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無悔，奈何恨
（七）無奈
當天回到宅邸後，釋無妄就找了一間空房住下來，順便照顧腳受傷起居不方便的羽霓。
對於孤伶伶待在宅邸裡好幾年的羽霓來說，多了一個伴無疑是非常開心的，她時不時就賴在釋無妄房裡，要釋無妄說這幾年離開劍宗的經歷。
起初，釋無妄是很不樂意的，他怕羽霓聽了之後會更嚮往武者的世界，壓不下那對外頭產生濃厚興趣的好奇心。但轉念一想，或許可以反其道而行，於是就專挑那些黑暗醜陋的一面講。
釋無妄竭盡所能地描述馬賊地下室裡的殘酷、哈爾一役的驚險，以及被隊友背叛的人心醜惡。
一字一句都強調著血腥、痛苦與悲哀。
他甚至還掀開衣服，讓羽霓看看涅馬狂暴刀氣所留下的疤痕。
「那一刀，不僅斬開了我的身體，也斬去了我對人心的信任……」釋無妄背向羽霓，語氣故作沉痛。
羽霓卻輕輕刮著那道橫越整個背部的疤痕，讚嘆：「好帥喔……」
不管釋無妄如何醜化外頭的世界，羽霓總是一拐一拐地來到釋無妄門前討要故事聽，不厭其煩。
對羽霓來說，武者的世界再怎麼黑暗，也遠比一生都待在屋子裡好。
漸漸地，釋無妄也掰不下去了，他本來就想找劍聖分享自己這幾年來的所見所聞，有一份傾訴的渴望，再加上羽霓每天都對他露出充滿求知慾的神情，他的防禦很快就崩潰了。
他繪聲繪影地講述了自己跟貓的相遇，從一開始的不順眼，到並肩作戰，再至最後的肝膽相照，鉅細靡遺地跟羽霓分享了交到摯友的喜悅。
羽霓的心情隨著釋無妄的描述跌宕起伏，時而眉頭深鎖，用力想像戰鬥的風景；時而掩嘴偷笑，被兩人之間的有趣互動給逗樂。
當羽霓聽到貓在身受重傷時，對釋無妄說出的那句話後，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是感動，更是羨慕。
「我之後也一定要，交到像那樣子的好朋友。」羽霓雙目通紅地表示。
禁止羽霓習武的劍聖自然不會向她說明武者的世界，她只能靠書房裡的一些神州軼聞，加上自己的想像力進行拼湊。
但聽過釋無妄分享的經歷後，她才明白神州遠比自己所想像的有趣一百倍。
至少那些書簡上，從來沒有描寫過那麼撼動人心的友情，還有為民除害的痛快。
她聽到釋無妄瘋狂屠殺馬賊的那段經歷時，不斷拍手叫好，恨不得自己就拿著劍跟釋無妄一起痛宰那些視人命為草芥的垃圾。
「欺負女孩子的人都是混蛋！都該死！」羽霓在一旁恨恨地補充。
見羽霓義憤填膺的反應，釋無妄終於找到一點安慰，至少有眼前的這個人認同自己的價值觀。
他慢慢發現，自己開始期待起羽霓每次的到來，越來越壓抑不住，心中那份想對羽霓訴說的渴望。
──原來，被人認同是那麼美妙的事！
對於釋無妄來說，他找到了一個認同自己價值觀的知音。
對於羽霓而言，她有了第一個可以聊天排解孤獨的對象。
房間裡，一直到深夜，依舊嬉鬧聲不斷，燈火通明。
確認完腳傷已無大礙，羽霓立馬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去敲釋無妄的房門：「師父師父，該起床了，弟子身心靈都準備好被您教導了！」
她等這一天太久太久了。
「知道了，拜託妳敲輕點，門都快被妳拆了。」釋無妄無奈開門，只見羽霓用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看著自己。
他明白，該來的還是會來。
「弟子的傷已經痊癒囉！是不是該實現諾言了呢？師！父！」羽霓嗲聲說，整個人越靠越近。
自從兩人熟絡後，羽霓古靈精怪的性子就嶄露了出來，不停地喊釋無妄「師父」，讓他事後想反悔也不行，甚至，還常常被羽霓作弄。
由於行動不方便，羽霓經常讓釋無妄代勞一些瑣事，例如煮飯、清掃，當然還有牡丹花的照料。
「師父，你知道我的牡丹花為什麼都長得這麼可人嗎？」
「呃……因為妳很厲害？」
「錯！因為我用來灌注那些孩子的，是愛！」
「……」
「師父，你現在不可以像笨蛋一樣愣在那裡，快問我，愛要怎麼灌注。」
「……愛要怎麼灌注？」
「一邊唱歌，一邊澆水，這樣那些孩子們就能感受到你滿滿的愛了。」
羽霓當時一本正經的表情讓釋無妄深信不疑，他隔天馬上一邊澆花，一邊哼著貓無聊時曾經哼過的家鄉民謠，就怕自己哪裡沒做好，讓羽霓辛辛苦苦照料的花兒枯萎。
直到他聽聞羽霓因憋不住而捧腹大笑的聲音時，才明白自己被耍了。
「哈哈哈……好難聽……師父你唱歌真的好難聽喔……哈哈哈哈……」羽霓笑到彎下了腰，甚至眼淚都流了出來。
釋無妄氣惱到差點一劍掀開宅邸的屋頂。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羽霓毫無惡意的捉弄令他防不勝防，不停出糗，堂堂一個擁有獵血者聯盟鑽石勳章的武者就這麼被一個小姑娘耍得團團轉。
但，釋無妄並不討厭羽霓的所作所為。
一點也不，甚至有時還會期待，她會玩出什麼新花樣。
不過，今天例外。
「我們去院子吧。先說好，練武時就不要作弄人了，知道嗎？」釋無妄鄭重道。
「遵命！師父！」羽霓深深一揖，然後迅速轉身笑嘻嘻朝院子的方向前進。
釋無妄無奈跟在後頭，也不知羽霓有沒有把話好好聽進去。
來到院子後，釋無妄依約傳授起默步給羽霓。
雖然，他心底是非常不願意羽霓練成的，但他還是在這幾個星期，把默步改良為了一般人可以練的版本。
這個版本的默步只有一個核心，就是快，釋無妄自信，就算是個領悟氣或場的武者，沒有精通身法的話也很難追上。
釋無妄覺得自己真是機智。
若羽霓沒練成，就能夠以「沒有武道天分」的理由來勸她放棄；要是羽霓天資聰穎，真把默步給學會了，那她有一天遇到危險時，至少也有逃命的能力。
釋無妄沒有暗藏訣竅，一步一步帶領著羽霓走，先是教了她幾個鍛鍊腳步的踏法，讓她的雙腿能夠成長到學習默步的基本條件。
羽霓從早上一路練到下午，全身早已被汗浸濕，還是咬著牙苦撐，完全沒喊過一聲苦。
釋無妄見羽霓腳步虛浮，再加上她腳傷初痊癒，不宜久練，立即要她休息片刻。
「我、我還可以的、師父！你可不要小看我喔！」羽霓不想被當作沒三兩下就倒下的半吊子，笑道。
「妳第一次練武，而且傷也才剛好，再這麼操下去會對妳的腳造成隱患，這樣妳也沒關係嗎？」釋無妄加重語氣。
明白了練武的事情鬧不得，羽霓只得乖乖聽話，停下腳步。
只不過，她的雙腳剛好到達一個極限的臨界點，完全沒有力氣了，一停下就站不住，身體斜斜倒下。
「師父……」羽霓只能向釋無妄求救。
釋無妄早就料到會有這種情形發生，一個踏步來到羽霓身前，扶住羽霓柔軟的身軀。
羽霓輕輕抓著釋無妄胸口的衣服。
釋無妄一手摟著羽霓的腰。
突然之間，兩個人的距離變得好近好近……
釋無妄從來沒有跟姊姊以外的女人面對面如此靠近過，不禁臉紅心跳，但礙於羽霓已經沒了站立的力氣，又不能把她推開。
羽霓更是不知所措，她二十年來從沒接觸父親以外的男人，更何況像這樣被摟在懷裡。
她把頭靠在了釋無妄胸口上，遮掩自己紅到耳根子的臉龐。
羽霓的心跳從來沒有如此劇烈過。
釋無妄的氣味不可避免地進入了她的鼻腔。
不算香，更不是臭，一種非常普通的尋常男人味道，但出奇地，這味道讓羽霓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很可靠。
「我送妳回房吧。」釋無妄輕拍她的背。
胸口上的羽霓搖了搖頭：「……我不要。」
釋無妄苦笑，這姑娘又不知哪根筋不對了。
「聽話，回房間裡休息，我待會把前些天去帝國裡買來的藥草磨成粉，讓妳洗澡時泡腳，增加靈敏度。」
「嗯……」羽霓這才悶悶的點頭，讓釋無妄送回房間。
從羽霓房間出來後，釋無妄立刻回自己房裡，照著幾日前在劍聖書房裡翻到的強化身體的書簡，慢慢把藥草溶在一起。
其實最初，釋無妄還不怎麼敢踏入劍聖的書房，後來他聽羽霓說師父並沒有強制他們不得進入，這才放心地走進去翻閱。
不過裡頭大多是一些杜撰的趣聞跟軼聞，沒什麼有關武道的書籍，唯一幫得上羽霓的也只有這本利用藥草增強體能的書簡。
書簡上的步驟並不複雜，只是藥草珍貴了些而已，幾乎要將釋無妄這些年存下的金幣花光。
二十分鐘後，一碗能夠促進雙腿靈活度的黃色粉末大功告成。
釋無妄立即到了浴池裡，放水加入粉末，等冒出蒸氣時去牽了羽霓
過來。
看著釋無妄為自己準備的一切，羽霓開心不已，不僅身體暖暖的，連心也是。
「師父對我最好了！」她甩開手，迅速在釋無妄臉頰親了一下，接著碰一聲關上浴池外的門。
門外，釋無妄呆呆地撫著被偷親的地方。
門內，羽霓摸著自己發燙的雙頰，整張臉紅成了番茄。
羽霓總算朝嚮往的武者世界邁開第一步。
雖然只是正式學習前的準備工作，她還是認真的照著釋無妄的教導練習，完全不敢偷懶，甚至在釋無妄允許的範圍內延長鍛鍊時間。
三個月後，羽霓雙腳的靈活度總算到達了學習改良版默步的標準。
最開始，羽霓還有些忐忑釋無妄會不會亂教來忽悠自己，要是如此，她一定會對釋無妄大發脾氣，然後等父親回來再打小報告作為報復。
還好，隨著羽霓越練越久，她確實感覺到自己的雙腿變得更有耐力，也更有彈性，腳踝甚至能扳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角度，這才相信了釋無妄是有意要教導自己。
「妳把腳抬起來些，我檢查一下。」
釋無妄蹲下，雙手摸上羽霓抬起的右腳腳踝，做著最後確認。
他又揉又捏的，讓羽霓再度心跳加速起來，心煩意亂。
釋無妄倒是沒想那麼多，放下右腳，開始檢查起左腳。
感受著手裡的觸感，的確，腳踝及腳底都已經變得相當靈活柔軟。他點點頭，站起身子。
「合格了，我接下來就把默步的步伐使給妳看。直到妳背起來為止，我都會一直示範。」釋無妄擺好架式，慢慢移動腳步。
「是！」羽霓用力點頭，把方才的羞赧趕出腦袋。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釋無妄移來晃去的身影，眼珠咕嚕嚕地轉動。
羽霓越看越有心得，甚至泛起一種感覺──好像不怎麼難嘛！
整整走了十遍後，釋無妄看向羽霓：「如何？還要再看幾次嗎？」
羽霓搖搖頭，閉上眼睛，根據腦海的記憶邁出腳步。
釋無妄看著，嘴巴緩緩張大。
雖然走得很慢，步伐也歪七扭八的，但是羽霓每個落足的部位、轉折都是正確的，只差在熟練度。
一開始慢吞吞地踏，但到了中後段時，羽霓動得越來越急，等最後一步完成時，她煞不住，碰的一聲摔倒了。
但她並不在意，很快站起身子，向釋無妄興奮道：「怎麼樣師父？弟子有做好嗎？」
釋無妄愣愣地點頭，連該有的誇獎都忘了給。
他太吃驚於羽霓的記憶力與細膩了。
釋無妄改良過的默步捨棄了安靜，把每一絲、每一分力量都用在了絕對速度上。
即便複雜度已經簡單了許多，但也不是看個十幾二十遍就能完全記住的程度，他甚至已經做好前半年都在幫助羽霓記住身法的心理準備。
不過，優於常人的記憶力還不是他最驚訝的，真正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羽霓竟然只憑肉眼的觀察，就知道哪個地方該放輕、哪個地方該放重，唯有全部的施力大小正確，使肌肉充分收縮，才能真正得到速度的增快。
而羽霓方才後段越踏越急，很明顯就是成功用出默步，只差苦練熟悉就能掌握的證明。
見釋無妄遲遲不說話，又張著嘴一副看到怪物的模樣，冰雪聰明的羽霓自然是猜到了原因。
「師父！我很厲害對不對？你是不是因為我太天才了所以才愣住的？」羽霓興奮地手舞足蹈。
釋無妄這才回過神來，不太情願地點頭：「嗯……妳真的很厲害，不僅一下子就記住了複雜的身法，還把精隨給看透了。現在妳已經不需要我了，自己反覆練習就可以。」
釋無妄感到無奈，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羽霓在武道上頗有天賦。
他只能在心裡安慰自己，給了羽霓在遇上危機時的逃命能力，並不違背師父禁止羽霓習武的初衷──遠離危險。
「師、師父說不需要你了……是什麼意思？」羽霓揪著衣角，有些緊張地問。
「不需要」三字讓她有不祥的預感。
「妳已經知道默步的走法跟核心，只要勤奮練習就可以，不需要我在一旁關照了。接下來我會去蒼瀾河邊修行，構築自己的『場』，我不在的這段期間，妳要努力練習，知道嗎？」
「你不回來屋子休息？」羽霓頭低低，抓著衣角的雙手越來越用力。
釋無妄搖搖頭：「我要全心全意維持在建構『場』的狀態，成功前不會回來。」
「要……要花多久時間？」羽霓突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獨自一人。
「我不知道，修練的事情說不準。」看著羽霓失落的樣子，釋無妄忍不住補充：「最少三個月，長至半年吧，我在氣方面還算蠻有天分的。」
「那……那你不在的時候，誰做飯給我吃？」這個問題連羽霓自己都很心虛。
在她腳受傷行動不方便的那段時間，都是由釋無妄負責飲食的，可是釋無妄的手藝極其悲劇，她也沒少喊過飯難吃，等身體恢復了一定要自己煮之類的話。
釋無妄沉默，貼心地沒有戳破這顯而易見的謊言。
羽霓不死心，又道：「我跟你到蒼瀾河旁一起練，我很想再吃一次那種又乾又硬的烤獐子，那種噁心的味道太難忘了。」
釋無妄雙拳緊握。
一個女孩子為了跟著自己，連這種鬼話都說出口了，他怎麼可能不心動？
更何況，與羽霓相處十分愉快，生活充滿了快樂，他哪裡會不願意跟羽霓待在一起？
但釋無妄很害怕，尤其是知道了羽霓天賦極高後，更不敢待在她身旁修練。
萬一羽霓從自己的修練中看出了什麼，有樣學樣的話，那他真的無顏面對師父。所以，他只能狠下心拒絕。
「劍氣不長眼，妳會受傷的。」釋無妄說著違心之論。
羽霓用力跺了一下腳，這個理由顯然不能讓她滿意。
兩人之間一陣尷尬的沉默。
他們終於明白，原來比寂寞更加恐怖的，是嘗過陪伴滋味後，再變成一人時的空虛。
良久，羽霓抬起頭，說：「我討厭我的父親。」
「我討厭他不讓我習武、討厭他沉迷於劍道、討厭他不關心我跟母親，更討厭，母親重病去世前最想見他的時候，他還在遙遠的土地上跟那劍魔打得難分難捨……」
「我好怕……好怕哪一天我死掉的時候也跟母親一樣，自己最愛的人竟然沒有陪伴在身邊……」羽霓說著說著，忍不住落淚。
釋無妄不忍，上前摟住了她。
羽霓抱著這個帶給自己安全感的男人，把這些年來的孤單、害怕全部以眼淚的形式發洩出來。
隨著年紀越長，她就越常夢見母親去世前幾天，在床上痛苦呻吟的身影。
她知道母親深深愛著父親。
愛到願意隱瞞自己的絕症，讓丈夫毫無顧慮地追求他劍道的巔峰。
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前，甚至還擔憂著長年在外的父親，能否追尋到畢生的夢想。
但母親眼角滑落的那滴淚，宣示著無法在逝世前見到愛人的悲哀。
羽霓輕輕推開釋無妄，大膽看著他的雙眼，問道：「我、我很任性，還常常捉弄你、嫌你煮得飯難吃……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
羽霓感覺到問出問題後，自己的心臟跳得好快！
釋無妄欲言又止，表情游移不定。
最後他低下頭，淡淡道：「因為你是師父的女兒，就像我的妹妹一樣，我不可能丟下妳不管的……」
羽霓突然覺得，胸口好痛好痛……幾乎要死去了。
她絕望轉身，步履蹣跚地回自己房裡。
羽霓萬念俱灰的背影，令釋無妄心痛不已。
「對不起，我是要殺光血族為家人報仇的……」他喃喃，眼神空洞。
離開時的腳步，竟是前所未見地沉重。
釋無妄坐在一道瀑布下，任由劇烈的水流轟擊頭頂，浸濕身體。
照理說，以瀑布的高度，那俯衝下來的洪水定會將他衝擊得頭昏腦脹，但他體內的氣已隱隱有自主護體的跡象，不斷從天靈蓋迸發，減緩水的力道。
在這麼操練下去，極有可能化為每個以氣入武的人都夢寐以求的「護體罡氣」
到了那個地步，只要氣沒用罄或護體罡氣被瞬間擊潰，任何人都別想傷他一分。
不過釋無妄並不是有意要領悟出護體罡氣，他一開始只是想藉由瀑布的沁涼來清靜心思，沒敢想那麼遠。
畢竟放眼整個神州，擁有護體罡氣的武者不會超過百人。
時候差不多了，他幾個踏步回到岸上，用氣把渾身上下的水珠震開。
他坐下，看著河面，聽著隆隆的水聲發愣。
停止修練的時候，他都想著羽霓的一顰一笑。
捫心自問，釋無妄明白自己是喜歡羽霓的，也知道羽霓對自己的感覺。
但，他不能接受，因為他還肩負著血海深仇。
沒有配不配得上之類冠冕堂皇的話，純粹是他無法給羽霓任何承諾。
羽霓怕孤獨，需要陪伴，釋無妄不可能一直待在她身邊，更不可能帶著她一起尋仇。
唯一解──忘了彼此。
他已經因為自私害了姊姊，不可以再讓心上人受苦；只要能夠在修練的空檔想想羽霓，他就滿足了。
釋無妄甚至覺得，兩人之所以會互相產生淡淡的情愫，不過都是彼此第一個長時間相處的異性罷了。
所以他撒謊了。
此次來瀑布邊築場，沒有個一兩年他是不會回劍聖宅邸的。
他相信，若是不再見面，那種情竇初開的「錯覺」就會在時間的齒輪下緩緩消磨殆盡。
他也相信，羽霓已經被自己離開前的那番話傷透了心，再加上有了朝思暮想的默步可以鑽研，應該不至於會在宅邸外亂跑弄傷身體。
釋無妄對自己的人生很明白。復仇，然後跟著師父追尋巔峰，其他的都不該多想，那只會困擾自己傷害別人罷了。
至此，釋無妄終於瞭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也明白了那時為何要不斷地屠殺紋峰帝國附近的盜賊。
為了贖罪。
他一點也承受不起，因為自己的關係，而導致他人失去生命的罪惡感。
他只能用殺戮盜賊的方式來舒緩內疚，達到自我安慰的效果。
跟正義八竿子打不著。
「貓，就如你所說的一樣呢，我是個偽善者……」釋無妄苦笑，想起了多年前與好友的相遇。
恐怕當時，貓就看穿自己的本質了……
日復一日。
釋無妄經歷了瀑布結冰又初融，也看過滿山樹林泛黃。
他一次都沒有回去劍聖宅邸，也沒有遇上羽霓找來。
想必，她已經對無法遵守承諾的自己心寒無比。
這兩年她是怎麼過的呢？有好好練習默步嗎？有按時吃飯嗎？能夠忍受……孤單嗎？
釋無妄有時會很不安，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焦躁地走來走去。
由於四周無人，他也從未約束過體內越來越靈動的劍氣，就這麼讓劍氣如脫韁野馬順著自己的情緒呼嘯。
開心時輕巧靈活、憤怒時狂風暴雨、悲傷時綿密如網、不安時六神無主。
現在的釋無妄，要在劍氣離體十公尺才會失去掌控。
他讓劍氣如水流般在十公尺的範圍內繞著自身旋轉，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即便是肉眼無法企及的位置，他也能夠透過劍氣的感知得到訊息。
這就是兼具攻擊、防禦、探知等用途的「場」，氣的第二種使用技巧。
且釋無妄有信心，以自己氣的高品質，構築出來的場在神州上也算是數一數二強的。
「好想找人交手啊……」釋無妄雙手枕在腦袋上，躺在河中央的大石頭上。
閉上雙眼。
要忘掉因羽霓而起的心煩意亂，就只能在腦海裡模擬之前遇過的高手的姿態。
與哈爾交手的過程太短，資訊不足，但霍徹斯特的幻影倒是栩栩如生。
幻想的戰鬥裡，釋無妄不斷被霍徹斯特殺了又殺，一次都沒贏過。
一勝難求。
他這才知道當時的反敗有多麼驚險、多麼奇蹟。
這百年的修練差距可不是鬧著玩的，即便是獲得了「場」的現在，也是經不起霍徹斯特全盛時期的一擊。
要是霍徹斯特沒有被貓偷襲致重傷、要是霍徹斯特最後沒有收起防禦……
太多的如果，讓釋無妄跟貓活了下來。而他也瞭解到了，就算實力高深莫測，也可能因為諸多因素被實力比自己弱小很多的人殺掉。
意外、計謀、群攻、兵器、運氣等要素都很致命，被譽為最接近神的男人，該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管面對什麼樣的敵人，都不可以掉以輕心，定要全力以赴。」釋無妄在心中告誡自己。
腦內戰鬥模擬一直持續到夕陽西沉。
釋無妄從石頭上躍下，伸了個懶腰，滿臉苦笑。
從早上開始到現在，他一共被殺了一百一十八次，每回都死在霍徹斯特的能量場上。
他什麼都不必做，就只是把場張開，釋無妄就拿那烏龜殼一點辦法都沒有。
每回釋無妄都是在氣用盡後，被霍徹斯特恐怖的血族能量給淹沒。
「不愧是能夠統一神州的種族。」釋無妄只能這樣感慨。
餓肚子了，他從河裡抓了幾隻魚，生火便烤。
當他準備把散發著誘人香味的烤魚送入水中時，一道劍氣無端襲來，直接把烤魚從中間切開，一分為二。
釋無妄霍然站起，雙指併攏凝劍，神情嚴肅。
他很快知道了對方的匿蹤技術十分可怕。能在如此接近自己的情況下發出攻擊，並毫無一絲殺氣顯露，這可是連貓都難以辦到的。
釋無妄緊盯著劍氣射來的方向，緩緩架起自己的場。
劍氣環流，處在中心的釋無妄難以抑制自己上揚的嘴角。
不管來者何人，他都要讓對方感受一下「場」的威力。
「劍！影流！」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嬌喝。
釋無妄立即轉身，只見敵人的劍氣如暴雨般狂湧而至。
他自信地迎上，卻在無數劍氣轟擊「場」時神色大變。
──這怎麼可能？
只見洪水般的劍氣衝入，一下將釋無妄由氣圍繞而成的場擊潰，直奔面門。
釋無妄腳下一蹬，身形急退的同時，劍指在前方劃出了一道乂字形的渾厚劍氣擊出。
釋無妄的攻擊前衝，隔開了數百道的劍氣，恰恰在河面上一齊消彌於無。
「這人氣的質，比起我來有過之而無不及……」釋無妄看著自己凝聚了將近八成的劍氣，與對方的招式只堪抵銷，震驚不已。
不僅如此，連得意的場都在瞬間被破，讓他的自信心大受打擊。
但那些都算不上什麼，等到煙塵水波散去，看清站在河對面的身影時，釋無妄這輩子才真正體會到「不可思議」四字的真諦。
「騙……騙人的吧……」釋無妄雙腿一軟，差點就跪了下來。
只見削去一頭長髮，手中握著一把斷劍的羽霓，如蜻蜓點水般跨越河面，來到了釋無妄眼前。
「怎麼樣？師父，我是不是變得很強？」她的雙眼裡閃爍著異樣的神采，全身上下散發著重生後的喜悅。
釋無妄頭痛欲裂，痛苦地抓著腦袋，大叫：「妳為什麼會用氣？我根本就沒有教妳啊？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難以言喻的絕望感湧上心頭，釋無妄從來不知道，原來在瀕死之外的場合也能有這樣的體會。
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跟師父交代？
「說，妳到底是怎麼凝鍊出氣的？」釋無妄質問。
羽霓有些慌亂，顧左右而言他：「是……是師父先不好的……說什麼三個月半年的，結果一直都沒回來……」
「那件事我待會再道歉！」釋無妄失控大吼：「妳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妳父親的苦心？武者的世界真的沒什麼好嚮往的，妳就非得要嘗過悲痛跟無奈之後，才來後悔當初為什麼不選擇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嗎？」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根本沒有嘗過孤單的滋味！」羽霓也爆發了：「我告訴你！這輩子我賴定你了！你教了我默步，我這才有辦法偷偷繞過那些煩人的導師，偷偷在一旁學習，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教了我默步吧！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的！」
釋無妄氣得直發抖，卻也無可奈何。
羽霓說得並沒有錯，要是自己當時沒有心軟……
罵不得，也怪不得，釋無妄只能忿忿地坐下，冷靜自己的情緒。
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過分了，羽霓安慰：「那個，師父，剛剛弟子說的話是感謝你的意思，如果沒有學到默步，我根本不可能接觸感應氣的呼吸吐納呢！弟子很感激你喔！」
「別再說了！」釋無妄吼道。羽霓說的正是他最在意的部分。
見釋無妄是真的不開心，羽霓只好跟著怏怏坐下。
氣氛非常糟糕。
釋無妄故意看著河面不說話；孤單等了兩年的羽霓也覺得自己沒錯，完全不想開口示弱。
羽霓本來興沖沖地想找到釋無妄分享成為武者的喜悅，結果卻被這麼一吼，委屈極了。
她索性不再理釋無妄，盤腿坐起了呼吸吐納。
一吸，一吐。
再吸，再吐。
每個動作都如同教科書般的標準，氣息悠遠綿長，偷偷斜眼觀察的釋無妄自問，即便是練了多年的自己，也無法做到這樣一絲不苟。
這套劍宗人人都會的呼吸吐納法，是劍聖依自己的想法修改，有助於劍客感應「氣」及拓廣體內氣儲存量的更進階版，不過自從學會了劍氣煉體後，那套呼吸吐納法，釋無妄就只有在氣用罄時，為加速回氣時才會使用。
每次吸氣的時間越長，代表著體內的氣量就越多，照羽霓每次吸氣都將近十分鐘來看，釋無妄不難想像，她的氣量恐怕已經超越自己。
一念及此，釋無妄就不禁手腳冰冷。
羽霓這才修練多長時間啊！
自己躲在瀑布邊約兩年，扣掉羽霓練成默步的時間……算半年好了，她也不過接觸呼吸吐納法一年半而已，氣的質跟量就遠超自己，這……
「根本就是怪物級別的修練天賦啊……」釋無妄暗忖。
這時，釋無妄猛然想起方才被偷襲的場景，驚覺羽霓在默步上甚至取得了成就，練到了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地步。
要知道，當時教給羽霓的默步是捨棄了安靜的閹割版本，而她竟然能舉一反三，在沒有人指點的情況下把默步的柔軟無聲給領悟出來。
自己努力不懈練了好幾年，竟然不如他人只接觸了些許時間……
木已成舟的無奈，以及技不如人的羞愧，令釋無妄一拳砸在地板上。
羽霓有些錯愕地看向釋無妄。
釋無妄自顧自地搖搖頭，繼續著思考。
他萬萬沒有想到，羽霓是個天賦霸絕神州的超級天才，更沒有料到，羽霓會在短時間練成默步，還潛入劍宗內觀察弟子修練。
這種機率微乎其微的事，竟然被自己遇上了。
釋無妄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對劍聖交代。他也不可能把所有責任推卸給羽霓，追本溯源，還是自己親手教導了默步。
不管如何，必須在師父一劍把自己劈死前，消去他的怒氣。
釋無妄看向繼續著呼吸吐納的羽霓，一個奇異的點子在心中緩緩浮現。
既然羽霓是個天賦遠勝自己的武者，那不如就……
釋無妄一掃方才的頹然，激動地抓住羽霓雙肩：「羽霓，告訴我，你花了多少時間把默步練到這種層次的，還有，那套呼吸吐納妳做了多久才在體內生成氣？」
羽霓被他的態度轉變嚇了一跳，但還是道：「大概半年左右，我就把那套身法練熟了，只是，速度是有了，但還是跟你平常安安靜靜的步伐差很多……」
說到這裡，羽霓不滿地嘟起嘴：「我就想，反正你這說謊的傢伙也不回來了，不如自己想想要怎麼做到跟你一樣，之後我慢慢改良步伐，等能夠完全不發出一絲聲響時，距離你離開大概一年時間。」
「我移動的時候靜悄悄的，我想那些導師應該察覺不到我，所以就偷偷摸摸地溜進宗門裡，偷看那些弟子們上課。偷學到了那套呼吸吐納法之後，我馬上就跑回屋子裡修練……結果，我發現感應氣一點都不困難啊！那些導師都說天賦好點的大概半年會有成果，可是我只做五天就覺得身體裡有一股奇特的東西在流動了！師父你說，我是不是超厲害的？」
反正學都學了，羽霓也不怕釋無妄或父親反悔，難道他們還會廢了自己的實力不成？於是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如何用默步偷學劍招劍法的經歷。
釋無妄聽得苦笑連連，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他必須用上氣強化雙腿才能讓默步大成，而羽霓只靠著凡人之軀就達成。
甚至，那套呼吸吐納他練了一年都感應不出個所以然，羽霓竟然只花了五天就煉出氣。毫無疑問，羽霓絕對是神州百年難見的天縱之才。
這也就更加讓釋無妄想實行心中的那個想法。
「羽霓，從現在開始，我會不惜一切幫助妳變強，對練也好，去劍宗借出一些劍招劍法也罷，不管怎樣，妳都不用再偷雞摸狗潛入了，只要能夠幫助妳提升實力，任何要求我都會盡力滿足妳！」他看著羽霓的眼睛，真摯道。
羽霓已經雙腳踏入名為武者的泥沼當中，想讓她置身事外已不可能，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使用她過人的天賦，讓她達到一個大多數武者都難以企及的程度。
這樣子，羽霓就能正大光明地在神州冒險，而師父也不用擔心女兒遭遇不測了！
釋無妄鄭重：「妳一定要在師父回來之前，成長到讓他認可的地步，知道嗎？只要妳強到無人能敵，妳父親就不會再對妳的安危傷透腦筋了！」
羽霓聽得愣了半晌，接著狡黠地笑了：「那還用說！我絕對會變得比師父你還要強，這樣你就一輩子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哼哼！」
語畢，羽霓右手握拳，用力搥在了釋無妄胸口上。
這一拳可不是單純嘻笑怒罵而已，是羽霓把被丟下兩年的怨氣一口氣釋放出來。
自知理虧的釋無妄也不敢躲開，就這麼被轟了出去，差點摔入河裡。
羽霓收拳，得意地仰起腦袋。
釋無妄灰頭土臉地爬起，摸著隱隱作痛的胸口，苦笑：「竟然可以一拳打碎我的護體罡氣……」
他突然覺得，被天下武者所吹捧，可以自主防禦攻擊的護體罡氣好像也沒什麼。
更無奈的是，他之前就常被羽霓耍得團團轉，現在有了武藝後，他恐怕更加毫無辦法……
想到往後可能會被羽霓拿劍追著跑，釋無妄不禁打了個哆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