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踏上這塊島嶼，一股財富與地位的氣息撲鼻而來。多年的掠劫使我厭煩，大海猶如昨日黃花，不若當年風情萬種。弟兄們也想要平穩而舒適的家，在遼闊的草原打獵，過不完的奢侈生活。大家都受夠椰子奶和茅草屋了。
-國父鄭明儼傳記荷譯版 A.D 1855
3.
艾德沃剛踏出車站，就被眼前的畫面震懾住了。
一眼望去，街道地面全是一格格的漂亮泥磚，不規則形狀搭配五顏六色的圖案，堆砌成藝術般的美麗圖騰，磚上還覆著透明亮漆，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彿一條金色恆河，溫暖又不刺眼。
空氣中一點沙塵或異味都沒有，而且充滿晨鮮的芬芳。徐風帶有醒人的微涼，高掛的晨曦卻使艾德沃有了微微睡意。
只有柏林的高級區才能見到用料如此紮實的建築，連轉角和地隙接縫處都不含糊，石磚品質非常縝密，完美表現出每種顏色的個性。屋子的乾淨程度甚至超乎艾德沃的理解範圍。
艾德沃的目光忍不住在每位居民身上停留，欣賞他從來不曾見過的時尚禮服，彷彿一場大型的貴族派對。他盡量以穩健的步伐前進，就像在軍營巡視士兵那樣。
不遠處有幾名女士圍成一個圈愜意聊天，其中一位注意到艾德沃，趕緊招呼同伴一同望去，用紙扇遮住笑意。艾德沃尷尬地撇過頭，假裝瀏覽櫥窗裡的高級皮鞋，以及下方的迷你橫條廣告。
島國所採用的字體豪邁有力，透過實體邊框塑造立體感，而且有幾個字母他從來沒見過。除了荷蘭文之外，漢字也有一定的比例，混搭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奇妙。
這裡的百姓絕大多數都是混血兒，艾德沃估計有六成甚至七成以上，偶爾才會看見純種漢人或荷蘭人。每個人混的比例也不同，有些已經無法分類，也許是混血再混血的後代。
他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比剛才的街道更加寬大。不僅柏油路美觀平整，連人行道也非常寬廣，足夠擺攤做生意。嶄新時髦的汽車呼嘯而過，各式各樣的小販招呼客人，遊客也絡繹不絕。沒有一個人是貧窮的，連攤販員工都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模特兒。氣氛熱鬧又充滿歡笑。
科技結合娛樂的第一步！全新的有聲魔鐵鏡像！一名看似魔術師的滑稽男子豎起耳朵，在玻璃圓球旁露著燦爛微笑。這張巨幅手繪海報就貼在公寓建築的側牆，底下寫著即將上市。
每棟建築都插上旗子和慶典用的禮布，島國似乎正在慶祝一個大型活動，艾德沃無從知曉。
十字路口插著一根鐵桿，頂端是廣播喇叭。此刻正撥放一首輕快動感的爵士流行樂，演唱者是位女性。艾德沃被她有力又充滿技巧的歌聲吸引住，高亢與沉吟非常協調，字詞間能聽出她有多麼融入情緒。艾德沃的思緒跟著清晰又具有穿透力的廣播喇叭飄向遠方。
「嗯......真讓人難以相信。」艾德沃喃喃自語，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位和藹的老先生抱著一疊手冊四處發送，也拿了其中一份給艾德沃。原來這場盛會是紀念國父鄭明儼的誕辰，藉由他的生日來慶祝這個國家的創立，細數他生平的豐功偉業。
艾德沃攤開手冊，有詳細的活動介紹和解說。在長達一個禮拜的慶典中，南郡舉辦長達五天的科技博覽會，北郡有七天的園遊會，東郡以島國的城市行銷為主，西郡主打人文藝術時尚展。除了原有的電車以外，還特別設置觀光飛艇，載客穿梭各地還能欣賞首都美景。
藉由解說手冊的地圖導覽，他也弄清楚自己的位置。車站位於北郡接近城市中央，離任何展覽或活動都還有段距離。
「帶來平等與繁榮的偉大領袖。」手冊有個專門介紹國父的小專欄，標題這麼寫著。艾德沃對這耳熟的文宣下意識地哼了聲。
不知不覺他又走到另一個路口，對角有棟潔白的巨大建築，大約七層樓高，佔一整個區塊。雖然外觀沒有任何文字描述，但從純金的大門設計和服務人員的衣著來看，艾德沃直覺是棟飯店。大門旁擺了一個廣告腳架看板。
柯亨企業最新科技發表會，免費入場。柯亨本人親自解說。艾德沃看了一下懷錶，離看板註明的開始時間差不到十分鐘。他直接走到飯店門口，稍微往裡頭觀望。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飯店大廳的面積仍比他想像的再大一些，無數的電梯和樓梯看得他眼花撩亂，清一色的大理石表面彷彿玻璃般光滑。
「先生？」一位服務員迅速趨前，禮貌地問候。
「我想去科技發表會的現場，我快趕不及了。」艾德沃一副受邀的樣子，故作慌張。
服務員被他的口音嚇住了，加上異樣的服裝更增添幾分想像的說服力，趕緊替他指引方向，「往第三個門走，直接推開就是了。」
□
發表會辦在飯店的宴廳，只是將圓桌改成觀席椅，統一面向臨時搭建的主舞台。此刻已經人滿為患，各自圍成一個小圈，拿著香檳美酒熱絡地聊天。除了看似貴賓的奢華男女，還有記者們也列席而坐，鎂光燈閃個不停。
艾德沃靜靜地站在走道旁。宴廳只開了幾盞小白燈，多半集中在主舞台，營造出類似電影院的氣氛，這讓艾德沃可以隱匿在黑暗裡，不引起他人注意。
一位主持人持著麥克風上台，恭敬地說了幾句話，盡是感謝與溢美之詞。賓客紛紛回座，場面頓時淨空，舞台清楚地嶄露在每個人眼前。
接著舞台燈大亮，將每個角落照得一清二楚。完全沒有布置，也沒有任何道具，彷彿缺乏照料、被冷漠多年的一塊木台。
「讓我們歡迎，約普·柯亨！」主持人提高嗓門，瞬間激動起來。
如雷貫耳的驚人鼓掌聲頓時爆炸開來，轟隆隆地將艾德沃嚇回沈船的那天，同樣震耳欲聾的迴盪充斥在四面八方，彷彿連天空都會被震垮。
每個人都是用盡力氣，甚至連手掌都拍紅了，而且越來越多人站起身，將不高的主舞台擋去大半，加上高舉的相機，使得艾德沃什麼都看不到，還得承受可怕的噪音攻擊。
終於，在一股渾厚又充滿自信的安撫下，眾人漸漸坐回位置，將目光一致投射在舞台上的那位男子。
柯亨穿著一襲潔白的正式西裝，雙鈕扣交叉衣領，稍微墊起的肩膀以及剪裁過的修身白褲，領帶是活潑的水藍色混白色線條，手上的棕色拐杖與皮鞋顏色幾乎相同。艾德沃注意到他的站姿挺直，臉上帶有歲月的痕跡但保養得宜，可以肯定拐杖只是防身和裝飾。
「各位敬愛的朋友。」柯亨一手撐住拐杖，一手拿著麥克風，說話語氣與姿勢彷彿演練過上千遍，沉穩的氣場使人折服。
「相信各位都不曉得今天的主題，先讓我賣個關子。過去柯亨企業持續投入大筆巨資在科技研發，替各位追求更美好的永續生活。我們在商業量產、交通運輸、飲食包裝、地產建設等方面取得無與倫比的成就，也將物理和化學的研究成果迅速應用到各項創新發明。這一切多虧了柯亨研究所裡的頂尖科學家和實業家，替島國帶來難以想像的財富和福祉。」
柯亨話才剛說完，又是一波熱烈的掌聲。而柯亨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場面和開場白，臉上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眼神從未停留在誰身上。
島國上的成年男性都留有整齊的髭鬚，有些濃密有些淡薄，形狀對稱邊緣一致，還抹上一種特殊的保養品使它看起來更有色澤，而柯亨的髭鬚是艾德沃目前為止看過最精心設計的，不僅寬度與眾不同，連長度都有明顯的修飾痕跡，使他的樣貌更有幾分精明和威嚴。
「我們每次的發表會總是帶給人們樂趣和啟發，這次也不例外。我先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如何看待機械？」柯亨開始在台上走動，眼神質疑地望著眾人。「機械對你們的意義是什麼？例如幾十里遠的開挖怪手，每個人都有的汽車，甚至放在櫃子的鏡像玩具，這些機械對你們而言是怎樣的存在？」
台下頓時鴉雀無聲，靜得連呼吸聲都從麥克風中傳出。接著有人朗聲說話。
「工具！」
另一個人也開口，「可靠的工人！」
「寵物！」最後面有人大喊。語畢惹來不少笑聲，連柯亨都跟著笑了。
「我們將這些冰冷的堅固玩意當作工具般使用，無怨無悔地為人類服務，從來沒有一天需要休息！不曾活過也不會死去，是比狗更忠誠的存在。」柯亨語氣稍微提高，面向觀眾，「但各位有沒有想像過，如果機械也有生命呢？」
艾德沃下意識地哼了一聲，想起一部原文是英文的科幻小說：一座工廠突然有了意識，將工人全部趕跑，並要求工廠老闆在周圍蓋座動物園，因為工廠非常喜歡花花草草和動物，老闆迫於生存壓力答應了。輕鬆詼諧的短篇喜劇。
「三年前，柯亨研究所決定與和平醫院聯手，展開人類大腦的相關研究，希望解開所有肉體上的秘密，例如人的思想如何形成，或著情緒從哪裡出現，禮拜五的早上你為何選擇蜂蜜鬆餅而不是三明治。直到最近我們終於有了重大發現。」
柯亨說話的同時，一群人從舞台左側出現，他們穿著款式統一的制服：傳統白襯衫搭配米色棉背心，女性採用過膝筒裙，男性則是稍微蓬鬆的燈籠褲。艾德沃猜測他們應該是研究所的助手。
他們其中一人推著一張輪椅至舞台中央面向觀眾，上頭坐著一位男子。此刻男子身上覆蓋著白布，蓋住頸部以下的身軀。
「事實上，我們體內正流著與機械一模一樣的電！」柯亨放下拐杖，接過助手遞來的電壓棒，展示在觀眾面前。電壓棒看起來像是巨大的插頭，兩根金屬圓柱中間傳導著藍色電流。
現場頓時一片驚呼，伴隨電流的微微鳴音。
「各位沒有聽錯，給予機械生命的電力也給我們帶來能量，人類大腦有數不清的電流幫助我們控制身體，決定我們的行為！」柯亨不斷晃動電壓棒，情緒逐漸高漲，「而現在，柯亨研究所將為大家展示，機械如何賦予人類全新的生命！」
助手將男子身上的白布掀開，又惹來更高分貝的驚訝呼喊。艾德沃忍不住屏息，輪椅上的男子四肢半截全殘，取而代之的是機械義肢。細小的電線植入關節附近的肌肉，連結充滿科技感的金屬義肢，連手掌都做得有幾分神似，指節的空隙能看見金屬管和五顏六色的電線，小腿和腳掌也是同樣的設計。
「讓我們熱烈歡迎這位志願者。」柯亨換了口氣，淡淡說道。
舞台底下漸漸響起零落的掌聲，場面開始有些尷尬。艾德沃雖然看不見觀眾們的表情，但絕對是張因噁心而猙獰的臉龐，他看見有人起了雞皮疙瘩，在位置上聳起肩膀。接著照相機的快門帶來些許活潑，舞台不斷閃爍。
「現在我將為各位示範，電流如何在機械與人類之間產生作用。」柯亨示意觀眾將焦點放在自願者身上，「目前他還沒辦法控制這些精密的義肢，甚至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但這只是暫時的現象，只要給他足夠適量的電流，他的神經將會與電線產生連結，大腦會以為自己再度擁有手腳！」
就在所有人的面前，柯亨手持電壓棒觸碰自願者的後頸，一點猶豫都沒有。
自願者毫無生氣的表情突然豐富起來，眼睛瞪大並且齜牙裂嘴，一股怪音卡在喉嚨出不來，四肢也開始有些許反應，指頭觸電似的來回晃動。
艾德沃曾經親眼目睹電纜工人因工安意外被電死，模樣與台上的情況完全不同。
「各位現在能清楚看到自願者的肉體已經與機械結合，他的大腦正在探索久違又奇異的神經末梢，只需要再一點時間......或更強的電力？」柯亨給助手們使了眼色。
自願者的手掌義肢開始翻轉，下臂也緩慢地抬起，指節的捲曲似曾相識，他痛苦不安的表情多了分驚訝，眼珠直直盯著精緻的機器手掌。
艾德沃從他逐漸恐懼的表情意識到這名男子根本不是自願，他甚至不屬於這座城市。
「看！這就是人體的奧秘！」柯亨興奮地朗聲說道，「將來，我們不必害怕殘疾或意外，因為我們克服了大自然！神的恩寵已經被解開！柯亨企業會讓每個人有第二次重生的機會，我們會是比耶穌更稱職的好牧人！」
現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眾人紛紛站起來迎接這歷史性的一刻，然後又是高舉過頭的照相機，宴廳的天花板彷彿隨時會被震垮。
隱約間，艾德沃瞥見那名自願者也站了起來，表情卻沒有一絲絲喜悅。
柯亨在一陣混亂的叫喊中高舉麥克風，宣布這次的科技發表會到此結束，同時將電壓棒交給助手，讓他們帶領自願者徒步離開，過程全被記者一字一句忠實地寫下，以及機械義肢所踩出去的每一步。
艾德沃想起那本科幻小說的結局：由於動物園的經營費用太高，工廠老闆得到股東的資金挹注之後，半夜將園區以及工廠完全剷平，原址重建一座不會說話的工廠。屬於這個時代的詼諧。
經過簡短的訪問之後，主持人便護送柯亨離開舞台，宴廳的主燈終於打開，而舞台的數盞小燈同時關閉。艾德沃貼著牆壁緩慢前進，與無數的人們擦身而過，各種味道的古龍水和香水不斷流盪，擾得他鼻子非常不舒服，比穿梭聖誕節的街道更困難。
接著艾德沃悄悄摸上一片漆黑的舞台，趁所有人都背對他的時候衝入後台。
後台是長形的走廊，所有雜物都堆放在兩旁，那些助手已不知去向，也沒有其他人的蹤跡。艾德沃快步向前，一面抱怨那些只是來看熱鬧的觀眾。
盡頭的搖擺門推開是廚房後場，一些員工正收拾廚具和碗盤，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視若無睹，繼續手邊的工作。艾德沃看見一個非常明顯的對外出入口，應該是廚房運送食材和倒棄廚餘的主要通道，當然也可以當成飯店的後門。保險起見，艾德沃快速詢問了一下，確認這個出入口會通往外頭的街道。
離開飯店之後，他馬上被白色的碩大車身給吸引住。
車頭幾乎有整個車道寬，整體的板金給人一股壓迫感，六門也是艾德沃從來沒見過的設計，連輪胎的外圈都有整齊的白漆，車底設有純金細框，簡直是一輛時尚裝甲車。
「柯亨先生！」艾德沃趕緊喊住準備上車的柯亨。
車門旁邊站了兩名全副武裝的保全，緊身風衣配上軍事背心，八字形特殊腰帶，肩膀揹著艾德沃從來沒見過的步槍。小刀、手槍甚至疑似手榴彈的物品一應俱全，頭盔類似短版草帽，帽頂帶著小尖。全身統一灰白色基底，除了軍靴、手套以及腰帶。
柯亨在兩名保全的警慎維安下停止動作，轉過頭來打量艾德沃，表情與台上的風采完全不同。
「我的名字叫做艾德沃。」艾德沃不敢再向前，只能放大音量，「我代表德意志共和國希望得到您的幫助，不知道您對島國之外的世界有沒有興趣？」
柯亨聽完睜大眼睛，然後誇張地笑了，連嚴肅的保全都忍不住噗哧兩聲。「究竟是我的世界僅限於島國，還是你的世界遠遠不如島國？」
「如果您這麼有自信，何不約個時間談談？」艾德沃的情緒不受影響，神情更是專注。
柯亨認真地上下打量艾德沃，「我勸你別穿這套衣服在街上亂晃。也許會有目不識丁的笨蛋誤把你當成外地來的軍人，或有權勢的王公貴族，但也可能被聰明人識破，讓你惹上一堆麻煩。」他淡淡說道，「首都最不缺躲在暗處的聰明人，你好自為之吧。」
艾德沃沒來得及多說兩句，他們一行人就直接上車，乘著渾厚引擎聲迅速遠去。
「取代耶穌的好牧人。」艾德沃不屑哼了聲，目光轉向遠方的一棟摩天大樓。最高的一棟。
To be continued......
創作內容
小說創作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