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睜開雙目,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數隻蒼蠅,正不停振翅飛舞、亂竄。室內一片昏暗,酒臭味瀰漫整個空間,伴隨其他垃圾囤積久了的悶臭味。
她則浸泡在自己的屎尿當中,一併吸入自己的尿騷味。這些她都記得。
滿地的酒瓶與散堆各種不同顏色、大小不一的塑膠袋,內裝空了的杯麵、披薩盒、毀壞的電器用品,與多到滿溢出來的衛生紙團;以及更多混亂,那裡就是個他媽的狗窩。
跳蚤和蝨子在她身上潛伏,她已經數天沒有洗澡,也沒有東西吃;最後甚至就連褲子都懶得脫,便直接排泄在褲襠裡。
不曉得實際上過了多久,感覺有一輩子那麼久的時間,她都躺在這裡。她渾身乏力,髮梢沾附糞便,沾濕了後又乾硬、龜裂。
直到遇見傑克為止。
反覆間斷的這段狗日子才完全終結。
起初聽見的,只有人踩踏碎玻璃片的喀嚓聲響,然後是黑色的人影在近乎全白的房間中搖晃。那樣的情景其實看起來有點像是在天堂,所以有一瞬間她幾乎感覺到害怕。
人影在房中勘察,過了許久她才明白是房門被人從外打開,而她已許久不曾接觸過外界光亮,所以感覺起來才會像是在天堂。
傑克很照顧她,但其他人則覺得操之過急,認為傑克是個他媽的變態,但老實說她不在乎。
她感覺自己就像個閃閃發亮的大明星,而那些豔光四射的大明星不也很早就出道?所以她並不覺得有哪裡不妥。
而一旦開始幹這行,便變得無法去做其他工作了。這種短期內就可以獲得極大利益的交易關係,只要一晚便能賺到其他女孩所預期不到的工資。
所以只要一晚就好,再一晚,她都這麼想。只要他媽的再一晚,她就走人,走得越遠越好;但實際上要脫離這裡,她卻也沒其他地方可去。
她甚至想像不到沒有客戶的夜晚究竟該如何度過。
相較其他女孩,她擁有太多時間煩惱這種事,卻仍不曉得自己要去哪裡,以及到底想要怎麼做。
她試圖要和過去做切割,做正確的事,當個「其他的女孩」;而不是在冬日夜晚,只能夠站在街角瑟縮發抖的那種女孩。
不過最終她還是沒有辦法,她所能夠做的只有這麼多。她的世界很小,小得不會比張開的洞口大上多少。這就是她的全部。她所有的依靠。
一晚當她結束,仍疲乏的趴躺在床時,傑克進房來,遞給了她一張廣告單。
「這是什麼?」
她表情狐疑的將紙攤開來,廣告單背後的空白頁有一行地址。
傑克雙臂交叉在胸前俯視她:「那是妳父親的地址。」
「給我這個做什麼?」
傑克擰眉,吸取最後一口菸後,將其捻熄在床頭櫃上的菸灰缸內。
「這件事我只和妳說,再過不久這裡便要換人做了。到時整條街都會全面換新,妳也不例外,妳懂我的意思嗎?」
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令她一時之間愕然,呈現完全失神的狀態;隨後她很快便振作起來,刻意帶著滿不在乎的神情,側頭睞向傑克。
「那麼你要去哪?」
「哪都不去,錢也賺夠了。所以妳也趕緊回去吧。」
「妳是我維持最久的粉子*1,所以至少希望能有個善終。我想妳明白我的意思。」
傑克最後給了她一筆錢,很大一筆。但她卻完全沒有任何計畫。
她用這筆錢入住了間低廉的汽車旅館,想著光靠這筆錢夠她生活多久;卻買了件要價不菲的短款貂皮外套。
接下來大多時間她都只是漫無目的遊走在街上,注視行人紛至沓來到她的眼前,再交錯離開。厭煩的時候她則朝藥販要些麻菸,整日便將自己關在房內。
身陷迷霧的她仰望天花板,現在她不必借用麻菸,便已餓得頭昏眼花;不過兩天光景,錢便已被她花去泰半。
突然她爬起身走在床上,高昂著頭瞇緊雙眼,取下方才留意到的彈頭,正卡在天花板上。她把玩在手中端詳。
那是一顆口徑很粗的子彈,而她對槍械完全不懂。於是她將那顆子彈拿去專門店,要老闆給她一把能用上這種子彈的槍。
之後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買這把槍。她想這便已經足夠。
她換穿上那件過分昂貴的貂皮外套,她身上最有價值的物品。第二有價值的便是那枝手槍。她認為這算是種慶祝,應當穿上最好的行頭。
出外後小跑步趕上能行駛往該方向的公車,靠在臨窗的位置;不明白為何在這麼冷冽的天氣,其他人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她迴避著他人目光,攥緊領口微微發抖,認定是車上暖氣根本開不夠強的緣故。
當她站定後,人便已經在那個地址門口。
那是一幢外觀破敗的連棟住宅,改裝成各間獨立的小型套房。難以想像那個人在拋棄她之後,卻仍然住在同樣一個地方,過著同樣爛透了的生活。
房門與從前一樣從未上鎖,感覺就像在看過去的景緻。一如既往髒亂不堪的環境和散落各地的酒瓶。
但是那個人並不在這裡。
然後她做了件就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事。
她躺回到地上,等候那個人歸來。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要這麼做,只是偶然想起小時候,在母親尚未離開他們以前,他們確實有過更好的生活。
而待房門再度開啟,人影在她眼前晃動,她則將手臂伸往背後,準備好擊發任何有可能會發生的結果。
當女孩回過神來,她已回到每晚駐站的街頭。雖不過數天沒來到這裡,但確實如傑克所說已人去樓空。
她將雙手探入外衣口袋,仍止不住顫抖。她揚起下頦呼氣,而後一輛賓利停在她身前,是傑克。
傑克審視了她一會,遂示意她上車。
她拉緊衣領,慶幸自己買的是豔紅色毛衣,外觀上理應不太顯著。
「找到妳父親了嗎?」
「算是。」女孩撩起微卷的髮梢,檢視是否分岔,又或黏附了什麼。
她看向傑克指骨分明的手迴轉方向盤。當街燈一閃而逝,打落在他身上的陰影亦忽明忽暗。
「……那麼,解決掉他之後,妳有得到任何妳想要的嗎?」
女孩不由得撇開頭去。任何事都逃不過傑克的眼睛。
她放鬆臂腕,自坐緊了的褲袋掏出菸包,不再試圖遮掩什麼。
「他過得如何?妳有問罪他當年的所作所為嗎?」語落傑克自己都忍俊不禁:「很老套的那種?」
「這一點都不好笑,而且我才他媽的不在乎。」
「我看出來了,妳一點愧疚都沒有。」
「是啊,反正,」女孩呶嘴吐息:「現在也已經沒有人會知道了。」
賓利持續行駛在路上,她明白自己又欠傑克一次。她將持續過著這種生活,直到無法再做為止。
到那個時候,她會用同樣一把手槍,這次肯定得以一勞永逸。
然後便永不再見,這個如同狗屎般的世界。
*1粉子:原為妓女名稱,後指稱漂亮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