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來愈冷了。
進入十月初，夜晚的涼意愈來愈明顯，冷空氣往下沉聚，兩旁山上的風往下流，連帶把整個山區的紅雲(ＭＲ說那叫做光化學煙霧)，給一股腦兒積在盆地地形的上空。每到這個季節，天空就會被一大片厚厚的紅雲給蓋住，不只看不到星星跟月亮，連空氣聞起來都酸酸的。如果有下雨會好一點，不過下的都是酸雨，他們得去把溫室拉雨棚，不然菜苗隔天會死掉。
捷明縮在牆角打了個哆嗦，把身上的毯子給裹緊，這天氣對十歲的他而言，已經有點冷了；ＭＲ在他旁邊，端正的側跪著，後背接著插座充電，閉著眼睛好像在睡覺一樣；莉莉盤腿坐在地上，身前那遠距離用的無線電正窸窸窣窣的發出雜音。
｢喂？老師嗎？｣
莉莉一邊轉動著調頻鈕一邊向對講機那一頭說話，老師的聲音斷斷續續從無線電裡傳出來，但是不清不楚的。她抿著嘴巴，用力敲了幾下無線電，然後將耳朵貼到機殼上，金色的髮絲貼住她臉頰灑下。這陣子臭氧層一直很稀薄，她的髮尾因為紫外線的關係有點褪色發白，不過還是看得出來，那是頭漂亮的淡金色頭髮。
｢這壞掉了啦。｣莉莉有點賭氣的說，往後一靠，手拄在背後支撐，抬頭看向捷明。
捷明嚇了一跳，臉紅了起來，還以為自己剛剛在看她被發現了。
｢ＭＲ。｣莉莉站起身朝他走來，輕推ＭＲ的肩膀。
｢是？｣原本在靜坐的ＭＲ立刻睜開眼睛，對莉莉露出微笑。
｢幫我修對講機。｣莉莉說。
｢當然好啊！｣
ＭＲ總是這樣，從來都不會生氣，像是個可靠的大姊姊一樣。雖然知道她已經出廠很久了，或許比聚落裡所有的大人都還要久，不過捷明還是不太敢跟她談心事，大概是因為她的外表實在太年輕了吧。
｢捷明，毯子給我。｣
一個恍神，捷明才發現莉莉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肩膀碰在一起。
捷明緊張的挺直身體，這才發現莉莉幾乎比他高了一個頭，明明只大了他兩歲，十二歲的女生能夠長得那麼高嗎？
｢會還你啦，｣見到他沒有動作，莉莉感到有趣的笑了起來，像是在看笨拙的小弟弟，｢我又不是要跟你搶。｣
捷明緊張的脫下毯子，交給莉莉，嘴巴乾乾的；莉莉絲毫不介意的用捷明的毯子裹住身體，完全不知道他在緊張什麼。
抽水機有一陣沒一陣的運轉著。莉莉雙手環抱膝蓋，用毯子裹住自己。她嘴裡哼著曲子，閉著眼睛沉浸在旋律裡，兩隻腳從毯子底下伸出來打著拍子。
｢湯尼‧奧蘭多，老橡樹的黃絲帶。｣ＭＲ笑吟吟的說。
莉莉睜開眼睛，對著ＭＲ露出笑容。
｢好了！｣ＭＲ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蓋上背蓋，將對講機打開。一陣尖銳的爆音傳來，接著恢復原本的平靜。
｢好耶！｣莉莉歡呼，起身將毛毯披在捷明背上，｢來，還你。｣
捷明呆坐著，毛毯被莉莉的體溫弄得暖呼呼的。
｢喂喂喂，老師聽得到嗎？這邊的無線電修好了。｣
無線電沙沙作響了一陣，然後傳出了老師的聲音：｢謝謝了。｣
｢怎麼會突然想要修無線電呢？｣ＭＲ笑著問。
｢剛剛老師在說月亮的事嘛。｣
｢月亮？｣ＭＲ歪歪頭，將腦袋湊近無線電，｢老師，我也能聽故事嗎？｣
對面的聲音停了一陣子，然後響起了樹葉翻動的聲音，然後老師的聲音說道：
｢不如你們一起過來這？｣
ＭＲ帶頭走在前面，替兩位小孩撥開樹叢跟荊棘，比對著資料庫裡面的山區地形資料。她打開燈，兩隻眼睛像是手電筒般照亮眼前的路，看起來像是'80年代的卡通中會從雙眼放出雷射光的機器人，但即使如此能見度還是很低。周圍一片灰濛濛的，但濕度只有２５％，這代表那不是霧，是空氣中的懸浮微粒。愈往山上走，空氣反而愈溫暖，應該是因為嚴重的逆溫現象造成的。
捷明笨手笨腳的跟在最後面，莉莉像個小姊姊，一手抓著手電筒，另一手不時牽著他跨過高高凸起的板樹根、避開長著紅色黏菌的積水。脊椎扭曲的蜥蜴紛紛走避，倒是途中有幾隻蛾圍繞著他們打轉。他們將鼻子用濕布圍住，以免吸進太多紅雲；但是眼睛沒辦法，感覺刺刺癢癢的，好像有人在附近燒東西。他們繼續往上走，小徑的軌跡變得更模糊了，這附近因為傳染病的關係，樹皮都變成灰色的。捷明不是很懂為什麼植物會生傳染病，樹又不會咳嗽。
捷明發現自己得用小跑步才跟得上莉莉。她大方又自信，一點都不害怕的樣子，記憶中她好像從以前就是這個樣子。莉莉十歲的時候就敢跟著老師到處跑了；而他現在還得要她幫忙抓腿上的水蛭。
莉莉發現他落後了，放慢腳步湊到他身邊。
｢要不要叫ＭＲ背你？｣
捷明倔強的搖搖頭。
｢累了還是會冷，都要跟我說喔。｣莉莉牽起捷明的手，帶著她往前走。
貓眺口是一個人為堆起的土堡壘，位置正好就在稜線上，據說是用磨碎的貝殼當作沙漿固定泥土做的，在遠方看起來像是隻豎起耳朵的貓咪。
｢老師，我們到囉，你在哪裡呢？｣ＭＲ按下對講機的按鈕。
眺口的牆上落下一綑繩梯作為回答。老師高大的身影站在堡壘上，雙手抱胸像在等他們一樣。
捷明排第一個爬上繩梯，因為莉莉說要在下面保護他不要掉下去，雖然說有ＭＲ在最後面應該是不會出事就是了。捷明突然發現，周圍的空氣不知不覺變乾淨了，呼吸也不難受，她們已經來到沒有紅雲覆蓋的地方了。
捷明爬到了繩梯頂端，拍拍雙手站了起來，然後抬頭──
滿月鑲著一圈光暈，塗亮了周圍的雲彩，佇立在點點星辰之間，在沒有人欣賞的黑色天空之中孤芳自賞的亮著，寧靜孤獨而美麗。
「月亮好美……」
捷明看著月亮發呆。回過神來，才看到ＭＲ已經爬上繩梯頂端，正笑嘻嘻的看著他。
｢你知道嗎，｣ＭＲ說，｢很久以前，有文學家把『我喜歡你』翻譯成『月色真美』喔！｣
｢咦？｣
月光灑下來，好像所有東西都渡上一層銀光，周圍安靜得好像全世界只有他們四人一樣。老師盤腿坐了下來，替所有人倒水。
「今天運氣不錯，剛好八月十五號。災變前，人們會在這天慶祝，說這叫中秋節。」
雖然外表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出頭，不過，身為基因優化過的改造人，老師或許已經超過五十甚至接近六十了。
「不是已經十月了嗎？」莉莉捧著杯子啜飲著，雖然忘記今天幾號了。
「那是公曆，」老師說，「過去還會使用陰曆，是一種根據月亮設計的曆法。ＭＲ的唯獨記憶體(ROM)裡應該有吧？」
｢嗯，預設的系統檔案就有，是配合季風亞洲的農業需求，根據月亮跟季風設計出來的曆法，」ＭＲ搜索著自己的Ｃ槽，｢中秋節是慶祝豐收，或者是祭拜土地神的節日。」
｢我比較喜歡民間版本的說法，」老師笑了笑，｢嫦娥奔月、玉兔之類的。」
｢兔子？｣
｢妳看月亮上的花紋，｣老師伸手指給莉莉看，｢有人說，月亮上的花紋像是一隻兔子，是因為有一隻兔子在上面搗藥。｣
｢太扯了吧。｣莉莉哈哈大笑，仰躺在眺口的屋頂上，一頭金髮披散開來，｢為什麼是兔子在搗藥啊！｣
｢我也覺得不像。｣捷明說。
｢呼呼，還有其他的說法呢，｣ＭＲ也盤腿坐著，｢根據紀錄，中國有人說月亮上有座宮殿，裡面有一個叫嫦娥的人；南太平洋的薩摩亞人，認為月亮上有一個老婆婆在紡紗，紡出來的紗布就是白雲。｣
｢怎麼可能啦！｣莉莉笑著滾到ＭＲ懷裡。
｢是像睡美人裡面那種紡紗機嗎？｣捷明問。
｢我想不是，睡美人是歐洲的故事。｣老師說著，從行軍背包裡面取出幾塊餅，剝成小塊分給大家。
｢這是什麼呢？｣ＭＲ好奇的問。
｢月餅，｣老師低頭將麵餅的碎屑收集起來，｢幾年前在某個部落聽過這樣的習俗。那邊的人在賞月的時候會吃點甜的，還有些人會吃烤肉。不過我手邊只有無酵餅就是了。｣
｢烤肉？｣ＭＲ疑惑的皺起眉頭，｢我硬碟裡沒有記載這樣的習俗欸。｣
｢那大概是很新的習俗，或者是穿鑿附會的說法吧。｣老師漫不經心的說，｢去過的地方多了，這種誤差也見怪不怪了。剛剛說的嫦娥跟玉兔，也是災變前兩百年內出現的說法。｣
｢這麼說，都是假的囉？｣捷明有點喪氣。
｢你很失望嗎？｣ＭＲ問。
｢假的有什麼關係呢？｣老師說。
所有人都看著老師，連ＭＲ也是。老師吃著無酵餅，嚼到讓口中的麵團化開發出甜味，然後配了一口清水。
｢假的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看向捷明，｢人類’６０年代就登陸月球了，可是還是照樣慶祝中秋節啊。｣
｢我遇過一個二十幾個人的大家庭，｣老師習慣性的撥著手上的繭，｢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位老祖母的後代，是老祖母在那裡開墾、拓荒，建立了這個家。
｢我認識他們的時候，老祖母已經過世十五年了。但是，他們全家聚會時，還是會幫老祖母留位置，多替她準備一份餐。他們說，這讓他們更團結、更加意識到自己是一家人。
｢假的又怎麼樣呢？只要你能從中感受到什麼，那就夠了。｣
｢聽起來像是移墾社會常會出現的祭祖文化呢，｣ＭＲ說，｢幾十年後，如果他們變成了大部落，老祖母的位置也會變成一種習俗吧。｣
｢或許吧。｣
｢哈哈，後來呢？｣莉莉起身，跑到老師旁邊坐，｢那個大家族後來怎麼樣了，之後還有變成部落嗎？｣
月亮緩緩的爬升，慢慢接近頭頂了，掙脫了遠方的山巒，現在看起來更加的清亮了，從原本的鵝黃色變成皎潔的銀色。莉莉纏著老師，逼他多說些故事；捷明有點累了，半在沉思半在發呆的好久都沒有說話；ＭＲ坐在他旁邊，閉著眼睛待機。
｢ＭＲ。｣捷明忍不住開口了，｢可以問妳剛剛的事情嗎？｣
｢是？盡管問啊。｣ＭＲ立刻張開眼睛，對他露出微笑。
｢你剛剛說，把『我喜歡妳』翻譯成『月色真美』的事……｣他說，｢為什麼會那樣翻呢？｣
｢因為，在他們的語言當中，『月亮』跟『喜歡』的發音相近。｣
｢我在想，這是不是跟老師剛剛說的一樣。｣捷明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
｢嗯？｣
「對一些人來說，月色真美的含意就是我喜歡妳……｣捷明吸了一口氣，緩緩的把他想了好久的事說出來，｢月亮的事也一樣……明明是同一個月亮，可是不同人眼中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可是，這樣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很有趣呢。｣
｢是啊，那麼……ＭＲ妳怎麼想？｣
｢我？｣ＭＲ歪歪頭，又笑了起來，｢我沒有人類那種敏銳的感性啦。｣
人類的大腦，被稱為前額葉的部位，似乎是掌管人類心靈、感性的區域。ＭＲ的運算機制沒有那樣的構造，表情跟說話語氣，都是仿生的社會腦系統，透過試誤法模擬出來的結果。十幾年前，她還能跟其他同型的機台連線，從大數據中篩獲得資料，不過不知道怎麼的，現在已經不能連上雲端資料庫了。
｢妳不能試試看嗎？｣捷明幾乎懇求起來
｢嗯……｣ＭＲ做出猶豫的樣子，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
ＡＩ沒有異常，但面對提問卻沒有給出答案。這是不是就是，人類所說的「猶豫」呢？這算是一種情緒嗎？還是說只是仿生的社會腦在模擬欲言又止的心理狀態呢？
｢哈哈，你過來看，｣ＭＲ說著，從背後攬住捷明，｢你看眼前的風景。｣
月亮高掛天空，明明不是身處高海拔的地區，但是因為逆溫現象跟嚴重的二氧化氮汙染，重重紅雲堆滿了盆地，像是座鬆軟的湖泊，被月亮染上一層銀色一般。
｢漂亮嗎？｣
｢嗯。｣捷明承認。
｢雖然大家跟老師都說，人類社會毀滅了，汙染嚴重難以生存，說那是一場災變，｣ＭＲ在他耳邊輕聲的說，｢可是，也是因為那場災變所以有了大家，也才能在今天晚上一起出來賞月。｣
｢……｣
｢即使發生那些事情，只要喜歡著周邊的生活、只要能從中感受到什麼，｣ＭＲ摸摸他的頭，｢那不是就夠了嗎？｣
ＭＲ的話靜靜的在他心裡發酵。
｢莉莉。｣
｢嗯……你還不會累喔？｣莉莉揉著眼睛，坐直身體，剛剛她打起瞌睡了，｢幹嘛？ ｣
｢月色真美。｣
｢蛤？｣莉莉抬起一邊眉毛，｢幹嘛講這個？｣
｢月色真美。｣
｢好啦，很美啦，｣莉莉咯咯笑了起來，對他扮了個鬼臉，｢小傻瓜。｣
夜晚好安靜，宛如天鵝絨布的天空中，只有月亮自顧自的美麗。
───
第一次想要參加巴哈姆特的活動，沒有想到就拿出了還沒有公開過的復樂園世界觀呢。
而且還因為趕不完稿子托到現在才發 _(:3 」∠)_
「復樂園」的故事，是我在自己舉辦的小說讀書會上，偶然迸發的點子。在一個人類文明消失、發生過全球性災變的未來，人類反而回歸到簡單樸實的生活，在過往文明的廢墟當中，找到彼此相愛相惜的生存之道。
在故事裡，MR是智慧型機器人，老師則是基因改造人類。在這樣衰退的文明會有怎麼樣迥異的生存方式，連我也感到很好奇。
「即使世界毀滅了，仍舊有所美好」是我想要表達的東西。對照亙古不變的月亮，人類的文明也只是短短一瞬吧，即使是在人類失落之後，月亮仍舊會這樣子美麗下去，即使沒有人觀賞，仍舊如此美麗。
甚至同樣是人類，對於月亮的解讀也不一樣，明明是同一個月亮。身為機器人的MR跟身為人類的捷明會怎麼看待這件事，我覺得非常有趣。
於是，因為我在寫這篇，所以悠久行者之歌的連載順延一次，請大家原諒我吧 _(:3 」∠)_
另外，莉莉好可愛喔♥~
創作內容
月色真美 -- 紅雲籠罩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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