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道夫·卡特曾三次夢見那座精美絕倫的城市,但每次他都只能在城市上方高處的露台上稍作停留,旋即便被某種力量緊緊攫住,從夢境中拖離開去。一連三次,皆是如此。他記得,在夕陽的照耀下,整座城市——那些高牆,那些廟宇,那些柱廊還有那些由帶紋理的大理石修築起來的拱橋——全都閃耀著金碧輝煌而又美妙動人的光輝;銀色底座的噴泉在寬闊廣場與芬芳花園裡噴吐著泉水,散發出棱彩光芒;優美雅致的樹木、繁花錦簇的花壇以及象牙色的雕像排列在寬闊的街道兩側;層層疊疊的紅色屋頂與老舊的尖型山牆爬在北面的山坡上,為下方草綠色鵝卵石鋪築的小巷提供一份遮蔽。這座城市是諸神的寵愛;是天國喇叭吹奏出的儀仗樂曲,是神界銅鈸碰撞發出的洪亮音符。神秘的氣息籠罩著這座城市,就彷彿陰雲籠罩在一片無人造訪、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山脈上一般;而當卡特屏住呼吸,滿懷期待地站在修砌著欄杆的矮牆前時,各種情緒糾纏著一同湧了上來,其中有幾乎快要褪去的記憶所帶來的辛酸與焦慮,也有因失去所愛事物而感到的苦痛,還有那強烈得幾乎要將人逼瘋的渴望——渴望想要再度出現在那個令人敬畏而又非同尋常的地方。
他知道這座城市對他來說一定曾有著非凡的意義;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個循環,或哪具軀體裡時[註1]知道這個地方的,也說不出當時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它模糊地喚起了一些片段,一些有關某段遙遠的、幾乎已被遺忘的幼年歲月的片段——在那個時候白晝中的一切神秘都充滿了奇妙與愉悅,而不論黎明還是黃昏都在預兆般地大步向前,走在魯特琴與歌唱交織的渴望之聲中[註2];打開仙境的大門,邁向更多令人驚訝的奇跡。但每次當他站在高處有著奇怪甕壇與雕欄的大理石露台上,俯瞰著這座肅穆、美妙而又超脫俗世的夕陽之城時,他總能感覺到夢境裡那些暴虐專橫的諸神所施加的束縛;因為他永遠都無法離開那個高台,也不能走下那條寬闊的大理石階梯——雖然它一直無窮無盡地延伸到下方那些鋪展開來、誘人心動同時也充滿了古老魅力的街道。
[註1:在夢境系列中,洛夫克拉夫特認為夢想家會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在夢境之地中。]
[註2:原文為:and dawn and dusk alike strode forth prophetick to the eager sound of lutes and song]
當他第三次從這樣的夢境裡醒來時,他仍舊無法走下那些階梯,也無法橫穿那片被夕陽照耀著的肅穆街道。倫道夫·卡特花了許多時間向那些躲藏起來的夢中諸神祈禱——這些神明總會反復無常地徘徊在無人知曉的卡達斯峰上方的陰雲裡,而那座山峰則位於杳無人跡的冰冷荒野上。可即便如此,那些神明仍沒有作出任何回應,也沒有展現出絲毫的憐憫與慈悲。卡特也曾試著在夢境裡向他們禱告,甚至通過蓄著鬍子的那許與卡曼-札進行了帶有犧牲性質的祈求——這兩位牧師所掌管的那座矗立著火焰立柱的洞穴神廟就坐落在距離通向清醒世界的大門附近不遠的地方——但那些神明仍沒有因此展現任何有幫助價值的神跡。不過,他的祈禱似乎傳達到了諸神那裡,並引起了相反的效果;因為從他第一次祈禱開始,卡特就再也不能俯瞰那座精美絕倫的城市了;就彷彿前三次從高處得到的短暫一瞥僅僅是緣於某種意外或勘漏,違背了某些諸神制定的隱秘計劃或意願。
直到最後,卡特厭倦了繼續緬念那些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街道與那些隱藏在古老瓦簷間的山地小巷。可他既睡不著,也不能將這些念頭趕出腦海。於是他決定帶著自己那大膽的願望前往那片從未有人去過的地方,不懼結冰的荒野,穿過黑暗,前往無人知曉的卡達斯——這座被雲霧遮罩的山峰環戴著常人無法想像的星辰,而夢境諸神[註]所居住的那座永夜的神秘縞瑪瑙城堡就坐落在這座山峰上。
[註:the Great Ones,注意這並不是舊日支配者,the Great Old Ones]
在淺睡裡他向下走過了七十級台階,來到了火焰洞穴中,向長著鬍子的牧師那許與卡曼-札談論起了他的計劃。兩位牧師搖晃著他們帶雙重冠[註1]的頭,發誓說這將是他靈魂的死亡之旅。他們告訴卡特,夢境諸神已經表達了他們的意願,而他們不會因為卡特堅持不懈的祈願而感到愉快或決定退讓。他們還提醒他,不僅沒有人去過無人知曉的卡達斯,甚至沒有人能夠推測出它到底在哪裡;它可能坐落在圍繞著我們世界的夢境之地裡,也可能坐落在那些圍繞著北落師門或畢宿五[註2]的未知夢境裡。如果它在我們的夢境之地裡,那麼卡特還有可能抵達那裡;如果不是,那麼從太初至今,只有三個完完全全屬於人類的靈魂成功地穿過褻瀆神明的漆黑深淵抵達其他夢境並折返了回來,而在這三個人中,有兩個回來時已經徹底瘋了。這種旅途中的每一處地方都充滿了無法估量的危險;而且在旅途的最後,旅行者還需面對那個只有在無人膽敢談及的胡言亂語中才會被提到的最終危險——它存在於有序的宇宙之外,一個任何夢境都無法觸碰到的地方;這股沒有確定身形的毀滅力量存在於最深的混沌裡,待在一切無垠的中央,翻滾冒泡,褻瀆著一切神明——那就是無所限制的惡魔之王阿撒托斯。沒有哪張嘴唇膽敢高聲言及它的名諱。在那些超越時間之外、讓人無法想像的黑暗巨室裡,污穢巨鼓敲打著隱約而又令人發瘋的迴響,邪惡長笛吹奏出的空洞而又單調的哀嚎,而在這一切之中,它飢餓地啃咬著。那些巨大的至高神明緩慢笨拙而又荒誕不經地伴著那令人憎惡的敲打與尖嘯翩翩起舞。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類神明,盲目痴愚而又陰暗無聲,而他們的靈魂與使者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亞拉托提普[註3]。
[註1:原文為pshent,意思是埃及統一後法老所佩戴的特殊王冠。相傳法老美尼斯統一了上下埃及後,為了表示埃及成為一個整體,於是用將上埃及的紅色王冠與下埃及的白色王冠組合成了新的王冠,也就是後來的pshent,雙重冠。]
[註2:Fomalhaut or Aldebaran,二者分別為南魚座的主星(南魚座α星)與金牛座α星]
[註3:原文為whose soul and messenger is the crawling chaos Nyarlathotep。其中糖果曾與我提到過那個soul的具體含義是什麼。糖果認為這裡的soul應該是“化身、象徵”的意思,因為soul有“of sth a perfect example of a good quality”這種意思。但此處仍採取了直譯。]
這就是牧師那許與卡曼-札在火焰洞穴裡對卡特所做出的警告。但即便如此,卡特仍決心要找到那些居住在無人知曉的卡達斯城中的諸神,不管這座城市在哪裡;同時他還要從他們的手裡贏回與那座美妙絕倫的夕陽之城有關的一切記憶,並重新看到這座城市,甚至行走居住在這座城市裡。他知道這趟旅程將會離奇而又漫長,而夢境諸神也將對他百般阻撓;但他已經在夢境之地裡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並且因此積累了許多將會有助於他的經驗與設備。所以在向兩位牧師祈求過道別的祝福後,卡特機靈幹練地規劃好了自己的旅行線路,然後勇敢地向下走過七百級台階來到沉眠之門[註]前,準備出發穿越那片被施加過魔法的樹林。
[註:the Gate of Deeper Slumber ]
在這片被施加過魔法的樹林裡,無數低矮巨大的橡樹扭曲盤繞,編織著自己向外摸索的粗壯枝幹;奇異蕈類散發出的磷光昏暗地點亮了這個地方。那些隱秘而又鬼祟的祖各[註1]就生活在這些由糾纏扭曲的樹木構成的通道裡。這些小東西知道許多夢境世界裡的隱秘秘密,也知道些許有關清醒世界裡的事情——因為這片林地中有兩處地方與人類的世界接壤,不過要是說出這兩處地方在哪兒肯定會引起災難性的後果。祖各出沒的地方總會出現某些無法解釋的流言、怪事與人口失蹤案件,萬幸的是它們並不能離開夢境世界太遠。但是,它們的確能自由地出入那些靠近夢境世界的地方,它們的棕色身影會在不被人發覺的情況下悄聲一閃而過,然後帶著許多有趣的故事回到它們所鍾愛的森林裡,在自己的灶台邊為這些故事陶醉上幾個鐘頭。它們中的大多數都住在地洞裡,但也有一些住在巨大樹木的枝幹上;雖然它們大多數時候都靠蕈類為食,但也有傳聞稱它們對肉食亦有些許興趣——不管那是實實在在的血肉還是精神上的軀體——因為有很多夢想家在進入了樹林後便再也沒出來過。不過,卡特對此並不在意;因為他早已是個老練的夢想家了,不僅學會了祖各那種使用的拍打來表達意義的語言,而且也曾與它們訂立過不少的條約。他曾在它們的幫助下找到了塞勒菲斯[註2]——這座輝煌的城市位於塔納利亞丘陵[註3]另一側的歐斯-納爾蓋[註4]山谷裡。在一年中,它有一半的時間是被偉大的庫蘭斯王[註5]統治著。不過,卡特知道這位君主在現實世界中的另一個名字。而這個庫蘭斯正是那三個穿越群星深淵然後又折返回來的靈魂中的一個,而且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因此而瘋掉的。
[註1:原文為zoogs]
[註2:Celephaïs,本文中沒有特別說明的離奇地名均是夢境之地的地名]
[註3:Tanarian Hills]
[註4:Ooth-Nargai ]
[註5: the great King Kuranes]
在昏暗的磷光中,卡特一面快速穿行在那些由巨大樹幹組成的複雜通道裡,一面按照祖各的方式發出拍打的聲響,並時不時停下來聆聽它們的回應。他記得有一個由這種生物組建起來的村落就坐落在靠近樹林中央的地方,他還記得那裡有一個由許多長滿了苔蘚的巨大石塊所圍成的石圈——這顯然說明那裡過去曾生活著某些更加古老也更加可怕的居民,但它們早已被遺忘了——而卡特此刻正飛快地趕往那裡。那些生長在林地裡的怪誕蕈類為他提供了有利的指引,但凡靠近那些古老存在曾舞蹈與獻祭過的地方,這些奇異的真菌就會生長得格外茂密。很快,茂密的真菌所散發出的微光便彙聚成了一片廣闊而又不祥的灰綠色,沿著森林的根部彌漫鋪展開來,一直蔓延到視線之外。這裡便是最近的巨石圈了,而卡特也知道自己離祖各的村落不遠了。他重新發出了一陣拍打的聲響,然後耐心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他便感覺到有許多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這就是祖各了,在看到它們怪異的眼睛之後,人們往往還要花上很長時間才能分辨出它們那細小且皮毛光滑的棕色輪廓。
它們從隱匿的地洞與蜂巢般的樹幹中蜂擁而出,擁擠在這片區域裡,直到整片被微光點亮的區域都充滿了它們活躍的身影。某些較為野化的祖各在卡特的身邊令人不悅地摩挲著,甚至還有一只還頗為討厭地在囓咬他的耳朵;但這些無法無天的精靈很快便被更加年長的祖各管束了起來。在認出了來訪者之後,賢者議會[註]為卡特提供了一瓢發酵後的樹汁——這種樹汁是祖各們從某棵與眾不同的大樹上提取出來的,據說過去某個月亮上的存在扔下了一顆種子,後來這顆種子便生長成了這棵它們用來釀造汁液的大樹;當卡特按照儀式隆重地喝下樹汁之後,一場非常怪異的談話便開始了。可不幸的是,祖各們並不知道卡達斯峰在那裡,也不知道冰冷荒野究竟是在人類世界的夢境之地上,還是在別的夢境之地上。關於夢境諸神的傳說各式各樣;只能說人們更可能在高聳的山脈上找到他們,而不是在河谷裡,因為當月亮升起、雲層下沉時,他們會在這些山脈的高處緬懷往事般翩然起舞。
[註:The Council of Sages]
接著,一只年紀非常大的祖各回想起了一件其他祖各從未聽說過的事情;它說在斯凱河對岸的烏撒[註1]還保存著最後一本根據那些古老得不可思議的《納克特抄本》[註2]而製作的副本。一群生活在某個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北方王國裡的古人在清醒的時候製作了這份副本;但後來當身披長毛、吞食人類的諾弗刻[註3]征服了滿是廟宇的奧拉索爾城[註4],屠殺了洛瑪大陸[註5]上的所有英雄之後,這份副本便被傳到了夢境之地裡。那只年長的祖各告訴卡特,這些手稿講述了許多有關諸神的事情;而且,在烏撒還曾有人看見過諸神的神跡,甚至還有一個老牧師曾攀登過一條巨大山脈試圖目睹諸神在月光中起舞的情景。雖然他失敗了,但是他的同伴卻成功了,並且因而招致了無可名狀的毀滅。
[註1:Ulthar, beyond the river Skai]
[註2:Pnakotic Manuscripts,Lovecraft最早虛構的一本史前典籍,最初的原版分為數冊,以卷軸的形式記錄,具體書寫者身份不明。由於Pnakotic 一詞,目前均認為其與偉大種族有很大關聯]
[註3:克蘇魯神話中一種出現在寒冷地區神秘生物。這種生物生長著六條腿,頭部有一角,全身多毛。]
[註4:洛瑪大陸上的一個城市,曾出現在《北極星》中]
[註5:Lomar,在克蘇魯神話中,這是遠古時期從海裡升起的一塊土地。]
於是倫道夫·卡特對這些祖各表達了他的感謝,而它們則友善地拍打回應,並再次送給他一瓢用月亮樹汁液發酵而成的美酒供他隨身攜帶。稍後卡特便再次出發,開始繼續穿越這片遍布磷光的樹林,前往它的另一側——在那裡,斯凱河的流水從勒瑞安山[註1]的山坡上奔湧而下,而哈提格、尼爾與烏撒[註2]就坐落在山下的平原上。當卡特離開村落時,幾只好奇的祖各鬼鬼祟祟地悄然跟在他的身後,因為它們想知道卡特會遇到些怎樣的奇遇,並將這些故事帶回給它們的族人。在離開村落後不久,巨大的橡樹林開始變得茂密起來,於是卡特停下來敏銳地尋找那些樹木較為稀薄的地方——那些矗立在稠密得極不自然的真菌群落中、已經死亡或垂垂將死的大樹,以及那些腐壞的沃土,還有那些橡樹倒下的兄弟們所殘留下來的長滿苔蘚的原木。他得拐一個急彎,因為在那邊林地的地面上鋪著一塊極大的石板;而那些膽敢靠近這塊石板的人回來說那石板上面擺放著一個三英尺寬的鐵環。祖各們還記得那個由長滿了苔蘚的巨石所組成的古老石圈,也記得它可能是用來做什麼的,所以祖各們絕不會在那個擺著巨大圓環的石板附近多做停留;因為它們明白並不是所有被遺忘了的東西都必定是已經死亡了的,而它們也不希望看到那塊石板在某個時候緩慢而又從容不迫地升起來。
[註1:Lerion]
[註2:Hatheg and Nir and Ulthar ,三者皆是地名]
卡特選擇了一條合適的道路,繞開了那個地方,同時他也聽到自己身後傳來了幾只比他更加膽怯的祖各受驚時所發出的拍打聲。他知道它們會跟著自己,所以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這些好打探的生物所表現出的怪異舉動了。當卡特來到林地邊緣時,他看到天邊正泛起微光;而那逐漸變亮的微光讓他意識到這是清晨的曙光。他能看見農舍煙囪裡冒出來的煙霧正從斯凱河奔流著的肥沃平原上緩緩升起,各個方向上都是一片平和的景象——樹籬、耕作過的田野、以及用茅草鋪蓋的屋頂。他在一家農舍前的井口邊暫作停留,討了杯水,與此同時,所有的狗都在對著他身後那幾只爬在草地上、毫不起眼的祖各恐嚇性地吠叫。在另一處人群忙碌的農舍邊,他試著向農夫打聽一些關於諸神的事情,以及他們是否經常在勒瑞安山上翩翩起舞;但農夫與他的妻子僅僅只是劃了個舊印然後給他指出了通向尼爾與烏撒的道路。
等到中午的時候,卡特已經走在尼爾城內一條寬闊的主路上了。他曾經來過這裡一次,而且這也是他在這個方向上到過的最遠距離;中午過後,他便來到了那座橫跨斯凱河的雄偉石橋前——一千三百年前,修建這座石橋的時候,他們還曾將一個活人當作犧牲封進了這座石橋的中央橋墩中。穿過這座石橋之後,貓的身影便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的周圍(這些貓咪無一例外地對著尾隨在他身後不遠的祖各充滿了敵意地弓起了背)。這些貓咪的出現說明卡特已經距離烏撒的近郊不遠了;因為那個地方存在著一條古老但卻非常重要的法則:在烏撒,沒有人能殺死一隻貓。烏撒的近郊是片讓人頗感愉快的地方,因為那裡有著淺綠色的農舍與被整潔的籬笆圈出來的田野;但更讓人感到的愉悅的還是那座古雅的小鎮本身——這裡有著古老的尖形屋頂;也有許多從小樓中突出懸掛在道路上方的樓層;還有不計其數的煙囪管,以及狹窄的山地小巷——大群的貓咪游蕩在這些街巷上,透過它們之間的空隙,卡特能看見那些鋪設在小巷上的古老鵝卵石。那些若隱若現的祖各讓烏撒的貓咪紛紛散開,藏了起來,但卡特並不在意,而是徑直走向了那座供奉著舊神的廟宇[註1]——據說牧師與那些古老的記錄都待在這座簡單而樸素神廟裡;期間,他爬上了烏撒最高的山丘,在這座山丘頂上坐落著一座莊嚴的圓形高塔,而在這座攀繞著常青藤的石頭高塔裡,卡特找到了大長老阿塔爾。這位年長的牧師曾爬上了礫石荒漠中被視為禁忌的哈提格-科拉峰[註2],並活著折返了回來。
[註1:Temple of the Elder Ones ]
[註2: peak Hatheg-Kla ]
阿塔爾坐一張象牙色的講台上,而這張講台則被擺放在神廟頂端一個飾以彩花的聖祠裡。這個老人已經足足有三百歲了;但卻仍有著極其敏銳的思維與清晰的記憶。卡特從他那裡了解到了不少有關諸神的事情——他們事實上只不過是一群塵世裡的神明;只能軟弱無力地統治著我們的夢境之地。倘若離開了我們的夢境之地,他們便既沒有居所,也沒有力量。阿塔爾說,他們在心情愉悅的時候也許會留意凡人的禱告;但凡人絕不該去嘗試尋找他們位於冰冷荒野上的居所——那座矗立在卡達斯巔峰的縞瑪瑙要塞。沒有人知道卡達斯的位置實在是件極為幸運的事情;因為攀登這個地方必定會招致極其悲慘的後果。艾托的同伴,智者巴爾塞[註],僅僅因為爬上了那座人們所熟知的哈提格-科拉峰,就在尖叫中被某種力量拖進了天空。如果有人找到了卡達斯,那麼等待他的後果要比發生在巴爾塞身上的悲劇糟糕得多;因為,雖然一個睿智的凡人可能會在某些時刻勝過那些俗世裡的神明,但這些神明卻被來自宇宙之外的另一批神明保護著,而凡人們最好還是不要討論有關那些神明的事情。這些神明曾將他們的力量烙在了地球上的原始花崗岩中,而且這種事情在歷史上曾發生過兩次:其中一次發生在上古時期,人們猜想說那本古老得已經無法去解讀的《納克特抄本》上有一張繪畫正表現了這件事情;另一次則發生在哈提格-科拉峰,當智者巴爾塞試圖窺探俗世諸神在月光中舞蹈的情景時,這些神明將他拖進了天空之中。所以,艾托說,除了在進行機智委婉的祈禱外,人們最好還是不要去理會所有這些神明。
[註:Barzai the Wise]
雖然阿塔爾的勸告令人泄氣,而《納克特抄本》與《玄君七章秘經》也沒有提供有利的幫助,但卡特卻並沒有完全絕望。起先,他向老牧師詢問起了他在帶欄杆的露台之上所看到的那座精妙絕倫的夕陽之城,希望能不通過諸神的幫助獨自找到這座城市;但艾倫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阿塔爾說,這個地方可能存在於他獨有的夢境裡,而不在大多數人所熟悉的普通夢境世界中;可以想像,它也可能存在與另一個星球上。如果是這樣的話,即便那些俗世裡的神明願意協助,他們也對此無能為力。但這不太可能發生,因為卡特夢境的嘎然而止似乎非常清楚地說明夢境諸神並不希望他知道這個地方。
接著卡特耍了一個邪惡的伎倆,他拿出了祖各們給他的月亮酒,請坦誠接待自己的神廟主人喝了不少,結果讓這位老人開始變得不負責任地健談起來。可憐的阿塔爾開始毫無節制地嘟嚷起那些被人們視為禁忌的事物,一點兒也沒有保留;他談到旅行者們曾報告說在南方海洋[註1]裡的奧瑞巴島[註2]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脈[註3]中看到過一座雕刻,一座被鑿刻在山脈堅實岩床中的巨大雕像;同時阿塔爾還暗示說這幅圖畫可能是一幅模仿之作——當初俗世裡的諸神在這座山脈頂端伴著月光翩然起舞時,曾將他們的容貌精巧地描繪在了天空中,而某些力量將這些畫像摹刻在了石頭裡。同時,他還打著嗝說那副圖畫裡的畫像都非常奇怪,所以任何人都能輕易地認出它們,而且他們肯定可信地表現了諸神所屬的族類。
[註1:the Southern Sea,夢境之地中的一片海洋,為了和中國南海區分,特意翻譯成南方海洋]
[註2:the isle of Oriab ]
[註3: the mountain Ngranek]
有了這些消息,尋找諸神的目標對於卡特來說變得近在咫尺了。據說夢境諸神中那些較為年輕的神明經常會披上偽裝迎娶人類的女子,所以那些在卡達斯坐落的冰冷荒原附近居住生活著的農夫們肯定全都承載著他們的血脈。這樣一來,想要找到冰冷荒野就必須去看一看那些鑿刻在恩格拉尼克山脈上的面孔,並且記下這些特徵;然後他只需要仔細在活人間尋找那些特徵。這些特徵表現得越明顯、越密集的地方也就距離諸神們越近;而那鋪展在這些村落之後的礫石荒野就肯定是卡達斯坐落著的地方。
卡特肯定能從這些地方了解到不少有關夢境諸神的事情,而那些體內流淌著諸神血液的居民或許也能從祖先那裡遺傳到一些有利於尋神者的記憶。他們也許不知道自己的血統與祖先,因為人們對於諸神的容貌眾說紛紜,大相徑庭,因此也無法確定誰曾有意觀察過他們的容貌;事實上早在卡特尋找卡達斯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這些諸神的子嗣可能有著會被其他人誤解的、古怪而又高傲的思想;也許還會吟誦某些遙遠的景緻與花園——這些景緻和花園可能會與人們所了解到的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夢境之地裡的景色,都完全不同,以至於普通人可能會把他們稱為傻瓜;但也正是從這樣的言語中,人們也許能了解到一些關於卡達斯的古老秘密;或者搜集到一些有關那座諸神想要隱藏起來的夕陽之城的信息。而且,凡人也許還能因此抓住某個諸神所喜愛的子嗣當作人質;甚至可能俘虜到某個年輕的神明——尤其是當他偽裝起來與自己的新娘,某個標緻的鄉間處女,一同生活在凡人之間的時候。
可是,阿塔爾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奧瑞巴島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脈;不過他建議卡特沿著石橋之下歡唱的斯凱河一直走到南部海洋邊去看看;烏撒的自由人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但是那些坐著船、或是駕著騾拉大篷車隊推著兩輪貨車的商人都是從那個方向上過來的。那邊有一座巨大的城市,狄拉斯-琳[註]。不過在烏撒,這座城市的名聲並不算好,因為會有滿載著紅寶石的黑色三層多槳大帆船從說不清是哪裡的海岸航向這座城市。那些從這些帆船裡走出來與珠寶匠進行貿易的商人都是人類,或者基本上是人類,但卻從來沒有人見過那些劃動這些帆船的槳手;而在烏撒,商人們若是要與這些從未知海岸航行過來卻從不展示自己槳手的黑色大船進行貿易的話,也都會被認為是不正常的。
[註:Dylath-Leen]
當他說出這些事情時,阿塔爾早已昏昏欲睡了,於是卡特溫柔地把他放躺在由黑檀鑲嵌成的睡椅上,並彬彬有禮地將他的長鬍子擺放在他的胸口上。當他離開神廟準備繼續前進時,卡特突然發現再沒有隱約地拍打聲跟在他身後了。他不由得奇怪那些祖各為何會在追求新鮮事物時變得如此鬆懈倦怠起來,然後他便注意到所有那些生活在烏撒、皮毛光滑得意自滿的貓兒都懷著非同尋常的嗜好舔著自己的下頜。接著,他回憶起在與老牧師對話的時候,曾聽到神廟下端傳來過吱吱的聲音與貓咪的打鬧聲;同時,他也回想起鵝卵石街道邊曾有一只特別大膽放肆的年輕祖各對一隻黑色小貓表現出過極為邪惡的渴望。因為他喜愛黑色小貓勝過世上的一切東西,所以他彎下腰輕輕拍了拍那些舔著自己下頜、皮毛光滑的貓兒,卻並沒有多做哀悼,因為那些好尋根探底的祖各們不會跟在他身後了。
這時已經是落日時分了,於是卡特在一間坐落在陡峭小巷上方、能夠俯瞰小鎮低矮部分的旅舍裡安頓了下來。當他走上自己房間的露台,俯瞰下方的景緻時,他看到了由紅色屋頂組成的海洋,看到了鋪設著鵝卵石的小巷,還看到了更遠處令人愉悅的田野。當他看著這一切在傾斜的陽光中變得柔和與魔幻起來時,他敢發誓,如果不是記憶中那座更雄偉的夕陽之城在不停刺激著他前去探索未知的危險,那麼烏撒不論如何都是一個非常適合居住的地方。接著,暮色漸暗,用石灰糊刷的山牆由粉紅色逐漸轉變成了充滿神秘氛圍的紫色,微亮的黃色燈光開始一盞接一盞地浮現在了古老的格子窗之後。神廟高塔上傳來了悅耳的鐘聲,而入夜的第一顆星辰也開始在斯凱河對岸草甸之上的天空中靜靜地眨起了眼睛。當夜晚開始輕聲低吟時,卡特也附和著輕輕地點著頭,彷彿魯特琴手正在金銀絲裝飾的露台與棋盤格局的純樸烏撒之外的地方傳唱著那些古老的歲月。甚至就連烏撒眾多貓咪所發出的聲音中也可能會流露著甜美的感覺,但它們大多數都很飽足,而且閉口不言那頓奇怪的餐宴。它們中的一部分偷偷離開了烏撒,前往那些只有貓兒才知道的神秘國度——鄉村裡的人們說這些王國都在月亮的暗面,而貓兒們則會從高大的房屋頂端跳向那個世界。不過此時有一隻黑色小貓從樓上悄悄匍匐爬過,躍上了卡特的膝蓋,一面打鬧著一面發出愉快的呼呼聲。當卡特最後躺在小小的睡椅上,靠在用具有催眠作用的芬芳香草填充起來的枕頭上,沉沉睡去時,那隻黑色小貓也跟著在他腳邊不遠的地方蜷起了身子。
早上的時候,卡特加入了一只由商販組成的車隊,與他們一同前往那座名叫狄拉斯-琳的城市。車隊的貨物主要是烏撒出產的紡織羊毛與從烏撒那忙碌的農場裡收獲來的卷心菜。一連六天,他們搖晃著叮噹作響的鈴鐺,走在斯凱河一側平坦的馬路上;有幾個晚上,他們停留在一些古雅奇異的漁鎮上,並在那兒的旅舍裡落腳;而在其他幾個晚上,他們則在繁星之下紮營,聽著平靜的河流上不時傳來片刻船夫的歌聲。田野的風光非常漂亮,卡特看到了不少青綠的籬笆與樹林,還有如畫的尖頂農舍和八角形的風車磨坊。
第七天,前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了一片煙霧般的朦朧事物,接著出現的便是狄拉斯-琳那高聳的黑塔。這座城市與那些大多由玄武岩修建起來黑塔從遠處看起來有些像是著名的巨人堤[註1],而那些黑塔間的街道既陰暗又無趣,毫無魅力可言。在數不清的碼頭附近擠滿了陰沉的海員酒吧,整座城鎮裡擠滿了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的水手,其中一小部分甚至說不上是從地球上來的。卡特向城市裡那些穿著古怪長袍的居民問起了奧瑞巴島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脈,隨後便發現他們對這個地方非常熟悉。城市裡的一些船就來自那座島嶼上的巴哈那[註2]港,其中有一艘船預計會在一個月內返回這裡;進入那座港口之後,騎上斑馬,再花兩天的時間便可抵達恩格拉尼克山脈。但是,很少有人見過那些描繪著諸神容貌的石頭雕刻,因為它位於恩格拉尼克山脈中非常險峻的一側,從上面俯瞰下去只能看見險峻的峭壁與充滿了險惡熔岩的山谷。過去諸神們曾遷怒於居住在山脈那一側的凡人,並將這些事情告知了那些外神們。
[註1:the Giants’ Causeway,指英國北愛爾蘭安特里姆平原邊緣大約由四萬多根巨柱組成的賈恩茨考斯韋角。這些石柱是玄武岩熔流湧出地面,冷卻後收縮形成六邊或四邊、五邊形的棱柱。因為形狀整齊體積巨大,所以被傳說為巨人修建的堤道。]
[註2:Baharna ]
在狄拉斯-琳的海員酒吧裡向那些商旅與水手打聽消息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更傾向於去偷偷地談論那些黑色的多槳大帆船。根據日程的安排,不出一周就將會有一艘黑色槳帆船載著從某塊無人知曉的海岸上帶來的紅寶石停靠在碼頭上。可鎮子上的居民卻很害怕看見它停靠在這裡。那些從船上走出來與其他商旅進行貿易的人都長著寬得不同尋常的嘴,而他們纏頭巾的方式也格外地難看——那些頭巾會在他們的前額奇怪地隆出兩個小包。這些人所穿的鞋子也是他們所見過的,整個六王國[註1]中,最短、最奇怪的。但最讓人感覺害怕的還是那些看不見的槳手。那些三層長槳劃動得太過輕快,太過有力,太過協調準確,反而讓人感覺不太安心;而且,若是有一艘船在碼頭邊停上幾個星期,期間只看見船上商人往來貿易,卻從未見過任何一個船員,那麼這事情多少都讓人覺得有些蹊蹺。對於那些在狄拉斯-琳開酒吧的業主們,以及那些食品商與屠夫們來說,事情多少有些不太公平;因為從來都沒人往這些黑色槳帆船上送過一丁點兒補給。那些船上的商人只取走了黃金與從河對岸的帕格[註2]送過來的矮胖黑奴。他們沒有從食品商和屠夫那裡買走任何東西,僅僅只帶走了黃金與他們用黃金買下的來自帕格的矮胖黑奴——這就是那些模樣讓人頗不愉快的商人與那些看不見的槳手所需要的一切。當南風從碼頭那邊吹過來時,會把這些帆船上的氣味帶到港口邊,而這些被南風帶過來的氣味完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就算是海員酒吧裡最能忍耐異味的常客也只有通過頻繁地用濃烈的塞格草[註3]進行煙熏才能忍受這種氣味。事實上,倘若有人能從其他地方弄到那些黑色槳帆船帶來的紅寶石,那麼狄拉斯-琳就絕不會容忍這些黑色槳帆船在碼頭上靠岸;但實際上,在屬於地球的夢境之地裡,沒人知道有哪種礦藏能開採出這樣的寶石來。
[註1: the Six Kingdoms]
[註2:Parg]
[註3:thagweed 一種虛構的夢境之地的香草。]
狄拉斯-琳裡那些四海為家的人們閒聊時的主要內容就是這些東西。在此期間,卡特一直都在耐心等候著從巴哈那港開過來的航船,因為那艘船也許能把他載到奧瑞巴島上,而那貧瘠荒蕪但卻雕刻著諸神面容的恩格拉尼克山脈就高高地聳立在這座島嶼上。與此同時,他也沒有放棄在那些游歷得很遠的旅行者們所出沒的地方搜尋任何有用的故事——任何可能與冰冷荒野上的卡達斯,或是與那座他在夕陽之中、從露台上看到的有著大理石牆與銀色噴泉的輝煌城市有關的故事。可是,他卻沒有打聽到任何有關這些東西的事情;不過,當他提到冰冷荒原的時候,曾有一個非常年長的斜眼商人看起來奇怪地像是掌握著一些相關的消息。據說這個老人在與一些可怖的石頭村落做貿易,而這些石頭村落就坐落在荒蕪而又覆蓋著冰雪的冷原[註]上——沒有哪個正常的人類願意造訪那個地方,而且晚上的時候,人們還能在遠處看見那片高原上面放射著邪惡的火光。但是這個老人的非凡之處不止如此,有傳聞說他還與那個難以描述的高階祭司打過交道——這個臉上遮蓋著黃色絲綢面具的祭司獨自居住在一座非常非常古老的石頭修道院裡。這樣一個人無疑曾與許多在人們的想像中應該居住在冰冷荒原上的生物進行過小規模的貿易,可是卡特很快便發現向他發問毫無結果。
[註:plateau of Leng,這個Leng與中文的“冷”可能是個巧合。]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所說的那艘黑色多槳大帆船安靜地駛過了高大的燈塔與玄武岩修築的防波堤,輕巧地滑進了港口裡,帶給人以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接著,南風便為鎮子帶來了一股奇怪的惡臭。這在濱水區的酒吧裡引起了一陣颯颯的騷動與不安。過了一會兒,那些腳掌短小、膚色深暗、長著一張大嘴的商人頭戴隆起小包的頭巾,鬼祟笨拙地走下了船,開始尋找那些聚集著珠寶匠的集市。卡特靠了過去,打量了一會兒,可他越看這些人就越不喜歡他們。接著,他看到他們驅趕著那些來自帕格的矮胖黑人走上踏板,嘟嚷著坐進那艘古怪的槳帆船。這讓卡特不禁有些好奇這些肥胖可憐的人將會被送到哪片陸地上去——或者他們是否會被送到陸地上去都是個問題。
接著,在槳帆船停泊進港口後的第三個夜晚,那些令人不安的商人中的一員與卡特攀上了話。他邪惡而得意地訕笑著,向卡特暗示說他在酒吧裡聽說了卡特所追尋的東西。他似乎知道某些不宜公開談論的秘密;因此即便他的聲音可憎得讓人無法忍受,但是卡特仍舊覺得不應該輕易忽視這樣一個遠道而來的旅行者所講述的見聞。因此他邀請這位商人作為自己的客人到樓上上鎖的小房間裡坐一坐,並倒出了最後一點祖各們送給他的月亮酒,想要撬開客人的口。那個奇怪的商人醉得厲害,可月亮酒並沒有改變他臉上的訕笑。隨後,他掏出了一個奇怪的瓶子,那裡面裝著自己帶來的酒水。卡特發現這個瓶子是由一顆中間挖空的紅寶石做成的,而且瓶子上還雕刻著一些難以置信甚至於都無法理解的圖案。那個奇怪的商人邀請他的主人一同喝一杯,於是卡特非常謹慎地啜了極小的一口。可雖然他僅只抿了那麼一點兒,但他仍感覺到了天旋地轉的暈眩與難以想像的燥熱。這期間,客人臉上的笑意變得越來越明顯,當卡特滑進一片黑暗時,他看到的最後一眼便是那張黝黑可憎的臉顫動著邪惡的大笑,甚至他額前那兩個由桔黃色的頭巾所隆出的小包中的一個也在他癲癇般的大笑中被弄亂了。
當他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卡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極度可憎的惡臭中;一張帳篷樣的雨棚立在船的甲板上,將他整個遮擋在下面;而南方海洋那美妙絕倫的海岸正在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迅捷速度向後飛去。他並沒有被鎖鏈鎖著,但卻有三個面帶譏諷的商人咧著嘴站在他身邊。當卡特看到他們頭巾下的鼓包時,幾乎就和聞到從邪惡船艙裡滲透出來的惡臭一樣昏厥過去。而後,他看到了許多輝煌的土地與城市從他身邊飛馳而過:在過去的時候,曾有一個來自地球的夢想家——一個居住在古老的金斯波特港裡的燈塔看守人——經常談起這些土地與城市。在那些土地與城市之中,卡特認出了札爾的梯台群廟[註1],那裡是忘卻之夢的容身之所;同時,他也看到了惡名昭彰的撒拉倫[註2],並且認出了那些矗立其中的尖塔——一個名叫拉西[註3]的精魂統治著這座有著一千個奇跡的惡魔之城;另外他還認出了那些修建在夏阿[註4]——那片歡愉不曾光臨之地——上的陰森花園,還有它那一對雙生的水晶海岬——它們在上端交彙成一座輝煌燦爛的拱門,而這座拱門則守護著索納—尼爾港[註5],被祝福的幻想之地。
[註1:the templed terraces of Zar]
[註2:Thalarion]
[註3:Lathi ]
[註4:Xura]
[註5:the harbour of Sona-Nyl ]
這艘散發著惡臭的黑船以一種遠非正常的速度飛駛過那些絢麗奪目的土地。而所有這些土地都在提醒他那些待在甲板下那些看不見的槳手正在以一種極不尋常的快速節奏劃動著那些長槳。在那一天結束前,卡特看到舵手一直在保持船正對著西面的一片玄武岩石柱航行。那些單純愚笨的人們聲稱在那片玄武岩石柱林之後便是光輝的克修利亞[註];但那些更加睿智的夢想家則很清楚地知道那片玄武岩石柱林其實是許多扇大門,它們都通向一座可怖的巨大瀑布,而這座出現在地球夢境之地的海洋裡的瀑布會翻滾奔騰向深不可測的虛無,傾倒過空洞的空間,流向其他世界與其他星球,甚至流向有序宇宙之外的恐怖虛空。在那片虛空裡惡魔之王阿撒托斯在混沌中飢餓地啃咬著。而在他的身邊,那些來自世界之外、盲目痴愚而又陰暗無聲的神明與他們的靈魂和使者奈亞拉托提普一同狠狠地敲打著,尖嘯著,讓人毛骨悚然地翩翩起舞。
[註:Cathuria ]
在此期間,三個面帶譏諷的商人沒有對他們的意圖做出任何的解釋,但卡特很清楚,這些人肯定與那些希望讓他停止追尋卡達斯的存在們是一伙的。生活在夢境之地裡的人們都知道:那些來自世界之外的另一批神明有著許許多多的代理人,而這些代理人就行走在人群之中;他們有些是完完全全的人類,有些則與人類有些許細微的不同,但不論如何他們都熱衷於去實現那些盲目痴愚的東西所提出的一切意願,並借此換取這些東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靈魂與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亞拉托提普的恩惠與寵愛。所以卡特推斷,那些帶著鼓包頭巾的商人們在聽說了他正狂妄地打算尋找那些居住在卡達斯城堡裡的夢境諸神後,便決定將他帶走,然後獻給奈亞拉托提普來換取某些無可名狀的恩惠作為獎賞。可是,卡特猜不出這些商人來自哪片土地,也不知道他們的家園是在我們所熟知的宇宙之內,還是在外面那些怪異的空間裡;他也想像不出這些商人打算在哪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與伏行之混沌會面,好獻上自己來索取他們的獎賞。但是卡特知道,這些像是人類一樣的傢伙中,沒有誰膽敢接近那存在於無形的中央虛空中、屬於阿撒托斯的終極黑暗王座。
當夕陽西下時,商人們舔著他們極為寬大的嘴唇,表現出了飢餓的神色。其中有一個商人向下走進了船艙裡,然後從某個隱秘而又令人作嘔的小艙中拿出了一個小罐與一籃筐盤子。接著,他們在雨蓬下相互靠緊蹲了下來,相互傳遞起了熏肉,開始晚餐。但當他們遞給卡特一份晚餐時,卡特發現這份晚餐的在尺寸與模樣上有著某些非常嚇人的特徵;所以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於是他在沒人看著他的時候將晚餐丟進了海裡。接著,他又想起那些待在甲板之下始終看不見身影的槳手,想起了那些能為這些槳手提供如此強壯力量的可疑補給。
當槳帆船穿過西面的玄武岩石柱林時,天色已經黑了。終極瀑布發出的巨響仍在船的前方不祥地咆哮著,而瀑布激起的浪花與飛沫則一直向上攀升,甚至遮掩住了天空中的星辰。甲板變得愈發地潮濕起來,瀑布邊緣那洶湧澎湃的浪潮卷繞著將船身圍在當中。接著,在一陣古怪的呼嘯聲中,整隻船向前躍了出去,一頭栽向了深淵。當整個世界突然轉折,陡峭地向下墜去時,卡特感覺到了只有在夢魘裡才體會得到的恐怖。整隻巨大的帆船像是彗星一般無聲地射向行星空間中。而在此之前,他還從不知道會有怎樣一些無定形的漆黑之物在這片以太之海裡潛伏、雀躍與掙扎;這些東西待在這片可怕的空間裡不懷好意地睨視著那些可能從此經過航海者們,對著他們咧嘴嬉笑,有時甚至會用它們滿是黏液的爪子觸碰感受那些激起他們好奇心的移動物件。這些東西是外神們那無可名狀的幼體,它們與外神一樣盲目痴愚,同時還擁有著不同尋常的飢餓與渴望。
但這艘無禮的槳帆船並沒有如卡特所恐懼地那樣航向以太之海深處,因為他很快就看到舵手在調整路線,把船頭對準了月亮。這時的月亮還是一輪新月,隨著他們不斷地接近,它柔和地閃耀著變得越來越大,同時也逐漸向船員們展現出它上面那些奇異的環形山和令人有些不安的尖峰。帆船逐漸航向月亮的邊緣,這讓卡特很快便清楚地意識到它的目的地正是月亮那總是背對著地球的神秘一面;也許除了夢想家斯尼瑞斯-寇[註]之外,沒有哪個人類曾目睹過月亮的這一面。當帆船靠的更近些時,月亮的近貌讓卡特變得非常不安起來;他不喜歡那些散落在月亮表面各處的破敗遺跡,它們的尺寸與形狀都讓他覺得有些恐懼。那些散落在群山上的神廟遺跡全都矗立在特定的位置上,這讓它們不可能用來供奉和贊美那些理性正常的神明;而那些聳立在神廟裡的殘破立柱所遵循的對稱法則中似乎也潛伏著某些內在的、並不願引人去破解的邪惡意味。至於那些過去在這些神廟裡頂禮膜拜的崇拜者究竟生得一副什麼模樣,卡特則堅定地拒絕再去揣測。
[註:Snireth-Ko]
當帆船繞過月亮邊緣,航行在那些人類從未見過的土地上時,大地上出現了一幅奇異的風景明確地顯示出那上面有生命存在的跡象。卡特看到了許多低矮、寬大的圓形小屋散布在由發白的怪誕蕈類組成的田野裡。他注意到這些小屋並沒有窗戶,並且覺得它們的形狀讓自己想起了愛斯基摩人修建的臨時小屋。接著,他瞥見了一片在遲緩呆滯的海面上揚起的油膩波浪,同時也意識到他們的航行將再次回落到水面上——或者至少是某種液體上。船體衝破液體表面時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響,而那些波浪接納船體時表現出的那種古怪而又充滿彈性的狀態也讓卡特覺得頗為迷惑。接著,他們開始以一個極快地速度在這片油膩的海洋上滑行,並且經過了另一艘有著類似模樣的槳帆船,還與它打了個招呼。但粗略地看過去,除了這一片奇怪的海洋與頭上天空外,什麼也看不到。雖然此時太陽正灼熱地照耀著天空,但天空仍舊是黑色的,而且撒滿了繁星。
不久之後,槳帆船的前方便逐漸抬升起了一條由犬牙交錯的群山構成的嶙峋海岸,與此同時卡特也看到了一座城市。那座城市裡簇集著令人不快的灰色高塔。這些高塔傾斜彎曲的外觀,還有它們抱團聚簇的情形,以及塔上完全沒有窗戶的建築方式都令這個囚徒覺得頗為不安;他不禁為自己愚蠢地啜了一口那個帶著鼓包頭巾的商人拿出來的怪酒而感到苦澀和悲傷。當海岸線拉得更近些時,那座城市所散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惡臭也跟著變得強烈起來。同時,他還看見那些犬牙交錯的群山上生長著大片的森林,而那些森林中的某些樹木與地球上的魔法森林裡那棵形單影隻的月亮樹明顯出自同一祖先。那些細小的褐色祖各們正是利用這種樹的汁液釀製出了它們那奇異的美酒。
這個時候,卡特已經能分辨清楚前方惡臭碼頭上移動的人物了。可他看得越清楚,就越覺得恐懼和嫌惡他們。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人類,甚至一點兒也不像是人。它們是一些巨大而又黏滑的灰白色生物,能夠自由地膨脹與收縮。而它們的模樣——雖然經常改變——大致類似於無眼的蟾蜍,並且在它們那輪廓模糊的鈍吻前端生長著一叢古怪顫動著的短小粉紅色觸手。這些東西忙碌地蹣跚行走在碼頭周圍,並不時用它們的前爪抓著長槳跳上或跳下已經下錨的槳帆船。偶爾也能看到一個這種生物趕著一群腳步啪噠啪噠直響的奴隸。那些奴隸事實上很像長著一張寬嘴的人類,和那些在狄拉斯-琳裡做生意的商人們非常相似;只有那些沒有頭巾、衣物和鞋子的人群才看起來不那麼像是人類。那些生物會把一些奴隸——工頭們會試驗性捏一捏,挑出那些更肥胖的——從船上運卸下來,然後再將他們裝釘進巨大的板條箱裡。而工人們則會將這些板條箱推進低矮的倉庫或是裝進巨大而笨重的篷車上。
當一輛篷車拉上擋板緩緩駛離時,卡特才看見拉動整輛篷車的竟是一只令人難以置信的生物。雖然後來他還曾在那個可恨的地方見過其他許許多多的怪物,但那只拉車的生物仍讓他驚訝得倒吸一口冷氣。不時會有一小群穿戴得像那些黝黑的商人們一樣的奴隸從某艘帆船上被驅趕下來,而跟在他們身後的則是一大群那種蟾蜍一般灰色、黏滑的生物——它們有的是軍官,有的是領航員,有的則是槳手。卡特看到那些幾乎和人類長得一樣的生物都被保留了下來,用於執行那些不需要太多力氣但卻更不光彩的工作,例如烹飪,拿取與搬運,以及與地球及其他星球上人討價還價。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動起來肯定非常方便,因為只要批上衣服,仔細地穿戴好鞋子與頭巾,他們看起來就和人類沒什麼兩樣,足夠他們在人類的店鋪裡討價還價而不需要感到任何窘迫,或是作出任何奇怪的解釋。除了那些或瘦削贏弱或疾病纏身的奴隸外,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沒穿任何衣物,而且都被裝釘在板條箱裡,被由令人難以置信的生物拉著的笨重篷車拖離港口。偶爾卡特也看到有一些其他的生物被卸載下來打包裝箱;其中有些非常像是這些類人生物,有些則不那麼像了,還有些則壓根一點兒也沒有相似之處。於是,他不禁好奇是不是也有一些來自帕格的可憐矮胖黑人也會在這兒被卸載下來,打包裝箱,搬運到那些可憎的貨車上然後被拉進內陸地區去。
接著槳帆船在一處由海綿狀岩石修築起來、看上去頗為油膩的碼頭前靠了岸,接著一大群像是從噩夢裡跑出來的蟾蜍般生物從船艙裡蹣跚地走了出來。兩只蟾蜍模樣的生物抓住了卡塔,並把他拖上了岸。那座城市的模樣與空氣中飄蕩的氣味都難以用語言去描述,連卡特自己也只記得一些零碎的畫面——例如鋪設著地磚的街道,黑色的大門,由無窗的垂直高牆組成的無盡峭壁。最後他被拖進了一個低矮的大門,並被迫在瀝青般的黑暗中爬上了無數級階梯——對於那些蟾蜍般的生物來說,有沒有光亮似乎都是一樣的。這個地方彌散著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而當卡特被鎖進一間小囚室,留下來一個人獨處時,他已幾乎沒有力氣再爬動與探知整座囚室的形狀與尺寸了。但後來的摸索告訴他,這是一間圓形的囚室,直徑大約有二十英尺。
從這時起,時間似乎就停止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食物被推進來,但卡特卻更本不願去碰。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走向何方;但他覺得自己被囚禁在這裡是為了等待身處外神們那可怖的靈魂與使者的到來。最終,在不知道多少小時,或多少天之後,那扇巨大的石門再次打開了。卡特又被推擠下了樓梯,帶到了那座可怖城市被紅光點亮的大街上。這時是月亮上的夜晚,整個城市裡都部署著手持火炬的奴隸。
接著看守們在一個可憎的廣場上組成某種隊伍;隊伍中包括十個蟾蜍般的生物和二十四個類似於人類的火炬手——兩側各十一個,前後各一個。卡特被它們安置在了隊列的中間;五個蟾蜍般的生物站在他前面,五個站在他後面,同時在他的兩側還各有一個火炬手。某些蟾蜍般的生物拿出了上面雕刻著噁心圖案的象牙長笛,並吹奏出了令人作嘔的聲響。在邪惡可憎的笛音中,這列縱隊向前走過鋪著地磚的街道,進入了那生長著污穢蕈類的漆黑平原,接著很快便開始攀登位於城市後方一座較為低矮和平緩的山丘。卡特敢肯定,伏行之混沌就在在某面讓人恐懼的山坡上,或是某塊褻瀆神明的高原上,等待著;他由衷地希望這種充滿懸念的等待將很快過去。那些不敬的長笛吹奏出的哀嚎讓人覺得駭然,他幾乎願意獻出一切來換取一點而哪怕是接近正常聲音的聲響;但那些蟾蜍般的生物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奴隸們也緘口不言。
這時,從閃亮著點點星光的黑暗裡的確傳來了一點兒普通正常的聲音。它從更高一些的山丘上傳了過來。與此同時,所有那些圍繞著山丘呈犬牙交錯狀的山峰抓住了這聲音,將之迴響成為一股喧囂嘈雜而且不斷膨脹的大合唱。那是貓咪在午夜時分的叫聲。直到此時,卡特才意識到村子裡的那些老人們對於那些只有貓兒才知道的神秘王國所作出的低聲猜測是正確的——那些貓兒們中的年長者會在夜間悄然潛行,並從高大房屋的屋頂上跳躍進那些神秘王國裡會合。的的確確,它們跳進了月之暗面,並在這裡的山坡上雀躍嬉戲,與那些古老的陰影交談。此時,在那惡臭的隊列之中,卡特聽到了它們平凡、友善的嘶叫,同時想起了陡峭的屋頂,想起了溫暖的壁爐,想起了家中那被微光點亮的窗戶。
卡特知道不少貓兒們的叫聲,而在這個偏遠而可怖的地方,他也能發出合適的叫聲。但他根本不需要這樣做,因為在他嘴唇張開時,他聽到貓兒們的合唱變得更大也更近了。對著星光他看到許多優雅細小的身形所留下的迅捷陰影從一座小丘跳到另一座小丘上,彷彿逐漸組成了一個軍團。親族的召喚已經發出,在這只污穢的隊伍有時間恐懼之前,一片由皮毛與致命利爪組成的令人窒息的方陣已猶如潮水般狂風暴雨似地撲向了隊伍。長笛的聲音嘎然而止,黑夜中傳來了尖叫。那些垂死的類人奴隸在大聲的尖叫,而那些蟾蜍般的生物在它們惡臭的綠色膿漿致命地汩汩流出落到生長著污穢蕈類的多孔土壤上時,仍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在火炬的照耀下,卡特面前出現了一幅令人震驚的景象。卡特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貓。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黃色的、虎斑紋、雜色的;普通家貓,波斯貓,馬恩島貓,西藏貓,安哥拉貓,埃及貓;所有這些貓咪都置身在這片狂暴的戰場上,而它們的身上都環繞著一絲深厚而又純潔的神聖光輝,也正是這種聖潔的光輝讓它們的女神在布巴斯提斯[註]的神廟裡備受尊崇。它們以七倍的力量撲向那些類人奴隸的咽喉,或是蟾蜍般生物那長著粉紅色觸鬚的鈍吻,將它們野蠻地撲倒在生長著真菌的平原上。接著由無數同伴組成的大軍便會湧向它們的敵人,在神聖的戰鬥怒火中用狂暴的爪子與牙齒撕扯它們。卡特從被抓傷的奴隸手裡抓過一把火炬,但很快便被他忠誠的守護者所組成的洶湧浪潮撲倒了。於是他躺在完全的黑暗裡,聽著戰鬥發出的鏗鏘聲響與勝利者嘶叫,並在援軍們於他身邊前衝後突展開戰鬥時,感受著他朋友們那柔軟的腳墊。
[註:古埃及的一著名城市,歷史上此地為貓神的頂禮膜拜的中心,貓女神巴斯特的聖城,曾出土過巴斯特女神的銅雕像。同樣Lovecraft也將巴斯特寫進了克蘇魯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