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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尋秘境卡達斯 (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 by H. P. Lovecraft (1/3)

作者:幻滅之喜│2017-10-01 19:31:21│巴幣:19│人氣:3597
夢尋秘境卡達斯
(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
作於1926年秋至1927年初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多數採取意譯為主,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像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故如有考據黨希望詳細考證,可向譯者尋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討。

搬運:因此篇原著無分章節,篇幅卻遠超巴哈發文的字數上限,因此分為3篇發佈,此為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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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道夫·卡特曾三次夢見那座精美絕倫的城市,但每次他都只能在城市上方高處的露台上稍作停留,旋即便被某種力量緊緊攫住,從夢境中拖離開去。一連三次,皆是如此。他記得,在夕陽的照耀下,整座城市——那些高牆,那些廟宇,那些柱廊還有那些由帶紋理的大理石修築起來的拱橋——全都閃耀著金碧輝煌而又美妙動人的光輝;銀色底座的噴泉在寬闊廣場與芬芳花園裡噴吐著泉水,散發出棱彩光芒;優美雅致的樹木、繁花錦簇的花壇以及象牙色的雕像排列在寬闊的街道兩側;層層疊疊的紅色屋頂與老舊的尖型山牆爬在北面的山坡上,為下方草綠色鵝卵石鋪築的小巷提供一份遮蔽。這座城市是諸神的寵愛;是天國喇叭吹奏出的儀仗樂曲,是神界銅鈸碰撞發出的洪亮音符。神秘的氣息籠罩著這座城市,就彷彿陰雲籠罩在一片無人造訪、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山脈上一般;而當卡特屏住呼吸,滿懷期待地站在修砌著欄杆的矮牆前時,各種情緒糾纏著一同湧了上來,其中有幾乎快要褪去的記憶所帶來的辛酸與焦慮,也有因失去所愛事物而感到的苦痛,還有那強烈得幾乎要將人逼瘋的渴望——渴望想要再度出現在那個令人敬畏而又非同尋常的地方。

他知道這座城市對他來說一定曾有著非凡的意義;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個循環,或哪具軀體裡時[註1]知道這個地方的,也說不出當時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它模糊地喚起了一些片段,一些有關某段遙遠的、幾乎已被遺忘的幼年歲月的片段——在那個時候白晝中的一切神秘都充滿了奇妙與愉悅,而不論黎明還是黃昏都在預兆般地大步向前,走在魯特琴與歌唱交織的渴望之聲中[註2];打開仙境的大門,邁向更多令人驚訝的奇跡。但每次當他站在高處有著奇怪甕壇與雕欄的大理石露台上,俯瞰著這座肅穆、美妙而又超脫俗世的夕陽之城時,他總能感覺到夢境裡那些暴虐專橫的諸神所施加的束縛;因為他永遠都無法離開那個高台,也不能走下那條寬闊的大理石階梯——雖然它一直無窮無盡地延伸到下方那些鋪展開來、誘人心動同時也充滿了古老魅力的街道。

[註1:在夢境系列中,洛夫克拉夫特認為夢想家會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在夢境之地中。]
[註2:原文為:and dawn and dusk alike strode forth prophetick to the eager sound of lutes and song]

當他第三次從這樣的夢境裡醒來時,他仍舊無法走下那些階梯,也無法橫穿那片被夕陽照耀著的肅穆街道。倫道夫·卡特花了許多時間向那些躲藏起來的夢中諸神祈禱——這些神明總會反復無常地徘徊在無人知曉的卡達斯峰上方的陰雲裡,而那座山峰則位於杳無人跡的冰冷荒野上。可即便如此,那些神明仍沒有作出任何回應,也沒有展現出絲毫的憐憫與慈悲。卡特也曾試著在夢境裡向他們禱告,甚至通過蓄著鬍子的那許與卡曼-札進行了帶有犧牲性質的祈求——這兩位牧師所掌管的那座矗立著火焰立柱的洞穴神廟就坐落在距離通向清醒世界的大門附近不遠的地方——但那些神明仍沒有因此展現任何有幫助價值的神跡。不過,他的祈禱似乎傳達到了諸神那裡,並引起了相反的效果;因為從他第一次祈禱開始,卡特就再也不能俯瞰那座精美絕倫的城市了;就彷彿前三次從高處得到的短暫一瞥僅僅是緣於某種意外或勘漏,違背了某些諸神制定的隱秘計劃或意願。

直到最後,卡特厭倦了繼續緬念那些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街道與那些隱藏在古老瓦簷間的山地小巷。可他既睡不著,也不能將這些念頭趕出腦海。於是他決定帶著自己那大膽的願望前往那片從未有人去過的地方,不懼結冰的荒野,穿過黑暗,前往無人知曉的卡達斯——這座被雲霧遮罩的山峰環戴著常人無法想像的星辰,而夢境諸神[註]所居住的那座永夜的神秘縞瑪瑙城堡就坐落在這座山峰上。

[註:the Great Ones,注意這並不是舊日支配者,the Great Old Ones]

在淺睡裡他向下走過了七十級台階,來到了火焰洞穴中,向長著鬍子的牧師那許與卡曼-札談論起了他的計劃。兩位牧師搖晃著他們帶雙重冠[註1]的頭,發誓說這將是他靈魂的死亡之旅。他們告訴卡特,夢境諸神已經表達了他們的意願,而他們不會因為卡特堅持不懈的祈願而感到愉快或決定退讓。他們還提醒他,不僅沒有人去過無人知曉的卡達斯,甚至沒有人能夠推測出它到底在哪裡;它可能坐落在圍繞著我們世界的夢境之地裡,也可能坐落在那些圍繞著北落師門或畢宿五[註2]的未知夢境裡。如果它在我們的夢境之地裡,那麼卡特還有可能抵達那裡;如果不是,那麼從太初至今,只有三個完完全全屬於人類的靈魂成功地穿過褻瀆神明的漆黑深淵抵達其他夢境並折返了回來,而在這三個人中,有兩個回來時已經徹底瘋了。這種旅途中的每一處地方都充滿了無法估量的危險;而且在旅途的最後,旅行者還需面對那個只有在無人膽敢談及的胡言亂語中才會被提到的最終危險——它存在於有序的宇宙之外,一個任何夢境都無法觸碰到的地方;這股沒有確定身形的毀滅力量存在於最深的混沌裡,待在一切無垠的中央,翻滾冒泡,褻瀆著一切神明——那就是無所限制的惡魔之王阿撒托斯。沒有哪張嘴唇膽敢高聲言及它的名諱。在那些超越時間之外、讓人無法想像的黑暗巨室裡,污穢巨鼓敲打著隱約而又令人發瘋的迴響,邪惡長笛吹奏出的空洞而又單調的哀嚎,而在這一切之中,它飢餓地啃咬著。那些巨大的至高神明緩慢笨拙而又荒誕不經地伴著那令人憎惡的敲打與尖嘯翩翩起舞。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類神明,盲目痴愚而又陰暗無聲,而他們的靈魂與使者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亞拉托提普[註3]。

[註1:原文為pshent,意思是埃及統一後法老所佩戴的特殊王冠。相傳法老美尼斯統一了上下埃及後,為了表示埃及成為一個整體,於是用將上埃及的紅色王冠與下埃及的白色王冠組合成了新的王冠,也就是後來的pshent,雙重冠。]
[註2:Fomalhaut or Aldebaran,二者分別為南魚座的主星(南魚座α星)與金牛座α星]
[註3:原文為whose soul and messenger is the crawling chaos Nyarlathotep。其中糖果曾與我提到過那個soul的具體含義是什麼。糖果認為這裡的soul應該是“化身、象徵”的意思,因為soul有“of sth a perfect example of a good quality”這種意思。但此處仍採取了直譯。]

這就是牧師那許與卡曼-札在火焰洞穴裡對卡特所做出的警告。但即便如此,卡特仍決心要找到那些居住在無人知曉的卡達斯城中的諸神,不管這座城市在哪裡;同時他還要從他們的手裡贏回與那座美妙絕倫的夕陽之城有關的一切記憶,並重新看到這座城市,甚至行走居住在這座城市裡。他知道這趟旅程將會離奇而又漫長,而夢境諸神也將對他百般阻撓;但他已經在夢境之地裡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並且因此積累了許多將會有助於他的經驗與設備。所以在向兩位牧師祈求過道別的祝福後,卡特機靈幹練地規劃好了自己的旅行線路,然後勇敢地向下走過七百級台階來到沉眠之門[註]前,準備出發穿越那片被施加過魔法的樹林。

[註:the Gate of Deeper Slumber ]

在這片被施加過魔法的樹林裡,無數低矮巨大的橡樹扭曲盤繞,編織著自己向外摸索的粗壯枝幹;奇異蕈類散發出的磷光昏暗地點亮了這個地方。那些隱秘而又鬼祟的祖各[註1]就生活在這些由糾纏扭曲的樹木構成的通道裡。這些小東西知道許多夢境世界裡的隱秘秘密,也知道些許有關清醒世界裡的事情——因為這片林地中有兩處地方與人類的世界接壤,不過要是說出這兩處地方在哪兒肯定會引起災難性的後果。祖各出沒的地方總會出現某些無法解釋的流言、怪事與人口失蹤案件,萬幸的是它們並不能離開夢境世界太遠。但是,它們的確能自由地出入那些靠近夢境世界的地方,它們的棕色身影會在不被人發覺的情況下悄聲一閃而過,然後帶著許多有趣的故事回到它們所鍾愛的森林裡,在自己的灶台邊為這些故事陶醉上幾個鐘頭。它們中的大多數都住在地洞裡,但也有一些住在巨大樹木的枝幹上;雖然它們大多數時候都靠蕈類為食,但也有傳聞稱它們對肉食亦有些許興趣——不管那是實實在在的血肉還是精神上的軀體——因為有很多夢想家在進入了樹林後便再也沒出來過。不過,卡特對此並不在意;因為他早已是個老練的夢想家了,不僅學會了祖各那種使用的拍打來表達意義的語言,而且也曾與它們訂立過不少的條約。他曾在它們的幫助下找到了塞勒菲斯[註2]——這座輝煌的城市位於塔納利亞丘陵[註3]另一側的歐斯-納爾蓋[註4]山谷裡。在一年中,它有一半的時間是被偉大的庫蘭斯王[註5]統治著。不過,卡特知道這位君主在現實世界中的另一個名字。而這個庫蘭斯正是那三個穿越群星深淵然後又折返回來的靈魂中的一個,而且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因此而瘋掉的。

[註1:原文為zoogs]
[註2:Celephaïs,本文中沒有特別說明的離奇地名均是夢境之地的地名]
[註3:Tanarian Hills]
[註4:Ooth-Nargai ]
[註5: the great King Kuranes]

在昏暗的磷光中,卡特一面快速穿行在那些由巨大樹幹組成的複雜通道裡,一面按照祖各的方式發出拍打的聲響,並時不時停下來聆聽它們的回應。他記得有一個由這種生物組建起來的村落就坐落在靠近樹林中央的地方,他還記得那裡有一個由許多長滿了苔蘚的巨大石塊所圍成的石圈——這顯然說明那裡過去曾生活著某些更加古老也更加可怕的居民,但它們早已被遺忘了——而卡特此刻正飛快地趕往那裡。那些生長在林地裡的怪誕蕈類為他提供了有利的指引,但凡靠近那些古老存在曾舞蹈與獻祭過的地方,這些奇異的真菌就會生長得格外茂密。很快,茂密的真菌所散發出的微光便彙聚成了一片廣闊而又不祥的灰綠色,沿著森林的根部彌漫鋪展開來,一直蔓延到視線之外。這裡便是最近的巨石圈了,而卡特也知道自己離祖各的村落不遠了。他重新發出了一陣拍打的聲響,然後耐心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他便感覺到有許多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這就是祖各了,在看到它們怪異的眼睛之後,人們往往還要花上很長時間才能分辨出它們那細小且皮毛光滑的棕色輪廓。

它們從隱匿的地洞與蜂巢般的樹幹中蜂擁而出,擁擠在這片區域裡,直到整片被微光點亮的區域都充滿了它們活躍的身影。某些較為野化的祖各在卡特的身邊令人不悅地摩挲著,甚至還有一只還頗為討厭地在囓咬他的耳朵;但這些無法無天的精靈很快便被更加年長的祖各管束了起來。在認出了來訪者之後,賢者議會[註]為卡特提供了一瓢發酵後的樹汁——這種樹汁是祖各們從某棵與眾不同的大樹上提取出來的,據說過去某個月亮上的存在扔下了一顆種子,後來這顆種子便生長成了這棵它們用來釀造汁液的大樹;當卡特按照儀式隆重地喝下樹汁之後,一場非常怪異的談話便開始了。可不幸的是,祖各們並不知道卡達斯峰在那裡,也不知道冰冷荒野究竟是在人類世界的夢境之地上,還是在別的夢境之地上。關於夢境諸神的傳說各式各樣;只能說人們更可能在高聳的山脈上找到他們,而不是在河谷裡,因為當月亮升起、雲層下沉時,他們會在這些山脈的高處緬懷往事般翩然起舞。

[註:The Council of Sages]

接著,一只年紀非常大的祖各回想起了一件其他祖各從未聽說過的事情;它說在斯凱河對岸的烏撒[註1]還保存著最後一本根據那些古老得不可思議的《納克特抄本》[註2]而製作的副本。一群生活在某個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北方王國裡的古人在清醒的時候製作了這份副本;但後來當身披長毛、吞食人類的諾弗刻[註3]征服了滿是廟宇的奧拉索爾城[註4],屠殺了洛瑪大陸[註5]上的所有英雄之後,這份副本便被傳到了夢境之地裡。那只年長的祖各告訴卡特,這些手稿講述了許多有關諸神的事情;而且,在烏撒還曾有人看見過諸神的神跡,甚至還有一個老牧師曾攀登過一條巨大山脈試圖目睹諸神在月光中起舞的情景。雖然他失敗了,但是他的同伴卻成功了,並且因而招致了無可名狀的毀滅。

[註1:Ulthar, beyond the river Skai]
[註2:Pnakotic Manuscripts,Lovecraft最早虛構的一本史前典籍,最初的原版分為數冊,以卷軸的形式記錄,具體書寫者身份不明。由於Pnakotic 一詞,目前均認為其與偉大種族有很大關聯]
[註3:克蘇魯神話中一種出現在寒冷地區神秘生物。這種生物生長著六條腿,頭部有一角,全身多毛。]
[註4:洛瑪大陸上的一個城市,曾出現在《北極星》中]
[註5:Lomar,在克蘇魯神話中,這是遠古時期從海裡升起的一塊土地。]

於是倫道夫·卡特對這些祖各表達了他的感謝,而它們則友善地拍打回應,並再次送給他一瓢用月亮樹汁液發酵而成的美酒供他隨身攜帶。稍後卡特便再次出發,開始繼續穿越這片遍布磷光的樹林,前往它的另一側——在那裡,斯凱河的流水從勒瑞安山[註1]的山坡上奔湧而下,而哈提格、尼爾與烏撒[註2]就坐落在山下的平原上。當卡特離開村落時,幾只好奇的祖各鬼鬼祟祟地悄然跟在他的身後,因為它們想知道卡特會遇到些怎樣的奇遇,並將這些故事帶回給它們的族人。在離開村落後不久,巨大的橡樹林開始變得茂密起來,於是卡特停下來敏銳地尋找那些樹木較為稀薄的地方——那些矗立在稠密得極不自然的真菌群落中、已經死亡或垂垂將死的大樹,以及那些腐壞的沃土,還有那些橡樹倒下的兄弟們所殘留下來的長滿苔蘚的原木。他得拐一個急彎,因為在那邊林地的地面上鋪著一塊極大的石板;而那些膽敢靠近這塊石板的人回來說那石板上面擺放著一個三英尺寬的鐵環。祖各們還記得那個由長滿了苔蘚的巨石所組成的古老石圈,也記得它可能是用來做什麼的,所以祖各們絕不會在那個擺著巨大圓環的石板附近多做停留;因為它們明白並不是所有被遺忘了的東西都必定是已經死亡了的,而它們也不希望看到那塊石板在某個時候緩慢而又從容不迫地升起來。

[註1:Lerion]
[註2:Hatheg and Nir and Ulthar ,三者皆是地名]

卡特選擇了一條合適的道路,繞開了那個地方,同時他也聽到自己身後傳來了幾只比他更加膽怯的祖各受驚時所發出的拍打聲。他知道它們會跟著自己,所以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這些好打探的生物所表現出的怪異舉動了。當卡特來到林地邊緣時,他看到天邊正泛起微光;而那逐漸變亮的微光讓他意識到這是清晨的曙光。他能看見農舍煙囪裡冒出來的煙霧正從斯凱河奔流著的肥沃平原上緩緩升起,各個方向上都是一片平和的景象——樹籬、耕作過的田野、以及用茅草鋪蓋的屋頂。他在一家農舍前的井口邊暫作停留,討了杯水,與此同時,所有的狗都在對著他身後那幾只爬在草地上、毫不起眼的祖各恐嚇性地吠叫。在另一處人群忙碌的農舍邊,他試著向農夫打聽一些關於諸神的事情,以及他們是否經常在勒瑞安山上翩翩起舞;但農夫與他的妻子僅僅只是劃了個舊印然後給他指出了通向尼爾與烏撒的道路。

等到中午的時候,卡特已經走在尼爾城內一條寬闊的主路上了。他曾經來過這裡一次,而且這也是他在這個方向上到過的最遠距離;中午過後,他便來到了那座橫跨斯凱河的雄偉石橋前——一千三百年前,修建這座石橋的時候,他們還曾將一個活人當作犧牲封進了這座石橋的中央橋墩中。穿過這座石橋之後,貓的身影便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的周圍(這些貓咪無一例外地對著尾隨在他身後不遠的祖各充滿了敵意地弓起了背)。這些貓咪的出現說明卡特已經距離烏撒的近郊不遠了;因為那個地方存在著一條古老但卻非常重要的法則:在烏撒,沒有人能殺死一隻貓。烏撒的近郊是片讓人頗感愉快的地方,因為那裡有著淺綠色的農舍與被整潔的籬笆圈出來的田野;但更讓人感到的愉悅的還是那座古雅的小鎮本身——這裡有著古老的尖形屋頂;也有許多從小樓中突出懸掛在道路上方的樓層;還有不計其數的煙囪管,以及狹窄的山地小巷——大群的貓咪游蕩在這些街巷上,透過它們之間的空隙,卡特能看見那些鋪設在小巷上的古老鵝卵石。那些若隱若現的祖各讓烏撒的貓咪紛紛散開,藏了起來,但卡特並不在意,而是徑直走向了那座供奉著舊神的廟宇[註1]——據說牧師與那些古老的記錄都待在這座簡單而樸素神廟裡;期間,他爬上了烏撒最高的山丘,在這座山丘頂上坐落著一座莊嚴的圓形高塔,而在這座攀繞著常青藤的石頭高塔裡,卡特找到了大長老阿塔爾。這位年長的牧師曾爬上了礫石荒漠中被視為禁忌的哈提格-科拉峰[註2],並活著折返了回來。

[註1:Temple of the Elder Ones ]
[註2: peak Hatheg-Kla ]

阿塔爾坐一張象牙色的講台上,而這張講台則被擺放在神廟頂端一個飾以彩花的聖祠裡。這個老人已經足足有三百歲了;但卻仍有著極其敏銳的思維與清晰的記憶。卡特從他那裡了解到了不少有關諸神的事情——他們事實上只不過是一群塵世裡的神明;只能軟弱無力地統治著我們的夢境之地。倘若離開了我們的夢境之地,他們便既沒有居所,也沒有力量。阿塔爾說,他們在心情愉悅的時候也許會留意凡人的禱告;但凡人絕不該去嘗試尋找他們位於冰冷荒野上的居所——那座矗立在卡達斯巔峰的縞瑪瑙要塞。沒有人知道卡達斯的位置實在是件極為幸運的事情;因為攀登這個地方必定會招致極其悲慘的後果。艾托的同伴,智者巴爾塞[註],僅僅因為爬上了那座人們所熟知的哈提格-科拉峰,就在尖叫中被某種力量拖進了天空。如果有人找到了卡達斯,那麼等待他的後果要比發生在巴爾塞身上的悲劇糟糕得多;因為,雖然一個睿智的凡人可能會在某些時刻勝過那些俗世裡的神明,但這些神明卻被來自宇宙之外的另一批神明保護著,而凡人們最好還是不要討論有關那些神明的事情。這些神明曾將他們的力量烙在了地球上的原始花崗岩中,而且這種事情在歷史上曾發生過兩次:其中一次發生在上古時期,人們猜想說那本古老得已經無法去解讀的《納克特抄本》上有一張繪畫正表現了這件事情;另一次則發生在哈提格-科拉峰,當智者巴爾塞試圖窺探俗世諸神在月光中舞蹈的情景時,這些神明將他拖進了天空之中。所以,艾托說,除了在進行機智委婉的祈禱外,人們最好還是不要去理會所有這些神明。

[註:Barzai the Wise]

雖然阿塔爾的勸告令人泄氣,而《納克特抄本》與《玄君七章秘經》也沒有提供有利的幫助,但卡特卻並沒有完全絕望。起先,他向老牧師詢問起了他在帶欄杆的露台之上所看到的那座精妙絕倫的夕陽之城,希望能不通過諸神的幫助獨自找到這座城市;但艾倫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阿塔爾說,這個地方可能存在於他獨有的夢境裡,而不在大多數人所熟悉的普通夢境世界中;可以想像,它也可能存在與另一個星球上。如果是這樣的話,即便那些俗世裡的神明願意協助,他們也對此無能為力。但這不太可能發生,因為卡特夢境的嘎然而止似乎非常清楚地說明夢境諸神並不希望他知道這個地方。

接著卡特耍了一個邪惡的伎倆,他拿出了祖各們給他的月亮酒,請坦誠接待自己的神廟主人喝了不少,結果讓這位老人開始變得不負責任地健談起來。可憐的阿塔爾開始毫無節制地嘟嚷起那些被人們視為禁忌的事物,一點兒也沒有保留;他談到旅行者們曾報告說在南方海洋[註1]裡的奧瑞巴島[註2]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脈[註3]中看到過一座雕刻,一座被鑿刻在山脈堅實岩床中的巨大雕像;同時阿塔爾還暗示說這幅圖畫可能是一幅模仿之作——當初俗世裡的諸神在這座山脈頂端伴著月光翩然起舞時,曾將他們的容貌精巧地描繪在了天空中,而某些力量將這些畫像摹刻在了石頭裡。同時,他還打著嗝說那副圖畫裡的畫像都非常奇怪,所以任何人都能輕易地認出它們,而且他們肯定可信地表現了諸神所屬的族類。

[註1:the Southern Sea,夢境之地中的一片海洋,為了和中國南海區分,特意翻譯成南方海洋]
[註2:the isle of Oriab ]
[註3: the mountain Ngranek]

有了這些消息,尋找諸神的目標對於卡特來說變得近在咫尺了。據說夢境諸神中那些較為年輕的神明經常會披上偽裝迎娶人類的女子,所以那些在卡達斯坐落的冰冷荒原附近居住生活著的農夫們肯定全都承載著他們的血脈。這樣一來,想要找到冰冷荒野就必須去看一看那些鑿刻在恩格拉尼克山脈上的面孔,並且記下這些特徵;然後他只需要仔細在活人間尋找那些特徵。這些特徵表現得越明顯、越密集的地方也就距離諸神們越近;而那鋪展在這些村落之後的礫石荒野就肯定是卡達斯坐落著的地方。

卡特肯定能從這些地方了解到不少有關夢境諸神的事情,而那些體內流淌著諸神血液的居民或許也能從祖先那裡遺傳到一些有利於尋神者的記憶。他們也許不知道自己的血統與祖先,因為人們對於諸神的容貌眾說紛紜,大相徑庭,因此也無法確定誰曾有意觀察過他們的容貌;事實上早在卡特尋找卡達斯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這些諸神的子嗣可能有著會被其他人誤解的、古怪而又高傲的思想;也許還會吟誦某些遙遠的景緻與花園——這些景緻和花園可能會與人們所了解到的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夢境之地裡的景色,都完全不同,以至於普通人可能會把他們稱為傻瓜;但也正是從這樣的言語中,人們也許能了解到一些關於卡達斯的古老秘密;或者搜集到一些有關那座諸神想要隱藏起來的夕陽之城的信息。而且,凡人也許還能因此抓住某個諸神所喜愛的子嗣當作人質;甚至可能俘虜到某個年輕的神明——尤其是當他偽裝起來與自己的新娘,某個標緻的鄉間處女,一同生活在凡人之間的時候。

可是,阿塔爾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奧瑞巴島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脈;不過他建議卡特沿著石橋之下歡唱的斯凱河一直走到南部海洋邊去看看;烏撒的自由人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但是那些坐著船、或是駕著騾拉大篷車隊推著兩輪貨車的商人都是從那個方向上過來的。那邊有一座巨大的城市,狄拉斯-琳[註]。不過在烏撒,這座城市的名聲並不算好,因為會有滿載著紅寶石的黑色三層多槳大帆船從說不清是哪裡的海岸航向這座城市。那些從這些帆船裡走出來與珠寶匠進行貿易的商人都是人類,或者基本上是人類,但卻從來沒有人見過那些劃動這些帆船的槳手;而在烏撒,商人們若是要與這些從未知海岸航行過來卻從不展示自己槳手的黑色大船進行貿易的話,也都會被認為是不正常的。

[註:Dylath-Leen]

當他說出這些事情時,阿塔爾早已昏昏欲睡了,於是卡特溫柔地把他放躺在由黑檀鑲嵌成的睡椅上,並彬彬有禮地將他的長鬍子擺放在他的胸口上。當他離開神廟準備繼續前進時,卡特突然發現再沒有隱約地拍打聲跟在他身後了。他不由得奇怪那些祖各為何會在追求新鮮事物時變得如此鬆懈倦怠起來,然後他便注意到所有那些生活在烏撒、皮毛光滑得意自滿的貓兒都懷著非同尋常的嗜好舔著自己的下頜。接著,他回憶起在與老牧師對話的時候,曾聽到神廟下端傳來過吱吱的聲音與貓咪的打鬧聲;同時,他也回想起鵝卵石街道邊曾有一只特別大膽放肆的年輕祖各對一隻黑色小貓表現出過極為邪惡的渴望。因為他喜愛黑色小貓勝過世上的一切東西,所以他彎下腰輕輕拍了拍那些舔著自己下頜、皮毛光滑的貓兒,卻並沒有多做哀悼,因為那些好尋根探底的祖各們不會跟在他身後了。

這時已經是落日時分了,於是卡特在一間坐落在陡峭小巷上方、能夠俯瞰小鎮低矮部分的旅舍裡安頓了下來。當他走上自己房間的露台,俯瞰下方的景緻時,他看到了由紅色屋頂組成的海洋,看到了鋪設著鵝卵石的小巷,還看到了更遠處令人愉悅的田野。當他看著這一切在傾斜的陽光中變得柔和與魔幻起來時,他敢發誓,如果不是記憶中那座更雄偉的夕陽之城在不停刺激著他前去探索未知的危險,那麼烏撒不論如何都是一個非常適合居住的地方。接著,暮色漸暗,用石灰糊刷的山牆由粉紅色逐漸轉變成了充滿神秘氛圍的紫色,微亮的黃色燈光開始一盞接一盞地浮現在了古老的格子窗之後。神廟高塔上傳來了悅耳的鐘聲,而入夜的第一顆星辰也開始在斯凱河對岸草甸之上的天空中靜靜地眨起了眼睛。當夜晚開始輕聲低吟時,卡特也附和著輕輕地點著頭,彷彿魯特琴手正在金銀絲裝飾的露台與棋盤格局的純樸烏撒之外的地方傳唱著那些古老的歲月。甚至就連烏撒眾多貓咪所發出的聲音中也可能會流露著甜美的感覺,但它們大多數都很飽足,而且閉口不言那頓奇怪的餐宴。它們中的一部分偷偷離開了烏撒,前往那些只有貓兒才知道的神秘國度——鄉村裡的人們說這些王國都在月亮的暗面,而貓兒們則會從高大的房屋頂端跳向那個世界。不過此時有一隻黑色小貓從樓上悄悄匍匐爬過,躍上了卡特的膝蓋,一面打鬧著一面發出愉快的呼呼聲。當卡特最後躺在小小的睡椅上,靠在用具有催眠作用的芬芳香草填充起來的枕頭上,沉沉睡去時,那隻黑色小貓也跟著在他腳邊不遠的地方蜷起了身子。

早上的時候,卡特加入了一只由商販組成的車隊,與他們一同前往那座名叫狄拉斯-琳的城市。車隊的貨物主要是烏撒出產的紡織羊毛與從烏撒那忙碌的農場裡收獲來的卷心菜。一連六天,他們搖晃著叮噹作響的鈴鐺,走在斯凱河一側平坦的馬路上;有幾個晚上,他們停留在一些古雅奇異的漁鎮上,並在那兒的旅舍裡落腳;而在其他幾個晚上,他們則在繁星之下紮營,聽著平靜的河流上不時傳來片刻船夫的歌聲。田野的風光非常漂亮,卡特看到了不少青綠的籬笆與樹林,還有如畫的尖頂農舍和八角形的風車磨坊。

第七天,前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了一片煙霧般的朦朧事物,接著出現的便是狄拉斯-琳那高聳的黑塔。這座城市與那些大多由玄武岩修建起來黑塔從遠處看起來有些像是著名的巨人堤[註1],而那些黑塔間的街道既陰暗又無趣,毫無魅力可言。在數不清的碼頭附近擠滿了陰沉的海員酒吧,整座城鎮裡擠滿了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的水手,其中一小部分甚至說不上是從地球上來的。卡特向城市裡那些穿著古怪長袍的居民問起了奧瑞巴島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脈,隨後便發現他們對這個地方非常熟悉。城市裡的一些船就來自那座島嶼上的巴哈那[註2]港,其中有一艘船預計會在一個月內返回這裡;進入那座港口之後,騎上斑馬,再花兩天的時間便可抵達恩格拉尼克山脈。但是,很少有人見過那些描繪著諸神容貌的石頭雕刻,因為它位於恩格拉尼克山脈中非常險峻的一側,從上面俯瞰下去只能看見險峻的峭壁與充滿了險惡熔岩的山谷。過去諸神們曾遷怒於居住在山脈那一側的凡人,並將這些事情告知了那些外神們。

[註1:the Giants’ Causeway,指英國北愛爾蘭安特里姆平原邊緣大約由四萬多根巨柱組成的賈恩茨考斯韋角。這些石柱是玄武岩熔流湧出地面,冷卻後收縮形成六邊或四邊、五邊形的棱柱。因為形狀整齊體積巨大,所以被傳說為巨人修建的堤道。]
[註2:Baharna ]

在狄拉斯-琳的海員酒吧裡向那些商旅與水手打聽消息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更傾向於去偷偷地談論那些黑色的多槳大帆船。根據日程的安排,不出一周就將會有一艘黑色槳帆船載著從某塊無人知曉的海岸上帶來的紅寶石停靠在碼頭上。可鎮子上的居民卻很害怕看見它停靠在這裡。那些從船上走出來與其他商旅進行貿易的人都長著寬得不同尋常的嘴,而他們纏頭巾的方式也格外地難看——那些頭巾會在他們的前額奇怪地隆出兩個小包。這些人所穿的鞋子也是他們所見過的,整個六王國[註1]中,最短、最奇怪的。但最讓人感覺害怕的還是那些看不見的槳手。那些三層長槳劃動得太過輕快,太過有力,太過協調準確,反而讓人感覺不太安心;而且,若是有一艘船在碼頭邊停上幾個星期,期間只看見船上商人往來貿易,卻從未見過任何一個船員,那麼這事情多少都讓人覺得有些蹊蹺。對於那些在狄拉斯-琳開酒吧的業主們,以及那些食品商與屠夫們來說,事情多少有些不太公平;因為從來都沒人往這些黑色槳帆船上送過一丁點兒補給。那些船上的商人只取走了黃金與從河對岸的帕格[註2]送過來的矮胖黑奴。他們沒有從食品商和屠夫那裡買走任何東西,僅僅只帶走了黃金與他們用黃金買下的來自帕格的矮胖黑奴——這就是那些模樣讓人頗不愉快的商人與那些看不見的槳手所需要的一切。當南風從碼頭那邊吹過來時,會把這些帆船上的氣味帶到港口邊,而這些被南風帶過來的氣味完全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就算是海員酒吧裡最能忍耐異味的常客也只有通過頻繁地用濃烈的塞格草[註3]進行煙熏才能忍受這種氣味。事實上,倘若有人能從其他地方弄到那些黑色槳帆船帶來的紅寶石,那麼狄拉斯-琳就絕不會容忍這些黑色槳帆船在碼頭上靠岸;但實際上,在屬於地球的夢境之地裡,沒人知道有哪種礦藏能開採出這樣的寶石來。

[註1: the Six Kingdoms]
[註2:Parg]
[註3:thagweed 一種虛構的夢境之地的香草。]

狄拉斯-琳裡那些四海為家的人們閒聊時的主要內容就是這些東西。在此期間,卡特一直都在耐心等候著從巴哈那港開過來的航船,因為那艘船也許能把他載到奧瑞巴島上,而那貧瘠荒蕪但卻雕刻著諸神面容的恩格拉尼克山脈就高高地聳立在這座島嶼上。與此同時,他也沒有放棄在那些游歷得很遠的旅行者們所出沒的地方搜尋任何有用的故事——任何可能與冰冷荒野上的卡達斯,或是與那座他在夕陽之中、從露台上看到的有著大理石牆與銀色噴泉的輝煌城市有關的故事。可是,他卻沒有打聽到任何有關這些東西的事情;不過,當他提到冰冷荒原的時候,曾有一個非常年長的斜眼商人看起來奇怪地像是掌握著一些相關的消息。據說這個老人在與一些可怖的石頭村落做貿易,而這些石頭村落就坐落在荒蕪而又覆蓋著冰雪的冷原[註]上——沒有哪個正常的人類願意造訪那個地方,而且晚上的時候,人們還能在遠處看見那片高原上面放射著邪惡的火光。但是這個老人的非凡之處不止如此,有傳聞說他還與那個難以描述的高階祭司打過交道——這個臉上遮蓋著黃色絲綢面具的祭司獨自居住在一座非常非常古老的石頭修道院裡。這樣一個人無疑曾與許多在人們的想像中應該居住在冰冷荒原上的生物進行過小規模的貿易,可是卡特很快便發現向他發問毫無結果。

[註:plateau of Leng,這個Leng與中文的“冷”可能是個巧合。]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所說的那艘黑色多槳大帆船安靜地駛過了高大的燈塔與玄武岩修築的防波堤,輕巧地滑進了港口裡,帶給人以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接著,南風便為鎮子帶來了一股奇怪的惡臭。這在濱水區的酒吧裡引起了一陣颯颯的騷動與不安。過了一會兒,那些腳掌短小、膚色深暗、長著一張大嘴的商人頭戴隆起小包的頭巾,鬼祟笨拙地走下了船,開始尋找那些聚集著珠寶匠的集市。卡特靠了過去,打量了一會兒,可他越看這些人就越不喜歡他們。接著,他看到他們驅趕著那些來自帕格的矮胖黑人走上踏板,嘟嚷著坐進那艘古怪的槳帆船。這讓卡特不禁有些好奇這些肥胖可憐的人將會被送到哪片陸地上去——或者他們是否會被送到陸地上去都是個問題。

接著,在槳帆船停泊進港口後的第三個夜晚,那些令人不安的商人中的一員與卡特攀上了話。他邪惡而得意地訕笑著,向卡特暗示說他在酒吧裡聽說了卡特所追尋的東西。他似乎知道某些不宜公開談論的秘密;因此即便他的聲音可憎得讓人無法忍受,但是卡特仍舊覺得不應該輕易忽視這樣一個遠道而來的旅行者所講述的見聞。因此他邀請這位商人作為自己的客人到樓上上鎖的小房間裡坐一坐,並倒出了最後一點祖各們送給他的月亮酒,想要撬開客人的口。那個奇怪的商人醉得厲害,可月亮酒並沒有改變他臉上的訕笑。隨後,他掏出了一個奇怪的瓶子,那裡面裝著自己帶來的酒水。卡特發現這個瓶子是由一顆中間挖空的紅寶石做成的,而且瓶子上還雕刻著一些難以置信甚至於都無法理解的圖案。那個奇怪的商人邀請他的主人一同喝一杯,於是卡特非常謹慎地啜了極小的一口。可雖然他僅只抿了那麼一點兒,但他仍感覺到了天旋地轉的暈眩與難以想像的燥熱。這期間,客人臉上的笑意變得越來越明顯,當卡特滑進一片黑暗時,他看到的最後一眼便是那張黝黑可憎的臉顫動著邪惡的大笑,甚至他額前那兩個由桔黃色的頭巾所隆出的小包中的一個也在他癲癇般的大笑中被弄亂了。

當他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卡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極度可憎的惡臭中;一張帳篷樣的雨棚立在船的甲板上,將他整個遮擋在下面;而南方海洋那美妙絕倫的海岸正在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迅捷速度向後飛去。他並沒有被鎖鏈鎖著,但卻有三個面帶譏諷的商人咧著嘴站在他身邊。當卡特看到他們頭巾下的鼓包時,幾乎就和聞到從邪惡船艙裡滲透出來的惡臭一樣昏厥過去。而後,他看到了許多輝煌的土地與城市從他身邊飛馳而過:在過去的時候,曾有一個來自地球的夢想家——一個居住在古老的金斯波特港裡的燈塔看守人——經常談起這些土地與城市。在那些土地與城市之中,卡特認出了札爾的梯台群廟[註1],那裡是忘卻之夢的容身之所;同時,他也看到了惡名昭彰的撒拉倫[註2],並且認出了那些矗立其中的尖塔——一個名叫拉西[註3]的精魂統治著這座有著一千個奇跡的惡魔之城;另外他還認出了那些修建在夏阿[註4]——那片歡愉不曾光臨之地——上的陰森花園,還有它那一對雙生的水晶海岬——它們在上端交彙成一座輝煌燦爛的拱門,而這座拱門則守護著索納—尼爾港[註5],被祝福的幻想之地。

[註1:the templed terraces of Zar]
[註2:Thalarion]
[註3:Lathi ]
[註4:Xura]
[註5:the harbour of Sona-Nyl ]

這艘散發著惡臭的黑船以一種遠非正常的速度飛駛過那些絢麗奪目的土地。而所有這些土地都在提醒他那些待在甲板下那些看不見的槳手正在以一種極不尋常的快速節奏劃動著那些長槳。在那一天結束前,卡特看到舵手一直在保持船正對著西面的一片玄武岩石柱航行。那些單純愚笨的人們聲稱在那片玄武岩石柱林之後便是光輝的克修利亞[註];但那些更加睿智的夢想家則很清楚地知道那片玄武岩石柱林其實是許多扇大門,它們都通向一座可怖的巨大瀑布,而這座出現在地球夢境之地的海洋裡的瀑布會翻滾奔騰向深不可測的虛無,傾倒過空洞的空間,流向其他世界與其他星球,甚至流向有序宇宙之外的恐怖虛空。在那片虛空裡惡魔之王阿撒托斯在混沌中飢餓地啃咬著。而在他的身邊,那些來自世界之外、盲目痴愚而又陰暗無聲的神明與他們的靈魂和使者奈亞拉托提普一同狠狠地敲打著,尖嘯著,讓人毛骨悚然地翩翩起舞。

[註:Cathuria ]

在此期間,三個面帶譏諷的商人沒有對他們的意圖做出任何的解釋,但卡特很清楚,這些人肯定與那些希望讓他停止追尋卡達斯的存在們是一伙的。生活在夢境之地裡的人們都知道:那些來自世界之外的另一批神明有著許許多多的代理人,而這些代理人就行走在人群之中;他們有些是完完全全的人類,有些則與人類有些許細微的不同,但不論如何他們都熱衷於去實現那些盲目痴愚的東西所提出的一切意願,並借此換取這些東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靈魂與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亞拉托提普的恩惠與寵愛。所以卡特推斷,那些帶著鼓包頭巾的商人們在聽說了他正狂妄地打算尋找那些居住在卡達斯城堡裡的夢境諸神後,便決定將他帶走,然後獻給奈亞拉托提普來換取某些無可名狀的恩惠作為獎賞。可是,卡特猜不出這些商人來自哪片土地,也不知道他們的家園是在我們所熟知的宇宙之內,還是在外面那些怪異的空間裡;他也想像不出這些商人打算在哪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與伏行之混沌會面,好獻上自己來索取他們的獎賞。但是卡特知道,這些像是人類一樣的傢伙中,沒有誰膽敢接近那存在於無形的中央虛空中、屬於阿撒托斯的終極黑暗王座。

當夕陽西下時,商人們舔著他們極為寬大的嘴唇,表現出了飢餓的神色。其中有一個商人向下走進了船艙裡,然後從某個隱秘而又令人作嘔的小艙中拿出了一個小罐與一籃筐盤子。接著,他們在雨蓬下相互靠緊蹲了下來,相互傳遞起了熏肉,開始晚餐。但當他們遞給卡特一份晚餐時,卡特發現這份晚餐的在尺寸與模樣上有著某些非常嚇人的特徵;所以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於是他在沒人看著他的時候將晚餐丟進了海裡。接著,他又想起那些待在甲板之下始終看不見身影的槳手,想起了那些能為這些槳手提供如此強壯力量的可疑補給。

當槳帆船穿過西面的玄武岩石柱林時,天色已經黑了。終極瀑布發出的巨響仍在船的前方不祥地咆哮著,而瀑布激起的浪花與飛沫則一直向上攀升,甚至遮掩住了天空中的星辰。甲板變得愈發地潮濕起來,瀑布邊緣那洶湧澎湃的浪潮卷繞著將船身圍在當中。接著,在一陣古怪的呼嘯聲中,整隻船向前躍了出去,一頭栽向了深淵。當整個世界突然轉折,陡峭地向下墜去時,卡特感覺到了只有在夢魘裡才體會得到的恐怖。整隻巨大的帆船像是彗星一般無聲地射向行星空間中。而在此之前,他還從不知道會有怎樣一些無定形的漆黑之物在這片以太之海裡潛伏、雀躍與掙扎;這些東西待在這片可怕的空間裡不懷好意地睨視著那些可能從此經過航海者們,對著他們咧嘴嬉笑,有時甚至會用它們滿是黏液的爪子觸碰感受那些激起他們好奇心的移動物件。這些東西是外神們那無可名狀的幼體,它們與外神一樣盲目痴愚,同時還擁有著不同尋常的飢餓與渴望。

但這艘無禮的槳帆船並沒有如卡特所恐懼地那樣航向以太之海深處,因為他很快就看到舵手在調整路線,把船頭對準了月亮。這時的月亮還是一輪新月,隨著他們不斷地接近,它柔和地閃耀著變得越來越大,同時也逐漸向船員們展現出它上面那些奇異的環形山和令人有些不安的尖峰。帆船逐漸航向月亮的邊緣,這讓卡特很快便清楚地意識到它的目的地正是月亮那總是背對著地球的神秘一面;也許除了夢想家斯尼瑞斯-寇[註]之外,沒有哪個人類曾目睹過月亮的這一面。當帆船靠的更近些時,月亮的近貌讓卡特變得非常不安起來;他不喜歡那些散落在月亮表面各處的破敗遺跡,它們的尺寸與形狀都讓他覺得有些恐懼。那些散落在群山上的神廟遺跡全都矗立在特定的位置上,這讓它們不可能用來供奉和贊美那些理性正常的神明;而那些聳立在神廟裡的殘破立柱所遵循的對稱法則中似乎也潛伏著某些內在的、並不願引人去破解的邪惡意味。至於那些過去在這些神廟裡頂禮膜拜的崇拜者究竟生得一副什麼模樣,卡特則堅定地拒絕再去揣測。

[註:Snireth-Ko]

當帆船繞過月亮邊緣,航行在那些人類從未見過的土地上時,大地上出現了一幅奇異的風景明確地顯示出那上面有生命存在的跡象。卡特看到了許多低矮、寬大的圓形小屋散布在由發白的怪誕蕈類組成的田野裡。他注意到這些小屋並沒有窗戶,並且覺得它們的形狀讓自己想起了愛斯基摩人修建的臨時小屋。接著,他瞥見了一片在遲緩呆滯的海面上揚起的油膩波浪,同時也意識到他們的航行將再次回落到水面上——或者至少是某種液體上。船體衝破液體表面時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響,而那些波浪接納船體時表現出的那種古怪而又充滿彈性的狀態也讓卡特覺得頗為迷惑。接著,他們開始以一個極快地速度在這片油膩的海洋上滑行,並且經過了另一艘有著類似模樣的槳帆船,還與它打了個招呼。但粗略地看過去,除了這一片奇怪的海洋與頭上天空外,什麼也看不到。雖然此時太陽正灼熱地照耀著天空,但天空仍舊是黑色的,而且撒滿了繁星。

不久之後,槳帆船的前方便逐漸抬升起了一條由犬牙交錯的群山構成的嶙峋海岸,與此同時卡特也看到了一座城市。那座城市裡簇集著令人不快的灰色高塔。這些高塔傾斜彎曲的外觀,還有它們抱團聚簇的情形,以及塔上完全沒有窗戶的建築方式都令這個囚徒覺得頗為不安;他不禁為自己愚蠢地啜了一口那個帶著鼓包頭巾的商人拿出來的怪酒而感到苦澀和悲傷。當海岸線拉得更近些時,那座城市所散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惡臭也跟著變得強烈起來。同時,他還看見那些犬牙交錯的群山上生長著大片的森林,而那些森林中的某些樹木與地球上的魔法森林裡那棵形單影隻的月亮樹明顯出自同一祖先。那些細小的褐色祖各們正是利用這種樹的汁液釀製出了它們那奇異的美酒。

這個時候,卡特已經能分辨清楚前方惡臭碼頭上移動的人物了。可他看得越清楚,就越覺得恐懼和嫌惡他們。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人類,甚至一點兒也不像是人。它們是一些巨大而又黏滑的灰白色生物,能夠自由地膨脹與收縮。而它們的模樣——雖然經常改變——大致類似於無眼的蟾蜍,並且在它們那輪廓模糊的鈍吻前端生長著一叢古怪顫動著的短小粉紅色觸手。這些東西忙碌地蹣跚行走在碼頭周圍,並不時用它們的前爪抓著長槳跳上或跳下已經下錨的槳帆船。偶爾也能看到一個這種生物趕著一群腳步啪噠啪噠直響的奴隸。那些奴隸事實上很像長著一張寬嘴的人類,和那些在狄拉斯-琳裡做生意的商人們非常相似;只有那些沒有頭巾、衣物和鞋子的人群才看起來不那麼像是人類。那些生物會把一些奴隸——工頭們會試驗性捏一捏,挑出那些更肥胖的——從船上運卸下來,然後再將他們裝釘進巨大的板條箱裡。而工人們則會將這些板條箱推進低矮的倉庫或是裝進巨大而笨重的篷車上。

當一輛篷車拉上擋板緩緩駛離時,卡特才看見拉動整輛篷車的竟是一只令人難以置信的生物。雖然後來他還曾在那個可恨的地方見過其他許許多多的怪物,但那只拉車的生物仍讓他驚訝得倒吸一口冷氣。不時會有一小群穿戴得像那些黝黑的商人們一樣的奴隸從某艘帆船上被驅趕下來,而跟在他們身後的則是一大群那種蟾蜍一般灰色、黏滑的生物——它們有的是軍官,有的是領航員,有的則是槳手。卡特看到那些幾乎和人類長得一樣的生物都被保留了下來,用於執行那些不需要太多力氣但卻更不光彩的工作,例如烹飪,拿取與搬運,以及與地球及其他星球上人討價還價。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動起來肯定非常方便,因為只要批上衣服,仔細地穿戴好鞋子與頭巾,他們看起來就和人類沒什麼兩樣,足夠他們在人類的店鋪裡討價還價而不需要感到任何窘迫,或是作出任何奇怪的解釋。除了那些或瘦削贏弱或疾病纏身的奴隸外,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沒穿任何衣物,而且都被裝釘在板條箱裡,被由令人難以置信的生物拉著的笨重篷車拖離港口。偶爾卡特也看到有一些其他的生物被卸載下來打包裝箱;其中有些非常像是這些類人生物,有些則不那麼像了,還有些則壓根一點兒也沒有相似之處。於是,他不禁好奇是不是也有一些來自帕格的可憐矮胖黑人也會在這兒被卸載下來,打包裝箱,搬運到那些可憎的貨車上然後被拉進內陸地區去。

接著槳帆船在一處由海綿狀岩石修築起來、看上去頗為油膩的碼頭前靠了岸,接著一大群像是從噩夢裡跑出來的蟾蜍般生物從船艙裡蹣跚地走了出來。兩只蟾蜍模樣的生物抓住了卡塔,並把他拖上了岸。那座城市的模樣與空氣中飄蕩的氣味都難以用語言去描述,連卡特自己也只記得一些零碎的畫面——例如鋪設著地磚的街道,黑色的大門,由無窗的垂直高牆組成的無盡峭壁。最後他被拖進了一個低矮的大門,並被迫在瀝青般的黑暗中爬上了無數級階梯——對於那些蟾蜍般的生物來說,有沒有光亮似乎都是一樣的。這個地方彌散著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而當卡特被鎖進一間小囚室,留下來一個人獨處時,他已幾乎沒有力氣再爬動與探知整座囚室的形狀與尺寸了。但後來的摸索告訴他,這是一間圓形的囚室,直徑大約有二十英尺。

從這時起,時間似乎就停止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食物被推進來,但卡特卻更本不願去碰。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走向何方;但他覺得自己被囚禁在這裡是為了等待身處外神們那可怖的靈魂與使者的到來。最終,在不知道多少小時,或多少天之後,那扇巨大的石門再次打開了。卡特又被推擠下了樓梯,帶到了那座可怖城市被紅光點亮的大街上。這時是月亮上的夜晚,整個城市裡都部署著手持火炬的奴隸。

接著看守們在一個可憎的廣場上組成某種隊伍;隊伍中包括十個蟾蜍般的生物和二十四個類似於人類的火炬手——兩側各十一個,前後各一個。卡特被它們安置在了隊列的中間;五個蟾蜍般的生物站在他前面,五個站在他後面,同時在他的兩側還各有一個火炬手。某些蟾蜍般的生物拿出了上面雕刻著噁心圖案的象牙長笛,並吹奏出了令人作嘔的聲響。在邪惡可憎的笛音中,這列縱隊向前走過鋪著地磚的街道,進入了那生長著污穢蕈類的漆黑平原,接著很快便開始攀登位於城市後方一座較為低矮和平緩的山丘。卡特敢肯定,伏行之混沌就在在某面讓人恐懼的山坡上,或是某塊褻瀆神明的高原上,等待著;他由衷地希望這種充滿懸念的等待將很快過去。那些不敬的長笛吹奏出的哀嚎讓人覺得駭然,他幾乎願意獻出一切來換取一點而哪怕是接近正常聲音的聲響;但那些蟾蜍般的生物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奴隸們也緘口不言。

這時,從閃亮著點點星光的黑暗裡的確傳來了一點兒普通正常的聲音。它從更高一些的山丘上傳了過來。與此同時,所有那些圍繞著山丘呈犬牙交錯狀的山峰抓住了這聲音,將之迴響成為一股喧囂嘈雜而且不斷膨脹的大合唱。那是貓咪在午夜時分的叫聲。直到此時,卡特才意識到村子裡的那些老人們對於那些只有貓兒才知道的神秘王國所作出的低聲猜測是正確的——那些貓兒們中的年長者會在夜間悄然潛行,並從高大房屋的屋頂上跳躍進那些神秘王國裡會合。的的確確,它們跳進了月之暗面,並在這裡的山坡上雀躍嬉戲,與那些古老的陰影交談。此時,在那惡臭的隊列之中,卡特聽到了它們平凡、友善的嘶叫,同時想起了陡峭的屋頂,想起了溫暖的壁爐,想起了家中那被微光點亮的窗戶。

卡特知道不少貓兒們的叫聲,而在這個偏遠而可怖的地方,他也能發出合適的叫聲。但他根本不需要這樣做,因為在他嘴唇張開時,他聽到貓兒們的合唱變得更大也更近了。對著星光他看到許多優雅細小的身形所留下的迅捷陰影從一座小丘跳到另一座小丘上,彷彿逐漸組成了一個軍團。親族的召喚已經發出,在這只污穢的隊伍有時間恐懼之前,一片由皮毛與致命利爪組成的令人窒息的方陣已猶如潮水般狂風暴雨似地撲向了隊伍。長笛的聲音嘎然而止,黑夜中傳來了尖叫。那些垂死的類人奴隸在大聲的尖叫,而那些蟾蜍般的生物在它們惡臭的綠色膿漿致命地汩汩流出落到生長著污穢蕈類的多孔土壤上時,仍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在火炬的照耀下,卡特面前出現了一幅令人震驚的景象。卡特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貓。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黃色的、虎斑紋、雜色的;普通家貓,波斯貓,馬恩島貓,西藏貓,安哥拉貓,埃及貓;所有這些貓咪都置身在這片狂暴的戰場上,而它們的身上都環繞著一絲深厚而又純潔的神聖光輝,也正是這種聖潔的光輝讓它們的女神在布巴斯提斯[註]的神廟裡備受尊崇。它們以七倍的力量撲向那些類人奴隸的咽喉,或是蟾蜍般生物那長著粉紅色觸鬚的鈍吻,將它們野蠻地撲倒在生長著真菌的平原上。接著由無數同伴組成的大軍便會湧向它們的敵人,在神聖的戰鬥怒火中用狂暴的爪子與牙齒撕扯它們。卡特從被抓傷的奴隸手裡抓過一把火炬,但很快便被他忠誠的守護者所組成的洶湧浪潮撲倒了。於是他躺在完全的黑暗裡,聽著戰鬥發出的鏗鏘聲響與勝利者嘶叫,並在援軍們於他身邊前衝後突展開戰鬥時,感受著他朋友們那柔軟的腳墊。

[註:古埃及的一著名城市,歷史上此地為貓神的頂禮膜拜的中心,貓女神巴斯特的聖城,曾出土過巴斯特女神的銅雕像。同樣Lovecraft也將巴斯特寫進了克蘇魯神話。]

直到最後,卡特在敬畏與疲憊中闔上了眼睛,而當他再睜開眼睛時,他看到了一幅非常奇異的景象。他看到地球變成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圓盤,比我們看到的月亮還要大上十三倍。而此時此刻,這個明亮而巨大的圓盤正從一片泛濫在月球風景上方的詭麗光線中冉冉升起;而眼前那方圓無數里格的高原曠野與犬牙交錯的群山頂峰上,隊列整齊地蹲伏著無數的貓兒,構成了一片遼闊無際的貓咪海洋。它們一圈又一圈地抵達這裡,兩三隻離開隊列的首領正舔著他的臉,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撫慰著他。而那些死去的奴隸與蟾蜍般的生物則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了,卡特僅僅覺得他看到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在他與那些小戰士們組成的堅實圓圈之間的空地上——有一小塊骨頭還殘留著。

這時,卡特用那種貓兒們使用的柔和語言與幾個首領們開始了對話,並從中了解到他與整個貓咪族群之間的古老友誼早已聲名遠揚了,貓咪們經常在它們聚會的地方談論起這段友誼。不過當他從烏撒經過的時候,它們並沒有立刻注意到他。那些皮毛光滑的年長貓咪還記得在它們對付了那些邪惡盯著一隻黑色小貓的飢餓祖各們之後,他是如何輕輕拍打撫慰他們的。它們也記起了他是多麼友善地招待了那隻前去旅店看望他的小貓,而且,他離開的那天早晨還留給了小貓一茶碟奶油作為款待。那隻小貓的祖父便是這只軍隊的首領,因為它看到那支從遙遠山丘上走過來的邪惡隊伍,並且認出了隊伍中的囚徒是一位與它那在地球上以及夢境之地裡的族類起誓結交過的摯友。

這時從一座遠方的山峰上傳來了一聲呼嚎,而年長的首領聽到呼嚎後突然中止了談話。發出呼嚎的是大軍的一支前哨,它們駐紮在最高的山峰上,監守著地球貓咪所恐懼的仇敵——一群來自土星、非常奇怪而又巨大的貓。它們沒有忘記月之暗面的魅力,並且與那些邪惡的蟾蜍生物簽訂下了條約,結成了同盟。它們對於地球貓咪的敵意眾所周知;所以這次碰面將會是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在貓咪將軍們進行過短暫地磋商之後,貓咪們起身採取了一種更加緊密的編隊,保護性地圍繞在卡特身邊,並且著手準備進行一次長途跳躍,穿過星空回到那些位於地球和地球的夢境之地中的房頂上。年長的元帥告訴卡特,在這個過程中他需要讓自己平穩、順從地迎合貓咪們的動作,讓大隊有著柔軟皮毛的跳躍者把他馱在身上。同時年長的元帥還向他說明了當支撐他的貓咪跳躍時,他該怎樣跳躍;而當支撐他的貓咪們著陸時,他又該怎樣優雅地著陸。元帥答應它們將會把他放在任何他想去地方,所以卡特決定要回到黑色槳帆船啟程離開的狄拉斯-琳港;因為他想要從那裡航海去奧瑞巴島以及恩格拉尼克山脈的頂峰,同時他也想要警告那座城市裡的人民不要與黑色槳帆船再進行任何交易——如果他們真的能機智而審慎地中止這些交易的話。接著,隨著一聲號令,貓咪們將它們的朋友安全地包裹在中央,然後優雅地高高躍起;而與此同時,在月球山脈上某座遙遠不潔的尖峰上的黑暗洞穴裡,伏行之混沌奈亞拉托提普仍舊在徒勞地等待著卡特的到來。

貓咪們跳躍穿過星空的過程非常地迅速;在同伴們的圍繞下,卡特這一次並沒有看到那些潛伏、跳躍、掙扎在深淵裡的巨大黑色無定形體。事實上,在他完全反應過來、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前,他便已經返回了狄拉斯-琳港,並且回到了旅舍中那間他熟悉的房間裡。來自烏撒的年長領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當卡特搖晃著它的爪子時,它告訴卡特他將會在雞鳴時分回到自己的家裡。接著,當黎明到來時,卡特走下了樓梯,並從其他人那裡了解到自從他被俘虜並被帶走之後,已經過了足足一個星期的時間了,不過他還需要再等上兩個星期才有船從當地折返航向奧瑞巴島。而在等候的這段時間裡他說了一切他能說的東西,向人們揭露出那些黑色槳帆船的真實面目與它們污穢的行徑。城裡的大多數居民都相信他的話;可是他們仍對那些珠寶商們帶來的大塊紅寶石異常痴迷,所以沒有人敢完全擔保不再與那些長著寬闊大嘴的商人們進行貿易。不過,即便是這樣,如果狄拉斯-琳將來因為這種交易最終召來任何邪惡之事的話,也不能算是卡特的過失了。

大約一個星期後,卡特所期盼的那艘航船終於穿過了黑色的防波堤與高大的燈塔,滑進了港口裡。卡特很高興地發現她是一艘漂亮且滿載著正常人類的三桅帆船,有著刷過油漆的船側與黃色的大三角帆布,還有著一位穿著絲綢外袍頭髮灰白的船長。她的船艙裡裝著從奧瑞巴島上小樹林裡開採出來的芬芳樹脂,還有著用恩格拉尼克山脈上的火山岩雕刻出來的奇怪小塑像。他們用這些東西來買下了那些產自烏撒的羊毛,以及從哈提格來的七彩織物,還有河對岸帕格城裡的黑人們雕刻好的象牙。船長與卡特達成了協議,答應載他去巴哈那港,並告訴他這趟行程要花上大約十天時間。所以,在他等待帆船啟程的這一周裡,卡特與船長談論了不少關於恩格拉尼克山脈的事情。船長告訴他,其實很少有人見過那些雕刻在山脈上的石頭容貌;實際上,絕大多數旅行者都樂於從那些生活在巴哈那港的老人、火山岩收集者以及雕像藝人們那裡了解這些有關石頭容貌的傳說,並且滿足與此——而等他們回到自己那遙遠的家鄉時,他們則會聲稱自己真地見過那些山脈上的雕刻。甚至就連船長自己也不敢確定是否有哪個現在還活著的人曾見過那些雕刻在石頭上的容貌,因為恩格拉尼克山脈的背面非常艱險貧瘠而又凶惡不祥,而且還有謠傳說那些山頂的洞穴裡居住著夜魘[註]。但船長並不願意說夜魘究竟長得什麼模樣,因為人們都知道,若是誰太過頻繁地想起這些牲畜,那麼它們就會極其堅持不懈地頻繁侵擾那個可憐人的夢境。後來,卡特還向船長問起了有關冰冷荒原中無人知曉的卡達斯的事情,還有那座精美絕倫的夕陽之城, 可對於這些東西,這位好心的船長的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註:night-gaunts,一種生活在夢境之地裡的生物,後文有詳細介紹。]

在一個清晨,潮水轉向的時候,卡特搭上了三桅帆船,起航離開了狄拉斯-琳港。他看到清晨旭日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這座陰沉的玄武岩城市那稀疏怪異的群塔上。在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裡,他們在綠色海岸的陪伴下,不斷向東航行。他們經常能看到一些討人喜歡的漁村,看到它們那紅色的房頂與煙囪從只會出現在夢境裡的古老碼頭邊陡峭地向上延伸,層層疊疊地攀附在海岸上;還有那些沙灘,那是漁民們曬網的地方。但在第三天,他們轉了個急彎向南方航去。這個方向上的水流要急得多,而他們很快便失去了陸地的蹤影。等到第五天的時候,水手們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不過船長為他們的緊張做出了解釋與道歉,他告訴卡特帆船將要經過一座沉沒的城市上方。這座城市裡滿是生長著水藻的石牆與破碎的立柱,當海水足夠清澈的時候,人們甚至能看到許多移動的陰影出沒在那個幽深的地方——而那些純樸的人們是不會喜歡這樣一個地方的。同時,他還承認有許多船在那裡失去了蹤影;有人曾在那個地方附近與那些失蹤的船隻打過招呼,但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這些船。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地明亮,他們甚至能看到一條寬闊的大路正在水下鋪展開去。當時的風很小,所以船航行得並不快,整個大洋一片平靜。從船欄邊向下望去,卡特看到在幾噚[註]深的水下有一座巨大神廟的穹頂,而在神廟的前方則是一條曠闊大道。這條兩側林立著古怪獅身人面像的大道一直通向一處過去曾是某種公共廣場的地方。海豚們愉悅地在這些遺跡裡進進出出,而另一些鼠海豚則分散在各處嬉戲歡鬧,偶爾也游到水面,甚至完全躍出海面。隨著船繼續向前飄去,海床上隆起了一片丘陵。而人們可以清晰地認出一行行盤山小道以及無數小屋被衝垮後倒塌的牆壁。

[註:航海用單位,一噚為六英尺。]

不久,這座沉沒都市的近郊出現在了帆船前方的水底,最後,卡特看到了一座修建在小山上的巨大建築。比起這座城市的其他房屋,這座孤零零的建築有著更加簡單的結構與風格。它是一座低矮、四周都被覆蓋著的暗色方形建築。在建築的每個角上都聳立著一座尖塔,而在整個建築的中央則是一個經過精心鋪設的庭院。建築的各處都開著奇怪的圓形小窗。整座建築可能是用玄武岩修建起來的,但水藻懸掛遮蓋住了它的大部分區域。這應該是一座神殿,或是某種修道院,因此它才會被孤單而又毫不起眼地安置在這座邊遠的小山上。一些散發著磷光的魚類在建築物裡來回游動著,讓那些奇怪的圓形小窗看起來似乎正在散發著光亮,因此卡特並沒有對水手的恐懼心理多加責怪。接著,在如水的月光中,卡特注意到在那座中央庭院的中心還矗立著一塊高大的獨石。他看到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綁在這塊石頭上,於是他回到了船長室裡拿來了望遠鏡。透過望遠鏡他看到那個被綁在石頭上的東西是一名來自奧瑞巴島、身穿絲綢長袍的水手。他被倒著綁在石頭上,並被剜去了雙眼。這幅景像讓卡特由衷地慶幸漸起的微風正在把船推向這片大洋中更加正常普通的海域。

接下來的第二天,他們碰上了一艘有著紫色風帆的大船。這艘船的船艙裡滿載著能生長出顏色怪異的百合花的球莖,準備駛向札爾——那個屬於忘卻之夢的國度。之後,等到啟航之後的第十一天的入夜時分,他們看到了奧瑞巴島的風景,同時還看到恩格拉尼克山脈那覆雪的尖頂參差不齊地聳立在遠處。奧瑞巴島是一座非常巨大的島嶼,而它上面的巴哈那港也是一座非常雄偉的城市。巴哈那港的碼頭都是用大塊的斑岩修建起來的,而整個城市就聳立在碼頭之後的巨大石頭梯田上。城市裡有著許多由層層階梯構成的街道,而在這些街道上方常常還橫跨著建築物,或是連接著不同建築物的天橋。而在整座城市的下方還有著一條巨大的運河。這條運河奔流在一座有著花崗岩大門的巨大隧道中,並一直流進一個名叫亞斯[註]的內陸湖泊中。在亞斯湖的遠岸有著一座遠古城市最後留下的巨大泥磚遺跡,而這座城市的名字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入夜的時候,帆船被拖進了港口裡。碼頭上,雙生的兩座燈塔,索恩與索爾,正閃爍著歡迎的光芒。與此同時,在巴哈那港的梯台上,千萬窗戶也都逐漸安靜地隱約閃現出溫潤柔和的光芒,彷彿頭頂上的群星正在黃昏中閃爍。最後,整個陡峭攀爬在山坡上的海港變成了一片燦爛閃爍的星群,懸掛在漫天繁星與平靜港灣所映射出的星辰倒影之間。

[註: the inland lake of Yath]

登陸後,船長邀請卡特去他自己位於亞斯湖岸上的小屋裡去作客。這座小屋坐落在小鎮背面的山坡上,在那裡,船長的妻子與僕人拿出了奇怪但卻美味可口的食物招待了卡特。在之後的日子裡,卡特在酒館及其他那些火山岩採集者和塑像藝人聚集的公眾場合打聽起了有關恩格拉尼克山脈的謠言與傳說,但卻發現沒有人曾爬上更高處的山峰,也沒有人見過那些刻在岩石上的容貌。恩格拉尼克是一條險峻的山脈,而在它後面僅僅只有一段被詛咒了的山谷而已,所以沒有人願意冒這個風險,況且,也沒有人敢確定那些有關夜魘的傳聞完全都是無根據的猜想。

當老船長再次啟程航向狄拉斯-琳時,卡特在一家開在城市老區一條台階小徑旁的古老酒館裡住了下來。這家酒館是用泥磚修建的,和亞斯湖遠岸的古老遺跡有些相似。在這裡,他制定好了攀登恩格拉尼克山脈的計劃,並彙總了一切他能從火山岩收集者那裡打聽到的、有關前往那裡的道路信息。這間酒館的主人是個非常年長的老人,曾聽說過許多對卡特大有幫助的傳說。他甚至將卡特領到那個古老小屋的上層房間裡向他展示了一幅粗糙的圖畫。在古老的過去,曾有一個旅行者將這幅畫畫在泥牆上——那個時候的人們比現在要勇敢的多,也不像現在這樣不願意去攀登恩格拉尼克山脈的高峰。年長的酒館主人的祖父曾從他的祖父那裡聽說,那個畫出這幅圖畫的旅行者曾爬上過恩格拉尼克山脈,而且還看到了那些雕刻在岩石上的容貌,後來他把那些情景畫在這裡,好讓其他人也能看見;但卡特對此深表懷疑,因為那些巨大粗糙的雕塑看起來畫得既倉促又粗心,而且還籠罩在一大群很小的東西所投下的陰影裡。而那些陪伴著雕塑的小東西有著最讓人嫌惡的模樣,它們長著犄角與翅膀,還有爪子和卷曲起來的尾巴。

最後,當卡特在巴哈那港的公共場合與酒館收集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信息後,他租了一隻斑馬,於一天早晨沿著亞斯湖濱岸的小路出發了。在那內陸的地區聳立著的就是亂世嶙峋的恩格拉尼克山脈。一路上,在他的右側一直都是起伏的丘陵、令人愉快的果園以及整潔的石頭農舍,這讓他總是想起斯凱河兩岸肥沃的土壤。等到入夜的時候,他已經接近了亞斯湖遠岸那處古老的無名遺跡了。雖然,那些年長的火山岩採集者警告過他,讓他不要在入夜的時候紮營於此,但卡特並沒有將這些警告放在心上。他把斑馬栓在了一根位於破敗泥牆前的奇怪柱子上,然後在一處避風的角落裡鋪開了毛毯。在這處臨時庇護所的上方雕刻著一些奇怪的塑像,但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這些塑像到底表達了些什麼。在躺下來之後,他往身上包裹住另一條毛毯,因為奧瑞巴島的夜晚依然頗為寒冷;他在中途醒來過一次,並感覺似乎有某些昆蟲的翅膀正在刮擦著他的臉龐,於是卡特把自己連頭蒙住,然後再度平靜地睡了過去。他就一直安穩地睡著,直到最後,遠處芬芳小樹林裡麥格鳥[註]的叫聲將他吵醒了。

[註:magah birds ]

這個時候太陽剛剛爬上巨大的山坡。而在那片山坡上,方圓數里格的原始泥磚地基、風化的牆體、四處散落的破碎的立柱與基座等諸多遠古城市的遺跡一直荒涼地鋪展到亞斯湖的濱岸上。但當卡特看到自己那隻溫順的斑馬一動不動地伏倒在那根栓它的奇怪立柱邊時,他感到頗有些驚慌。而當他惱怒地發現這匹斑馬已經死了時,更加強烈惶恐籠上他的心頭。斑馬的咽喉上有一個奇怪的傷口,而它全身的血液都被某種東西吮乾了。他的包裹也被翻亂了,丟失了幾樣閃閃發光的小玩意。在周圍滿是灰塵的土地上,卡特找到一些他完全無法解釋的巨大有蹼腳印。這時他想起了那些火山岩採集者們的警告與傳說,不禁開始懷疑夜晚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他的臉龐邊騷動。接著他看到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大道,這條大道穿過了一座古老神殿牆上那開裂的巨大拱門,然後變成級級台階向下延伸到他望不見的黑暗深處;這讓他感到一陣戰慄,於是卡特迅速地背上了包裹,飛快地大步向恩格拉尼克山脈走去。

他向上穿過了更加荒涼、部分已經變成樹林的鄉野,一路上他只看見一些燒炭人的棚屋與從樹林裡收集樹脂的工人所安紮的營地。整個空氣裡彌漫著香脂的芬芳,所有麥格鳥都在歡樂地歌唱著,讓它們七色的身軀在陽光中閃閃發亮。直到接近日落的時候,他才遇到一個火山岩收集者建立起來的營地。這些火山岩收集者不久前才從恩格拉尼克山脈上較低矮的山坡上折返回來,每個人都帶著沉重的麻袋。於是,卡特也在這裡紮了營,聽著那些工人們的歌唱與故事,同時也偷偷探聽到了他們私下的討論。這些採集者們在這次開採過程中走失了一個同伴。據說那個工人爬得很高,試圖去收集一堆上好的火山岩,但直到入夜時分也沒回來與其他人彙合。當第二天他們出發尋找失蹤的同伴時,他們只找到了他的頭巾,而懸崖峭壁上也看不到他跌落下去的跡象。於是,其他的火山岩採集者便放棄了,因為他們中的那些老人說繼續搜尋下去也無濟於事。沒有誰能再找到那些被夜魘帶走的失蹤者,不過沒有人敢肯定這些野獸是否真的存在,它們幾乎只存在於傳說中。卡特詢問他們那些夜魘是不是會吸血,喜歡閃亮的小東西,並會留下帶腳蹼的腳印,但他們都統一地搖了搖頭表示否定;而且當他詢問起這些問題時,他們似乎變得有些害怕。當他看到他們變得沉默寡言時,他沒有再多說話,而是縮進了毛毯裡睡了過去。

第二天他與那些火山岩採集者一同起了床。他從火山岩採集者手上買下了一匹斑馬。而當他們騎著斑馬向西走去時,卡特也騎上了斑馬準備繼續向東行進。他們相互做了道別,而他們中的年長者祝福了卡特,同時也警告他不要在恩格拉尼克山脈上爬得太高。卡特由衷地感謝了他們,但卻決計不願就此被說服。因為他仍覺得自己必須要找到那些居住在無人知曉的卡達斯之上的諸神們,並且還要從他們那裡贏得前往那座引人入勝、精美絕倫的夕陽之城的方法。中午時分,在騎著斑馬走了一長段上坡之後,他遇到了一些山地人廢棄的泥磚村落。這些山地人曾居住於非常靠近恩格拉尼克山脈的地方,並且在恩格拉尼克山脈上的光滑火山岩中雕刻了許多的圖案。上溯到那個年長的酒吧所有者的祖父還健在的時候,這些山地人還居住在這裡,但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他們漸漸感覺到自己開始變得不受歡迎了。他們的家園曾經一度延伸到山脈的山坡上,但是他們發現自己越往高處修建房屋,在日落之後就會有越多的人失蹤。最後他們覺得最好還是完全離開這塊地方,因為總有某些東西在黑暗中盯著他們,而卻又沒有人能做出合理的解釋;所以他們最後遷移到了海邊,住進巴哈那港裡。直到現在,他們還居住在港口中的一個非常古老的城區裡,並一直在向他們的子輩傳授那些至今仍然在用於製作雕刻的古老技藝。當卡特待在港口裡,成天在巴哈那的古老酒館裡收集消息的時候,他從這些背井離鄉的山地人的子孫那裡打聽到的有關恩格拉尼克山脈的傳說總是最可靠的。

當卡特逐漸接近巍峨的恩格拉尼克山脈時,它那巨大而又荒涼的山坡則一直在猙獰地向上延伸,變得越來越高。他看到在山地上較為低矮的地方還散布著稀稀拉拉的樹木,而在那之上則是些低矮薄弱的灌木,再向上就只剩下一片光禿禿的岩壁——這些可怖的岩石如同幽靈般直插進天空中,而覆蓋在它們上面的只有冰霜與亙古不化的積雪。卡特能清楚地看到山坡上崎嶇險峻的地貌,也能清楚地望見那些分布在陰沉岩石間的裂縫,因此他一點兒也不願意去想接下來的登山之旅。已經凝固的熔岩流與大堆的火山渣胡亂地散布在山坡與岩架上。在九百億年前的亙古過去,甚至連諸神都還不曾在它那尖銳的頂峰上翩翩起舞時,這座山脈曾口吐炙熱的火焰,並從內部爆發出如同雷鳴般的咆哮聲。但時至今日,它只是沉默而險惡地矗立在這裡,遮擋著自己背面那些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巨大隱秘圖案。在這些山脈上有許多洞穴,這些洞穴也許是空的,孤獨待在更加古老的黑暗中;也可能——如果傳說所言不虛的話——居住著人們根本不敢去猜測模樣的恐怖存在。

大地傾斜著往山腳下延伸過去。地面上覆蓋著茂密的胭脂櫟與白蠟樹,偶爾也可以看到一些石塊、火山岩與古老的火山渣。一路上卡特看到了許多堆篝火餘燼,這些地方都是火山岩採集者們習慣停留紮營的地方。他甚至還看到了幾個由工人們修建起來的粗陋祭壇——那些攀登上山的採集者們試圖通過這種方法來平撫取悅夢境諸神;或者保護自己,避開那些他們所想像的出沒於山脈高處與迷宮洞穴裡的東西。入夜的時候,卡特抵達了最遠的一堆篝火餘燼,並在那裡紮了營。他把斑馬拴在一株小樹上,然後裹好毛毯,睡了過去。整個晚上,有只烏尼斯[註]一直在遠處某個隱秘的水塘岸邊嗥叫,但卡特並不懼怕這只兩棲怪物,因為人們曾非常肯定地告訴他,這些東西根本不敢接近恩格拉尼克山脈的山坡。

[註:原文為 voonith,夢境之地裡一種生活在水塘邊的生物。]

在第二天清晨明亮的陽光中,卡特開始了漫長的攀登之旅。他盡可能牽著斑馬往前走,一直走到這匹頗為有用的牲畜再也爬不上去的陡峭坡地前。最後當細細的羊腸小道變得實在太過陡峭時,他把斑馬拴在了一株矮小的白蠟樹上,然後開始獨自向上爬去。起先,他經過了一片森林與一些坐落在雜草繁茂的林間空地上的古老村落廢墟,接著他又翻越了一片點綴著矮萎灌木的頑強草地。樹木越來越少的局面讓他有些遺憾,因為山坡已經變得非常陡峭了,而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讓人覺得頭暈目眩。再後來,當他環顧四周時,卡特發現在他身後鋪展開的鄉野村落也開始變得清晰可辨起來。他可以望見那些雕塑藝人拋棄的小屋,生產樹脂的小樹林,還有些收集樹脂的工人們建立起來的營地,以及那些七彩的麥格鳥所築巢歌唱的樹林,甚至他還能隱約看見非常遙遠的亞斯湖濱岸,以及那些人們視為禁忌、已遺忘了具體名字的古老遺跡。然而,卡特發現最好還是不要四處張望,一心向上攀爬。最後,他爬到灌木非常稀少、時常除了些頑強生長著的野草外就再沒有任何東西依附在山坡上的高處。

這裡的泥土已經變得貧乏而稀少了,山坡上時常會露出大片的裸岩,卡特偶爾還能看到一些修築在裂縫裡的禿鷲巢穴。當他繼續向上攀登時,他終於來到了一片只有裸岩的區域。幸好這裡的岩石都非常粗糙,而且風化得厲害,否則他幾乎就無法再進一步向上攀登了。那些突出的原石、岩架以及小尖峰都提供了莫大的幫助;他偶爾也能看到一些火山岩採集者在易碎的岩塊上笨拙抓擦後留下的痕跡。這些痕跡讓他頗為欣慰,因為這讓他知道還有某些正常普通的人類曾到過這樣的高處。在某一個高度之後,人類留下的痕跡開始進一步地以開鑿出來的落腳點與支撐點等形式逐漸顯露了出來,有時甚至還會出現一些沿著岩脈或熔岩流分布的小型採石場與挖掘場。在有一處地方,遠離主要攀登路線的右側,有一條狹窄的岩架被人工鑿開了,似乎曾有人在那裡尋找格外富集的火山岩脈。有一兩回,卡特壯著膽子望了望四周,但鋪展在下方的景色幾乎讓他要暈眩過去。整個島嶼都在他腳下,而島嶼的海岸線在他的視線裡徐徐攤開。他看到了巴哈那港的石頭梯田,也看到港口煙囪裡冒出來的輕煙在遠處神秘地拂動著。而在這些景色之後,則是無邊無際的南方海洋,以及那埋藏在海洋之中的一切古怪秘密。

到現在為止,卡特走過的路都還是在山脈這邊蜿蜒曲繞,所以他並沒有看到那被山體遮擋住的遙遠背面。但他很快便看到一處岩架正往左上方延伸過去,似乎正領向他所希望去的地方。於是他暗自記下了這條小路,並由衷希望它不會突然中斷。接著,在十分鐘之後,他發現這條路的確不是死路,它陡峭地通向一處弧彎。如果那條弧彎不突然中斷或臨時轉向,那麼他便只需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就能爬到山脈那不為人知的南側,並俯瞰到那些荒涼的峭壁與那條被詛咒的熔岩山谷。隨著他進一步攀登,下方逐漸展現出了新的景色,他發現這些地方要比他經過的那些靠海的地區更加地貧瘠與荒涼。與此同時,山坡的表面也開始有了變化;山體上出現了奇怪的裂縫與岩洞,在他之前攀登過的那條較為筆直的路徑上都不曾見過這些東西。有一些裂縫與洞穴出現在他上方的岩壁上,但也有些位於他的腳下。但不論如何,所有的裂縫與岩洞都出現在完全垂直的峭壁上,僅憑人類的雙腳根本無法觸及那裡。山上的空氣也變得極為寒冷起來,但由於攀登的過程非常艱難,所以他並沒有在意不斷下降的氣溫。唯一讓卡特感到煩惱的問題是空氣正在變得越來越稀薄。他想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他旅行者才會就此調頭下山。而且稀薄的空氣也可能讓旅行者們構想出了那些有關夜魘的荒謬神話,然後他們又憑借這些神話解釋為何會有些登山者的失蹤不見了——事實上他們只是從危險的山道上跌了下去。他並沒有把旅行者的傳說放在心上,但仍準備好了一把上好的彎刃刀以應付任何形式的麻煩。想要去看一看那些石刻容貌的念頭讓他忘記了其他次要的考量——因為前者可能會帶給他某些線索,去尋找那些居住在無人知曉的卡達斯上的諸神們。

最後,在高處可怕的嚴寒中,卡特繞過了山脈的一側,來到了恩格拉尼克山脈的背面,並且看到了他下方那無底的深淵。較小的峭壁與荒蕪的熔岩深淵都還清楚地彰顯著夢境諸神曾在此地灑下的怒火。同時他還看到有一塊非常寬廣的荒野就鋪展在南面的方向上;但那是一片不毛之地,完全看不到任何的農田或小屋煙囪。這片區域看起來無邊無際,所以在這個方向上完全看不到海洋的蹤跡,不過這並不奇怪,畢竟奧瑞巴島是個非常巨大的島嶼。在完全垂直的峭壁上仍分布著不計其數的黑色洞窟與古怪裂縫,但沒有哪個能供登山者涉足一探究竟。在他頭上更高的地方有一大塊巨大的突出,阻礙了向上仰望的視線。卡特不由得產生了片刻的動搖,惟恐自己發現沒有辦法翻越那處障礙。他現在正站在數英里的高處,努力試圖在危險的多風環境裡保持平衡。在這小片僅有的空間中,他的一邊是死亡,而另一邊只有岩石組成的光滑牆壁。在一剎那,卡特意識到了那種令人們刻意迴避恩格拉尼克山脈背面的恐懼。他沒法轉身,然而太陽卻已經開始低垂了。如果沒有繼續向上的路,那麼當奧瑞巴島的夜幕降臨時,繁星將會發現他蹲伏在原地動彈不得;而當奧瑞巴島的黎明到來時,曙光也許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所幸車到山前必有路。他看到一條險峻的小道,只有一個非常老練的夢想家才能爬得上那些幾乎察覺不到的落腳處,不過對於卡特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在戰勝那塊突出在外的岩石後,他發現上方山坡的路要比下方的路好走得多,因為一處巨大的冰川融化後留下了一片滿是沃土與岩架的寬大空間。在他的左面,一塊巨大的峭壁從未知的高處一直延伸到了望不見的深淵裡,峭壁上有一個黑暗的洞窟就坐落在他恰好搆不到的位置上。不過,在其他的地方,山體呈現出極為明顯地後傾,甚至給他留出了一塊可以依靠與休息的地方。

刺骨的寒意讓他覺得自己肯定已經接近雪線了。他抬起頭看了看閃閃發亮的尖峰,想知道那些尖峰會在夕陽紅潤的光芒中閃爍出怎樣的光芒。自然,積雪仍在數千英尺的高處,而在那下面則是一塊突出的巨大危岩;就和他剛爬上的那塊一樣,以這樣醒目的輪廓懸掛在峭壁上,用黑色的岩石映襯著封凍尖峰的雪白。而當他看清楚那塊突出在外的危岩時,卡特喘著氣大聲尖叫了起來,並不由得充滿敬畏地死死抓住了身邊參差不齊的岩石;因為那塊巨大突出物並沒有保持它在塵世之初時所被塑造出來的形狀。它在夕陽下閃爍著紅光,顯得巨大無比,而它的表面被雕刻、並精心打磨出了一位神明的容貌。

夕陽的火焰將那副面容照耀得既嚴肅又可怖。沒有哪個心智能夠估量它究竟有多麼巨大,但卡特在一瞬間便意識到這絕對不會是人類的作品。它是一位被諸神之手雕刻出來的神明。它傲慢而威嚴地俯視著尋神者。傳說稱它的模樣有些奇怪而且絕不會弄錯,而卡特覺得的確如此;因為那長而狹窄的眼睛與長葉狀的耳朵,以及那細瘦的鼻子與尖尖的下巴,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他不屬於人類,而是諸神中的一員。那張充滿威懾力量的面容就依附在危險的巔峰峭壁上,但這也正是卡特所期盼並前來尋找的景象;因為這是一張神明的面容,比一切預言所能講述的更加充滿奇跡。憑借著神的力量,他在古早時期被雕刻進了這個巔峰世界的暗色火山岩中;而當親眼目睹這樣一張甚至比整座雄偉神殿更加巨大的面容在夕陽中從那個巔峰世界的詭秘死寂中俯瞰著下方的一切時,這種見證奇跡的感覺變得如此強烈,乃至沒有人能逃脫避開它的力量。

接著,在卡特辨認出那張臉之後,他又感到了額外的驚訝。儘管他曾計劃要搜索整個夢境之地尋找那些與這幅面容相似的人,並將他們看作諸神的子孫,但現在,他知道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很顯然,對於卡特來說,那張雕刻在山脈上的巨大面容並不陌生,他經常在海港賽勒菲斯[註1]的酒吧裡見到與這張面孔有著血緣關係的容貌。那座海港城市就在坦南雷恩丘陵另一側的歐茲-納爾蓋山谷裡。庫蘭斯王統治著這座城市,而卡特曾在清醒世界裡認識這位偉大的君王。每年都會有長著這種面孔的水手乘著暗色的海船從北方航行到賽勒菲斯港裡,用他們的縞瑪瑙來交換雕刻好的翡翠、金絲以及一種生活在賽勒菲斯、會唱歌的紅色小鳥。很顯然,他要尋找的正是這些半神。在他們的故鄉肯定有一片冰冷的荒野,而那無人知曉的卡達斯以及它上面那供夢境諸神們居住的縞瑪瑙城堡肯定都位於這片荒野裡。所以他必須到賽勒菲斯去,但那裡距離奧瑞巴島非常遙遠,因此他要回到狄拉斯-琳港沿斯凱河逆流而上回到尼爾的大橋邊,再次深入居住著祖各的魔法森林,然後從那裡轉向北方穿過奧克諾斯河[註2]岸邊的園地,抵達索蘭[註3]的鍍金群塔,而在那裡他也許能找到一艘槳帆船穿過瑟瑞利安海[註4]。

[註1: Celephaïs ]
[註2:Oukranos ]
[註3:Thran]
[註4:Cerenerian Sea]

但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而在陰影之中,那張雕刻在岩石裡的巨大面孔向下俯瞰的目光變得愈發的威嚴。尋神者意識到自己必須要在這塊岩架上過夜了;因為在黑暗中他既沒法向上攀登,也沒法下山,只能站著依附在那塊狹窄的小地方顫抖著等待黎明的到來。他由衷地祈禱自己能保持清醒,不至於讓睡意鬆開了緊抓的握手處,進而穿過令人暈眩的數英里空氣,跌進那詛咒山谷的岩架與尖銳石塊中。不久天上的繁星就開始逐一顯現了,但除了天上的星辰之外,他只能看見一片黑色的虛無;虛無與死亡攪合在一起不斷引誘著他,而為了對抗這種誘惑,他只能緊緊黏附在岩石上,向後靠著遠離那條看不見的邊界。他在黃昏中最後見到的東西是一只禿鷲,那只猛禽在遠處翱翔著,逐漸貼近了西面一處離他不遠的峭壁。接著,當它靠近那些敞著開口、就坐落在卡特觸及範圍之外的洞穴時,那只猛禽又尖叫著從空中掠過,匆匆飛走了。

突然,在沒有任何聲音示警的情況下,置身於黑暗中的卡特感覺到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悄悄地從他的腰帶上拔出了那把弧形大彎刀。接著,他聽到彎刀跌落在了下方的岩石上。與此同時,他感覺自己看到了一個非常可怕的輪廓出現在了在他與銀河之間。那個東西瘦得不同尋常,同時還長著犄角、尾巴與蝙蝠一般的翅膀。接著其他一些東西也開始遮住他西面的星光,彷彿有一大群模糊不清的東西拍打著翅膀,密密麻麻而又悄無聲息地飛出那些位於峭壁之上無法觸及的洞穴。這時,某種冰冷、彷彿橡膠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同時另一些東西抓住了他的腳,接著他被輕易抬了起來,搖擺著飛向了空中。接下來,群星消失不見了,頓時,卡特意識到自己被夜魘們抓住了。

它們無聲無息地帶著卡特飛進了峭壁上的岩洞裡,穿過了洞穴中那巨大而又錯綜複雜的迷宮。起先他出於本能地掙扎,但每當他掙扎時,夜宴們便從容不迫地搔弄他,打亂他的掙扎。它們不發出一絲聲音,就連那雙皮膜翅膀扇動起來也毫無聲響。這些東西全身光滑而且冰涼潮濕得嚇人,它們的爪子可憎地抓捏著自己的獵物。在飛了一會兒後,夜宴們開始駭人地俯衝向下。四周的空氣陰冷潮濕,彷彿置身墓地一般,在這樣的空氣所彙聚成的令人頭昏眼花的迴旋氣流中,它們俯衝穿過了不可思議的深淵;這讓卡特感覺它們正在飛快地射向那迴蕩著尖叫與惡魔般瘋狂的終極漩渦。他一次又一次大聲尖叫,但不論什麼時候,每當他開始尖叫時,那些黑色的爪子便用愈發輕微的動作搔弄他。不久,他看見某種灰色的磷光出現在前方,於是他猜想它們甚至有可能會進入那個裝滿了地底恐怖的內部世界。有些隱晦的傳說曾提到過這個世界——它被蒼白的死亡之火點亮,裡面充滿了散發著腐屍惡臭的空氣與從地球核心深淵裡湧上來的原始迷霧。

直到最後,他看到在自己下方很遠的地方出現了一行模糊而又不祥的灰色尖峰。卡特知道,那肯定就是傳說中的撒克山峰[註1]。它們可怖而又邪惡地聳立在不見天日的永恆深淵中,從那鬧鬼的幽暗裡探出頭來;這些山峰比人類所估計的還要高,它們守護著那些駭人的深谷——而在那些深谷裡,無數的巨蠕蟲[註2]正緩緩地蠕動著,污穢地掘地鑽行。即便如此,卡特仍更願意望著它們,而不去看那些緊緊抓住他的東西——他身邊的這些東西根本是一群粗野而又令人駭人的漆黑怪物。它們長著鯨魚般光潔油滑的外皮,一對討厭的犄角向內對彎著,蝙蝠般的翅膀拍打起來毫無聲響,還有醜陋但卻頗為適合抓攝物件的爪子,以及毫無意義地甩來甩去、讓人心煩意亂的倒刺尾巴。但最讓人感覺厭惡的是它們從不說話,也不大笑;它們從不會露出任何笑容,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用來微笑的臉,在那本該是臉的地方,它們只有一片象徵性的空白。它們所會作的只有緊抓、飛行、搔癢——這就是夜魘們的作風。

[註1:Peaks of Thok]
[註2: bhole,一種疑似巨噬蠕蟲(Dhole)的生物]

當大群夜魘飛得更低些的時候,撒克那尖銳的山峰灰暗地聳立在各個方向之上。到了這個時候,卡特能清楚地看到沒有什麼東西生活在那些籠罩在無盡微光中、冷漠而又貧瘠的花崗岩上。當他們飛得更低些時,空中的死亡之火已燃燒殆盡,所能遇到的只有一片虛空裡的遠古黑暗,只有在高處,那些尖細的山峰還如同小妖精一樣聳立在那裡。但很快,那些尖峰也遠去了,周圍什麼也沒有,只有奔湧著的猛烈狂風與風中那來自最底層洞穴的潮氣還圍繞在他們身邊。直到最後,夜魘們降落在了一層看不見但卻摸起來像是厚厚骸骨的東西上。而後,夜魘們又飛走了,將卡特獨自一人拋在黑暗的深谷。將他帶到這裡,就是那些守護著恩格拉尼克山脈的夜魘所需完成的任務;當它們完成這項工作後,夜魘們又拍打著翅膀無聲地飛走了。卡塔努力試圖追尋它們飛走時的跡象,可他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因為即便是撒克那尖銳的山峰也早已淡出了他的視野。他的身邊什麼都沒有,只有黑暗、恐怖、死寂與骸骨。

此刻,卡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置身在那些巨蠕蟲蠕動鑽行的潘斯山谷[註]裡;可是他卻不知道將會發生些什麼,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巨蠕蟲,甚至都沒有人去猜想過這些東西長成什麼樣子。只有那些晦澀的謠言才會提到那些巨蠕蟲,提到它們在成堆骸骨中弄出的沙沙聲,以及它們蜿蜒爬過身邊時所感受到的黏滑觸感。沒有人見過它們,因為它們只會在黑暗中蠕動爬行。卡特一點也不希望遇到一只巨蠕蟲,所以他專注地聆聽著任何從身邊骸骨堆深處傳來的細微響動。但,即便是在這可怖的地方,他仍制定好了一個計劃並明確了自己的目的,因為一個過去經常與他交談的人知道那些關於潘斯的謠言,也知道如何抵達那裡的方法。簡單來說,這裡很可能是所有清醒世界裡的食屍鬼丟棄他們食物殘渣的地方;因此只需要有一點好運氣,他也許就能爬上那些甚至比撒克山峰還要高大的峭壁——而這些峭壁就標誌著它們領地的邊緣。一陣陣如同大雨般落下的骸骨會告訴他該望向何處,甚至有一回他發現他還能讓一只食屍鬼放下條梯子來;因為,說來奇怪,他與這些可怕的生物有著一種非常古怪的聯繫。

[註:the vale of Pnath]

卡特認識一個生活在波士頓的人——一位創作怪異圖畫的畫家,他在一條靠近墓地的污瀆古巷中擁有一間秘密畫室[註1]。據卡特所知,這個人曾的的確確與食屍鬼們成為了朋友,而且他還教會了卡特一些這類生物所發出的令人作嘔的咪呯聲與咕呤聲[註2],但主要都是那些比較簡單的音節。這個人後來失蹤了,而卡特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在這個時候遇上他,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將第一次在夢境之地裡用上那些他已覺得頗為遙遠、只有在模糊的清醒世界才會使用到的英語。不論如何,他覺得自己應該能說服一只食屍鬼帶他離開潘斯;況且,遇上一只能看得見的食屍鬼總好過遇上一只看不見的巨蠕蟲。

[註1:參見《皮克曼的模特》]
[註2:原文為meeping and glibbering,兩詞均為Lovecraft創造用來描繪食屍鬼語言的詞彙]

於是卡特在黑暗裡開始行走,並且在覺得自己聽到腳下的骸骨裡有某些東西在響動時開始大步奔逃。期間有一次,他撞上了一塊滿布岩石的山坡。他知道這肯定是撒克那幾座山峰的山腳。後來,他聽到從上方的半空中傳來了一陣響亮的咯咯聲與嘩啦聲,於是他開始確信自己已經接近那座有食屍鬼們出沒的峭壁了。但他不敢確定自己的聲音是否能從這幾英里深的谷底傳上去,不過他也知道在這個內部世界裡有著非常奇怪的法則。當他反復思索時,一個拋下來的骨頭擊中了他。那個骨頭很沉,肯定是一只頭蓋骨。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意識到自己的確已經距離那座決定他命運的懸崖很近了,於是他盡自己的最大努力發出了那種類似於咪呯的叫喊——這是食屍鬼的呼喚聲。

聲音傳得很慢,所以他得等上一段時間才可能聽得到一陣作為回應的咕呤聲。所幸,那聲音最後還是傳了下來,不久他便被告知它們將會放下一條繩梯來。等待的過程讓卡特覺得非常緊張,因為沒有人能告訴他自己的叫喊會在這些骸骨堆裡激起怎樣的反應。事實上,在不久之後,他便確確實實地聽到遠方傳來了一陣沙沙的聲響。當那意味深長的聲音逐漸接近時,他開始變得越來越焦慮和不安;可是他不想離開這塊地方,唯恐錯過了接他上去的梯子。到了後來,緊張逐漸擴大到難以忍受的程度,就在他準備驚慌失措地逃離這塊地方時,某個東西砰地一聲落在了他身旁新堆砌起來的骨頭堆上,這個聲音將他的注意力從其他聲音上抽了回來。那是一條梯子。卡特摸索了近一分鐘之後,才緊緊地將它抓在手裡。但其他的聲音並沒有因此停下前進的步伐,那些聲音緊隨在他身後,甚至在他攀登的時候也是如此。當他向上攀登到離地足有五英尺的時候後,那些位於他下方的沙沙聲變得愈發的明顯了,而當他向上爬到足有十英尺的高處時,某些東西開始在下方搖晃著整條繩梯。等到他爬到大約十五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時,他感覺到一段巨大而光滑的東西從他的一側擦了過去。那東西長著交替的凹凸環節,而且在不停的蠕動。在那之後他開始絕望地不停向上攀登,試圖擺脫那只臃腫肥胖而又令作嘔的巨蠕蟲,從這種可能從來都沒有人見過的生物那讓人幾乎無法忍受的作嘔摩挲中逃脫生還。

他用酸痛的手臂與起泡的雙手向上爬了幾個小時,最後終於再次看到那些灰色的死亡之火,以及撒克那令人不安的尖銳山峰。接著他又向上爬了一段時間,終於辨認出了自己上方那條突出在外的峭壁邊緣——那裡就是食屍鬼們出沒的地方,而他此刻還看不到垂直的那一面是一副什麼景象;又過了幾個小時之後,他看到一張奇怪的臉從懸崖的邊緣上探了出來,那感覺彷彿就是卡西莫多從巴黎聖母院的護牆後探出了腦袋。這幅景象讓他差點因為昏厥而鬆開了緊握著的手,但片刻之後他便恢復了鎮定;因為他那位已經失蹤的朋友理查德·皮克曼曾將他介紹給了一只食屍鬼,因此他對它們彷彿犬類的面孔還有那種癱軟的模樣以及那些不堪言說的怪癖都非常熟悉。因此,當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站在峭壁邊沿把他從令人暈眩的黑暗虛空裡拉出上來的時候,他表現得非常鎮定,既沒有因為一旁那堆已經被部分吃掉的食物殘渣驚惶失措;也沒有因為那一圈蹲坐啃咬著食物並好奇望向他的食屍鬼們而驚聲尖叫。

他這時已經站在了一片被昏暗光線照亮的平原上。這片平原唯一的地形特徵就是遍布著巨大的卵石和地洞的入口。雖然有一只食屍鬼試著捏了他一把,而其他幾只則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瘦弱的身軀,但它們基本上還算禮貌。通過耐心地向那些食屍鬼們反復咕呤,他向它們詢問起了他失蹤的朋友,並了解到他的朋友已經在靠近清醒世界的深淵裡變成了一只頗有些許聲望的食屍鬼。一只有些發綠的年長食屍鬼願意領他去皮克曼現在的居所,於是儘管本能地感到有些嫌惡,但他仍跟著這只生物進入了一處寬敞的地洞,隨著它在惡臭土壤中的黑暗裡爬行了數個小時。接著,他們爬上了一個微亮的平原。這片平原上點綴著許多來自地球的奇怪遺跡——古老的墓碑,破損的骨灰甕以及一些紀念碑上的怪誕碎片。卡特懷著一絲激動意識到,從自己出火焰洞穴走下七百級階梯跨過沉眠之門到現在,這可能是他最接近清醒世界的時候了。

在這兒,有一只食屍鬼正坐在一塊從波士頓葛蘭奈萊墓地[註1]偷來的1768年墓碑上。它就是過去的藝術家理查德·厄普頓·皮克曼。現在,他赤身裸體地坐在這裡,皮肉如同橡膠一樣。它的容貌已經顯露出了很多食屍鬼的相貌特徵,乃至於早先人類的特徵已經漸漸模糊了。但它仍記得一點兒英語,還能夠用咕噥聲與單音節字來與卡特交談,只是時不時地要借助食屍鬼那種咕呤聲的語言作為幫助。當它了解到卡特希望回到那片被施加過魔法的樹林,然後從那裡前往位於坦南雷恩丘陵另一側歐茲-納爾蓋山谷裡的塞勒菲斯時,它顯得非常疑惑;因為這些出沒在清醒世界裡的食屍鬼與上方夢境世界裡的墓園毫無瓜葛(它們會把這些地方留給那些盤踞在死城裡、長有腳蹼的蛙普[註2]),而且它們所生活的深淵與那座被施加過魔法的森林之間隔著許多東西,包括那個由古革巨人們統治的恐怖王國。

[註1:Granary Burying Ground 葛蘭奈萊墓地,波士頓的一處景點,1770年的“波士頓大屠殺”的殉難者均長眠於此墓地。另外Granary 這個詞的原意……]
[註2:wamps 一種生活在夢境之地中的死城並出入夢境之地中的墓園的生物]

這些古革巨人體型巨大、渾身長有長毛。它們過去曾在那片被施加過魔法的森林裡樹立起了許多的巨石圈,並向外神與伏行混沌奈亞拉托提普舉行極為古怪的獻祭儀式。直到有一天,它們某件惡行傳到了塵世諸神的耳朵裡,於是它們被放逐了到了森林下方的巨型洞穴裡。而在這些地球食屍鬼們生活的深淵與那座被施加過魔法的森林之間隔著一扇鑲有鋼鐵圓環的巨石活門,因為某個詛咒的緣故,沒有哪個古革巨人膽敢打開它。可是對於一個凡人夢想家來說,穿過巨人們的洞穴王國,然後從打開那扇活門離開地下進入森林仍然是件無法想像的艱巨任務;因為在過去,古革巨人們曾以凡人夢想家為食,而且即便到了現在,它們之間還流傳著一些描述凡人夢想家究竟有多麼鮮美可口的傳說——雖然被流放到地下世界之後,它們的菜譜已被限制到了妖鬼們身上——這是些惹人嫌惡的生物,會在光照中喪命。它們生活在辛之墓群[註]裡,像是袋鼠一樣用長長的後腿跳躍前進。

[註: the vaults of Zin 這個詞也曾出現在《丘》中,該文中稱辛之墓群在昆揚下方的幽嘶裡。]

因此,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屍鬼建議卡特要麼從薩克曼德[註]離開深淵,要麼通過某一處墓地返回清醒世界。前者是一座位於冷原下方山谷裡的荒廢城市,在那兒有著一些被長翅膀的閃長岩獅子所守護著的黑色硝石階梯,而這些階梯就連接著夢境之地與它下方的深淵。而後者則能讓他重回清醒世界,然後他只需再度走下淺睡的七十級台階,來到火焰洞穴前,再向下走過七百級階梯穿過沉眠之門就能重返那座被施加過魔法的森林。然而,這兩種選擇對探索者來說都不適合;因為卡特對從冷原到歐茲-納爾蓋山谷的線路一無所知;同時,他也不願意從夢裡醒來,唯恐會因此忘記到目前為止所收集到的一切信息。如果他忘掉了那些長著威嚴面孔、從北方航行到塞勒菲斯進行縞瑪瑙貿易的水手們,則將會給他的探尋之旅帶來災難性的打擊——因為那些有著非凡面容的水手就是諸神之子,肯定能為他指明一條通向冰冷荒野與卡達斯——夢境諸神的居所——的道路。

[註:Sarkomand]

在做了大量說服工作後,食屍鬼終於同意領著他的客人進入那些古革巨人王國的高牆之後。卡特的確有機會偷偷穿過這片聳立著圓形石塔的昏暗王國,當巨人們狼吞虎咽之後會回到室內酣然大睡,這個時候卡特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抵達那座有著卡斯之印[註]的中央尖塔。在那座尖塔裡有階梯一直向上連接著那座擺在被施加過魔法的森林裡的巨石活門。皮克曼甚至願意借出三只食屍鬼帶著一塊墓碑做杠杆撬開那扇石門;因為那些古革巨人有些害怕食屍鬼,當它們在自己那巨大的墓地中發現有食屍鬼正在享受盛宴時,它們常常會奪路而逃。

[註: the sign of Koth ]

同樣,他也建議卡特盡量偽裝成一只食屍鬼;掛掉那些他放任生長的鬍子(因為食屍鬼沒有胡子),裸體在泥土裡打滾換上一身正確的模樣,像是隨時要跌倒一樣大步慢跑,把他的衣服打成一包就彷彿是從墳墓裡挖出來的上等食物。他們將會通過合適的地道抵達古革巨人居住的城市——這座城市連接著整個王國,然後他們會在內含向上階梯的卡斯之塔附近的墓地中出現。不過他們仍需非常警惕一處距離墓地很近的巨大洞穴;因為這裡是辛之墓群的入口,而那些懷恨在心的妖鬼們一直都在那裡致命地守候著那些上層深淵裡的住民,將它們圍捕獵食。妖鬼們盡量在古革巨人們睡著的時候出來,而且不論是古革巨人還是食屍鬼它們都很樂意攻擊,因為它們沒法區別這二者。它們非常原始,同類相食。古革巨人在辛之墓群的狹窄處安插了一個哨兵。但它也常常昏昏欲睡,而且有時還會因為一大群妖鬼而吃驚不已。雖然,妖鬼們不能在真正的光照下存活,但是它們能夠在深淵灰暗的微光中忍耐數個小時之久。

所以,卡特與三只為他提供幫忙的食屍鬼一同爬進了無窮無盡的地洞。三只食屍鬼帶著一塊板岩墓碑——“尼希米·德比上校,卒於1719年,葬於塞倫,查特墓地”。當再度回到微亮的空曠地帶時,他們已經置身在一片披著青苔的巨石森林裡了。這些巨大的獨石幾乎一直聳立到了他們視線的盡頭,它們便是古革巨人尋常使用的墓碑。在他們扭動爬出的地洞右邊,穿過兩側林立著獨石的通道,是一片由巨大圓形高塔組成的壯觀景象。這些巋巍的高塔一直無窮無盡地聳立進了地球內部那灰色的空氣中,組成了屬於古革巨人的雄偉城市。城市的通道足足有三十英尺高。食屍鬼經常過來這裡,因為一只下葬的巨人能夠提供一群食屍鬼幾乎一年的口糧,所以即便要冒些額外的風險,掘開一只古革巨人的墳墓也要好過去費力挖掘人類的墓穴。而到了這個時候,卡特終於意識到當他在潘斯山谷裡摸索前進時,偶爾摸到的那些巨大骸骨究竟來自何處了。

在他們的正前方,剛出墓地的地方,聳立著一面垂直的陡峭崖壁。在崖壁的底部,敞著一個巨大而不祥的洞穴。食屍鬼們告訴卡特一定要盡量避開這個洞穴,因為它是不潔的辛之墓群的入口,古革巨人們會在那裡面的黑暗中獵殺妖鬼。事實上,這個警告很快便應驗了。有一只食屍鬼悄悄地爬向了那些林立的高塔,想看看他們是否正確地估算出了古革巨人們休息的時間。就在這個時候,那巨大洞穴的幽深黑暗中出現了一雙黃紅色的眼睛,接著又是一雙,這說明洞穴裡已經沒有古革哨兵了,也說明那些妖鬼對氣味極其的敏銳。所以,那只前去探查的食屍鬼折回到了地洞邊,讓它的同伴們保持安靜。他們覺得最好還是別去招惹那些妖鬼,它們可能很快就會離開了,因為在黑暗的墓地中對付了一個古革哨兵後,它們自然已經非常疲倦了。過了一會兒,一只足有小馬大小的東西躍進了灰色的微光中。那野獸污穢而又醜陋的模樣令卡特尤為作嘔,那東西的面孔奇怪地像是個人類,卻又看不到鼻子、前額以及其他一些明顯的特徵。

不久,又有三只妖鬼跟著躍出了洞穴,加入了它們的同伴。一只食屍鬼低聲對卡特咕呤到,那幾只妖鬼身上並沒有戰鬥留下的傷痕——這是個壞兆頭——這說明它們根本沒有與古革哨兵戰鬥過,僅僅是在哨兵休息的時候悄悄地溜了出來;所以它們的力量與凶狠程度沒有絲毫的折損,而且會一直持續到它們發現並處置了一個犧牲者為止。看到這些看到這些污穢而又醜陋的怪物實在是件令人極不愉快的事情,更何況這些東西的數量很快便增長到十五只,並且開始在四下裡翻尋,如同袋鼠一般在高塔與獨石林立的灰暗微光中跳來跳去。但更令人覺得厭惡的還是它們彼此之間交流時發出的聲音,那是一種像是在咳嗽時的妖鬼們特有的喉音。過了一會兒,妖鬼們突然變得慌亂起來,不久洞穴裡又出現了一個新的東西。儘管妖鬼們已經足夠令人恐懼的了,但是卻遠遠不及那個從洞穴裡走出來的怪物那般讓人駭然失色。

那是一只爪子,足足有兩英尺半長的爪子,長著駭人的鉤爪。接著洞穴口又出現了另一只爪子,在那之後便是一條披著黑色軟毛的巨大手臂。那手臂在前端分開作兩條較短的前臂,而先前的那兩只爪子就分別生長在這兩條前臂上。接著,洞穴裡先是亮起了兩只粉紅色的眼睛,隨後便浮現出了蘇醒的古革哨兵那巨大的頭顱。這巨人的頭顱足有大水桶那麼大,還在微微地搖晃著。而那兩只眼睛從這巨大的頭顱兩側突出向外足足有兩英寸的距離,被遮擋在骨質突出隆起裡,而在這骨質的隆起物上則覆蓋著茂密而又粗糙的皮毛。但這只腦袋最可怕的地方還是那張巨大的嘴。那張長著黃色獠牙的血盆大口並非是像尋常生物那樣水平地張開,而是垂直地從頭頂一直縱裂開到了頭部下方。

但在那只不幸的古革巨人能夠離開洞穴,站立起它那足足二十英尺的龐大身軀時,那些懷恨在心的妖鬼已經一擁而上,跳到了它的身上。卡特在一時間有些害怕那隻古革巨人會發出警告吵醒他所有的同族,但是一只食屍鬼用低聲地咕呤告訴他古革巨人們無法發出聲音,只能通過臉部的表情進行交流。接下來發生的戰鬥極為可怕。惡毒的妖鬼狂熱地從四面八方衝向那只匍匐爬行的古革巨人,用它們的牙齒啃咬撕扯,用它們硬而尖銳的腳爪凶殘地踢打。整個過程中,它們興奮地用那種彷彿咳嗽的方式交談,而當那張縱裂開的大嘴偶爾咬住它們中的一只時,便放聲尖叫。要不是那只受傷的哨兵開始逐漸向洞穴深處退去,這些戰場上發出的吵鬧噪音肯定會吵醒那座正在沉睡中的城市。但隨著哨兵的後退,騷動很快很快從卡特的視野裡退進了黑暗中,僅僅只有偶爾傳出的些許邪惡回聲還標誌著戰鬥依然在繼續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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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凌軒宇
頭香

10-01 19:56

幻滅之喜
[e24]10-01 21:08
繪畫至上
這章看起來很適合改編成電影~

10-01 20:58

幻滅之喜
感覺會有各種特效和在綠屏前面像智障一樣對空氣作反應的演員[e7]10-01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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