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內容

7 GP

蠟像館驚魂 (The Horror in the Museum) by H. P. Lovecraft and Hazel Heald

作者:幻滅之喜│2017-08-03 19:44:47│巴幣:17│人氣:479
蠟像館驚魂 (The Horror in the Museum)
作於1932年10月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多數採取意譯為主,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故如有考據黨希望詳細考證,可向譯者尋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討。

願舊日支配者安息。
——————————————————————————————




I




斯蒂芬·瓊斯第一次前去參觀羅傑斯蠟像館的時候完全是出於自己那早已倦怠的好奇心。有人曾向他提起過這座位於河對岸南華克大街上的古怪地下室,他們說那裡展出的蠟像遠比杜莎夫人蠟像館[註1]中最為可怖的塑像還要讓人膽寒。因此他於四月的一天閒逛著走向了那個地方,想看一看這個地方究竟會讓他多麽失望。可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失望。畢竟那個地方有著某些與眾不同、獨具特色的東西。當然,這裡也陳列出了那些司空見慣的血腥場景——像是朗德呂、克里平醫生、德梅斯夫人、里齊奧、簡·格雷郡主、戰爭和革命造就出的無數傷殘者以及像是吉爾斯·德·萊斯男爵與薩德侯爵這樣的邪惡魔鬼[註2]——但這裡還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而這些東西讓他不由自足地呼吸加促並一直駐足停留到閉館鈴響起的時候。那個塑造出這些收集品的人並非是個尋常的蹩腳騙子。這裡的某些展品充滿了想像力——甚至有著某種病態的才華。

[註1:杜莎夫人蠟像館(Madame Tussaud's)是全世界水平最高的蠟像館之一,有眾多世界名人的蠟像,其中又以恐怖屋最為出名。]
[註2:所羅列的均是轟動一時的被害人與兇徒。]

後來他聽說了有關喬治·羅傑斯的事情。此人曾經是杜莎夫人蠟像館的職員,但由於某些越來越嚴重的問題,他被解雇了。當時曾流傳著一些關於他的謠言,其中有對他精神狀況的中傷,也有描繪他秘密崇拜某些瘋狂形狀的傳說——但他後來獲得的成功與那座地下蠟像館對一部分批評做出了有力的駁斥,卻也加劇了另一些潛在隱伏的東西。畸形與夢魘的肖像均是他的嗜好,甚至即便在某個僅供成人參觀的特殊凹室中,他也需要審慎地在用屏風遮住某些最可怕的塑像。也正是這座凹室裡的展品最讓瓊斯感到著迷。那裡有著某些可怕的團狀混血生物——僅僅只有傑出的想像力才能誕生下這種東西,並被魔鬼般的技藝塑造出來,最後上色成可怕得彷彿活物般的模樣。

其中一些塑像是出現在知名神話中的角色——像是戈耳工[註1]、奇美拉、龍、獨眼巨人以及他們所有令人戰慄的同類。另一些則來自更加陰暗、更加隱秘傳播的神秘傳說——例如黑色又沒有卻確定形狀的撒托古亞,有著許多觸手的克蘇魯,長著長鼻的昌格納·方庚[註2],以及其他那些禁書——例如《死靈之書》、《伊波恩之書》或者馮·茲特的《無名祭祀書》——中謠傳的褻神之物。但那些最可怕的東西卻都完全來自於羅傑斯的創作。其中有幾個是對我們所知道的生命形態進行拙劣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模仿後得到的畸形,而另一些則似乎是從其他行星與星系的癲狂夢境中抽離出來的怪物。克拉克·艾什頓·史密斯的瘋癲繪畫或許能產生類似的觀感——但卻沒有東西能表達出那種當它們在精明調整過的可憎照明環境下展出時所帶來的、強烈而又令人作嘔的恐怖效果。

[註1:蛇髮女妖姐妹的統稱]
[註2:由弗蘭克·貝克納普·朗創造的一名長著象鼻的神明。又譯作“夏烏格納爾.法格恩”]

在怪誕藝術方面,史蒂芬·瓊斯是一個悠閒而從容的行家。他在地下蠟像館大廳後的一間陰暗邋遢的工作室兼辦公室中找到了羅傑斯本人——那是一間看上去頗為邪惡的地下室,光線從一道如同裂縫般水平鑲在磚牆上、與某個隱蔽庭院的古老鵝卵石小路相平齊的灰暗窗戶中射進來,陰暗地點亮了這間地下室。這裡就是那些肖像得到修復的地方——同樣也有部分肖像在這裡被創造了出來。蠟制的手臂、腿腳、頭顱以及軀幹依照某種怪異的排列方式擺放在不同的長凳上,而在架子的高處則隨意地堆放著暗淡無光的翅膀、肉食生物的利齒以及瞪大了的玻璃質眼珠。各式服飾均懸掛在鉤子上,而在一間壁櫥裡則是一大堆肉色的蠟塊以及裝滿了顏料罐與格式筆刷的架子。房間的中央有一座用於熔化蠟塊進行定型的大型熔爐,它的火爐上蓋著一個由鐵鏈懸掛著的巨大鐵箱,鐵箱上有一個噴口,以便僅僅只需手指一碰就可以將熔化的蠟液統統倒出來。

這間陰暗地窖裡的其他東西則更加難以描述——那是些未知物體上孤立部分,而它們組合起來的形狀則是精神錯亂情況下產生的幻影。在地窖的一端是一座由厚實木板組成的大門,上面鎖著一把大得不同尋常的掛鎖,並繪有非常奇怪的符號。當瓊斯,這個接觸過可怖的《死靈之書》的鑒賞家,認出那個符號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他意識到,這位蠟像館的主人肯定是一位在那些黑暗與可疑的領域中有著豐富學識的人,甚至他的學識會廣博得令人感到惶恐與不安。

與羅傑斯的談話也沒有讓瓊斯感到失望。那是一個高大、瘦削而且有些不修邊幅的男人,一張時常被短髮遮住的蒼白面龐上有一雙彷彿燃燒著放出光輝的黑色大眼睛。他並沒有對瓊斯的闖入表示憎惡,卻似乎很歡迎能有這樣一個機會與感興趣的人會面,卸下心中的重負。他的聲音有著一種奇特的低沈與共鳴,同時也隱藏著某種壓抑著的、傾向於癲狂的緊張。這讓瓊斯開始明白為何會有許多人認為他是個瘋子了。

而隨著拜訪的逐漸增多,瓊斯漸漸發現羅傑斯逐漸變得健談起來,同時也開始愈來愈信任自己。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拜訪漸漸變成了一種習慣。早在他們剛開始接觸的那段時候,蠟像館的主人便曾向瓊斯暗示了某些奇怪的信仰與習俗;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暗示逐漸擴展成了一些傳說與故事——儘管有著少數幾種作為實證的古怪照片,但這些故事依舊誇張得近乎滑稽與荒誕。在六月的時候,一天晚上瓊斯帶著一瓶上好的威士忌拜訪了蠟像館的主人;而當他無節制地為招待他的主人倒滿酒杯的時候,瓊斯第一次聽到了真正癲狂錯亂的話語。在那之前他已經聽說了不少足夠瘋狂的故事了——例如展開神秘之旅前往西藏、非洲中心、阿拉伯沙漠、亞馬遜河谷、阿拉斯加以及南太平洋上某些鮮有人知的小島,或是聲稱自己閱讀過像是史前的《納克特抄本》[註]還有那屬於險惡、無人冷原的《巨噬蠕蟲讚歌》之類、近乎傳說的可怖典籍——但所有這些卻完全不像六月那個晚上、在威士忌的魔咒下所浮現出來東西那樣明顯的瘋狂。

[註:原文為Pnakotic fragments,但絕大多數認為這是Pnakotic Manuscripts的另一種叫法]

坦白地說,羅傑斯開始含混地自吹自擂起來。他聲稱自己在自然界中發現了某些從未有人發現過的東西,並且帶回來了實際的證據來證明他的發現。根據他醉酒後的高談闊論,這位藝術家曾研究過某些晦澀的古老典籍,並且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深入地解譯了這些文字。根據這些書籍的記載,他前往了某些隱藏著怪異殘遺的偏遠地區。那裡有著從亙古時期以及人類之前的生物體系中殘餘下來的倖存者,甚至在某些情況下,還遺留有一些與其他維度和其他世界有關聯的東西——早在當今人類出現之前的年代,地球與這些維度和世界的交流曾十分地頻繁。瓊斯對蠟像館主人能夠構想出此類念頭的想像力感到驚奇與詫異,並且開始懷疑羅傑斯有著怎樣的心理歷程。他在杜莎夫人蠟像館中那無數病態怪誕蠟像間工作的經歷是否便就是這些奇異想像之旅的起點?或者,這之中有著某些傾向於天生的東西,而他選擇這種工作僅僅只是此類特質的一種反應而已?不論如何,這個人的工作與他的觀念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繫。儘管如此,他對於夢魘所作出的最為陰暗邪惡的暗示更像是那些放置在被屏風隔擋著、僅限成人參觀的壁櫥裡陳列著的怪物。雖然他不顧嘲笑,一直試圖表明並非所有的魔鬼般的畸形怪物都出自人類之手。

而瓊斯對於這些難以置信的言論所表現出的、坦白而率直的懷疑態度與消遣心態徹底打破了他們之間逐漸增長起來的熱誠。很顯然,羅傑斯對於這些言論的態度是頗為嚴肅認真的;因為在那之後他變得乖僻和忿恨起來,甚至僅僅因為頑固地想要打破瓊斯中心那文雅卻又得意自滿的懷疑論調而繼續容忍著他的出現。瘋狂的故事以及與針對某個無可名狀的遠古神明而舉行的儀式和獻祭有關的暗示仍層出不窮,偶爾羅傑斯會把他的客人領到那個被屏風隔開的壁櫥裡,站在其中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褻神之物前,指出那些即便最好的人工技術也難以協調完成的特徵。出於純粹的陶醉與入迷,瓊斯繼續著他的拜訪之旅,但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蠟像館主人的尊敬與賞識。有幾次,他試圖依靠假裝讚成某些瘋狂的暗示與言論來取悅羅傑斯,但這個枯瘦憔悴的藝術家卻極少被這種小伎倆所欺騙。

這種緊張的氣氛於九月末的時候到了盡頭。一天下午,瓊斯偶然地拜訪了蠟像館。當他遊蕩著穿過擺放有熟悉恐怖塑像的昏暗走廊時,他聽到了一陣非常奇怪的聲響從大約是羅傑斯工作室的那個方向傳了過來。在場的其他人也聽見了這陣聲響,並紛紛緊張地顯露出驚惶的神色,駐足聆聽著迴蕩反射著穿過巨大拱頂地下室的回音。羅傑斯的三個隨從模樣古怪地相互瞥了一眼;其中一個為羅傑斯擔任修理工與副設計師的人——那個膚色黝黑、沈默寡言、外國人模樣的人——露出了似乎讓他的同僚們有些困惑的笑容,而這一笑容在某些方面極大地刺激了瓊斯,讓他感到煩躁不安。那陣聲響是來自一只狗的叫吠,或者說是狂吼,僅只在極度恐懼和痛苦的情況下才會發出的聲響。聲音中痛苦而又赤裸裸的狂暴讓任何聽到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慄,而在這怪誕畸形的環境下,它更是加倍地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接著,瓊斯想起來狗是不允許進入蠟像館的。

當他準備走向連接著工作室的大門時,那個膚色黝黑的隨從用一個手勢與一個詞制止了他的行動。“羅傑斯先生不在,”接著那個男人用溫和而又略帶口音的嗓音立刻做出了道歉,同時也略含嘲諷意味地回答道。“我們這裡明令禁止任何人在他離開時進入工作室。至於那聲吠叫無疑來自蠟像館後面的庭院。這一帶有很多低劣的混血流浪漢,他們打架的聲音偶爾會讓人吃驚地嘈雜。在這座蠟像館裡的任何地方都不會有狗。但如果瓊斯先生想見一見羅傑斯先生。你能在閉館的時候找到他。”

在這之後,瓊斯爬上了古老的石頭台階,來到了外邊的大街上,並好奇地檢查了骯髒不堪的臨近地區。這些傾斜而破敗的建築的確已經非常古老了——它們曾經一度被用於居住,但而今卻只能當作商鋪與倉庫繼續使用著。其中有些建築的山墻樣式甚至似乎可以上溯到都鐸王朝的那個時候[註]。除此之外,一股微弱卻有毒的惡臭一直隱約籠罩在這片區域之上。那座地下室被用來開設蠟像館的骯髒樓房旁有一道低矮的拱門,一條陰暗的鵝卵石小巷從拱門之下穿行而過。瓊斯走進了這條小巷,懷著一絲渺茫的希望試圖能找到那個位於工作室後方的庭院,並確認那條狗的事情,好讓自己更安心一些。在傍晚光線的照射下,庭院顯得非常昏暗。而後方那甚至比邪惡古老建築朝街正面更加醜陋、更加充滿著隱約威脅意味的高墻圍繞著這處空地。他並沒有看到任何一隻狗,這讓瓊斯不由得懷疑那樣一場瘋狂的騷亂是怎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註:公元1485-1603年]

儘管助手聲明蠟像館裡沒有狗,瓊斯依舊忐忑不安地瞥了一眼通向地下工作室的三扇小窗——這幾扇狹窄、水平的長方形窗戶就緊貼在長滿野草的人行道邊,而那汙穢方格小窗像是死魚眼睛一樣令人反感而又漠然地死死瞪著。在窗戶的左面有一段嚴重磨損的台階通向一扇死死閂著的不透明大門。一絲沖動敦促著他低伏下來,趴在潮濕殘破的鵝卵石小道上向裡面窺視——因為那扇依靠長繩放下到合適高度的厚實綠色遮光窗簾有可能並沒有拉下來。外邊的地面上蓋著一層厚厚的汙垢與泥土,可當他用手絹擦掉這些汙垢,俯下身子後,他發現自己的視線並沒有被任何形式的簾子所阻隔。

但地窖裡實在太過陰暗,什麽也看不清楚,只有當瓊斯依次嘗試打開每一扇窗戶時,那些怪誕的工作器具偶爾會如同幽靈般浮現在他的視線裡。剛開始的窺視讓瓊斯斷定地窖裡沒有人;可當他透過最右手邊的窗戶——最靠近入口小巷的那扇——時,他看到了房間最遠端有一絲光亮,這讓他陷入了困惑。那個地方沒道理出現任何光亮。那是房間的裡角,而且他也記得那附近沒有任何燃氣出口或是電氣設備。接下來的觀察讓他確定光線是從一個巨大的直角長方形光源發出來的。接著一個想法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那扇他經常留意卻總是鎖著巨大掛鎖的厚實木板門就在那個方向上——那扇門從未打開過,而且它的表面上還粗糙地塗抹著從記載禁斷古老魔法的殘卷中找到的神秘可怖符號。此時它肯定已經打開了——而且,那扇門的裡面有光亮。他之前所有關於門通向哪裡、門後面有什麽東西的猜測此刻全都再度復蘇了,並且裹挾著極度令人不安的力量向他襲來。

在這之後,瓊斯在陰沈的臨近區域漫無目的地閒逛到了接近下午六點的時候。而後他回到了蠟像館裡,準備拜訪羅傑斯。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迫切地想要在這個時間見到那個人,但這之中肯定有某些潛意識的顧慮與擔憂——擔心下午那陣可怕、無法確定位置的狗吠;也顧慮那扇通常情況下掛著厚重大鎖不會打開的木門後散發出的光芒。等他抵達蠟像館的時候,那些助手正準備離開,但他覺得奧拉博納——那個膚色黝黑、外國人模樣的助手——用一種略帶狡猾、壓抑著竊笑的神情看了他一眼。他不喜歡那種神情——即便他曾經看見這個人許多次對他的雇主露出過同樣的神情。

由於絕大多數人都已離開了地下陳列室,這個地方看起來既荒涼又恐怖,但瓊斯快步穿過了地下室,叩響了辦公室兼工作室的大門。門內回應來得很慢,但裡面一直傳來腳步聲。最後,當瓊斯第二次敲過門後,門後的鎖響了起來,那扇古老的六嵌板木門咯咯作響地勉強打開了一條縫,接著露出了喬治·羅傑斯那無精打采、眼睛猩紅的面龐。從他們接觸的一開始,蠟像館主人便處在一種異常的情緒中。他的歡迎中古怪地混合著抵觸與明顯的得意洋洋的神情,而他的言談內容也立刻轉向了那些最為令人毛骨悚然、難以置信的誇張故事。

殘存的古老神祇——無可名狀的獻祭——壁櫥中某些恐怖塑像上非人工所能實現的特質——以及所有那些經常提到吹噓,但這一次,他以一種古怪且越來越自信的語調談論著這些事情。顯然,瓊斯意識到,這個可憐人的瘋病正在逐漸侵蝕他。整個過程中,羅傑斯會不時地偷偷瞥向房間遠處那扇掛著大鎖的厚重木門,或是鬼祟地掃視距離木門不遠的粗糙厚麻布——在那包麻布下似乎躺著某個較小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流逝,瓊斯逐漸變得局促不安起來,之前一直焦急著想要提起的下午怪事,也開始變得猶豫不決起來。而羅傑斯那陰沈渾厚的低音則在他漫談時流露出的狂熱興奮中幾乎變得嘶鳴沙啞起來。

“你記得嗎,”他呼喊著:“我對你說過的那些位於印度支那、生活著丘丘人的廢墟城市?看過那些照片之後,你必須得承認,我曾到過那裡,即便你覺得是我用蠟制作了那黑暗中遊動的長條形東西。如果你像我一樣,見過它在地下水池中翻騰的樣子……”

“不過,這個更大。我從未對你說起過這件事,因為我想在放出任何消息之前完成下面的部分。等你看到那些快照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那些地文特徵是沒辦法偽造的,而且我想我有另一些方法向你證明那並不是我制作的任何蠟制品。你從未見過它,因為實驗原因我不能將它陳列展覽。”

這時,蠟像館主人奇怪地瞥了一眼鎖著的厚重木門。

“所有這些都源於那個記述在第八卷《納克特抄本》中的長期儀式。當我弄明白這個儀式之後,我發現它只有一個用處。早在洛瑪[註]大陸出現之前——也早在真正的人類出現之前——北邊曾經有某些東西,而這是那些東西中的一員。我們一路行進前往阿拉斯加,從莫頓堡一直北上到諾阿塔克,但那東西卻就在我們所知道的地方。雄偉的巨大遺跡,幾英畝的遺跡。只是那裡殘留下來的東西比我們想像的要少,不過歷經了三百萬年的時間,誰還能指望什麽呢?愛斯基摩人的傳說不都向著正確的方向麽?我們沒法帶上任何一個傢伙,而且必須坐著雪橇返回諾姆去尋找美國人。奧拉博納在那種環境下一點也不好——那讓他變得陰沈可憎。

[註:Lomar,在克蘇魯神話中這是遠古時期從靠近北極的海域裡升起的一塊土地,他在洛夫克拉夫特的短篇小說《北極星》(Polaris(1918))中被首次提到。]

“我過會兒再告訴你我們是如何找到它的。反正,當我們炸開中央遺跡的門柱裡的冰堆後,樓梯就出現在了我們所知道的位置上。那裡還有些雕刻,我們沒費什麽力氣便將那些美國佬留在了外面,沒讓他們跟著我們進去。而這個時候,奧拉博納抖得像是片風裡的葉子——你肯定想像不出在這之前,他在那一帶昂頭闊步表現出的、該死的粗野和無禮的樣子。但他知道許多的古老學識,多到足夠他在那個時候正確地感到恐懼。不滅的光芒已經不見了,但我們的火炬已經揭露出了足夠的東西。我們看到了在我們之前抵達那裡的人所留下的遺骨——亙古之前的遺骨,在氣候尚且溫暖的時候留下來的。在第三層,我們找到了象牙王座,抄本中說了不少關於這東西的事情——我也許該告訴你,它並不是空的。

“那個坐在王座上的東西並沒有動——這時,我們意識到它需要一些獻祭的養分。但我們並不希望在那個時候喚醒它。最好先將它弄到倫敦來。奧拉博納與我回到地表去取了一個大箱子,但當我們將它打包好之後,卻無法將它擡上三層樓梯。那些台階不是為人類修建的,所以它們的尺寸讓我們頗為難辦。總之,它沈得厲害。我們必須讓美國人下來幫我們把它搬出去。可他們並不喜歡進入那個地方,當然那些最糟糕的東西已經被安全地裝在了箱子裡。我們告訴他們那是一捆象牙雕塑——考古學材料;然後在看過象牙王座之後,他們可能相信了我們。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懷疑其他隱藏起來的寶藏,或是要求分一杯羹。他們後來肯定在諾姆地區講起了奇怪的故事;不過我很懷疑他們是否會回去那座廢墟,即便是去拿回那個象牙王座。”

羅傑斯停了下來,在他的桌子上摸索著,然後拿出了一個裝著大號照片的信封。他拿出了一張,將它面朝下擺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後將剩下的交給了瓊斯。這些照片都很奇怪:其中有覆蓋著冰雪的山丘,狗拉的雪橇,穿著皮毛大衣的人以及聳立在一片雪景之中的巨大破敗遺跡——那些有著奇異輪廓的遺跡與巨大無比的石塊都難以用文字來進行描述。有一張在閃光燈下拍攝的照片反映了一間難以置信的內室;那裡陳列著瘋狂的雕刻以及一張非常奇怪的王座——王座那奇怪的比例說明它不可能是為了一個人類而設計的。這座巨型石室內的雕刻——那些分布在高牆與頭上的奇怪拱頂的圖案——大多都是象徵性的符號,包括了完全未知的圖案與某些在神秘傳說中隱晦提及的象形文字。在王座上若隱若現地雕刻著一個可怖的符號——而現在,這個符號也被繪制在了位於緊鎖的木板門上方的工作室牆上。瓊斯緊張地瞥了一眼那扇緊閉著的木門。毫無疑問,羅傑斯曾去某些非常奇怪的地方,也目睹過某些非常奇怪的東西。然而,這張瘋狂的室內照片或許是一樁能輕易完成的騙局——通過非常聰明的舞台布置,便可以拍攝下這樣的照片。他不能太過輕信對方的故事。但羅傑斯卻仍在繼續講述:

“後來,我們將箱子從諾姆托運到了倫敦,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麻煩。這是我們第一次帶回來一些有可能復活過來的東西。我沒有展覽它,因為它有著更加重要的作用。它需要獻祭的養分,因為這是一位神明。當然,我不能為它獻上那種在它的時代裡曾享用過的獻祭,因為現在已經沒有那種東西了。但我或許還能做些別的事情。你知道的,血即是生命。在恰當的條件下,只要獻上人類或是動物的鮮血,即便像是死者之魂[註]乃至那些比地球還要古老的元素也會到來。”

[註: lemurs,可能是指lemur,即羅馬神話中得不到安息的死者之魂或是有惡意鬼魂。但有個問題,這個詞的複數形式應該是lemures而非lemurs]

這時,講述者的表情逐漸變得非常令人焦慮與嫌惡起來,因此坐在椅子上瓊斯下意識地跟著變得坐立不安起來。羅傑斯似乎留意到了客人的緊張與惶恐,於是進而露出了一絲明顯但卻邪惡的微笑。

“我在去年拿到了這個東西。然後自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嘗試儀式、舉行獻祭。奧拉博納幫不上什麽忙,因為他總是反對喚醒它的舉動。他憎恨這東西——也許是因為他害怕這件事情的蘊意。他一直帶著把手槍保護自己——蠢貨,就好像有什麽人類的保護措施能對抗它似的!如果我看見他抽出那把手槍,我會親手掐死他。他希望我能殺掉它,然後做一座有關它的蠟像。但我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儘管有著像是奧拉博納這樣的懦夫,以及你這樣在一旁該死地竊笑著的懷疑論者,但我即將走到我事業的巔峰,瓊斯!我已經舉行了儀式並進行了某些獻祭,上個星期轉變開始了!祭品已被它接收和享用了!”

當瓊斯極不自在地保持著鎮定的時候,羅傑斯竟然舔了舔嘴唇。蠟像館的主人停頓了下來,站起身,穿過房間走向了那塊他頻繁瞥視的粗麻布。他彎下腰,一邊拿起麻布的一角,一邊說:

“你已經多次嘲笑我的工作——現在,是時候向你揭露一些事實。奧拉博納告訴我,今天下午你聽見這附近有狗的尖叫。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嗎?”

瓊斯驚跳了起來。儘管他還有著刨根問底的好奇心,但此刻他卻很樂意就此離開,不再深究那些曾一度令他頗為迷惑的事情。但羅傑斯卻顯得冷酷無情,他揭開了那塊粗麻布。在麻布之下是一堆被壓碎得幾乎不成形狀的肉泥。甚至瓊斯也只能慢慢地辨認這堆東西的本來面目。這曾是一個活物,卻被某些壓扁,吸乾了鮮血,穿刺出一千個孔洞,最後扭絞成一堆形狀怪誕的柔軟碎骨。緊接著,瓊斯意識到那是什麽東西了。那是一隻狗殘留下來的部分——一只個頭不小、有著毛色發白的狗。它的品種已經無法辨識,因為這種無可名狀、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已經徹底破壞了辨認的可能。大多數皮毛都已被某種強酸給燒掉了,暴露出來毫無血色的皮膚上如同篩子般不滿了無數圓形的傷口或切口。讓人無法想像究竟是怎樣的折磨與扭曲才能造成這樣可怖的結果。

懷著純粹的嫌惡,瓊斯驚跳了起來,戰勝了之前一直不斷增長的厭惡,並爆發出了一陣高聲大喊。

“你這該死的虐待狂——你這瘋子——你犯下這樣的事情怎還敢再向一個體面人說起這些!”

羅傑斯不懷好意地冷笑著扔掉了粗麻布,對面著他正在發作的客人。但他的話語卻透著不同尋常的冷靜。

“蠢貨,你為何會覺得是我做的?讓我們坦誠點,這結果從我們有限的人類立場來看,談不上漂亮。它是什麽?它不是人類,也不會自稱是人類。獻祭僅僅只是為了索取。我為它獻上了一隻狗。發生的事情完全是它的所為,不是我的。它需要犧牲的養分,並且以它的方式獲得了這些養分。但讓我給你看看它的模樣。”

瓊斯依舊猶豫不決地站在一邊,而說話者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桌子旁,拿起了那張他曾面朝下擺著未曾展示的照片。接著他帶著一種奇怪的神色將那張照片遞了過來。瓊斯近乎機械般地接過了照片,瞥了它一眼。緊接著,訪客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專注起來,因為這東西表現出了一種純粹的惡魔般的力量,甚至幾乎催眠的效果。可以肯定的是,單就這件被照相機攝下的夢魘怪物而言,羅傑斯在塑造它的工作上做出了極大努力,甚至超越了他的原有水平。只有十足的、惡魔般的天分才能造就出這樣的東西,而羅傑斯想知道當公眾看到它的展出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這是一件可怖得不應該存在的東西——可能,在它完成之後,僅僅是進一步思索它便足夠動搖制作者的心智,讓他開始用殘忍的獻祭來崇拜自己的造物。某種潛在的暗示一直讓人覺得這個褻神之物是——或曾經是——某種真實生物那病態而怪誕的形體,而且只有最頑強的理智才能抵抗這種隱約的暗示。

照片上的東西蹲俯,或者說平衡地放置在一個雕刻著可怕圖案的王座上——而這個王座顯然是巧妙地複製再現了之前在其他古怪照片中看到過的那張座位。但真正想要用尋常的詞匯來描述這個東西卻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正常人類所能想像的東西中沒有什麽哪怕能粗略地與之相似。它表現了某些可能與這個星球上的脊椎動物有關的某些東西——但也無法確定就是這樣。它的體積非常巨大,因為即便蹲伏著,它依舊幾乎是站在一旁的奧拉博納的兩倍高。仔細查看的話,人們或許能察覺出它的的身體特徵有些接近高等的脊椎動物。

它有著一個近乎球形的軀幹,六條彎彎曲曲、末端長著蟹鉗般的肢體。在球體的上端,附帶著一個向前膨脹如同泡泡般的球體;那上面三只呈三角形分布、如同魚一般圓瞪著的眼睛,還有那足有一英尺長明顯柔軟靈活的長吻,還有一套類似腮一般膨脹著的皮膜系統,都說明這是它的頭部。身體的大多數地方都覆蓋著某種奇怪的器官,它們乍看之下像是毛髮,但仔細檢查後便會發現那是一種濃密生長的暗色修長觸鬚,或是尚未成熟的細絲。這些觸鬚的尖端有著一張嘴,就好像是一條角蝰的頭部。在頭部那長吻之下的部分,觸鬚變得更長也更加密集,並且呈現出螺旋形的條紋——像是美杜莎那傳統的蛇髮。要說那東西有什麽表情,似乎有些自相矛盾;然而,瓊斯覺得那三只鼓脹的魚眼,那傾斜的自若的長吻,全都預示著一種混合了仇恨、貪婪、以及完全殘酷無情的神色,甚至連人類也無法理解這種神情,因為它混合了某些不屬於這個世界,或者不屬於這個太陽系的情緒。他意識到,羅傑斯肯定一次性地將他所有的陰險邪惡與瘋狂狂亂,以及他所有怪誕的雕刻天分一次性地全都注入在了這個野獸般的畸形中。這件東西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然而照片卻證明了它的確是存在的。

接著,羅傑斯打斷了他的沈思。

“現在——你怎麽看它?現在你還在想是什麽壓扁了那隻狗,並用成百上千張嘴吸乾了它?它需要養分——而且它需要更多的養分。它是一位神祇,而我就是它當代教團中的第一位牧師。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萬子孫的山羊!”

瓊斯帶著同情與嫌惡的情緒放下了照片。

“看這裡,羅傑斯,這不是該做的。你知道的,凡事都有底線。它是一件偉大的作品,但僅此而已,它對你沒有益處。不要再看它了——讓奧拉博納打碎它,然後試著忘掉它吧。讓我撕掉這張令人作嘔的照片。”

羅傑斯狂吼著奪過了照片,折返回到了桌子邊。

“你這蠢貨!——你依舊覺得這一切都是騙局!你還覺得是我制作了它,你還認為我的塑像一文不值,不過是些毫無生命的蠟塊!為什麽!我詛咒你!你是個比自己蠟像還要愚蠢的蠢才!但我這一次必須要要向你證明這件事情,而你將會知道!不是現在,因為它在享受過獻祭之後需要休息——但以後。噢!是的——到時候,你將不再會懷疑它的力量了!”

當羅傑斯瞥向那扇掛著大鎖的內門時,瓊斯拿回了他的帽子,支著身邊的長凳站了起來。

“很好,羅傑斯,讓我們等等。現在我必須走了,不過,我會明天下午會再來拜訪。想想我的忠告,看看它是否明智。也向奧拉博納問問他的想法。”

羅傑斯如同野獸一般露出了他的牙齒。

“必須走了,哈?到底還是害怕了!害怕,儘管你膽敢說出那些狂妄的話語。你說這塑像僅僅只是蠟像,現在,等我要證明它們不是的時候,你又要逃跑。你就像是那些我敢以自己的身份打賭不敢在蠟像館裡待上一夜的傢伙——他們狂妄大膽地來了,結果一小時之後便顫抖著敲打大門要出去。想要我去問問奧拉博納,哈?你們兩個——總是在反對我!你們想要破壞它君臨塵世的統治!”

但瓊斯依舊保持著他的冷靜。

“不,羅傑斯——沒有人要反對你。我也不會害怕你的塑像,就像我欽佩你的技巧一樣。但今晚我們都有一些神經緊張了,我想休息一下對我們都好。”

但羅傑斯再一次阻止了客人的離開。

“哈,不害怕?——那麽你為什麽這麽焦急著要離開?看看這裡——你敢不敢入夜後一個人單獨待在這裡?如果你不相信這些東西,你為什麽要急著離開?”

這時,羅傑斯似乎想起了個新主意,而瓊斯則仍舊緊緊地盯著他。

“為什麽?我沒什麽可趕忙的——但如果我一個人待在這裡能有什麽好處?能證明什麽?唯一阻礙我的只不過是這裡沒有一個舒服、可以入睡的地方。這對我們各自有什麽好處?”

接著,這一次瓊斯有了個想法。他用安撫的語調繼續說著:

“看,羅傑斯——我剛說過了,我待在這裡能證明什麽,你我都知道。那只會證明你的塑像只是塑像,而你不應該讓自己的想像力走上最近你走向的方向。假如我待在這裡。如果我一直待到了早上,你會願意換一種新的角度看待事情麽——去休三個月的假期,或者讓奧拉博納毀掉你的新東西?這樣——很公平不是麽?”

蠟像館主人臉上的表情難以解讀。很顯然他在快速的思考,而在各式各樣矛盾的情緒中,懷有惡意的得意洋洋逐漸占了上風。當他開口回答時,他的聲音裡多了幾分令人窒息的特質。

“很公平!如果你一直待在這裡,我會接受你的建議。但你必須待在這裡。我們先出去吃晚餐,然後再回來。我會將你鎖在陳列室裡然後回家。明天早晨我會趕在奧拉博納之前到達這裡——他會比其餘人早半個小時到——看看你到底如何。但不要這麽做,除非你非常確信自己的懷疑論調。有人退出了——你也有同樣的機會。而我想狠狠敲打外門肯定會招來治安官。過會兒,你也許不會喜歡這樣——你還在同一間建築裡,但不會與它待在同一個房間裡。”

當他們離開後方的大門走進邋遢的庭院時,羅傑斯順手捎上了那一片粗麻布——麻布裡裹著那個陰森可怖的重負。在接近庭院中央的地方有一個下水道檢修孔。蠟像館的主人無聲地挪開了孔道的蓋子,那動作輕車熟路得讓人有些戰慄。粗麻布以及那中間的重物全都被扔了下去,並留在那個下水溝組成的迷宮裡慢慢被人們遺忘。瓊斯感到了一種不寒而慄的恐懼,甚至在他們走向大街的時候,瓊斯不由得想要從這個憔悴人身邊逃走。

依照著相互之間不言自明的共識,他們沒有在一起用餐,但卻同意在十一點的時候回到蠟像館門前碰頭。

當瓊斯穿過滑鐵盧橋、走向燈火通明的河岸時,他感覺自己呼吸得更順暢了,並且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他在一家安靜的小餐館裡用過了晚餐,接著便回到了自己位於波特蘭區的家洗了個澡,拿了些東西。瓊斯無所事事地想像著羅傑斯正在幹些什麽。他曾聽說那個人在瓦沃斯路上有一間陰沈的大宅子,裡面堆滿了被人們視為禁忌的隱秘典籍,神秘設備,以及他不打算放置在展覽上的蠟像。他也知道,奧拉博納也住在同一間房子中的分立單間中。

十一點的時候,瓊斯發現羅傑斯早已等在南華克大街的地下室大門邊了。他們沒說什麽話,可各自的神經卻似乎都威脅性地緊繃著。他們都覺得單單地下陳列室這一個房間就足夠作為此次夜巡的舞台了,而羅傑斯也沒有堅持要求守夜人必須坐在僅供成人參觀、擺放有極恐怖蠟像的凹室裡。蠟像館主人關上了工作室的開關,熄滅了所有的燈光,然後從鑰匙環那一大串鑰匙中挑了一把鎖上了那間地窖的大門。接著,他沒有揮手告別,而是徑直走出了通向大街的門,然後轉身鎖上了它,接著跺著腳走上了早已磨蝕的階梯,回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當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時,瓊斯才意識到這一段冗長而單調的夜巡已經開始了。



II




過了些時候,在這間巨大拱形地窖內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瓊斯詛咒著那將他帶到這個地方的孩子氣。在起先的半個小時裡,他一直斷斷續續地點亮著自己的袖珍電筒,但這時,僅僅是待在黑暗裡,坐在一張供參觀者休息的長凳上,也變成了一件神經緊繃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了。每次,只要光束射出,便會照亮某些病態而又怪誕的東西——一座斷頭台,一只無可名狀的混血怪物,一張長著蒼白鬍鬚面帶邪惡與狡詐的臉孔,一具屍體以及從被切斷喉嚨裡湧出的鮮血洪流。瓊斯知道這些東西上並沒有依附著任何真實存在的邪惡,但在半個小時之後,他便不再願意看到它們了。

他想像不出自己為何要勞神去遷就那個瘋子。聽其放任自流,或者找來一個精神科醫生會要簡單得多。他思索著,或許這就是藝術家之間惺惺相惜的心情。羅傑斯的天分是如此的出色,以至於瓊斯願意抓住每一個機會幫助這個藝術家平靜地擺脫他那日趨強烈的狂躁情緒。任何人倘若能夠想像並塑造出他制作的那樣栩栩如生得難以置信的東西,那麽這個人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偉大了。他有著像是賽姆[註1]或多爾[註2]的想像力,同時又結合了布拉施卡[註3]家族的非凡手藝。事實上,他為勾勒噩夢世界所作出的貢獻完全比得上布拉施卡家族及他們那用上色玻璃精工巧制的奇跡般精致而準確的植物模型對植物學世界作出的貢獻。

[註1:Sime,1867-1941,維多利亞英國藝術家,以他的幻想與諷刺作品最為著名,尤其是他為鄧薩尼勳爵繪制的插畫。]
[註2:Doré,1832-1883,法國藝術家,雕刻師,插畫家,作品多以宗教神話題材為主, 想像力豐富]
[註3:Blatschka,疑位Blaschka,即Leopold Blaschka與他的兒子Rudolf Blaschka,二人是德國著名的近代玻璃工藝大師。二人用玻璃制作了大量足可以假亂真的動植物模型。哈佛大學文化與自然史博物館收藏展覽了他們創造的847種與實物大小相等的仿真玻璃花,這一系列至今仍是該館的重要館藏。]

時至午夜,遠處座鐘傳出的敲打聲從黑暗裡滲了過來,這條從那個依舊存在著的外部世界裡傳來的訊息讓瓊斯倍感鼓舞。這座地窖裡的蠟像館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逗留在其中的孤寂讓人覺得陰森可怖。即便一隻老鼠也能被當作鼓舞人心的同伴;然而羅傑曾自誇過——他說,因為“某些原因”——沒有任何老鼠,甚至都沒有昆蟲會靠近這塊地方。這話聽著頗為不可思議,但似乎是真的。這座地窖裡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只要有什麽東西能弄出點聲音來!他拖著腳步走來走去,而回聲從絕對的死寂中如同幽靈般傳了出來。他低聲咳嗽,而那斷斷續續回響著的聲音彷彿在嘲笑他一般。他敢發誓,他沒法自言自語。這意味著他精神上的崩潰。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異乎尋常的緩慢,甚至慢得令人不安。他敢說自他最後一次點亮燈光之後,已經過了數個小時的時間,然而午夜的鐘聲仍在敲打。

他希望自己的感覺不要變得那麽不可思議的敏銳。但這片黑暗與寂靜中的某些東西似乎讓他的感官變得更加銳利了,甚至讓他能察覺到某些尚且不足以讓人產生印象的微弱暗示。偶爾,他的耳朵似乎能捕捉到某些微弱而又難以捉摸的沙沙聲,但卻不太像是午夜外面骯髒街道上發出的聲響。他感覺模糊地想起了一些毫無關聯的東西——像是天體行星間的樂曲,還有那些存在於其他維度裡、未知而又難接近的生命形式——而它們所存在的維度正在不斷的迫近我們的世界。而羅傑斯也常常會入神地思索這些東西。

一些光斑漂浮在他那被黑暗淹沒的雙眼裡,它們似乎按照某些奇異的對稱性運動著,呈現出某些怪異非凡的圖案。他時常會去思索這些當塵世的燈火完全黯淡消失之後在我們面前閃爍出的奇異光線,那些來自無底深淵的光線;但他從未聽說過任何東西會表現出那副樣子。它們不像尋常光斑那樣漫無目的,讓人感覺平靜——相反,它往往暗示著某些與塵世概念相去甚遠的意志與目的。

接著,傳來了古怪騷動的跡象。雖然沒有什麽東西打開,但在這幾乎沒有任何空氣流動的環境中,瓊斯感覺到四周的空氣並非那麽均勻一致的平靜。空氣中的壓力似乎產生了無形的變化——但卻沒有強到能夠讓人察覺到某些看不見的力量正在令人嫌惡摸索著。同時,四周變得異乎尋常的冰冷。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情況。空氣嘗起來有一股鹹味,彷彿混進了地下幽暗的鹹水,同時還有一丁點難以描述的黴味。在白天的時候,他從未注意過這些蠟像還會散發氣味。而且即便是現在,那些只能隱約嗅到的微弱氣息也絕不該是蠟像的味道。考慮到羅傑斯曾一再強調他的蠟像並非完全出自人的雙手,事情實在顯得有些古怪——的確,也有可能是這些言論讓瓊斯在不自不覺中用自己的想像力構想出了懷疑聞到氣味的假象。每個人都需要警惕過度發展的想像——不正是這些東西將羅傑斯逼到了瘋狂的境地麽?

但這塊地方那全然的孤寂實在讓給感到恐懼。即便遠處傳來的報時鐘聲也像是穿越過宇宙深淵才能抵達這裡一般。這讓瓊斯想起了那些羅傑斯曾展現給他看過的瘋狂照片——那個擺放著神秘王座同時還雕刻有瘋狂壁畫的房間——羅傑斯聲稱這座房間屬於一處三百萬年前留下來的廢墟,而這處廢墟則位於北極地區某處為人們所迴避、同時也難以抵達的偏遠地帶。羅傑斯或許曾到過阿拉斯加,但那張照片顯然只是一幅舞台布景。儘管有著許多奇異的雕刻與可怕的符號,但按照正常的想法,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還有那個假設是在王座上找到的可怕東西——這是怎樣的病態幻想才能構思出這樣的怪誕念頭!瓊斯懷疑他究竟離那具瘋狂無比的蠟質傑作有多遠——或許它就藏在工作室旁那扇掛著大鎖的結實木板門後面。但他不應該去擔心那具蠟像。他眼下所處的這座房間裡不一樣也擺滿了相似的東西麽?而且這些東西中的一部分幾乎與令人畏懼的“它”一樣恐怖可怕。而在左邊那扇薄薄的帆布屏風後面就是“僅限成人”的凹室——那些無可名狀而又令人恐懼的狂亂幻想就待在這裡面。

隨著十五分鐘的時間逐漸流逝,在無數蠟像的環繞下,瓊斯的神經變得越來越緊繃。他對這座蠟像館瞭若指掌,因此即便在完全黑暗的情況下,瓊斯仍舊沒法擺脫它尋常時所能見到的那副景象。事實上,黑暗更是對記憶中的景象添上了某些虛構但卻非常令人不安的暗示。斷頭台似乎在咯吱作響,而朗德呂——這個殺死自己五十任妻子[註]的兇手——那蓄著鬍子的面孔似乎自己扭曲出了一副可怖的威脅意味。從德梅斯夫人被割開的咽喉裡似乎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鼓泡聲,同時一具無頭無腿的軀幹正在努力一點點地爬向自己血淋淋的殘軀。瓊斯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希望能因此模糊掉那些景象,但卻發現這毫無用處。而且,當他閉上自己的眼睛時,那些由光斑交織而成古怪而又意味深長的圖案就會變得令人不安地明顯起來。

[註:實際上朗德呂只犯下了十一條命案,其中十位是他的妻子]

接著,在突然之間他開始努力試圖留住那些之前自己曾努力想將之驅逐出腦海的可怖景象。因為它們正在逐漸讓位給其他一些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他的記憶重現出了那些全然非人的褻神之物——那些原本潛伏在更陰暗角落裡的東西;而這些笨拙的雜種腫塊滲湧、扭動著向他爬來,彷彿要將他團團圍住。黑色的撒托古亞改變著自己的形狀,從蟾蜍一般的怪誕模樣,變成了一條有著百餘只尚未成型的腿腳、蜿蜒扭曲的長條。一只瘦削、有著橡膠般皮膚的夜魘扇動著自己膜翼,彷彿要俯沖下來勒死眼前的觀察者一般。瓊斯鼓起勇氣,好讓自己不至大聲尖叫出來。他知道自己正在回憶那些傳統的、兒時曾聽說過的恐怖事物,並且決定用自己那成熟的理性阻止這些駭人幻想的繼續前進。他發現,再度打開燈光能提供些幫助。雖然光芒揭露出的景象依然令人膽寒,但卻遠不如自己的想像力在黑暗中勾勒出的怪物那樣糟糕。

但這樣也有些麻煩。即便處在手電筒的光芒中,他依舊下意識地懷疑那扇用來隔開“僅限成人”凹室的帆布屏風正在難以察覺地輕微顫抖著。他知道那後面有什麽東西,並因此不寒而慄。想像力描繪出了傳說中猶格·索托斯那令人驚駭的模樣——雖然僅僅只是一堆彩虹色球體的集合,但卻充滿了驚人的險惡意味。究竟是什麽該詛咒的東西正在緩慢地飄向他,並輕輕碰撞著那扇擋在中間的屏風呢?帆布右側的一處小小鼓角暗示著那是長著尖角的諾弗·刻——這種格陵蘭冰原上多毛的神秘生物,有時會用兩條腿行走,有時用四條腿漫步,有時則用六條腿飛馳。為了擺脫這些想像,瓊斯帶著穩定亮著的手電筒,大膽地走向了那間可憎凹室。當然,他所恐懼的東西並不是真的。然而,巨大的克蘇魯面孔上那長長的觸手是否真的在緩慢而陰險地搖晃麽?他知道它們都是彎曲柔軟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前進時帶到的氣流是否真的能讓它們擺動起來。

瓊斯回到了先前位於凹室外的座位上。隨後,他閉上了自己的眼睛,讓那些對稱的光斑展現出所有可怖的模樣。遙遠的大鐘發出了一聲敲鳴。現在只有一點?他打開了手電筒照在了自己的手錶上,然後發現現在的確只有一點。想要苦等到天亮實在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羅傑斯會在八點的時候,趕在奧拉博納之前抵達蠟像館。早在這之前,大多數地下室裡就應該會有些光亮了,但那些光線卻不會透進這裡。因為除開面朝庭院的那三扇窗戶,這座地下室中的其他窗戶全都被磚塊封堵住了。總之,這將是一段很糟糕的等待經歷。

這時,他的耳朵聽到了大多數的幻覺——他敢發誓自己聽見在那扇緊緊關著並鎖上的大門後傳來了一些沈重卻鬼祟的腳步聲。他無心去想那個沒有展覽出來的恐怖怪物,那個羅傑斯口中提到“它”。那東西是個汙穢——它將自己的製作者逼瘋了,而現在即便是它的照片也能喚起想像中的恐怖。它不會在工作室裡——這東西顯然被安置在那扇厚重木板門的後面。而這些腳步聲無疑全都是些虛無的想像。

接著,他覺得自己聽到鑰匙在工作室大門的鎖孔裡轉動的聲音。他打開了手電筒,卻看見那扇古老的六嵌板木門依舊在原來的位置上。於是他再一次回到黑暗中,並閉上了眼睛,但卻隱約覺得自己聽見一陣刺耳的咯吱聲——這次的聲音並非來自斷頭台,而是工作室大門緩慢而鬼祟地打開時所發出的聲響。他不願尖叫。一旦尖叫起來,他肯定會失去已聽到聲音。此刻,他已聽到某種拖著腳步的輕微聲響,而且這聲音正在緩緩地逐漸向他靠了過來。他必須控制住自己。但當那些大腦構想出來的、無可名狀的東西試圖包圍接近他的時候,他不也是這樣做的麽?那拖拽著腳步的聲音漸漸地爬近了,而他的意志也跟著崩潰殆盡。他沒有尖叫,僅僅只是深吸一口氣,大吼出了詢問。

“誰在那裡?你是誰?你想幹什麽?”

他的詢問沒有得到回應,但那種拖著步子的聲音仍在繼續。瓊斯不知道他該害怕什麽——是打開手電筒,還是待在黑暗裡等著那東西一步步爬向他。他由衷地感覺到,這東西與其他那些在夜晚黑暗中出現的恐怖事物完全不同。他的指頭與喉嚨痙攣般不聽使喚。在這種情況下,想要保持安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對周遭不見五指的黑暗所產生的焦慮與恐懼逐漸成為了他最無法忍受的折磨。於是,他再一次歇斯底里地吼了出來——“停下!誰在那裡?”——與此同時,他打開了自己手電筒,投去一束照亮黑暗的光芒。接著,他所看到的東西讓他呆若木雞,瓊斯扔掉了手電筒,大聲尖叫了起來——不止一次,而是反覆地大聲尖叫。

在黑暗中拖著腳步走向他的是一個巨大而又邪惡的黑色怪物。那東西既不完全是猿猴,也不完全是昆蟲。它的皮膚鬆弛地垂下來,掛在自己巨大的身軀上,而它那滿是皺紋、帶有眼睛退化後殘留痕跡的頭顱彷彿喝醉了酒一般大幅度地搖擺著。它伸展開的前爪上長著寬大的鉤爪。儘管這個東西沒有任何面部的表情,但它的全身都緊繃著兇狠而致命的惡意。在尖叫與黑暗最終降臨之時,它向前躍了起來,接下來的一刻,瓊斯被摁在了地板上。整個過程並沒有掙扎,因為觀看者早已昏了過去。

瓊斯的昏厥只延續了短暫的一瞬,而當他逐漸恢復意識的時候,那個無可名狀的東西正如同猿猴一般拖著他穿過黑暗。但那東西發出來的聲音——或者準確地說,它發出聲時的嗓音——真正讓瓊斯完全地驚醒了過來。那嗓音是人類的,而且非常熟悉。眼下這個熱切讚頌著某個未知恐怖、嘶啞而又興奮的嗓音只可能來自一個人。

“耶!耶!”它嚎叫著“我來了!噢!蘭·提戈斯,我帶著養料來了。您已經等得太久,已經生病了。但眼下您將會得到我許諾過的東西。而且,獻給您的不是奧拉博納,而是更好的東西。他曾懷疑過您!現在您要壓碎吸乾他,壓碎吸乾他的所有懷疑,並且變得更加強壯。無限而無敵的蘭·提戈斯,我是您的奴隸,您的大祭司。您饑餓,我給予。我看到了您的記號,而我將帶您向前。我將以鮮血養育您!而您將以力量回贈於我。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萬子孫的山羊!”

接著,在這個瞬間,一切有關黑夜的恐懼全都如同褪去的外套一般從瓊斯身上滑落了。他再次掌控住了自己的心智,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所面對的只是非常實際而又有形的危險。這裡沒有神話裡的怪物,只有一個危險的瘋子。那是羅傑斯——這個瘋子穿戴著某些獨自設計制作、彷彿只會出現在噩夢裡的瘋狂裝飾,正打算為那個自己用蠟塊創造出的邪惡神明舉行一場可怖的獻祭儀式。很顯然,他肯定是從後面的庭院進入工作室的。而在進入工作室之後,他換上了偽裝,然後打開了通向大廳的木門,前來捕捉這個被巧妙地困在蠟像館中、早已嚇破了膽的獵物。他的力氣大得出奇,如果想要阻止他,那麽瓊斯必須要快速行動起來。考慮到眼前的瘋子已確信自己仍然處在昏厥之中,瓊斯決定在他抓握的力氣相對鬆懈的時候,出其不意地襲擊他。身體撞上門檻的感覺讓瓊斯意識到,自己正被逐漸拖進了那個漆黑一片的工作間裡。

極度的恐懼讓瓊斯充滿了力量,令他從被拖著半躺在地上的姿勢中突然躍了起來。幾乎是在同時,他便趁著瘋子還在驚愕的空隙,擺脫了羅傑斯的雙手,然後幸運地沖進了黑暗裡,將自己的雙手壓在了捕捉者那被怪異服飾遮掩住的喉嚨上。與此同時,羅傑斯再次緊緊地抓住了他,接著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兩個人扭打在一起,陷入了一場生死之間的角逐。毫無疑問,瓊斯在運動方面受過的訓練成了他唯一的救星;因為他面前這個瘋狂的對手完全不求任何公平與體面,甚至不求自保——他的對手已經變成了黑豹或狼一般只懂野蠻破壞的殺戮機器。

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打仍在持續,偶爾,幾聲自喉嚨中發出的叫喊刺破了黑暗,揭露出了搏鬥發生的位置。血液飛濺、衣物扯破,最後,瓊斯終於實際摸到了那個瘋子的咽喉,並扯下了那張鬼怪般的面具。他沒有說一個字,而是將全身的每一分力氣都用來抵抗求生。羅傑斯不斷地踢打著,用指頭摳挖,用手和嘴撕扯嚙咬,吐著唾沫——然而,與此同時這個瘋子還有力氣不時喊出一些實際的詞句來。他所說的大多數詞句全都是些儀式性古怪詞句,而且全都與“它”或者說“蘭·提戈斯”有關。而對於神經緊繃的瓊斯來說,似乎在某個無限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陣陣兇狠而邪惡的鼻息聲與吠叫聲回應附和著這些叫喊。後來,他們兩個滾倒在地板上,打翻了長凳,撞在牆上或是中央熔爐的磚石底座上。直到最後,瓊斯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得救,但是最終運氣還是偏向了他的一邊。他的膝蓋狠狠地撞在了羅傑斯的胸口上,從而造成了一個空檔,片刻之後,他知道自己贏了。

雖然很難再爬起來,但瓊斯依舊站了來,跌跌撞撞地在牆面上摸索著燈的開關——他的手電筒已經丟了,身上衣服也被扯破了不少。當摸索的時候,他拖著腳步倒退著移動,唯恐那個瘋子再度突然襲擊他。找到開關盒後,他又摸索了一會兒,直到自己找到了正確的把手。接著,突然而至的光線照亮了已經一片狼藉的工作間,他開始用很容易找到繩索與帶子將羅傑斯捆了起來。對方的裝束——或者說那件奇怪服飾剩下來的部分——似乎是用一種非常令人困惑的古怪皮革制成的。不知為何,當瓊斯觸碰這件皮革制品時,總覺得心驚膽顫、汗毛直豎,此外它似乎還有一種彷彿生銹了一般的陌生臭味。在這身偽裝下的普通衣物裡,羅傑斯發現了鑰匙圈。精疲力竭的獲勝者緊緊地抓住了這張通向自由的最後通行證。遮蓋的裂縫般狹小窗戶的簾子全都被拉上去了,而他決定保持原樣不去碰它。

瓊斯在一條合適的水槽裡洗掉了搏鬥時留下的血跡,然後從掛衣鉤上找了一件看起來最為普通、較為合適的衣服穿在了身上。接著,他仔細查看了通向庭院的門。這扇大門被一把可以從裡面直接打開的彈簧鎖鎖著。然而,他依舊拿著鑰匙圈,以便他帶著幫手返回的時候能從外面打開這扇門——坦白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個精神病醫生過來。蠟像館裡沒有電話,但瓊斯相信自己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能找到一間整晚營業的餐館,或是藥店——這些地方很可能會有電話。就在他幾乎打開門準備離開的時候,房間的另一面傳來了一陣可怖地辱罵與叫喊聲。他知道羅傑斯已經恢復了意識——他的情況尚好,而身上肉眼可見的傷口也只有左頰上一道又長又深的抓痕。

“蠢貨!諾斯·意迪克[註1]的孽子!庫蘇魯[註2]的惡臭!對著阿撒托斯之混沌亂吠的狗雜種!你本可以神聖而不朽,而現在你背叛了它,背叛了它的祭司!當心著——它已經餓了!那本該是奧拉博納——那個背信棄義,轉而對付我與它的狗雜種——但我給你作為第一祭品的榮譽!現在你們都得擔心,倘若沒有它的祭司,它可不會那麽溫順!”

[註1:Noth-Yidik ]
[註2: K’thun]

“呀!呀!復仇就在眼前!你知道你本可以不朽麽?看看這熔爐!火焰已經準備點燃,蠟塊已裝在壺裡。我會向對待其他那些曾鮮活的生物一樣對待你。嘿!你不是發誓說我所有的塑像都是蠟塊麽!你本來也會變成一尊蠟像!爐子已經準備好了!等它裝滿了之後,你會變成我給你展示過的那條蠢狗一樣,而我將會把你扁平穿孔的殘渣變得永遠不朽!蠟會完成所有一切。你不是說我是個偉大的藝術家麽?蠟會灌進你的每個毛孔——蠟會覆蓋你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呀!呀!在那之後整個世界會看著你那殘破的屍體,感慨我如何才能想像並製作出這樣的傑作!嘿!奧拉博納就會是下一個,在他之後還有更多——因此我的蠟人家族才會增加!”

“狗雜種——你仍然覺得我製作了所有那些塑像?為什麽不說我保存了那些塑像?這一次,你知道我到過那些奇怪地方,知道我帶回了那些奇怪的東西。懦夫——你再也見不到空鬼[註]了!雖然我披著它的皮毛來嚇唬你——看一眼它活著的模樣,甚至即便仔細地去想一想它,就能讓你在恐懼中被立刻嚇死!呀!呀!它饑餓地等待著血液,血液就是生命!”

[註:dimensional shambler ]

羅傑斯靠著牆壁支撐著身體,來回搖晃著捆住他的繩索。

“這兒,瓊斯——如果我讓你走,你會放開我麽?它的祭司必須好好照看它。奧拉博納足夠它活下去了——等他完了,我會將他的屍體做成不朽的蠟像供世界觀看。那本該是你,但你拒絕了這份榮耀。我不會再煩你了。呀!呀!偉大的蘭·提戈斯!放開我!放開我!它在那扇門後已經餓壞了!如果它死了,舊日支配者[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嘿!嘿!放開我!”

[註:the Old Ones ]

雖然蠟像館主人那令人不寒而慄的想像讓瓊斯感到厭惡與反感,但他仍只是搖了搖頭。這時,羅傑斯開始神情瘋狂地盯著那扇掛著大鎖的厚重木板門,並用頭一遍又一遍撞著磚牆。同時,雖然腳踝還被緊緊捆著,但他依然賣力地蹬踢著。瓊斯有些擔心他會弄傷自己,於是走上前去將他緊緊地綁在了一些固定的東西上。但羅傑斯扭動著,側身躲開了瓊斯,同時發出了一連串精神錯亂般的嗥叫。那聲音可怕得完全不似人類,令人駭然,同時也嘹亮得難以置信。似乎任何人類的喉嚨都不可能發出如此響亮而尖銳的聲音,甚至讓瓊斯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就沒必要去尋找一台電話求助了。即便假設這片廢棄的倉庫區已沒有其他人能聽見這尖叫,但或許用不了多久便會有一個治安官過來查看這裡到底出了些什麽事。

“瓦茲‘埃!瓦茲‘埃!”那個瘋子尖叫著“吖哢哈波——伊哎,蘭·提戈斯——克蘇魯福坦——埃!埃!埃!埃!——蘭·提戈斯,蘭·提戈斯,蘭·提戈斯!”

那個緊緊捆著的傢伙開始扭動著穿過散落著雜物的地板,爬向掛著大鎖的厚實木板門,並用頭把門撞得轟然作響。瓊斯開始有些擔心自己無法將他捆住,並由衷地希望先前那場搏鬥沒有耗盡他的力氣。這搏鬥帶來的嚴重後果漸漸地對他的神智產生了極為強烈的影響,他逐漸意識到先前那種待在黑暗裡所感覺到的疑慮與不安又回來了。與羅傑斯以及他的蠟像館有關的一切事情都令人可憎地病態,而且還映射著一種超越生命之外邪惡展望!一想到那具由病態天分所誕下的蠟像傑作就讓瓊斯覺得作嘔,而一想到這具蠟像此刻就潛伏在身邊那扇掛著大鎖的厚重木板門後的黑暗裡,則更讓他覺得嫌惡。

這時,事情似乎有了變化,早已緊張不安的瓊斯覺得背脊發涼,甚至,他的每根頭髮——乃至於手背上的體毛——也在某種模糊得無法界定的恐懼中豎立了起來。羅傑斯突然停止了尖叫,不再用頭撞擊那扇厚實的木板門。那個瘋子繃直了身體努力坐了起來,豎起頭側向一邊彷彿正在仔細地聆聽著什麽。隨後,在一瞬間,一種象徵的勝利的可憎微笑浮現在了他的臉龐上,他再度開始吐詞清楚地說起話來——但是與之前那種高聲大叫不同,此刻他開始古怪而嘶啞地低語起來。

“聽,蠢貨!仔細聽!它現在聽見我了。你聽不見它在過道盡頭的水箱裡濺起水花的聲音嗎?我把水槽挖得很深,因為那對它有好處。你要知道,它是兩棲的——你在照片上看到過它的腮。它從鉛灰色的猶格斯星來到地球——那裡的城市都建立在溫暖的深海裡。它在這裡沒法站立——它太高了——只能坐著,或是彎下來。給我鑰匙——我們必須讓它出來,並在它面前匍匐跪下。接著,我們能到外面去找一隻狗或一隻貓——或許一個喝醉的傢伙——為它獻上所需要的養分。”

那個瘋子說話的方式——而非他的言辭——讓瓊斯感到了極度的困擾與不安。這些瘋狂的低語中充滿了精神錯亂般的自信與誠懇,有著一種讓人憎恨的傳染力。在這樣的刺激下,即便肉眼看不到那座躲藏在結實木板門後的邪惡蠟像,卻仍能從它身上感覺到活躍而又強烈的威脅意味。懷著可怕而又不潔的想像力,瓊斯望向那扇木門,並注意到那上面有幾道清晰的裂痕,但在門的這一側看不到因暴力對待而留下的痕跡。他懷疑那後面會有一個多大的房間或壁櫥,而那具蠟像又是如何擺設的。至於那個瘋子所說的水箱與走道顯然只是他自己的想像而已。

接著,在一個可怕的瞬間,瓊斯完全喪失了繼續呼吸的力氣。用來進一步捆緊羅傑斯的皮帶從他軟弱無力的手中掉落了下來,一陣痙攣般顫抖迅速地從他的頭頂傳到了腳底。他或許意識到了那個能像逼瘋羅傑斯一樣逼瘋他的地方——而現在,他已經瘋了。他瘋了,是因為他的腦海在此刻構想出了比那晚早些時候侵襲他的想像更加怪異荒誕的幻覺。那個瘋子命令他聽一聽門後那個虛構出來的怪物在水箱裡濺起水花的聲音——而此刻,老天在上,他的確聽到了那個聲音。

羅傑斯看著恐懼的痙攣蔓延到瓊斯的臉上,看著他抽動的面孔轉換成了一副充滿了恐懼、呆滯死盯的神情。隨後,這個瘋子咯咯地笑了起來。

“終於,蠢貨,你相信了!你終於知道了!你聽到它了!它來了!給我鑰匙,蠢貨——我們必須效忠並侍奉它!”

但瓊斯已經不再理會任何人類的詞句,不論是瘋狂的還是理智的。恐懼帶來的麻痹讓他呆立在原地,幾乎喪失了意識,只留下狂野怪異的景象幻影般飛快地駛過他無助的腦海。門後面有水花濺起的聲音。門後面有輕輕的腳步聲,或是拖著步子行動的聲音,彷彿有一只潮濕的爪子踏在堅實的地面上。某些東西正在接近。一些氣味從那扇可怕的厚木板門上的裂縫中灌了出來,進入了他的鼻孔裡。那是一種令人作嘔的動物臭味,有些像是攝政王公園中動物園裡的獸籠,但又有些不像。

他不知道此刻羅傑斯是不是在說話。任何真實的事物全都逐漸消退了,他變成了一座雕像,被異樣的夢境與幻覺困擾著。這些夢境與幻覺是如此反常,反而讓它們幾乎變得真實起來,並且距離他很遠很遠。他覺得門後那個未知的深淵裡傳來了一陣吸氣或是嗤鼻的聲音。接著,一陣突如其來、猶如狂嗥吼叫般的噪音侵入了他的耳朵中,甚至他都不敢確定這聲音是否來自那個仍被緊緊綁著的瘋子——在他搖晃的視線中,那個瘋子的模樣已經變得不確定地遊移起來。照片上那座他從未親眼實見、但卻應該被詛咒的蠟像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裡。那種東西不應該存在。但不正是它將他自己逼瘋了麽?

即便在他思索的時候,一樁新的瘋狂證據襲向了他。他覺得,似乎有某些東西在摸索著那扇掛鎖厚重大門的門閂。它在撫摸、抓扒、推擠著木板。厚實的木頭發出了一陣巨響,而且變得越來越大。氣味臭得可怕。接著,門內側傳來的攻擊變成了邪惡而果斷的碰撞,彷彿像是一架攻城錘發出的撞擊。瓊斯聽到了了不祥的咯吱聲——碎裂聲——接著他聞到源源湧出的惡臭——看到一塊掉落的木板——一只黑色、末端長著螃蟹般螯鉗的爪子……

“救我!救我!老天保佑!……啊……!”

而今,瓊斯盡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回憶起他的身體突然從因恐懼產生的麻痹中解放了出來,彈跳起來猛沖向前,瘋狂而又無意識的逃離了那裡。他所作的事情肯定奇怪地像是在最瘋狂的夢魘中進行瘋狂猛沖與逃跑;因為他似乎僅僅依靠一彈跳便躍過了滿地雜物的地窖,猛拉開通向外面的大門。在他身後,那扇門隨著“哢嗒”一聲便自動關閉鎖上。而他則一步跨上三級早已磨損的台階,瘋狂而又無目的地沖出鋪著鵝卵石的潮濕庭院以及南華克大街那骯髒不堪的街道。

在記憶的最後,瓊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裡的,而且也沒有跡象顯示他曾召了一輛出租車。或許,盲目的本能驅使著他,讓他沿著道路一直跑了回來——跨過滑鐵盧大橋,沿著濱岸與查恩路口,向上跑過黑瑪克與攝政街,回到了與自己住所臨近的地區。當他恢復了意識,有能力請來醫生的時候,他依然混穿著從蠟像館裡找到的服飾。

直到一個星期之後,精神科醫師才允許他離開病床到戶外去走一走。

但他卻沒有對醫師說太多事情。那晚整個經歷上都蒙著一層瘋狂與夢魘,這讓他覺得保持沈默是唯一的辦法。當他下床後,瓊斯開始專注地翻閱著自那個恐怖夜晚以來積累下來的所有報紙,但卻沒有發現任何與蠟像館有關的奇怪事件。畢竟,那晚的經歷有多少是真實的呢?真實的世界究竟是在什麽時候轉變成了病態的夢境呢?是不是早在那座陰暗的陳列室裡,他的心智就已經被折磨得支離破碎了?是不是與羅傑斯的搏鬥只是因高燒而產生的幻覺呢?如果他能確定其中一些讓人發瘋的地方,那麽這將會有助於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肯定見過那張關於蠟像“它”的照片,因為除了羅傑斯,沒有誰的大腦能想像出如此的褻神之物。

等到第十四天,他才再次走進南華克街。那天正中午,當那些搖搖欲墜的古老商店與倉庫周圍最為活躍和正常的時候,他走進了那條大街。蠟像館的標誌依然在那裡,而當他走得更近些時,瓊斯發現這個地方依然對外開放著。當他鼓起勇氣走進蠟像館的時候,收票員認出了他,並愉快地向他點頭致意。而在地下的房間中,一位侍從爽朗地碰了碰自己的帽沿,以示敬意。但他是不是敢敲開工作室的大門,拜訪羅傑斯呢?

這時,奧拉博納上前接待了他。他黝黑光滑的面孔上帶著一絲譏諷,但瓊斯覺得他並非那麽的不友善。他用略帶口音的語調說到:

“早上好,瓊斯先生。我們已經有一段時候沒見過您了。您想見羅傑斯先生嗎?對不起,但他現在不在蠟像館。他說自己在美國有一筆生意,必須要離開。是的,事情有些突然。但現在由我負責——這裡,以及那座房子。我會盡力保持羅傑斯先生所創造的高標準——直到他回來為止。”

那個外國人微笑著——或許僅只是為何表現得和藹可親一點。瓊斯幾乎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但卻打算含糊地問起自己最後一次造訪之後發生的事情。奧巴博納似乎被這些問題給逗樂了,並且極為仔細地作出了回答。

“噢,是的,瓊斯先生——上個月二十八號。有許多原因讓我記得它。那天早上——你知道的,在羅傑斯先生抵達之前——我發現工作室裡一片混亂。有許多——清理工作——需要做。你知道的,還有些新近的工作。重要的新作品已經進入了第二階段的烘培程序了。所以等我抵達的時候,便完全接管了剩下的工作。

“那是個很難準備的作品——但是,當然,羅傑斯先生教會了我許多事情。如你所知,他是個偉大的藝術家。等他抵達蠟像館之後,他幫助我一同完成了作品——我可以向你擔保,他在物質上提供了極大的幫助——但他在沒來得及聽到人們的讚許之前就動身離開了。我之前說過的,他走得非常突然。在之後還涉及到了一些化學反應。這些反應制造了大量的噪音——事實上,一些在庭院裡的貨車司機覺得他們聽到幾聲手槍的響聲——真是有意思的想法。”

“至於那個新樣品——事情真是非常不幸。那是件偉大的傑作——你知道,由羅傑斯先生設計並制作。等他回來的時候,他會處理這件事情。”

奧巴伯納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可是警察來過,你看。我們在一周前展出了那件作品,之後發生了兩三樁觀眾昏厥的事情。有個可憐的傢伙甚至在它面前嚇得犯了癲癇。你要知道,它比其他那些展品表達的效果——稍微的強烈了一些。另一方面,它也要更大一些。當然,它被擺在僅限成人的小室裡。第二天,幾個倫敦警察廳的人來過這裡,查看了那件作品,然後聲稱它太過病態,不應該公開展出。要求我們必須將它移走。對於這樣一件藝術上的傑作來說——這真是件極端可恥的事情——但在羅傑斯先生尚未回來之前,我覺得自己不太合適獨自向法庭提起上訴。他或許不會願意為這件事情與警察鬧得人盡皆知——但要等到他回來再說,等他回來再說。”

因為某些原因,瓊斯開始愈發覺得不安與厭惡起來。但奧巴博納自顧自地說著:

“您是行家,瓊斯先生。我決定即便觸犯法律也要邀請您私下看一看這件傑作。當然,按照羅傑斯先生的意願,我們或許會在幾天後毀掉這件作品——但那將會是件不可饒恕的罪行。”

此刻,瓊斯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沖動想要拒絕接下來的參觀,轉身猛地從這座地下蠟像館裡逃出去。但奧巴博納懷著一種藝術家才有的狂熱情緒拉著他的胳膊不斷前進。僅限成人參觀的凹室裡擠滿了無可名狀的恐怖事物,卻沒有人任何參觀者。在凹室遠處的角落裡拜訪著一個被簾子遮罩起來的巨大壁櫥。而面帶微笑的助手便正向著它前進。

“瓊斯先生,您肯定已經知道了,這件作品的名字叫做‘獻給蘭·提戈斯的犧牲’。”

此刻瓊斯猛地驚跳了起來,但奧巴博納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而是繼續說著:

“這位巨大而醜陋的神明出自羅傑斯先生曾研究過的某些晦澀神話。當然,像你經常對羅傑斯先生所保證的一樣,這都是些荒唐的胡話。據說它來自外層空間,並且在三百萬年前生活在北極地區。你將會看到,它會用一種非常奇特而恐怖的方式對待獻給自己的祭品。羅傑斯先生把這個景象塑造得栩栩如生地邪惡——即便連犧牲者的面孔也是。”

瓊斯這時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他站在被簾子遮住的壁櫥前,死死地抓住了安裝在面前的黃銅欄桿。當看到簾子開始滑向一側時,他幾乎就要伸出手去,阻止奧巴博納的行動。但某種矛盾的沖動讓他停頓了下來。而那個外國人則得意洋洋地笑了。

“看吶!”

儘管抓著欄桿,但瓊斯依舊踉蹌了一下。

“老天!——老天在上!”


儘管處在一個蹣跚、蹲伏的姿勢中,這個恐怖得難以置信的病態怪物依舊有足足十英尺高,並且表現出了無限強烈而恐怖的惡意。它正從一張刻滿了怪誕雕刻的象牙王座上傾身向前,而它六條腿的中央,抓捏著一個被壓碎、撫平、扭曲並血色全無的東西,上面佈滿了一百萬個刺孔,並到處分布著某些被強酸燒過的痕跡。只有犧牲者那顛倒過來垂向一側、被碾得血肉模糊的頭顱還能反映出那曾經是一個人。

對於見過那張可憎照片的人來說,這個怪物根本不需要什麽名字。那張萬惡的照片真實得讓人毛骨悚然;然而卻仍未能完全反映出實物的全部恐怖。那巨大的軀幹——那好像是頭部的鼓泡——那三只眼睛——一英尺長的吻的——那鼓起的腮——長著角蝰蛇頭一般可怕的細長髮鬚——六條彎彎曲曲的肢體以及那黑色的爪子與螃蟹般的螯鉗——老天!那熟悉的、末端長著螯鉗的黑色爪子!……

奧巴博納的笑容現在看起來變得極度地可憎。瓊斯說不出話來,只能愈來愈著迷地盯著這具令人毛骨悚然,同時也讓他感到迷惘困惑、心煩意亂的作品。究竟是怎樣一些半遮半掩的恐怖事物在牢牢拽住他的視線,迫使他長時間地進一步觀察,並進而發掘出更多的細節?這東西逼瘋了羅傑斯……羅傑斯,那個非凡的藝術家……他說它們並不是人造的……

這時,他注意到了那個一直吸引著自己的東西。那是被壓碎的蠟制受害者那低垂下來的頭顱。這具頭顱似乎揭露出了一些事情。那只頭顱上還殘餘著一小部分的臉孔,而那張殘缺不缺的臉看起來卻非常熟悉。那就像是可憐的羅傑斯那張扭曲瘋狂的臉。這讓瓊斯開始更進一步地凝視起來。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何會這樣做,也說不清楚是什麽在驅使著他這麽做。一個狂妄自大的傢伙將自己的形象塑造進自己的傑作中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麽?是不是他的潛意識已在視線中捕捉到了某些東西,但卻仍被全然的恐懼壓抑著無法真正意識到這些事情?

只有無限靈巧的雙手才能做出那張被碾碎的面孔。那些刺孔——極其完美地複製了那些施加在可憐的狗身上的無數傷口。但除此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在那張面孔的左頰上可以看到一些不規則的缺陷。這些缺陷似乎不應該出現在整體的構圖之中——就好像雕刻家在試圖掩蓋他第一次雕刻後留下的缺陷痕跡一樣。瓊斯越是觀察那塊東西,就越不可思議地感到恐懼——直到最後,在突然之間,他記起了一件事情,並讓這種莫名的恐懼走到了盡頭。那個令人戰慄的夜晚——那場扭打——那個被綁著的瘋子——那道在真實的羅傑斯左頰上留下的、又長又深的抓痕。

瓊斯在絕望中鬆開了他緊握著欄桿的手,摔倒在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奧巴博納繼續微笑著。




The End





引用網址:https://home.gamer.com.tw/TrackBack.php?sn=3669076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保留一切權利

相關創作

留言共 2 篇留言

繪畫至上
把自己當祭品也是不錯的選擇阿~

08-03 20:10

幻滅之喜
顯然這隻強度不夠,沒把整個城市都變成祭品[e24]08-03 20:13
坪圳氏共和國人
需要吸血現形.....我還以為是法格恩

查了一下蘭斯提戈是隻大跳蚤~

05-08 11:39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7喜歡★Ed0911091204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前一篇:最終測試 (The La... 後一篇:回憶塞繆爾•約翰遜博士 ...

追蹤私訊切換新版閱覽

作品資料夾

SALOL~~
繪圖更新~看更多我要大聲說昨天13:39


face基於日前微軟官方表示 Internet Explorer 不再支援新的網路標準,可能無法使用新的應用程式來呈現網站內容,在瀏覽器支援度及網站安全性的雙重考量下,為了讓巴友們有更好的使用體驗,巴哈姆特即將於 2019年9月2日 停止支援 Internet Explorer 瀏覽器的頁面呈現和功能。
屆時建議您使用下述瀏覽器來瀏覽巴哈姆特:
。Google Chrome(推薦)
。Mozilla Firefox
。Microsoft Edge(Windows10以上的作業系統版本才可使用)

face我們了解您不想看到廣告的心情⋯ 若您願意支持巴哈姆特永續經營,請將 gamer.com.tw 加入廣告阻擋工具的白名單中,謝謝 !【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