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黑海上的竊竊私語
歷史是謎語。也可以讀作歷史是謊言。又可以讀作歷史是廢話。還可以讀作歷史是預言。再可以讀作歷史是酸果。也還可以讀作歷史錚錚如鐵。又能讀作歷史是麵團。再還能讀作歷史是裹屍布。進而又還能讀作歷史是發汗藥。進而也還能讀作歷史是鬼打牆。又同樣能讀作歷史是古玩。乃至於歷史是理念。甚至於歷史是經驗。甚而還至於歷史是一番證明。以至於歷史是散珠一盤。再至於歷史是一串因緣。抑或歷史是比喻。或歷史是心態。再諸如歷史即歷史。和歷史什麼都不是。以及歷史是感歎。歷史啊歷史啊歷史啊!歷史原來不是歷史,歷史怎麼讀都行,這真是個重大的發現!──高行健,《靈山》,1990
亞歷克斯坐進散發霉味的老沙發,視線飄移至泛黃壁紙牆上數十個緊緊相依的相框,最後停留在一張裡頭有著鐵灰色巨物的照片上。
「…史圖瑪(Struma)?」他在對方走進起居室時喃喃自語。
「今年去以色列拍的。」有著花白捲髮的老教授露出微笑。「話說你竟然把重要的史料副本搞丟?我以為這年頭東西得手後第一件事是馬上掃描存起來。」
「我很抱歉,女士,我…匆忙到忘記這麼做了…」他搔搔頭髮,或許那叢金棕色亂草會在短期內步上老教授的後塵。
「把健康顧好也很重要,亞歷克斯,你看起來糟透了。」老教授喝了口茶。「我看過這種臉色,幾十年前被東德特務追著跑的倒楣鬼都有這種臉色,你應該沒被什麼惱人的傢伙纏身吧?」
「…應該沒有。」亞歷克斯不是時候地偷瞄坐在身旁的理查一眼,好在對方正埋首於早報中。
「總之請把資料保護好,可憐的孩子。」
「那張照片是史圖瑪沈船事件的紀念碑嗎?」理查從報紙中抬頭,手指指向亞歷克斯方才凝視的相框。
「是的,我記得還有另一座。」老教授瞇起眼睛想看清楚理查的長相。「方便請問你的姓名嗎,年輕人?」
「萊特。理查‧萊特。」理查對她伸出右手。
「嗯…跟平克‧佛洛伊德樂團(Pink Floyd)的鍵盤手有著相同名字。」她又喝了口茶。「你們造訪過那座紀念碑嗎?」
「沒。」亞歷克斯又看了照片一眼。「相當悲慘的事件。」他萬般擔心幻覺會挑在這時發作。
「近八百名從羅馬尼亞逃亡的猶太人支付大筆金錢只為了逃出生天,攜家帶眷躲進快要解體的破船成為難民,卻因政治角力被拋棄在黑海上,最後不幸被蘇聯潛艇擊沉。」她在安樂椅中語調平板地說。
「整艘船…只有一人…」他無法說完句子,他說不出口。
「其實我見過那位倖存者。」理查突然開口。
「你有幸見過他?」老教授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幾年前在奧勒岡拜訪過大衛‧史托里亞(David Stoliar),沒多久他就過世了。」理查放下早報說道。「那老人保持緘默數十年,要不是有受難者後代發起尋找沈船的行動,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再提起那件事。」
老教授趁理查上廁所時叫喚沉浸在思緒中的亞歷克斯,眼神帶有些許狐疑。
「他真是個神祕的男人。」她輕撫亞歷克斯的手背。
「我們湊巧在旅途上認識。」他凝視綣曲蓬鬆的灰白髮絲,那像極了雪地裡稱不上潔白也稱不上骯髒的雪花,被遊人踩踏得四處噴濺。
「當他注視你時,我總覺得像隻獅子正在緊盯獵物。」她的眉頭微微皺起。「還有他的右手…」
「他的手怎麼了?」亞歷克斯也跟著皺起眉頭。
「那是拿槍的手,亞歷克斯,我前夫的慣用手也有那種厚繭。」
「他說他習慣提筆寫字…」
「總之警覺點…」老教授發現理查早已踏出廁所。
亞歷克斯坐進計程車後不放心地瞄了理查一眼,對方回以一個溫暖的微笑。
「那位史托里亞先生還有跟你透漏什麼嗎?」亞歷克斯轉頭問道。
「一些沈船時的細節、他的家庭、死去的親人,這些現在都能在網路上找到。」理查漫不經心地回應。「悲傷的記憶在他腦中彷如昨日,卻沒人能為這場慘劇道歉…沒人有辦法,即使政治人物搶著這麼做,即使紀念碑立起,即使過去的惡人終於受懲罰。」
「…沒人有辦法。」他小聲覆述理查的話語,意識逐漸模糊,浪潮聲在耳邊響起。
但我們或許能阻止悲劇一再發生。
他記得自己說了這句話。
他死命抓著船隻殘骸在冰冷海水中漂流,周圍哭喊求救的人們隨著時間流逝而紛紛死去,哭喊逐漸轉為無法解讀的低語,在浪潮中歸於寧靜。他的手指凍得發紫,僵硬的屍首漂過身邊激起微弱水花,直到有雙大手將他自冷冽海水舉起。
然而卻瞬間將他拋回海中。
失去下半身的女人朝他撲來。
「沒事吧?」理查緊抓他的肩膀不放。「老天,你全身溼透了!」
「…只是惡夢而已。」他瞪著眼前的深藍色雙眸。
就像吞沒無數冰凍屍身的海水般幽暗。他無法移開視線。
「你聽起來似乎有難言之隱?」
「別多管閒事!」他推開理查瑟縮窗邊。
「如果我告訴你一個關於我的秘密,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嗎?」理查沒有觸及他分毫,但他頓時有種被狠狠掐住的不適從咽喉傳來。
「我不需要知道你的秘密。」他想起老教授的提醒,但他信任理查,他想要信任理查。「我信任你。」
「為什麼?」
亞歷克斯只能虛弱地搖頭。
他不知為何會如此深信。
「回旅館把衣服換掉吧,流汗又吹風會感冒的。」理查輕拍他的肩膀便倒回座椅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