我們會好嗎?這個「我」是被世界萬事萬物所受控的「我」嗎?如果是,當這些世界帶給我們的傷痛卻又同時是我們在意以及所愛的,就像很寶貝的花瓶碎掉,我們會很擔心再也拼不回去,於是我們必須去承擔拼不回去的痛楚,忍不住問:「花瓶(我們)會拼回去嗎?」
如果我們沒有任何一個自己所寶貝的花瓶,或雖然從前擁有過這樣一個寶貝的事物,卻已經不在乎破碎與否的區別,那就無關乎受控與好或不好的差異,也就不會有將來會不會好起來的擔憂。
重新找到新的寄託或定位是可以的,可要永恆地不受傷,不去思考自己珍愛的東西帶給你怎樣的傷害,這是可能的嗎?只要你注視著某物很長一段時間,你將會為你所寄予的期待灌輸其意義,當這層意義不停地被耗損時,傷痛也意味著被控制住的證明。
我們固然可以重新入新的生活,將我們對世界的看法改頭換面,傷害我們的,我們可以不去關注與在乎,但當我們不停刪去我們所被附加的「責任」以及吸引我們去關注的「誘惑」,我們真正有了自由,不再有任何人的控制被遷移到我們身上,我們無牽無掛,不去喜悅與悲傷,再也無痛無傷,這樣的「自由」,我們擔當得起嗎?
你問我「我們會好嗎?」的這個問題,當你呈現了你內心對於某物承擔不起的情緒時,其實也同時顯現出你對那些傷痛的看重,並且牢牢承擔著對傷痛的責任。
我們無非是想在這些學習承擔的過程中,尋覓一種使自己在苦痛中好受一些的方式。當這些傷痛對我們而言有著特殊意義時,放下的確是相當艱難的一回事。所以我不愛要人放下,也不愛要人樂觀或正向思考,如同前述,這無益於現實。
我們是極其自私的人類。想大力抱緊我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保養與擦拭的花瓶,卻又怕它有碎裂的一天......這也是生活。
我們要學著替自己憐憫,因為我們無法做到對珍視之物的橫眉冷對,也無法做到消解別人附加於我們身上傷痛的海闊天空。但像我們逐漸對世界懷抱失望的時候,請記住失望的悲痛,這是我們用力愛與體悟過的呈現。每一次為自己落淚,亦是對自己最高的認同與溫柔。
當我抱著自己默默啜泣,有時,我會想起自己抱過某個也曾這麼哭泣的孩子。誰叫我們都是可憐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