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去排隊了?我只是隨便講講而已!」
少女的驚呼聲迴盪在空蕩的教室內,音量雖然不大,但她反覆問了幾次「你真的去排隊了」,搞得好像有無限的回音重疊,所幸她甜美的音質讓人百聽不厭。
阿澤沒有表情,繼續專注在畫紙上。
「BB樂隊的票,網路上已經喊到原價的三倍或四倍……」少女挽起耳邊的髮,詫異地說:「我也就說一句很想去聽,你幹麼真的跑去買啦。」
阿澤指指耳朵,表示不行。
少女再度把鬢髮放下,維持原本的樣子,恢復模特兒的敬業。
窸窸窣窣,廉價的碳筆在廉價的紙上發出格外專業的摩擦聲,一名青澀靚麗少女漸漸成形。
她的長髮放下一邊,垂在胸口,那不經意微開的領口,有一層薄薄的汗,但炎熱的氣溫沒有讓她亂動,反而讓她更專注維持畫師希望的角度。
「沒買到。」阿澤淡淡道。
「不是有沒有買到的問題,而是你因為我一句話就去徹夜排隊,太離譜。」少女手指向前,彷彿在隔空戳他的鼻孔。
「妳怎麼知道我徹夜排隊?」
「廢話,不用夜排就買得到的話,我早就去買啦。」
「妳可以為我空出時間當模特兒,我當然也可以為了妳,去買一張演唱會的票……朋友,不都是互相幫忙的嗎?」
「啊……當你的朋友壓力真大。」
「是呀,所以我沒朋友。」
阿澤淺淺一笑,手中的筆畫得更快,只有黑白灰三色的作品,已經開始栩栩如生,但還未達眼前少女百分之一的美麗。
他坐在最後一排,自己的課椅上;少女坐在第四排,自己的課桌上,中間隔著五、六個人的座位,劃出一條無形的界線。
少女察覺到什麼,顧不得擺出側坐的姿勢,轉過身來,把裙襬夾在雙腿中間,認真地說:「最大的問題就在這。你看,我替你擺個Pose其實沒什麼了不起,上網找張照片一樣能畫,你卻想替我買到市場上炙手可熱的票,顯然不公平。」
「網路上找的照片,我很難抓到立體感,而且畫出來很死板。」
「阿澤,這是重點嗎?」
「我以為朋友之間,不講公不公平的。」
「是你不願意去接觸其他人,所以才覺得我這個朋友很難得……」
「不一樣。」
阿澤沒有解釋哪不一樣,但心知肚明。
和她成為好朋友並不需要太多原因,因為美術課時,班上同學只有她願意和自己一組,不是被老師強迫的、不是裝模作樣給同學看、不是刻意想當個好人,就只是「我覺得你畫畫最強,所以請跟我一組」這麼直接的理由。
之後他們拿到美術分組作業的最高分,再之後成為一對差距很懸殊的朋友。
少女見阿澤畫得很專注,便自覺地恢復原本的姿勢。
「你的作品,也可以參加校內的競賽吧,最近校刊不是在徵稿嗎?」
「不了。」
「一直貼到網路上,總覺得也沒什麼好處,不像校刊還有稿費。」
「貼在我創的專頁比較有趣。」
「有趣在哪,就為了幾十個讚或是短短幾字的回覆嗎?」
「因為公平。」阿澤停下筆。
「哪裡公平?」少女忽然壓低聲量,自言自語地說:「我隨便貼張照片都幾百個讚說……」
「網路是全世界最公平的地方,所有人只會看到我的畫,不會看見其他東西。」
在少女眼中,阿澤說出這句話時,好像發出某種光芒,驅散所有的陰鬱。
她是第一次發覺,原來這個在班上始終躲避人群,沉默寡言導致毫無存在感的男孩,也能有這樣自信的表情。
彷彿,捆著他左前臂的袖套消失了。
「如果,你能維持剛剛的表情,就不致於淪落到只能和我說話。」
「和妳說話,不能用『淪落』來形容。」
「難得,你也會說甜言蜜語。」
「這算嗎?」
「對你來說,應該算了吧。」
少女聳聳肩,清澈的雙眸內有些許的無奈,還有幾分惋惜與責備的味道。她想起彼此第一次說話的時候,阿澤像極了受驚的刺蝟,全身都是扎手的刺,用來傷害別人之前,先傷害自己。當他越害怕,伸出的刺越多、越銳利。
逐漸失神的少女,放鬆的臉蛋反而不自覺回到最無掩飾的那種表情,阿澤把握住這短暫的美好,鉛筆刷得飛快,就怕沒捕捉到這稍縱即逝的美麗。然而遺憾的是,好景不常……
「藝寧!」
剛上完體育課的女同學著急地打開門。
「怎麼了嗎?」被稱為藝寧的少女回過神。
阿澤差點折斷手中的筆,但在這之前,他已經確認好左手臂上的袖套有戴好,並且恢復最常用的冷漠表情,拒人於千里之外。
「妳看看這個。」女同學猶豫片刻,警戒地走進教室,拿出手機站在藝寧旁邊。
教室宛若死去,再沒有一點聲響,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找不到一點生命的跡象,整間教室就是具巨大的屍體,空氣內都是揮之不去的死寂,只差一點惱人的惡臭就更像了。
不過,阿澤如同葬儀社的工作人員,早就習慣這一切。
藝寧的手指反覆撥弄著螢幕,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阿澤收好完成百分之七十的人物素描,知道一個禮拜只有兩到三次的珍貴時間已經結束,準備要離開這裡,同時由衷感謝藝寧在百忙之中多給自己這難得的五十分鐘。
「欸,阿澤。」
他應聲停下腳步,回頭。
藝寧收回停在手機螢幕上的視線,抬起頭。
「你好像紅了耶,哈哈。」
*
才剛打開房門,下午四點放學就埋伏在此的阿芝順勢竄進去。
「這是怎麼回事?」
還來不及放下書包,阿澤就要面對進自己家跟進全家超商一樣隨意的阿芝。
「我怎麼知道,還有……阿姨居然給妳買手機了,讓我看看。」
撥掉他的手,阿芝嚴肅地再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澤坐在床鋪,也很嚴肅地搖搖頭。
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他真的一頭霧水;為什麼會用這種方式出現,他更是找不到頭緒。
就在阿澤搶票的那一晚,不過是喝了罐別人送的啤酒,就醉得失去意識,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洗劫一空,倒臥在髒亂的人行道上睡覺,照片就是顯示他當時的狀態。
一名少年,全身汙穢,頭髮黏成一團,衣服、鞋子都無,臉色蒼白,四肢瘦弱,雙眼半閉無神,左手臂的腕到肘這段,全部都是半翻起的皮屑,一格一格、一片一片,黃綠色的,滿布皺皺的疤痕,像是一隻異星生物的手。
當這些元素統統塞進一張照片內,再配上一段煽情的說明──
※『這裡是臺北最灰暗的街頭,這名少年有個很遠大的夢想,但老天給予的無情打擊終於讓他不敢夢也不敢想。他天生有可怕的疾病,病毒會腐蝕全身,目前左手臂已經完全報廢,龐大的醫藥費讓他慘遭家人遺棄,被迫流落街頭流離失所,失去所有本該是十七歲少年能擁有的一切。目前距離他被病毒侵蝕到重要器官,喪失寶貴的生命前還有一段時間,請大家幫忙轉發,讓無情的社會多專注他好嗎?』※
不管是明顯修改過的圖或刻意煽情的文,都是為了傳達一種情緒,叫作憐憫。
阿澤都覺得自己很可憐了,要不是照片上的男主角是他的話,恐怕已經按下按鍵,替三百四十二次的轉發數再加上一。
「魚鱗癬就魚鱗癬,什麼侵蝕全身的鬼病毒啦!」阿芝很生氣,氣到想證明什麼,「就醜了點,又不會傳染,為什麼需要社會關注?給我摸摸,試試看病毒會不會傳染給我。」
阿澤迅速閃開,沒讓她碰觸到自己的左手臂,警戒地側過身,讓右手擋在前面。
「別碰。」
「魚鱗癬會傳染嗎?」
「不會。」
「那為什麼我不能碰?」
「我介意。」
阿芝一聽,更是氣到咬著下脣,雙手扠腰,制服裙襬都在搖晃。
「王令澤!」
「就只是個無聊人掰了一個無聊故事,妳別這麼介意好不好?」阿澤轉移視線。
「你很怪,真的。」
「我很正常,真的。」
「那你的照片在網路上被傳來傳去怎麼辦?」
「當作不知道就好啦,反正過陣子就沒人關注了。」
「給我積極點!」
「好啦……我等等去私訊那個人,請他刪掉照片,這樣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阿芝嘟噥幾聲,糊成一片的連音,一般人根本聽不懂。
阿澤無奈地苦笑,因為全世界就他聽得懂。阿芝正在碎念的內容,就跟媽媽念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差不多,那種與年紀差太遠的成熟感,常常讓人想捏捏她的臉頰,看是不是有個大嬸披著國中女孩的外皮躲在裡面。
打開房間唯一的窗,讓新鮮的空氣灌入散熱,一陣令人舒爽的強風衝進來,阿芝不滿地撥掉遮住眼睛的瀏海,氣鼓鼓地瞪視著房間的主人。
阿澤認識她很多年了。從年紀還很小的時候,阿芝就常被附近鄰居的叔叔、伯伯戲稱為「小大人」。說也奇怪,她身為獨生女,按理來說依賴性會特別高,大小事都需要靠爸媽處理才對,她卻自立得很早。
當讀國小六年級的阿澤揹著書包要出門上學時,碰見也揹著書包要上學的二年級阿芝時,他就知道,這個女孩說不定會成為自己的朋友。
「結果……我們認識到現在,還真的成為朋友了。」阿澤也看著她。
「少來,不要用轉移焦點這招,絕對不准你再半夜不睡覺跑出去買什麼票。」餘怒未消的女孩指著比自己大幾歲的少年,「一旦熬夜,內分泌出現問題,病就會更嚴重喔。」
「我知道,要維持正常作息。」聽爛了,阿澤當然知道,「可是要報答她,我又沒有什麼其他拿得出手的東西。」
「一定要她嗎?」
「我上一次在專頁發表她的素描,按讚數多幾十個,可見現在的人和以前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差不多,都是愛看漂亮女生的畫像。」
「畫我啊。」
「我們去吃冰吧,今天好熱。」
「……」
「不吃嗎?還是妳要先回家吃晚餐?」
阿芝鼓起雙頰,面對這種羞辱已經忍無可忍,一把搶過阿澤的書包,把裡頭的東西全部倒出來,再把他洗好摺好放在床邊的衣物統統推倒,最後搥了他的肩膀兩下,留下滿目的瘡痍和苦笑的阿澤,瀟灑地甩頭就走。
「我要鳳梨口味,買好之後,直接放進我家冰箱。」
交代完畢,她從書包內拿出一張A4大小的紙張,揉成一大團,往阿澤的方向用力扔過去。
額頭被精準命中的阿澤,攤開那張被當成凶器使用的紙,發現上頭印著「聯合美術印象大獎」幾個字,明顯是繪畫比賽的簡介和宣傳。
「謝啦,我會研究看看。」
他抬頭,而阿芝早就回家了。
大概五坪大的套房,很小、很擁擠,擺上床、書桌、衣櫥就幾乎沒有空間,一個角落再被堆滿書、紙、畫架、顏料、各式各樣的筆、捨不得丟的半毀作品,以及永遠沒靈感畫完的半成品。
阿澤就是被這些東西給裝滿,縱使朋友有限,卻也過得很充實。
不過,當阿芝離開後的短短幾秒,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房間有點空曠。
好像也不是那麼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