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翻著手中資料的同時，安斯艾爾抿起了嘴唇。他第三次的瀏覽了手上那疊厚重的資料，不停歇的，仔細的，想找出字裡行間夾雜的異樣感。
過了許久，他抬起頭，看向面前那位撐頭看著他的上司。
「這次的目標，沒問題嗎？」
「對。是商賈鉅富，同時也是實驗研究所前負責人的女兒。沒有弄錯。但如果你看到的名字不是塞西維莉雅•羅爾契，那就又另當別論了。」
安斯艾爾直直的盯著他的眼睛。儘管伴隨著半開玩笑的語氣，和故作輕鬆而表現出擠眉弄眼的動作，但安斯艾爾仍無法從那人的眼中看出破綻。
「啊，目標跟你同年紀吧？但也算是名門吧。嗯。就算是繼承了父母的遺產，但她這也算是年輕有為了啊。年紀輕輕的⋯⋯真是後生可畏。好了，別都只讓我說話。有疑問就提出來吧。但說無妨。」
「這很冒險，卡爾。目標是非常有影響力的人物，殺了她會——」
「沒錯。但我們不能因此猶豫。不能再發生第二次的『大災難』了。」
卡爾挺直腰桿，將雙手交疊放在桌上。
「那就是我們在這裡的原因，對嗎？別告訴我你進入排異部是為了善性勸導那些人。這樣行不通的。要避免悲劇重演，就要當機立斷，絕不能掉以輕心。」
「你打算先斬後奏。」
安斯艾爾平淡的說道。或許是看出了卡爾話中的焦急，又或許是基於自己的某種直覺，他察覺到，自己之所以被託付這件任務的原因。
安斯艾爾是『大災難』的直接受害者。卡爾就是看準了這點，才會在沒有管理會授權的情況下要求他執行排除。
安斯艾爾看著前方，看著坐在桌前的那名男人，隸屬於管理會的排異部部長。
「⋯⋯拜託你了。這件事只有你能做。」
「我知道了。」
沒有多加猶豫，安斯艾爾以平時冷淡的態度回應道。他將手上那疊紙擺放回前方的那張桌上，接著退回原位，行了個禮，然後迅速的離開這個房間。
走出門外並關上門後，安斯艾爾停下了腳步。他面向前方，但黑色的眼珠卻向左飄移，看向身後的門板。他的眼中冷冽而毫無情感，一片漆黑。
安斯艾爾睜開眼睛。
眼前一片明亮的朦朧光影使得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間無法聚焦。但過了半晌，他馬上就注意到，那張湊近他，帶著笑意，盈滿了柔情的女子臉龐。
「你睡了一天。我以為你會睡得更久。」
她移開臉，並往後退了幾步，坐在安斯艾爾床邊的那張椅子上。
安斯艾爾眨了下眼，然後微微移動頭部，觀察四周的環境。
他首先確定的是，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只要稍微移動，他就感到全身酸痛，以及扯到傷口而傳來的疼痛。
他移動眼珠來窺探四周。在這個明亮的環境裡，僅有一張床、一張椅、一張桌子，是個完全沒有裝飾，沒有多餘物品，僅有最低限度傢俱的寬敞房間。
安斯艾爾瞥了一眼擺放在左側那面牆旁的桌子，注意到了在那之上的一疊紙張後，轉而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那名女子。
她的眼睛裡透著比湖水更透明的色彩，暗藏光輝，看似明亮而澄澈——但藏在那其中的瘋狂究竟有多深，卻是誰也不知道的。
「妳的目的是什麼？」
她笑了出來。並非嘲笑，而是另外一種——因感到開心而所以笑的那種，讓安斯艾爾不明白的笑容。
「你知道我是誰，但是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會害怕嗎？」
「妳不會為難我。」
「就算你原本是要來殺我的？」
「對。」
女子笑出聲來。
「我喜歡你。」
女子從椅子上站起來，靠近安斯艾爾，跪坐在床頭邊，看著他。
她的金髮在從窗口透進來的日光下閃耀，她的肌膚細緻而蒼白，但她的臉頰紅潤，眼裡帶著柔和而又炙熱的情感。
安斯艾爾偏過頭，漠然回視眼前的女子。
「妳想要什麼？塞西維莉雅•羅爾契。」
安斯艾爾的語氣平淡而冷冽，甚至是不帶任何情緒。但她聽了只是露出微笑。
塞西維莉雅看著他，安斯艾爾也看著她。在這樣近的距離裡，安斯艾爾甚至可以看見在她眼裡的自己的倒影。
安斯艾爾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女子，猜想著她的意圖。
「安斯艾爾，」她看著安斯艾爾，帶著笑容，輕聲說道。「『大災難』的三百一十九位直接受害者之一，父母雙亡，當時七歲。之後由管理會的管理部代為保護與照管。天賦異稟，但無法使用魔法，推測為『大災難』造成的心理創傷使然；十四歲時正式加入排異部，至今殺過五百零六人。」
塞西維莉雅緩緩的站起來，坐上床緣。她彎腰，直視安斯艾爾的雙眼，並且伸出手，輕觸他的黑髮。
「排異部部長在未得到管理會授權的情況下要求你刺殺我，但是高層有『小丑』的人。他們早了一步，所以你失敗了。可是你很幸運。因為錢，你又被那人賣了，然後出現在聚會裡，被迫和合成獸戰鬥，以博取他人歡欣。」
安斯艾爾保持靜默。他看過塞西維莉雅的資料，也相信她有那個能耐，能把他的過去全都查出來。
但他仍然不懂，眼前的女子的目的為何。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安斯艾爾甚至無法看見她臉龐的全貌。他只是回視那如同玻璃一般，顏色淡如清水的雙瞳。
「你想要什麼？你渴望什麼？你追求什麼？你希望能得到什麼？」
安斯艾爾專注的看著那雙眼睛，但那裡頭實在太深了。他從中看見自己，又似乎不僅有自己。他專注的看著，甚至忘我到連自己都沒有發覺。
「財富、名聲、權力、資源、人脈、力量⋯⋯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塞西維莉雅低下頭。她移開了視線，並將嘴唇湊向他的耳旁。
「我可以讓你變得更強。」
她輕聲的在安斯艾爾耳邊說道。
塞西維莉雅移開頭，拉開與安斯艾爾的距離，但隨即又低下頭，親吻他的嘴唇。
她睜著眼，眼裡帶有異樣的色彩，明亮而冷靜，卻又熱情無比，透著慾望——她用那樣的眼神，緊盯著安斯艾爾。
而她的話，卻仍迴盪在他的耳邊。
——我可以讓你變得更強。
安斯艾爾閉上眼睛。他感受到唇上傳來的柔軟觸感，及自己澎湃不已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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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
她指向前方，他們正前方，冒著煙且燃著烈焰的房屋殘骸，一整條焦黑的街道。
「這樣就算是達到你的希望了吧？一切都毀了，毀的徹底。」
因爆炸而彈飛的殘壁碎片散落在各地；逃難出來而倒在一旁的寥寥幾人；隱約可見，葬身火窟的焦黑軀體；逐漸隱沒了的火舌；向上猛竄的狼煙；什麼都不剩下的死寂街道⋯⋯
在安斯艾爾眼裡，這樣的場景反倒形成了一種詭譎的美感。
那麼多的生命，就因這樣的一場意外而逝去了。
那些與他無關的生命，那些從未與他有過交集的生命，那些他素未謀面的生命，卻在他一時興起的要求下喪生了。
如此簡單，甚至毫不費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安斯艾爾默然注視著眼前那殘敗的景象。
「塞西維莉雅。」
安斯艾爾將視線轉向待在一旁的女子。
她看著前方——用她那雙殘忍的美麗雙眼，映著烈火滅去後的斷垣殘壁。
但或許是聽見了他的呼喚，女子回過頭，帶著天真的笑容，注視著他。
月光灑落在她身上，有些朦朧，有些異質。她那雙帶有笑意的眼中，映著的是安斯艾爾的身影。
「妳可以去死嗎？」
「好啊。」
她瞇著眼，愉快的笑著，並且走到了安斯艾爾的面前，抬頭看向他。
「那請你親手殺了我吧。」
不帶一絲畏懼，不帶任何遲疑，她輕輕的說道——像是談論著月景，像是觀賞著花園，像是訴說著任何平凡的事。
她帶著安斯艾爾無法明白的情感說著。
「算了吧。」
安斯艾爾平淡的回應道。他瞥了一眼燒毀的街區，接著又重新看向塞西維莉雅。
他突然就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惡意。
安斯艾爾轉過身，自顧自的調頭離開了。
儘管身後傳來了追上的腳步聲，他仍未放慢腳步。他的心中只是想著，思考著，計劃著——真正的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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