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蒂帶著靈與弗司妲的人，跟在莉茵身後走進了伊瓦利堤。她能感受到來自於亞人和其他精靈那充滿敵意與輕蔑的視線，但那些早就隨著這六年的時光而無感，如今占滿心口的不是恐懼，而是陌生。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堂堂正正地、抬頭挺胸地走進一座城了。這個於戰前再平凡不過的事，如今對裴蒂和其他人來說卻都如此生分，就像穿過這道城門會進入到異世界一樣，很寂寞，且它似乎助長了內心的恐懼，她能感覺到後面原本一致的腳步聲有點亂了。
「妳們要先採買呢？還是先跟我去見見一個人。」莉茵在隧道中笑著說。
「見誰？」裴蒂看著愈來愈明亮的隧道口，她瞇起雙眼問道。
莉茵說：「我妹妹。」
然後她們穿越了隧道，來到了一條用紅色、白色石磚間隔而成的大道。在街道的兩側均栽種著比城牆還高的路樹，樹下都設有讓人休息的木製長椅。
這裡的房子與瓦安城或者是坎瓦鎮不一樣，每一棟都建的方方正正的，牆面上均有著各式各樣的華麗圖紋。裴蒂認出了幾個，那是亞人們信奉的「野獸」神祇和咒文，聽說他們相信這種神祇比精靈四神更為高貴，是世間萬物最原始的型態。
而相較於瓦安城和坎瓦鎮的樸實，這裡奢華的可怕。而更重要的是，伊瓦利堤無論是街道的分布、建築物、甚至是每一顆樹，裴蒂都能感受到一種「秩序」。雖然還沒深入這座城，但想必它已經被細細地規劃好各個區塊並嚴格實施了吧？
而且這裡非常熱鬧，從她們入城以來，叫賣的聲音充斥在耳邊。
「來呦，這裡有著從矮人那邊進口過來的純金首飾，保證品質高超，現在只需要一枚金幣就能入手，物美價廉啊！」
「這裡有各式各樣的花朵，可以買回去給朋友、家人，甚至是伴侶……欸？小帥哥，要不要來買朵花啊？」
「我們這裡鍛造的武器啊，不是大陸第一，也是第二啊──」
「來來這位旅客，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們這家店的酒保證好喝，床鋪也──」
裴蒂又一次感到吃驚。儘管市集充斥著叫賣聲，但每個人就像被無形的枷鎖圈住一樣，在怎麼想拉攏客人也都不會超出自己店鋪太遠。全副武裝的士兵幾乎無所不在，他們嚴格地、有紀律地去管轄這座城市。
而且叫賣的人除了其他種族以外，還有人類。活在市集中，就像浸身於叫賣洪流中，充斥著笑容的……人類？
「嚇到了吧？這裡就是自由都市。」莉茵臉上勾起戲謔性的微笑。「很棒的城市吧？」
「嗯，很棒。真的很棒。」裴蒂開心地點點頭，然後回過頭去望著靈。「妳帶著其他人先去採買吧？我記得皮洛恩閣下也賞了我們不少銀──」
「不，如果要採買，那我建議你們要跟緊我。」莉茵打岔了進來說：「差別待遇仍在，為了避免被騙，我想還是需要我吧？」
這也是有可能……裴蒂嗯了一聲。「要不這樣吧，我們跟妳去找妳妹妹，到了的話也可以順便讓其他人休息。」
「哦？可以啊，那事不宜遲，走吧。」莉茵領著直接朝著連接城門的中央大街走去。
裴蒂抬頭便可看見位於伊瓦利堤中央的大型建築。它呈方型且縱向而去，牆面上漆有黃色顏料並刻有一種六顆頭的獸神雕刻，且屋頂上似乎還建有哨所。雖然現在沒辦法仔細地辨明那建築到底是幹什麼用的，不過莉茵似乎正帶著她們朝那邊過去。
「請稍等一下。」兩名穿著手持長矛的上半身人、下半身馬的亞人擋在了裴蒂和莉茵面前，他們熟稔地用通用語問：「這位精靈閣下，請問後面那隊的人類都是……」講話的半人馬刻意看了裴蒂一眼。「都是您的『所有物』？」
「不是哦。」莉茵很快地回答，臉上還帶著自信的微笑。「她們是精靈和洛索達的盟友。」
半人馬顯然愣了一下。「盟友？」
「怎麼？人類、洛索達、精靈三方同盟的事你們不知道？」莉茵疑惑地歪頭，耳邊隱約能聽到街道上其他人的嗤笑聲。
「不，當然有聽說，畢竟還讓矮人和洛索達差點爆發戰爭。」半人馬有點尷尬地又瞥了裴蒂一眼。「但……這還是很難讓人相信。」
莉茵聳了聳肩。「無所謂哦，反正事實就是這樣。可以讓我們過了嗎？」
「呃──」
「當然不可以！」一名披著白袍的獸人騎馬走了過來，他那壯碩的筋肉和露出嘴外的利齒，讓一般人看了就會退避三舍，原本嘈雜的街道戛然而止。「區區人類，以為跟其他種族同盟就能跟我們平等了嗎？別笑掉我的大牙了，真搞不清楚洛索達和精靈在想什麼，怎麼會……嗯？」
那獸人似乎來到了半人馬旁，望著裴蒂的臉，半晌，他哦了一聲。「唉呀，我還想說這人怎麼那麼眼熟，妳不是那個洛索達人的奴隸嗎？」
裴蒂用雙手壓下已經怒到極點的瑟薇安，讓她乖乖地坐在馬上。但自己也沒有多做辯解，僅僅是望著眼前那挑釁的白袍衛士而不語。她記得這人是叫安葛爾吧？
「怎麼？不敢說話？」安葛爾哼了哼，然後折著手指。「說的也是啊？那個洛索達人不在，現在換了個精靈飼主，講話自然不敢大聲了？噢，那時候妳好像也不敢說話吧？這主人對妳真好吶，還有衣服跟馬，吃的不錯哦？」
「你不要欺人──」裴蒂身後的靈氣到想直接把匕首亮出來，但卻被裴蒂的手勢給阻止。
「是啊。」裴蒂直視著安葛爾的雙眸，靜靜地說：「這些日子以來，我從一個四肢被縛、沒有鞋子穿的奴隸到現在有了馬騎、穿著斗篷且吃的溫飽，而這位大人好像……」她皺起眉頭。「沒什麼改變？」
「你說什麼？區區一個奴隸──」
「奴隸？」裴蒂的聲音大了起來，彷彿是刻意要說給所有人聽的。「沒錯，我們是奴隸，因為六年前掀起戰爭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償還，這也給了你們一個羞辱我們的機會。」她放聲嘶吼：「所以我們起義了！看看『坎瓦鎮暴動』的不堪記錄吧，白袍衛士。我們『弗司妲』佔領了整座城鎮，但我們可曾殺過任何一名俘虜？」
裴蒂盯著安葛爾那挾帶著憤怒與不解的雙眸，她攤開自己的雙手，怒吼：「即使是被我們殺了的獸人士兵，我們依然用了你們的傳統──『讓野獸啃食屍體』的方式去尊重爾等。然而，我們不期待你們這些人的平等眼光，這六年來我們已經見過太多了。」
她不再看著安葛爾，而是轉過頭去看著其他商鋪中的人們。「在此地為了那嚴苛的關稅和生計煩惱的人類啊！我們是『弗司妲』。儘管沒有功績，但確實獲得了洛索達和精靈的同盟。想要自由和平等對待嗎？那就加入我們──」她忽視了一旁莉茵的驚愕眼光，奮力大喊：「自由就在不遠處，人類永不該被奴役！」
現場一陣靜默。裴蒂看見的不僅僅是所有人的茫然，她甚至能從靈以及自己身後的其他人眼裡看到堅定和希望。沒錯，她要求所有人將自己當成平常人看待，為了讓他們有這種自知，她身為首領必須作為表率，身先士卒。
安葛爾雙拳緊握，氣得咬牙切齒。「妳下馬，現在就讓我們在這裡廝──」
「夠了。」一道略顯沉重的女音介入了她們的對話，裴蒂看著某個有著豹尾、皮膚顯德略為暗沉的半精靈走了過來，她那雙修長的尖耳十分顯眼。「安葛爾閣下，你忘了自由都市的規矩了嗎？」
安葛爾回過頭，哼了哼。「亞人也想包庇人類？」
她瞥了裴蒂一眼，挑眉。「如果只是單純的奴隸，城門的衛兵就會把他們趕走了。然而，這些人既然跟另外兩族有同盟關係，那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不是嗎？」
「妳這半精靈說什麼？」安葛爾拉馬回頭，瞪著她，而剛剛才來盤問莉茵他們的半人馬趕緊跑到半精靈身邊，警戒著這位獸人。
「她們的盟約是公開的，洛索達同樣也承認了這事，而且矮人前陣子派軍前往邊境駐防，加上他們這次又跟精靈同行，很顯然這群人跟洛索達、精靈的三方同盟不假。」半精靈拍了拍半人馬，走了出來。「所以如果我動了她們，那很有可能在此地引發不必要的爭端，甚至是戰爭。而這都是亞人不願見到的。」
安葛爾更怒了，他咆哮：「你們害怕人類？害怕那只會偷襲的北方蠻族和早已失勢的精靈嗎！」
「注意你的言論，獸人。」莉茵冷漠地說道，斗篷下探出一支黑色手套。「精靈縱然沒落了，但我們可還沒滅亡。你要是在污辱我們，我就從那跟野獸無異的牙齒一根一根慢慢幫你拔乾淨，如何？」
「妳──」
「我說『夠了』！」半精靈怒吼出聲，越來越多亞人士兵聚在這裡。「這位精靈，請遵守這裡的規矩，如果因為您的挑釁而引發不必要的爭鬥，那很抱歉，我還是得將你們驅逐出去。」她接著轉頭看向獸人。「白袍衛士閣下，你們成立的宗旨是『避戰』而不是挑釁，你已經前科累累了，很顯然我應該寫封信去好好問候一下你的長官？」
安葛爾聞言，氣憤地低吼一聲。他惱怒地瞪著裴蒂和莉茵，接著才勒馬回頭，離開了大街。隨著獸人的離開，原本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
而那半精靈對著聚集在這裡的亞人兵們說了些什麼，然後揮手將他們全部遣退。她走到了莉茵馬前，雙手叉腰，無奈地瞇起雙眼。
「妳剛剛那言論是在給我添麻煩，妳知不知道？」她十分不悅地說道。
莉茵哼了一聲。「那獸人欺人太甚，如果不是在伊瓦利堤，我早就砍了他的手。」
「這會引發戰爭的好嗎？妳要生氣也就算了，至少也替精靈想一下吧？」她挑眉。「怎麼？這幾年埋頭研究，搞得妳連基本的大局觀都忘了？當年戰爭中那睿智的──」
「好好好，夠了、夠了。」莉茵雙手從斗篷中探出，十分幼稚地摀著自己的耳朵。「妳不是找我來嗎？怎麼自己先出來了？」
咦？裴蒂一愣，莉茵閣下的妹妹不是精靈？
「想說妳差不多該到了，所以先出來迎接妳，結果就看到安葛爾又再鬧事。」她聳了聳肩。「走吧，去『中城』那比較沒啥人。我還有貴客要介紹給妳認識。」
＊
裴蒂跟著莉茵身後進了一間辦公室，靈和其他人則暫時被安置在一樓大廳休息。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對面那面窗戶，它幾乎占據了整個牆面，能將伊瓦利堤盡數收入眼底。
果然是我們一開始看到的建築物嗎？裴蒂心想。
這辦公室裡飄散著一股淡微的香氣，牆邊也不像皮洛恩那樣林立著書櫃，這半精靈在上頭掛了些畫作或是交錯的刀劍，更甚者還有動物標本──裴蒂望著牆上那頭張開大嘴的狼頭，不禁對亞人那種野蠻的文化感到無奈。
而在辦公室正中央則設了兩張木長椅和鋪了方巾的長桌。那裡坐著一名留著長鬚的白髮老人，自從裴蒂她們進來以後便一直看著，但沒有多說什麼。
他……裴蒂抿著嘴唇，那名老人身上穿著一襲有著補丁的簡陋灰袍，但左邊袖口卻空蕩蕩的，很明顯失了一臂。
「這位叫做普羅‧賽勒圖爾。」半精靈一派輕鬆地說道，跟那老人臉上的嚴肅表情形成強烈的對比。「至於她們是……」
「我知道。」普羅的聲音十分低沉，他緩緩站起身。
僅僅是這種再平凡不過的動作，普羅卻透露出一股穩如泰山的氣勢，那是種讓人遇見了，就很難去違抗他的氣魄。
裴蒂嚥了口口水，這人絕對不簡單。
「我可以直接開始吧？潔絲。」普羅問道，但那名字一出，不是本人嚇到，反而倒讓莉茵大叫一聲。
「妳讓他知道了妳的真名……奎瓦娜恩啊，這人知道妳的真實身分？」莉茵跑到了半精靈旁，不敢置信地問道。
潔絲聳了聳肩，玩弄著自己的豹尾。「因為面對他，我們的魔法瞞不住的。」然後她扭頭看像普羅。「可以哦。話說這種事也不用問我吧？」
「我還是要尊重妳。」普羅迎上了莉茵與裴蒂的視線，他有條不紊地說：「我開門見山地說了。兩位，我是龍。」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