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字數:6000
寒冷潮濕的地下通道,有一對高中男女並肩而行。
黏答答的風不知從何襲來,像是有上萬隻蛞蝓在我的臉上滑行,感覺有點噁心。
我撇頭看向身旁的夥伴,她的神情相當鎮定,彷彿早就習慣在黑暗中前進。
不過我很清楚,她只是礙於自己平時的形象,不能百分之百展現出心中的感受,必須強忍害怕的情緒。
沒錯,身旁的女孩正在故作堅強,身為男性的我,不可能坐視不管。
「冬巡,妳很害怕吧?」
「不,沒那回事。」
「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不用逞強也沒關係。」
「不,我沒有在逞強。」
「我們兩人之間不需要謊言,雖然略顯無力,但如果能讓妳稍微安心,那就主動倚靠我吧,我的肩膀永遠有屬於妳的位置。」
「不,我不需要。」
「不必感到羞恥,身為夥伴……不,身為人類,互相幫助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人類可是少數會同族相殘的生物之一喔。」
「那、那是在特殊情況下……」
「……」
「……」
話題就在這裡停住了,幾分鐘後,冬巡再次重啟話題。
「一真,你很害怕吧?」
「沒、沒……那回事……」
「你連聲音都在顫抖了喔。」
「這、這裡有點冷……」
「我們兩人之間不需要謊言,雖然略顯無力,但如果能讓你稍微安心,那就主動倚靠我吧,我的肩膀永遠有屬於你的位置。」
「不要學我說話!而且、我有什麼辦法嘛!從進到地下室,我就一直看到模糊的影子飛來飛去的……」
「我沒有看到喔。」
時間是晚上十二點半,社辦大樓的地下室。
依照時雨學姐的指揮,我們分成兩組,分別進行「校園七大不可思議」的實作。
因為某些因素,這邊只有我跟冬巡兩人。
但是我從進入地下室開始,就感到頭暈目眩,甚至還看到冬巡看不見的東西。
「唉……別怕別怕,妖怪一點都不可怕喔。」
我們的身高相差不多,所以她很輕易地摸了摸我的頭。
「嗚嗚嗚……冬巡……」
再也無法忍受黑暗壟罩的我,不顧形象地抱住她的胳膊。
她如同聖母般的笑容中,似乎流露著一絲輕藐的訊息,然而我卻不敢違抗她。
如果男女角色交換,明明就是戀愛喜劇了啊……
◇◇◇
平凡的早晨,平凡的上學路。
這麼說似乎不太正確,「平凡」這種形容詞只是主觀的認知,只是身為「我」的個體覺得平凡罷了。
或許現在飛過我頭頂的麻雀才從老鷹的追殺下存活下來。
或許剛剛擦身而過的上班族正要去談關係公司存亡的案子。
或許前面那對穿著我們學校制服的情侶,昨天才結束了長達十六集文庫本的戀愛喜劇,今後將會展開純愛後日談。
看吧,「平凡」根本不存在,只因為自己的生活日復一日,就得出「平凡的早晨,平凡的上學路」這種結論,未免太過草率。
但是,人類是極度主觀的動物。即使被要求要客觀看待事物,心中的想法卻無法輕易撼動。
所以「我」依然認為,自己是個平凡的人,過著平凡的日子。
大概就是這樣,我才會被「不平凡」的超自然現象所吸引,希望能在主觀認定的平凡人生中,添加一絲不平凡的色彩。
……好吧,雖然長篇大論了這些有的沒的,卻無法改變「我的上學路很平凡」這個事實。
──直到我看到冬巡在在地面之下,徒手翻動著路旁的水溝。
我的身體反射性地躲在電線桿後面。
「她在幹什麼啊……」
冬巡帶著手套,腳上還穿著橡皮靴,裝備非常齊全,活像是個專業的清潔人員。
這些東西一定都是從她的登山包裡拿出來的吧?有機會的話真想看看裡面是什麼構造……
先不提這個,冬巡的身旁站了一個小學女生,淚眼汪汪的看著她。
就來推理一下現在的情況吧。
如果冬巡是在清潔水溝,身旁應該會有垃圾袋。應該說,在這個時間點清潔水溝,也太不正常了。
硬要說的話,她的動作比起清掃環境,更像在找東西。
旁邊那名小學生,雖然沒有跟著冬巡踏進水溝,卻也用不停落淚的雙眼,搜尋著水溝的每個角落。這也證明了找東西的假說是正確的。
找什麼東西呢?
不可能是冬巡的物品,否則那名小學生不會站在旁邊。
所以結論就是:小女孩的某項物品掉到水溝哩,心地善良的冬巡發現哭泣的孩子,主動向她伸出援手。
「這傢伙……嘻嘻……」
望著冬巡不顧形象的樣子,我會心一笑。
好,決定了──別再像個變態一樣躲在後面,化身勇者去幫助她吧!
「啊!找到了!」
「真的嗎!」
「是這個別針吧?」
「嗯,就是這個!」
我才剛跨出腳步,冬巡似乎就找到遺失物了。
小女孩破涕為笑,天真的笑顏表露無遺,想必連老天爺也會替她感到高興。
「謝謝姐姐!」
「不客氣,小心別再弄掉囉。」
女孩向冬巡訴諸感謝之意,她的努力得到了無價的回報──
「姐姐也是,別再背這麼大的書包了,要是遇到『碰瓷』的人可是會被勒索的。」
「……」
「啊,快遲到了……我先走囉,姐姐再見!」
「嗯……拜拜……」
──看來我完全會錯意了,根本就是冬巡撞到對方,才害小女孩的東西掉到水溝……
別說心地善良了,這傢伙根本就是始作俑者!
「這麼小就會用『碰瓷』那種邪惡的用語嗎?網路的力量真是可怕……」
「早啊,水溝怪人。」我對正在呧咕的冬巡打了招呼。
「嗚嘎──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我上學的必經道路喔。」
「啊、這個是……對了!剛剛有個小女孩,她的別針掉到水溝裡,我為了幫她才跳下來的!」冬巡注意到自己狼狽的模樣,慌張地解釋。
「喔……這樣啊……」
「就是這樣子!」
如果我再晚個三分鐘來,或許會全盤相信。
但是非常可惜,剛剛發生的事我全看在眼裡,現在冬巡在我眼中,只是一名說謊的骯髒少女了。
「那她叫妳別再背這麼大的書包,還有要小心『碰瓷』的忠告是怎麼回事?」
「……」
「……冬巡?」
「……你看到了?」
「是啊,一清二楚呢,滿口謊言的水溝怪人。」
「看到了就早點說啊──渾蛋!」
惱羞成怒的冬巡對我使出水溝泥巴攻擊,早猜到她行為模式的我向後一跳,輕輕鬆鬆就躲開了。
「可惡──不准躲!」
「還有時間玩這種遊戲嗎?快要遲到了喔。」
「啊、真的耶……你快點來幫我啦!」
「臭死了,我才不要。」
「你一定要說這麼傷人的話嗎……」
「發現妳是會為了掩蓋過錯不惜說謊的人,我才是狠狠被妳傷害了。」
冬巡原本就是個怪人,現在又多了「說謊者」這個標籤,已經很難洗白了。
「真是的,妳快點上來,我幫妳拿登山包……啊、應該說是書包才對。」
因為冬巡都背著它上下學,所以我把它擅自認定成冬巡的書包了。
「咦?我的書包?不用了啦……」
「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反而這麼客氣啊……」
「不是啦……算了,反正你大概也拿不動。」
「太小看我了吧,不過是個水溝女。」
我嘴上調侃著她,一邊拿起放在路邊的登山包──
「這、這是什麼鬼!」
「我不是說過了嗎?……噗呼呼,你這個弱雞。」
不論我怎麼用力提起背帶,包包的主體就是一動也不動,好像黏在地上一樣。
「唔……妳這個水溝女……」
「好啦好啦,身為男生,被冠上『要比女生強壯』的標籤很辛苦吧?」
「吵、吵死了!是你的力氣跟普通人不一樣吧!根本就是怪力女!」
「怪、怪力女……?」
「嗯,沒錯!衣服下肯定長著六塊肌,平常就連眼睫毛都有在鍛鍊吧!」
「你、你才是豬頭醜男!單身時間等於年紀的魯蛇!」
「好啦好啦,身為女生,被冠上『眼睫毛比男生強壯』的標籤很辛苦吧?」
「嗚……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讓你知道『眼睫毛真拳』的厲害!」
「哇!好臭!比嘔吐物還噁心的味道不斷撲鼻而來啊!」
「別玩那種花樣年華少女聽不懂的梗啊!」
「妳自己不也玩了花樣年華少年聽不懂得梗嗎!」
「那、那是……可惡……吃我一記──(嘶嘶嘶)」
「啊啊啊!眼睛──我的眼睛──」
這、這個味道是……昨天燻昏阿文,詠馨的失敗魔藥!
沒想到冬巡會對我進行這種慘無人道的侵入性攻擊,我只能按著失去光明的雙眼,痛苦的在地上打滾。
而冬巡似乎趁著這個空檔把水溝恢復原狀,準備要離開了。
「一真,我收拾好了──你怎麼還是這種狀況啊!」
「妳還敢說……啊啊……眼淚止不住……」
「糟糕……要是不用跑的絕對會遲到……準備衝囉,一真!」
「在雙眼失明的情況下要怎麼跑啊!」
「真沒用……我牽著你跑吧……來,快點!」
「這全都是妳的錯吧!…………妳剛剛說什麼?」
「我牽著你跑,快點!……啊、真的要來不及了……廢話少說,跑起來!」
「等、等一下啊……」
我還沒反應過來,冬巡就拉起跌坐在地上的我了。
要形容我們兩人的情形的話,肯定是把青春演出到極限的一幕吧?
在路上不期而遇的兩人,為了遵守學校規定的上學時間,互相扶持,在路上狂奔了起來。
如果及時趕上,便會得到班上同學「好幸福喔~」之類的戲弄;就算沒有趕上,兩人也會因為放學後的留校察看,進而發展出新的關係。
但是我的情況呢?
──剛從水溝爬出來,全身散發出惡臭的少女。
──眼睛被噴上無法描述的藥劑,淚水像梅雨下個不停的少年。
這兩個人放學後的活動,是趁著夜黑風高的無人時段,在學校親手創造「校園七大不可思議」。
為此,社團的學姐還叮囑兩人,偷偷趁上課的時候補眠。
我想不透,我的青春到底是從哪個環節開始走樣的?
無論如何,被班上女同學拉著奔跑,眼前一片黑暗的我,已經無法分辨淚水的本質,是因為殺人魔藥的刺激而流,還是對期望之外的青春而落了。
◇◇◇
晚上十二點,我躡手躡腳地經過玄關,換上鞋子後,悄悄溜出家門,再把鐵門無聲的關上。
已經超過約好的時間,所以我稍微加快了腳步。
先讓我說明一下,為什麼只花了一個過場的時間,時間就來到晚上了吧。
早上,雖然我和冬巡勉強沒有遲到,但是到學校後,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而且肌肉痠痛,頭暈目眩,就在自己的座位上昏倒了。
醒來時發現時雨學姐留給我的紙條,社團成員晚上十二點,要在校門口集合。
…………這算什麼解釋啊。
我趴在桌子上一整天,難道都沒有人覺得奇怪嗎?甚至在我恢復意識後,大家都放學走人了,沒有人來叫我……
這一切的元兇,冬巡……我一定要找她算帳!
「你遲到了十五分鐘呢,一真同學。」
「咦?啊……」
被時雨學姐叫住,我停下腳步。
滿腦子都是教訓冬巡的想法,回過神來居然就到學校了。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社團全員都到齊了。
包括統領眾人的時雨學姐,快要睡著的詠馨,扶著詠馨的阿文……還有我的復仇對象……看來我是最晚到的。
嗯?不是全員到齊?只是錯覺吧。
「先不追究一真同學遲到的責任,今晚我們要製造出七大不可思議的場景,分組方式是我、阿文跟詠馨,一真跟冬巡一起行動,這樣可以嗎?」
「咦?只有我們兩個新生一組嗎?」
一般來說,各組的學長姐應該要平均分配吧?
時雨學姐露出「就知道你會這麼問」的表情,笑著對我說:
「如果只讓阿文跟詠馨一組,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呢?」
「發生什麼事……」
披著人皮的蘿莉控+
懵懵懂懂的小女孩+
漆黑無人的夜晚教室
=社會新聞頭條。
……這可會引發不得了的問題啊。
「如果讓你加入阿文那組,你有自信能阻止他嗎?」
我看了看阿文的帥氣側臉,很可惜的染上癡漢色彩。他的眼神無比堅定,凝視著睡眼惺忪的詠馨……
「我做不到。」我搖了搖頭,接著說:「那你們三個女生一組呢?」
男女分開,也算是很平均的分組吧?
「不,你注意看冬巡的打扮,還有詠馨現在的狀況。」
嗯……冬巡穿著灰色的運動長褲,還有上面寫著「I am AHO」的白色T恤,雖然有著鮮為人知的NETA,卻很符合冬巡給人的感覺……
「一真同學,重點不在這些輕小說式的愚蠢描寫。」
「咕哇!妳為什麼能闖進我的內心獨白啊!」
時雨學姐一副「這有什麼好訝異的」,對著動搖的我說:
「如果待會詠馨睡著了,誰要負責背她?」
「啊……」
冬巡背後有個巨大的登山包,當然不可能由她來背,所以只能讓時雨學姐來做。
「這下你知道了吧,我才不要做那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這樣啊……哈哈……」
總覺得時雨學姐在我眼中的那種優良學生風範,角色漸漸崩壞了。
時雨學姐似乎不怎麼在意我的反應,對著混沌狀態的眾人宣布:
「總之分組就這麼決定了。兩個小時後回到這裡集合,沒問題的話就開始行動吧。」
於是,回到現在的狀況……
就是我緊緊依偎在冬巡身旁,連報仇都忘記,廢物到極點的狀況。
◇◇◇
「我說一真啊……你如果會怕,為什麼還要加入『超自然研究社』呢?」
「我、我不會怕喔……」
「那可以請你不要貼在我身上嗎?」
「對不起我說謊了。」
冬巡輕輕一推,我卻把她的手抓得更緊。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所以,你加入『超自然研究社』的理由是什麼?」
「……」
「……不告訴我嗎?」
「我不知道……」
「……你在耍我嗎?」
「硬要說的話,我對超自然現象有興趣……但是有興趣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
「明明會害怕,還是有興趣嗎?」
「該怎麼說呢……啊、不是有那種喜歡看恐怖電影的人嗎?」
「嗯。」
「他們會喜歡恐怖電影,就是因為恐怖電影「可怕」吧?如果恐怖電影不可怕,他們可能還會在網路上給電影負評……妳不覺得兩者非常矛盾,卻相當合理嗎?」
我把心中的想法告訴冬巡,當然是在抱著她的手臂的情況下。
「當恐怖電影讓他們感到害怕時,他們會讚譽有加。當一部恐怖電影無法帶來恐懼時,那部電影在他們眼中反而失去價值了。」
「你說得滿有道理的呢……」冬巡聽了我的解釋之後,輕輕地笑了。
她很自然的接受我的想法,讓我覺得有點自豪。
自己講有點那個,但是我覺得自己舉出一個不錯的例子。
等等、這不是變相承認我會害怕了嗎!
「不、不過我平常沒有這麼害怕,只是今天狀況特別不好……」
「好好好,我知道。」
嗚嗚……明明是事實,為什麼這麼像在辯解啊……
「……」
「……」
寂靜再次降臨於兩人之間,能聽見的只有我們的腳步聲與呼吸。
處於這種「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感覺眼前的鬼影幢幢更加清晰了啊!
必須再找個話題……
「冬巡……那妳呢?為什麼要加入『超自然研究社』?」
「這個嗎……」
「嗯嗯!」
看來這個話題沒有問題,可以持續下去。只要能轉移我的注意力什麼都好!
「我也不知道。」
「……」
「你那是什麼眼神啊?」
「『瞧不起模仿別人說話的人』的眼神。」
冬巡嘆了一口氣,又繼續說:
「老實說,我有想要看見的東西。」
「想看見的東西……未來人生的道路嗎?」
對於高中生來說,也是差不多該去思考的事情了。
「不是。」
冬巡的眼神相當認真,像是在腦中素描出那個「想要看到的東西」。
她沒有詳加說明,但是見到她嚴肅的神情,我明白現在的氣氛不適合開玩笑。
過於冗長的地下通道,只有我們兩個異質存在於此。
冬巡的手臂很纖細,卻不會顯得柔弱。
她的身體傳導溫暖給我,兩人之間沒有任何的對話,我不安的情緒卻漸漸平穩了。
我們緩慢前進,抵達通道最深處,終於來到「可愛動物保護社」的社辦。
「要打開了。」冬巡拿出預先準備好的鐵絲,撬開了門鎖。
「嗯。」
我們一起推動塵封多年的秘密,雖然學校沒有刻意隱瞞消息,但這個行動,就有如什麼豐功偉業的開端。
這個行動,為我們非常「平凡」的人生,添加一絲「不平凡」的色彩。
老舊的門完全打開了。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