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舒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對著這個異母妹妹,會這樣心平氣和。
仔細想來,她其實很可憐。
從小到大,無論是周妙如還是付尚清,都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她得到的,只是虛假的寵愛。
有一天,她沒用了,就被毫不留情地拋棄。
她一對父母,父親毫無心肝,母親對她有愛,但這愛跟她的野心比起來微不足道。
沒有人真正教過她,她的榜樣就是周茵如,整個成長之路都是扭曲的。
到犯了大錯,被放逐出九瑤宮,本可以平平安安一生,又被付尚清找回去。
最後落到現在的地步,人不人,鬼不鬼。
「要怎麼處置她?」謝星沉問。
陸明舒揉了揉眉心,覺得很為難。
看出她心有不忍,謝星沉道:「不管她是不是可憐,總是幫兇,這沒錯吧?她娘害你多少回?就算是她自己,也對你動過殺心。」
陸明舒嘆了口氣:「我小時候很羨慕她。」
「嗯?」
「那時候我從東越到九瑤宮不久,祖父死了,母親也死了。我看到她和付明堂跟在父母身邊。父慈母愛,叫人羨慕的天倫之樂。我去參加春獵,要自己收拾行李,準備工具。但是他們,皺一下眉頭都有人問。」
謝星沉摸了摸她的頭。
「後來才知道這些都是假的。」她輕輕說,「所以我才覺得她可憐。如果讓我選,寧願什麼也沒有。本來以為自己擁有一切,結果全是鏡花水月,細數一生全是虛幻,完全沒有意義……」
聽她這樣說著,付明溪已是淚流滿面。
「我們可能要在這裡留好幾年,說不定十來年。」陸明舒道,「總這麼待著無聊,你需不需要什麼東西消遣?」
付明溪呆了一會兒,說:「給我一些,功法書吧。」
陸明舒揚眉:「你現在的身體,沒辦法修煉的。」
她已經不算活人了,不存在經脈,更不用說丹田。
「我知道。」付明溪低頭看著鞋尖,「以前,我總不願意,去學。其實,我資質,也很好的。」
陸明舒笑笑:「嗯。」
付澤這具身體,資質是不差的。他三個子女,付明堂的資質就算放在三大派,都是頂尖。付明溪也不弱,當年也是早早進入融合。
現在付明溪後悔了。她明明什麼都不缺,卻把自己弄成這樣,歸根結底,都怪她太懶惰。
陸明舒將自己存的書一本本拿出來。
「這些不全是功法,大部分是理論。我編了順序的,你可以慢慢看過來。通讀理論,功法會了解得更深。」
「好。」付明溪想了想,「你,算術很好,我可以學嗎?」
「可以。」陸明舒再次拿出幾本書,「這些都是基礎,你可以先看看,都會了再接著學。」
付明溪接過她遞來的書。這些書保存得很好,但都起了毛邊,可以看出,它的主人時時翻閱。
「你不怕,別人學會了,對付你嗎?」付明溪忽然很想問這個問題。
她怎麼能這麼大度,別人要學什麼,就教什麼?要知道,她們雖是姐妹,但也可以算仇人。
「如果別人學會了,就能對付我,那說明我學得還不夠。」陸明舒道,「真正的強大是絕對的,因為自己夠強,而不是別人太弱。我只跟自己比,不跟別人比。」
「……」付明溪看著封皮,默默想著她這句話。
生平第一次,她意識到,陸明舒有今天,不是因為別人幫她,是因為她自己。
第756章 在一起不是一句話
謝星沉找過來時,陸明舒一個人坐在屋頂喝酒。
「咦,好難得啊!你居然一個人偷偷喝酒!」謝星沉從後頭鑽出來,搶過她手裡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口,然後自言自語,「沒聞到不覺得,一聞到酒蟲都出來了。」
當年,他出入溟河,為了抵禦溟河上的霧氣,養成了喝酒的習慣。後來,因為她不喜歡,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戒了酒癮。
已經好多年沒碰酒了,突然聞到酒香,真有點把持不住。
酒被搶走,陸明舒也沒有拿回來的意思,只是往後一仰,看著天空。
「這硬梆梆的多難受,靠我身上!」謝星沉自動自發,將她挪了個位置。
陸明舒只瞧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沒有拒絕就是默許,謝星沉笑嘻嘻的,心情極好。
「一個人躲著喝酒,心裡有事?」他把玩著她散落下來的長髮。
「嗯。」
謝星沉詫異了,她居然肯對他敞開心扉?
「在想什麼?」他偷偷高興。
陸明舒看了許久的星星,才慢慢道:「在回憶過去的事。」
「過去?什麼事?」
陸明舒沒有馬上回答。她閉上眼睛,感受夜裡的涼風,好一會兒才開口:「付明溪見到她兒子了。」
「所以呢?」謝星沉心中一動,壓低聲音,「是不是看岳靈音和付明溪都有孩子,也想生了?放心,我一定讓你達成心願——哎喲!」
陸明舒收回手,繼續道:「很完美的結局,是不是?周妙如死了,付尚清現在就是條喪家之犬。付明溪醒悟了,付明堂脫出了泥坑。每個人,各得其所。」
「可是你好像不開心?」
「說不上不開心。」她聲音有點低,像是自言自語,「幼時壓得我夜不能寐的噩夢,終於被我親自打碎了,一切都回歸了原位。可是……」
「嗯?」
「我想起當年,自己拼盡全力,想掙脫出那張人情世故的網。不願意被規矩束縛,不甘心成為犧牲品。為什麼我明明有實力,結果卻早就被掌握權勢的人預定?天門之爭是這樣,麒麟會也是這樣。」
她收回幽遠的目光,落在謝星沉面上:「我還記得,你那時候問我,為何一定要這樣,千山獨行,一往無前。」
提及往事,謝星沉居然有些羞愧。那時的他,僅有的愛好,就在於玩弄人心。她的到來,就像死水塘裡,進了一條新鮮的魚,讓他躍躍欲試——多好的玩具啊!
「你知道,我就是故意的。」
陸明舒沒聽到似的:「其實,你說的一點也沒錯。那時的我,除了自己一無所有,只能憑著一腔孤勇,奮力拚搏。這世界充滿惡意,一張叫做規則的網,將所有人都網住。別人認為,你該在什麼位置,就應當乖乖留在那裡。」
「後來,處境越來越好。王妃鬆口了,你也不再強求,甚至我多了幾個朋友。」她閉上眼,回憶那段歲月。
「從北溟歸來,過得越來越順心了。我有足夠的實力保護重視的人,也能夠光明正大向仇人報仇,甚至將陸家背負的污名洗清。我的名聲越來越大,話語權越來越高。說出口的話,別人再不敢不當回事。於是,我也成了規則的制定者。」
聽著她低柔的聲音,說著這些話,謝星沉的記憶也回到了那個時候。
那時在飛仙宮,他們每每鬥智,想將對方壓倒。陸明舒曾經很諷刺地說過:「你們這些上位者,自以為給了別人上進的機會,其實,還是劃出了一條道。只有成為他們認可的優秀的人,才有資格上進。」
她淡淡說道:「看看,我們現在回古夏,多受歡迎?洞虛宗師親迎,各派實權人物拜訪。這一切,並不是我掙脫了規則,而是因為我獲得了巔峰的地位。」
「所以呢?」謝星沉乾巴巴地問。他發現自己笑不出來,她所思索的問題,他無法得出確切的答案。
「我很害怕。這些年,我一直害怕,怕自己爬上去了,會和當年壓迫我的人一樣,給別人也劃出一條道,不遵守規則的人就剔除掉,成為失敗者。」
「……」
「權力,讓人著迷。」她輕聲說,看著伸出來的手,這雙手白皙纖瘦,根本看不出主人擁有多強的實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要自己一個動念,於別人就是生死抉擇。這種感覺太可怕了,我怕自己著迷。」
謝星沉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答道:「可你不是一直盡力讓自己善良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自制的人,哪怕自己被辜負過,也能平和地去面對人和事。」
「因為我不敢讓自己鬆懈,寧願心軟一些,也不想變成自己曾經討厭的人。」陸明舒反過來,按住他的手,直視他的眼睛,「我知道你的人生信條,和我完全不一樣。但是,既然要一起,就該協調同步。我試著去理解你,你是不是也可以約束一下自己?」
……
隔日,陸明舒獨自去拜見太后。
二十多年不見,太后的樣子和之前沒有太多的分別。
和和氣氣地與她閒話,真誠懇切地關心她。
相比初見時鋒芒畢露的中州王妃,現在的太后,就像個和善的長者。
石宇已經娶妃生子,成了真正一言九鼎的中州王。
但太后並沒有退居幕後。當年受傷,錯過了關鍵的時機,她修為提升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但遠遠不到壽終。
對一個曾經日理萬機的女人來說,閒下來是可怕的。是以,玄盟這邊的事務,都由太后經手。
陸明舒和她說完話,又見了岳靈音、魏春秋,以及正好派駐在中州的寇威等人。
然後,她把付明溪的事暫時託付給謝星沉,自己啟程回九瑤山。
那晚懇談後,他們需要時間來思考。
陸明舒並不是要他做出什麼決定,他們一起走過了這麼多風雨,再去拒絕,就太矯情了。
只是,她要求謝星沉約束心中的惡意,自己也嘗試著進入他的內心世界。
在一起,不是簡簡單單一句話,而是要付出行動。不說心靈共鳴,至少要互相理解對方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