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2049-電影的物理上限

銀翼殺手2049用了高預算和超過兩小時半的時間，
在畫面和氣氛上帶領觀眾進入電馭叛客的世界，
堪稱誠意之作－
尤其考量到其慢步調和深刻主題可能不合大眾胃口。

也因為在畫面構圖採光布置上都有極高的表現，
漢斯季默並沒有在配樂上放太多旋律喧賓奪主，
純粹就烘托氣氛。缺點是某些低音放太重了。

主題探討上除了延續複製(仿生)人的探討，
也以主角的感情線討論虛擬情人等較貼近時下的議題。
但真正成為後期重點的是一個在99年兩大強片－
駭客任務和鬥陣俱樂部都稍有提到的質疑：
「當你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特別，該如何自處？」


在駭客任務這議題只是虛晃一招，主角終究成了救世主。
鬥陣俱樂部在這方面好一些，那段：
「我們這代從小被電視養大
以為長大後會成為電影明星或搖滾歌手
可是我們沒有
我們才剛明白這點
所以他X的別來煩我們」
時隔近二十年仍然像剛印出來的一樣滾燙。

但那句「我們」也不可避免的讓議題走偏，
最後通往聚黨滋事的混沌發展，遠離了個人自省。
銀翼殺手2049借用電馭叛客的孤滄世界觀，
在這議題上可說去到盡。

主角K在與前作主角戴克對談後，
那副釋懷的神情，是我最滿意的橋段。
說實在我並不欣賞找萊恩葛斯林來當本片主角，
總覺得他再怎麼扮落魄，也依然像個爵士鋼琴手。
只有電影海報的立領風衣看起來超殺－這片中沒出現幾次。

但歷經充足時間的鋪陳和醞釀，我還是入戲了。
電影沒有刻意渲染，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K的心理－
『啊，他放下了。』
在聽完戴克的回答後，原本有如獵犬般，
鍥而不捨查案的K不再追究，他已經得到令他滿意的答案了。
也許他過往的經歷依然不算美好，但配上近日訪查所得，
以及戴克的回答，他已經完成心頭懸而未解的拼圖，
不需要再對過往感到什麼遺憾了。

之後K投幣點唱機也是神來一筆。
看開的K似乎成了一個有雅興的人。投幣像是暗喻放下心結，
這樣美好的樂章就會在眼前響起。
這大概是整部片裡最接近「圓滿」的一刻了。
不是來自於客觀的人生完美；而是因為主觀的豁達。

只是編導十分狠，硬是隨即把主角在身心上雙重打臉，
再逼主角回去面對殘酷的事實。
要主角除了在沒真相時找真相外；也得在沒意義中找意義。

這是一部不太適合在家觀賞的電影。因為時間長步調慢，
若不是上好廁所把自己關進戲院，勢必被其他事分心，
無法一氣呵成。但本片的步調慢正是為了讓你和主角同步，
一旦體驗中斷，同步失準，感受會大打折扣。

講完了本片的優點再來講講缺點。除了有些部分步調過慢、
有些配樂低音太重外。動作爆破就純粹只是過場提神用，
沒什麼佈局、算計。你看不到像絕地任務那樣，
宣稱要理個髮卻在披巾下搞機關，伺機把對方扳倒。
也沒有吳宇森斷箭那樣，被槍指著舉手投降，隨即頭一偏，
讓後方光源落在對方臉上引發目眩，進而反擊。

我懷疑2049的劇本動作場面就像虛淵玄寫東離劍遊紀－
只提及誰占上風誰勝出。之後再看導演要撒那些糖衣：
「喔，這裡來個撞牆好了」
「喔，這裡來個互毆好了」
然後時間到，該輸的那方就倒下去，強制事件敗北。
到頭來誰開多少槍，誰挨多少拳，根本無關勝敗。
看了一整個燃燒不完全。

另一個缺點在反派。相較於前作反派羅伊拉尾盤的表現，
2049兩個反派都挺尷尬。不知為何和年初美版攻殼相同，
都配置了兩個反派，一個負責顛覆精神觀念層面；
另一個實際動手殺人，還一定要掛掉主角的女性長輩立威－
只是美版攻殼是茱麗葉畢諾許；2049是羅蘋萊特。
當然，砸大錢的2049還是比美版攻殼好一些。


美版攻殼的九世英雄和2049的華勒斯都負責提出思辨挑戰卻沒到底

盲眼富豪華勒斯和美版攻殼九世英雄一樣龍頭蛇尾，
宣傳裡講得煞有其事，但片尾根本不是與之對決。
其心腹樂芙則像美版攻殼阪華機械社長(名字沒印象)，
中場狂開無雙幾乎橫著走。一次進警局殺人竊物就夠了，
沒想到還來第二次，像是先後去廚房打顆雞蛋一樣，
幾乎讓我無法認真看待這部片。至於角色刻畫方面，
只用耍惱羞充數。結尾到了就收掉下台去。
幾乎是八點檔在用的反派模式。


兩位橫行霸道之餘卻沒細部描寫，最後草草收掉的反派

本來作為華勒斯最器重的人造仿生人，
隨著華勒斯把目標放到仿生人生殖技術上，
她的心理刻劃應該是重要到足以當主角對照組的。
但我只知道她會莫名流淚，對「優秀」有執著。
甚至連她之所以大動作追捕是為了討好主人？
或者是出於忌妒想私下抹殺「情敵」？
這些都沒交代，糟蹋了搶眼的造型。

說到底，上述兩件缺點其實都回歸一點－結構。

銀翼殺手2049前半段和後半段是兩種片型。
前半段是冷硬派邊緣人查案，調子是偏冷偏慢的；
後半段是身懷秘密逃亡動作驚悚，步調偏快偏熱。
這兩種片型其實是有些牴觸的，特別在主角和視點。

冷硬派查案的視點會專注在主角這邊緣人上。
沒人關心他，但他關心案情；關心真相。
表面是冷的；心是熱的。
理想狀態下，隨著觀眾漸漸跟主角同步，
真相也水落石出。兩者的交集構成結局高潮。
反之，把視點帶開是大忌，特別是帶到反派。
若在片末對決前反派太搶眼，會影響觀眾同步。
這也帶出這種片的弱項－反派。
反派戲份太少難以發揮，這是最需要突破的癥結。

在此提兩部有所突破，因此變成經典傑作的電影說明吧！

１．火線追緝令Seven

視點落在兩位警探上，一位快退休－邊緣人；
另一位是外地轉調而來－邊緣人。反派片末才登場，
但劇情轉折和凱文史貝西的強大氣場正面突破癥結，
大衛芬奇至此聲名大噪；布萊德彼特擺脫奶油小生形象，
開創頹廢戲路。

當年銀翼殺手或許也是這類。第二個例子是另類－



２．沉默的羔羊

女主角是個出身鄉下的FBI實習女探員，走進現場時，
高大的男州警們紛紛詫異地看她－邊緣人。
反派的水牛比爾確實沒什麼戲份。
但多了亦正亦邪的食人醫師漢尼拔，突破癥結。
真是可一不可再的漂亮解題法，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
導演、男女主角、改編劇本，成了91年大贏家。

相比之下身懷秘密持續逃亡的動作驚悚剛好相反。
主角不能太邊緣，應該要有平穩生活甚至春風得意，
這樣才可襯托出他逃亡時和原本生活脫節，
眾叛親離、見不得光、求助無門的痛苦。
例如也是哈里遜福特演的絕命追殺令，

主角是外科權威(人生勝利組)、
湯姆克魯斯在MI1飾演備受器重的菁英特工。

在視點操作上，為了讓觀眾替主角著急，
常會帶到主角掌控不了的威脅漸漸逼近。
(沉默的羔羊在最後對決也稍微用了反派視點)

也因為有外在危機壓迫，不需靠內心探討讓觀眾投入。
(所以這種冤罪逃亡片娛樂性較高，也較難得獎)

這樣就可以回來看2049了。導演試圖把兩種類型銜接，
結果是卡在視點的把握上。一旦把視點帶到反派，
就有可能破壞之前觀眾和主角的同步－必須重來。
這說明了2049的時間為何會那麼長；步調會那麼慢。

導演丹尼·維勒納夫知道他銜接兩種類型的衝突，
超過160分鐘的片長和緩慢的步調就是為了彌補和緩衝。
但本片塞兩位有著搶眼造型的反派還是造成了超載。
(雖然還是沒山姆雷米的蜘蛛人３的三位反派那麼慘烈)
也許是為了包裝成動作片以顧賣相；
也許是另有衍生作品多做交代的打算，
但以單部片的完整性來說，反派要素應該更加虛級化。

要就把華勒斯的部分留下次，補強樂芙的描寫；
或者補強華勒斯，把樂芙換成一堆面目模糊的手下。
總好過兩個反派互相搶戲模糊焦點。

想到這裡，就更加令人讚嘆雷利史考特的留白手法了。
「話多不如話少；話少不如話好」
雷利史考特的兩大經典就做到話「說好但不說滿」。
一部就是當年的銀翼殺手；另一部則是異形。
同樣控訴大企業冷血，異形的W-Y公司根本沒人露臉，
頂多只留個機器人ASH當暗樁，配上低生活品質的貨船，
公司政策等冷冰冰的非人要素。然而也因如此，
當觀眾得知主角們被W-Y公司徹底算計出賣時，
主角感受到的悲憤和絕望真是鋪天蓋地而來，
比異形還令人作噁。

相比之下2049就這麼讓華勒斯拋頭露面－
這底牌好像打得太早了。而且醒目反派會引發觀眾期待，
覺得只要把他們打倒，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這種期待不該發生在銀翼殺手系列啊…


總結來說，2049的評價分三個面向。
以冷硬派查案來看，本片用活用電馭叛客的設定，
讓主角的邊緣化達到一個極致。有著優秀的表現。
後半段雖轉往動作驚悚，但看在劇情轉折和深刻探討上，
算不過不失。但參雜著讓觀眾以為是動作爽片的要素－
特別是兩位醒目反派，在有利宣傳之餘其實是扣分的。
配上試圖結合兩種片型造成衝突更拖慢步調和片長。
若製作方能取捨，除了可縮短時間多放幾場有利票房，
對觀眾的膀胱也比較友善。

這不禁讓我覺得，對一個有資源又有本領的導演來說，
決定「不拍什麼」可能比「要拍什麼」還重要。
李安坦承少年Pi刪除了主角漂流時偶遇到他人的原作橋段，
理由就在電影是連續而一氣呵成的體驗。
他好不容易才帶領觀眾進入一人一虎漂流大海的孤寂，
一旦有人闖入打破孤寂，之後又得重新再來，
而電影時間卻是有限的，所以只能整段刪掉。

因為電影有它的物理上限，這是資金和才華都難以改變的，
不可能什麼都塞進去。上次讓我這麼想的是樓下的房客，
該片單抽片段來看很好，但全片同時有數種風格，
黑色幽默惡搞和嚴肅驚悚甚至社會關懷交織，
看得我得一直切換觀影心態再進入，有夠累。
讓我體會到所謂「電影該是連續而一氣呵成的體驗」。
今年的變形金剛５也是，理當是動作爽片卻讓觀眾跟不上，
不也是因為支離破碎的段落壞了連續而一氣呵成的體驗？
相形之下懂取捨的李安是謙虛的，難怪少年Pi再摘導演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