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從夢中轉醒--*
「是時候該醒來了,我深深知道,也清楚無比,但何方是夢、何方是現實?我人在何處、我又該面向哪裡?」
與其說是睡醒,祈更像是被吵醒的。
在清晨時,南台灣似乎發生了大地震,儘管北台灣感受不到,但光從不斷傳來的祈願雜訊與簡訊,就能想像到災情有多慘重。
「請救救我的兒子!」
那裡太遠了。祈一個翻身,想要裝作沒聽見。
「我的家人還在裡面!」
我幫不上忙。祈又往旁邊滾了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摀起耳朵。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
更多雜訊傳來,祈也只是將雙耳掩起,左翻右覆的在地上打滾。
他幫不了那麼多人,也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即使如此卻還是有這麼多人渴望他的幫助。
他們的尖嘯與痛哭就好像是在責備他一樣--因為沒有出力,所以是兇手;因為沒有幫忙,所以是殺人犯。
所有人都在怪他,所有人都因此怨恨他。腦中的雜訊從哀求漸漸變成了攻擊,「怎麼都沒有人來?」、「為什麼偏偏要是我們?」、「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與此同時,那些化作手機簡訊的祈願也正以震動來說明自己的存在。
數十萬數百萬的祈願在短短幾秒內一次灌入他的腦海中,那些聲音一味的陳述自己的需求,懇請、哀求,就好像不施予幫助就是有罪的一樣。
「我還不想死!救命啊啊啊啊!」
胃酸一湧而上,祈只能摀住嘴,把胃酸硬生生重新吞回肚中。
我也想幫你們,但我幫不了啊!
別在祈禱了!我根本沒辦法救你們!
祈只覺得想哭。光是接收這些訊息就已經痛苦萬分,他哪有什麼力氣再去施予援助?
他不是神,無法讓所有人都幸福快樂。祈願使者微乎其微的法力,最多也只能用來製造「奇蹟」。大家對他的龐大期望別說是完成,連扛在身上都令他窒息。
有些祈願使者的確是真的如此萬能,但祈並不是。
他有太多事情無法觸及,有太多願望沒辦法替大家達成,歸根究柢也不知道是凡人的期望太高,還是自己太過無能。
祈蜷起身體,他全身都在顫抖。到底是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突然,手機停止了震動,開始響鈴。
祈一愣,隨後想起今天要幫許靜華帶營隊。但仔細一想,今天早上發生大地震,旅遊地點又在南台灣,這樣真的有辦法去嗎?
再說依他現在的身體狀態,可能也沒辦法幫上什麼忙吧。
祈疲憊地望著天花板,接起電話。
他們倆先是互相寒暄了一下,許靜華便直接導入正題。
「許振恩,這次的營隊延期了哦,畢竟南台灣都受到了不小的影響,想盡興也難呢。」
「猜得到。」
「嗯,不過,其實我還有件事想問你。」許靜華頓了一下,「我們祈願之家的人現在正在整理物資和人力,可能一個小時後就會往臺南出發,你想來嗎?」
「……咦?」祈的心跳漏了一拍。
「因為多多少少都想幫點忙嘛……而祈願之家的大家都想為這次的地震出點力,我希望你也能來。」
「……大家都想?」祈喃喃道。
為什麼妳會想出力?為什麼大家都想幫忙?
為什麼就只有我想對這件事置之不理?
「是啊,所以你要來嗎?」她的聲音很輕快。
「……」他不知道。
「許振恩?」
祈沈默了好一段時間,這才開口,「好,我等等到。」
到底是為了什麼才答應,他說不清。
也許是他潛意識中也希望自己能有資格與如此善良的她站在一起吧?
不久,在全員到齊後,祈願之家便驅車前往災區。因為調度問題,載送物資的貨車會晚點到,於是先抵達一級災區自然就是人力部分。
「嘖嘖嘖……今年的情況還真恐怖啊……」開車的大叔邊搖頭邊感嘆道,車上的其他人也議論紛紛。
而祈則是呆住了,他從來都不知道大地震的情景會如此恐怖。
這時,許靜華拉了拉他的袖子,「許振恩,外面是什麼情況呀?」
「妳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因為胃酸翻騰,他的聲音很是顫抖。
眾人從車上離開,在視線少了車子遮蔽後,地獄般的慘況更是一覽無遺。
眼前的樓房塌成一排,碎石磚瓦中早已不見它們的原形,黑煙從倒塌的瓦礫中冒出,將天空染成骯髒的灰綠色,不時還有火光從斷裂的電線噴出。現場有許多救災人員,更多的卻是傷患,傷勢較輕的人被安置在一旁等待就醫,但他們的傷勢也足以讓他們痛得哀嚎。
還有些人不顧自身的傷口就往瓦礫區衝,他們大喊著自己親友的名字,用沾滿血漬和粉塵的雙手挖掘一片片破碎的磚瓦,只盼望著他們的摯愛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邊。
除了傷患,現場還有一些焦急的親屬,他們四處詢問家人的下落,瓦礫區、醫護區和物資區,走遍了,卻都尋不著他們想找的人。
那些人的苦痛化作雜訊作用在祈的腦中,他頓時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弟弟,你還好嗎?」
志工們都被他突如其來的不適嚇到了,然而,祈還是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沒事才怪了。
於是他們開始分配工作,眼睛看不到的許靜華自然幫不上忙,被分配到了醫護區幫忙安撫傷患。而剩下的人則是大部分都去幫忙協助救災。
過程中,祈願之家的人都很努力,不管是攙扶傷患走到醫護區還是把人帶離瓦礫區,唯獨祈例外。
腦中的雜訊在來到災區後便增幅的得更明顯。
「誰來救救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好痛、好痛……」
「爸爸、媽媽,我好想你們!」
別說幫人了,祈連自己自己都顧不好。
他的頭不停傳來鈍痛,頭昏眼花的狀況實在很難判斷哪裡不能去、哪裡又需要誰的協助。
大家都專心致志的在救災上,多救出一個人、多一個人被送往醫院他們便會露出欣慰的笑容,同時又再次充滿力氣,繼續投入救援。
每一個人都牽繫著每一個人,他們體諒受災者的無助,並且無所怨懟地在那些人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為什麼志工們人都這麼好?
祈打從心底感到茫然。身為祈願使者,為什麼卻完全無法感同身受?
那些哭喊著的人、那些哀號著的人就彷彿與他隔了一道牆。他看到,卻沒讀進腦中;他聽到,卻沒聽進心裡。
祈四處張望。既然來到這邊,不管有沒有心,就是得幫忙。
這時,他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跪在層層瓦礫堆前,用手把砂土和碎瓦刨開,他的眼淚不斷從臉龐滑下,口中喃喃著的也許是妻子、也許是孩兒的姓名。
看到這種情景,祈只覺得頭暈,他走向那個男人。
「先生,這裡現在很危險的,要是這些瓦礫崩塌可就不好了。」祈的手搭上男人的肩膀,卻沒有被理會。
他的口中仍然喃喃著些什麼,刨土的速度也先前快了不少。
「再這樣下去會很危險的,快跟我離開吧!」
他不聽。
「消防隊等一下就會到這裡,到時候你也還是會被帶走的!」
他不聽。
「離開吧,就算在這裡情況也不會好轉的。」
他還是不聽。
祈一個咬牙,抓著男人的肩膀,硬是轉向自己,接著祈便扒著他的手臂,把男人拖往醫護區。
「放開我!我的家人還在裡面啊啊啊啊啊--!」他第一次跟祈對話,便是這句哭號。
我好像在雜訊當中聽過這句話。
祈頭暈了一下,但拖拉的力道卻絲毫沒有減弱。
「他們都還在裡面!他們都還活著!我要去救他們!」男人掙脫的力道並沒有很大,恐怕是長時間都跪在地上刨土,被太陽曬得脫水了。
「放開我、放開我啊!」他歇斯底里的咆嘯。
而祈的頭暈則是不斷加劇。腦中的雜訊在男人嘶吼的時候越來越大聲。
「還要等人來救,那他們早就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誰來幫幫我!誰來救救他們!」
「不要把我帶走啊啊啊--!」
雜訊開始與男人的話語共鳴,祈感覺到自己的步伐正在不穩,視覺和聽覺也不斷被腦中越來越大聲的雜訊侵蝕。
他已經沒有力氣抓緊那個男人,手一鬆,男人踉蹌回到瓦礫旁,而祈則是跪倒在地。
頭好暈……
他一手扶額,但暈眩感卻仍沒減弱。
「救救我,救救我……我好像快死了……」
祈開始耳鳴。
「我好想再見見我的家人。」
他的視線慢慢發黑。
「神啊,請救救他們!他們都是無辜的!」
祈的胸口就好像壓著一塊石頭一樣,使他無法呼吸。
不斷深呼吸、吐氣,他卻只覺得窒息感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不要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剎那,他暈了過去。
「大姐姐,這個哥哥他怎麼啦?」
「那邊還有人在哭耶,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看大哥哥睡覺?」
「姐姐,好無聊喲。」
祈茫然地睜開眼睛,他還搞不清楚現在的情況。
他眨了眨眼,頭頂上是遮雨棚。再往左右邊看了看,則是有一群小孩對他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以及正在安撫小孩子的許靜華。
「大姐姐!哥哥醒了喔!」
一個小女孩拉了拉許靜華的袖子,而許靜華則是愣了一下。
「許振恩,你醒了嗎?覺得身體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嗎?」許靜華並沒有面向他,她的手在地上遊走,似乎是在尋找祈的位置。
這時,小女孩把許靜華的手搭到祈的手背上。
「謝謝妳。」她對她道謝。隨後面向祈,「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現在感覺如何?」
「還可以。」祈深吸了一口氣,「能告訴我,我剛才怎麼了嗎?」
然而,回答他的並不是許靜華,而是那個小女孩,「你剛才呀,被一個大叔背回來了喲!」
「他們說你應該是中暑了,但看起來又不太像,總之就讓你躺在這邊休息了。」許靜華補充道。
「原來……」祈試著坐起身子,但虛脫的他在坐起來後也只能半駝著腰,「不過,靜華姐,這些小孩是?」
「我們是小孩國喲!」
「負責安慰傷心難過的人!」
「負責讓大家都開心起來!」
那些小孩開始起鬨,於是祈看向許靜華,拉了拉她的袖子。
「耳朵過來。」祈照做,而許靜華也對他耳語,「他們是跟家人走散的孩子,為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我讓他們去安慰那些正在哭的小孩或是其他人。」她苦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成這樣了。」
他看向那些小孩,他們正打鬧在一團,一點都沒有與家人失散的惶恐或驚慌。
「你先待在這裡,然後啊,我可能不能在這裡陪你,這些孩子如果鬧起來就不好了呢--就算我不在﹐你也不能亂跑,要好好休息,知道嗎?」
他愣愣地點頭。
於是許靜華便領著小孩軍團,再次去安撫那些家破人亡的人。
祈朝她那裡看去,那些與家人走散的孩子笑的開心,難過的人也破涕為笑,而許靜華的嘴上也勾著淡淡的笑容。
祈知道,她一直都擁有這種魔力。許靜華一直以幫助別人為樂,而在她身邊的人也都會開心起來,與她待在一起的人,沒有任何一個會落下眼淚。
同是助人者,他們卻如此不同。
如此不同。
被祈幫助的人很少會露出那種笑容,而他也幾乎從未樂在其中,但許靜華與他不同,在她身邊的人都能笑得很燦爛,她自己也因助人而獲得幸福。
為什麼?
他不禁想問:到底為什麼會差這麼多?
這種對比讓他感到絕望。身邊的所有人都在為他人付出,並且甘之如飴,但他卻連份想要幫忙的心都沒有。
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他變得如此可悲了?明明生為祈願使者,明明為了助人而生,但他卻連凡人都不如。
救援的行程從那天開始又持續了一個禮拜,而許靜華因為怕他又暈倒,所以分派給他的工作都很輕鬆。
這段過程中,他都不斷在思考自己祈願使者的身份,還有什麼意義?到底還有價值?
這幾天似乎很多人來找他說過話,問他的身體、問他為什麼不停恍神,印象中許靜華好像也常常對他露出擔心的表情,但詳細的談話內容他已經無法記清。
當所有人驅車返回桃園已經是一個禮拜後的事了。
回到家後,祈倒在地上,茫然地看著頭頂有些裂痕的破舊天花板。
也許自己已經快瘋了吧?
刁難的祈願不斷傳進腦中,所有人都哀求他、渴望他,最後怨恨他。
凡人向自己祈願,卻又不是真正需要他。沒有任何人在乎他、關心他,更沒有人喜歡他。
數以萬計的祈願總是無止盡地灌入他的腦中,世界上卻無人聽得到他的哭喊與哀嚎,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蜷縮在地,泣於自己的懷中。
祈願使者都選自瀕死之人,也就是說,自己其實在一開始時就有選擇死亡的權力。那又為什麼當時不坦然領死呢?
死了的話,他也不會被凡人勒索;死了的話,腦中也不會有那麼多雜訊;要是當時死了,現在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想死、很想死、他真的想死!能消失的話該有多好?能再也聽不見該是多棒的事?
打從成為祈願使者的那一刻起,祈便沒了活著的意義。
躺在這裡是為了什麼?現在的一吸一吐又是為了什麼?他不知道,他通通都不知道!搞不清楚,也一點都不想明白!
誰能明白他的心情呢?也許死亡反而才是解脫啊!
「死」字不斷出現在祈的思考中,催化、纏繞、滲透。替人實現願望的存在,如今卻因眾人的祈願而走上絕路,不管怎麼想,都只有「可悲」一詞可以形容。
但他早就已經管不了了。
再也不想理會。
再也不想思考。
只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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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二次把角色寫到想自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