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酒》 一羽撥弦難醉
她消失了。
在幽幽的青山。
在秋蟬寂了的季節。
我在商隊常歇腳的客棧昂首等待,等待不到熟悉的鵝黃身影,只等到令我感到天塌地陷的消息。
山又吃人了。
妳所在的商隊消失在鼓鳴州與琴弦州交界的深山裡。那裡沒有匪徒、沒有妖獸,但妳卻消失了,無影無蹤。
我聽到消息的當下,立刻衝出了客棧,差點就讓自己的身分洩漏了。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感謝我自身的弱小,強者從未去在意過弱者。
身為鳥類妖獸當中,血脈、地位、實力皆為最低下的鳥妖一族,我是裡面最為差勁的存在。天賦,只是有著一雙看透萬物年齡的妖眼,還有收斂妖氣化為毫無修為的凡人的術法。
空有數百年的壽命,實力卻只比仍屬凡人範疇的妳略強一些,不能伴著妳隨商隊走南闖北。
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遠處默默守望。
此刻,我無比痛恨我的無能。
飛奔出城,來到無人的道路。我顯出真身;一隻醜陋的黑色烏鴉,振翅衝入青天,向著妳所消失處的大山急飛。
我很想直直向著目的飛去,但我卻弱小的必須東躲西藏、繞路而行。身為妖獸,有些兇猛的猛禽卻還是對我造成了威脅。
無比的恥辱、自責、憤恨,卻改變不了任何事實。
跨越了數百里的距離,終於來到了消息中妳消失的山道,拖著筋疲力竭的身軀,我發了瘋似的在山道呼喊妳的名字,找尋商隊的蛛絲馬跡。
山道兩旁芒草漫山遍野,我無數次透支自己的妖力,卻依然一無所獲。只有被我捲起的芒花,陪著我漫無目的的逡巡。
時間就這樣過去,山吃人的消息很快就被世人們所遺忘。
人類真是一種容易遺忘的動物。
我停在了山道一個轉彎處,那裡屹立著一棵活了九百多年的老松樹,我停在上頭歇息。
蒼天茫茫,山林悠悠,妳到底去了何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或者妳已經步入了下一個輪迴,對世間沒有任何留戀?
我尋妳已經尋了整整一年,翻遍了山道的每塊石礫,每株青草,迎來了另一個秋天。
對面形似牛臥的大山彷彿在嘲笑我的愚蠢,看著我一次又一次無用的在山道徘徊。
這是在和妳相遇後,第一次保持真身如此久的時間,因為鳥妖沒有眼淚。
很快,三年過去了,度過了三次芒花紛飛的時節。
十年過去了,碎石與枕木鋪出的山道已變成荒山小徑。
自從妳消失了,沒有人再次踏上這條山道,因為我不想看到有人再被山給吃掉。
我趕走了他們。
是的,身為妖獸,直覺告訴著我,在這山裡絕對有著無法道明的詭異。
無時無刻,似乎都有一道若有似無的呼吸,迴盪在群山之間,混在山裡長年吹拂的清風中難以辨明。
老松樹成為了我棲息的地方,樹底下,我搬來了大石塊,用我的爪子刻上了對妳的執念。
芒花開了,又謝了。紛飛的花絮,隨風飄滿了山道,也沾滿了我的羽翼,撫慰我的心靈。
每一天,我都遊蕩在山道之中,不過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踏足至此了……
我數著日子,記著每一天,我已尋妳尋了十二年七個月二十五天又六個時辰,在我六百年的壽命當中,只不過是短到不能再短的歲月。
滄天界,靈氣在滄山、滄海三界之中最為充足,就算我不修練,修為依然會緩慢的提升下去。又一次,我慶幸我身為鳥妖,低劣至賤的血脈使修為提升的幅度微乎其微,我只需再想妳五百四十九年。
一切都將在輪迴中泯滅。
秋日清晨,有個聲音在老松樹下,將棲在樹梢的我從睡夢中喚醒。
「芒花倩影,所在何方?十年生死難忘,千載輪迴滅情殤。」
男子的聲音從樹下傳來,其音如浮雲縹緲,但又令人難以忘懷。我感覺到一道如劍般的目光穿透老松樹無數的松葉,使我無所遁形。
我感覺不到對方任何的氣息,看不透對方的修為。樹底下站著兩名男子,皆身穿一襲青袍。
其中一人為老者樣貌,頭髮與及腰的長鬚深黑如墨,眼珠子同樣如濃稠化不開的墨水,不起任何波瀾,額上的眉毛形狀如毛筆頭般黑短,視線望著對面形似牛臥的大山。
而另一人,則是看起來不到二十歲,首先引起注意的是他一頭雪白的長髮,接著是如劍般銳利的目光,再來才是英氣勃發的面容。就是這名白髮男子念出了我刻在巨石上的字。
在白髮男子的注視下,我覺得從出生至今的所有秘密都被看穿了,包括被時間洗滌下去,我對她的執念。
「這是你刻的吧?」白髮男子的眼神在我從樹梢探出身來的時刻,轉為了柔和。
不知道為什麼,我早已枯萎的內心,再次陰雲密佈,好似隨時雨水都會傾盆而下。
他們的修為想必高深無比,我想不透他們為何會對區區一隻鳥妖停下腳步。
在他們眼裡,我與凡獸無異,甚至更顯不足。
「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小烏鴉。」白髮男子淡淡一笑,氣定神閒,一語道破我此刻內心所想。
男子身邊凝望對面大山的老者,聞白髮男子所言,也看向了我。
「這麼雜?」老者毛筆頭形狀的眉毛蹙在了一起。
這讓我內心感到一絲絲的不平,但更多的是悔恨。我默默的低垂下頭,又一次的想起了妳。
「他指的是你的心境,小烏鴉。」白髮男子開口解釋道,我詫異的看向他們。
「我們下來說話吧!仰著頭說話不方便。」
我尚未反應過來,白髮男子的話語一落,他身旁的老者僅僅是看我一眼,眨眼的功夫,我就出現在了松樹下的巨石上頭,和他們對望。
這一手,恐怕連傳說中的天武境都難以辦到。不過我也只是遠遠看過一眼天武境的修士廝殺,然後就死命的逃竄了。我並不了解天武境究竟強到了何種成度。
或許,今天一切就會結束。
沒有恐懼,只是平靜的等待,反正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但是事情並非如我所料。
那名白色長髮的俊美男子依舊看著我,臉上掛著淡然的笑容,眼波中盈轉著我所不解的精光,似乎我的想法再次被看透。
「小烏鴉,我問你,你為何待在這裡?」白髮男子一臉的明知故問,讓我感到微微的光火,但這也不能改變什麼,我並沒有表現出來。
或許他同樣也看透了我一閃而過的怒意,只是對他來說,我弱小的不必讓他在意吧?
我還是思考了他的問題,我為什麼在這裡?
答案非常簡單,我毫不猶豫的就說出口:
「為了尋一個人。」
「你尋到了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待在這裡?」
我陷入了沉默。他的問題無不在我心中掀起驚滔駭浪,我以為我的心已經足夠堅韌穩固。
我現在才發現,我已經相信妳已不再這個世上,踏入了妳的輪迴。
而我,只是在這山中,等著我的輪迴。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覺得我快要陷入了癲狂,我真的好想她啊!
如果我有手,想必會雙手抱頭痛苦的打滾掙扎,但我不想再化為人類的樣貌了,那只會讓思念的裂痕不斷蔓延。
「我聽說──在這個山道,有隻妖獸會阻擋商隊進入,只因這隻妖……傾慕的佳人隨著商隊,在這條山道上被山給吃了,因此未免更多人受害,決定棲身於此,勸人回頭。」
我聽見白髮男子悠然說道,聲音極富穿透力,彷彿是在腦海直接響起。感覺,我癲狂的情緒還有胸口升起的鬱氣,隨著男子的話被撫平了。
這可謂情不自禁,當我回過神時我已和白髮男子的眼神相對視,他的雙目中不再隱含森森劍意,而是盈滿了溫和的笑意。
像是被洗滌一般,我似乎有種解脫的感覺,無時無刻壓在身心的沉重感消失了。
有多久了?我的心緒已然有多少載沒有享受這般平靜了?似乎妳撥撩我的心弦,走進我的心中後,妳成了我的牽掛。
與我對視的白髮男子依然是笑盈盈的,對我說:
「且聽我一言,烏鴉小弟。」白髮男子說,「這山間綠林確實有一隻妖獸在擇人而噬。」
「我先不說是何種妖獸,但依照你的修為,完全沒有與牠一戰的資格。」
「不過……」
「不過什麼?」我下意識的問道,但我一出聲就後悔了。畢竟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商隊的所有人都消失了。
最後,我只能如此說服自己──我並不想離開這,只想在這裡等待死去,期待在輪迴中與妳再次相遇。
或許我在眼前的白髮男子和黑髮老者面前;尤其是白髮的年輕男子,完全無法藏起心中所想,我看到他眼中已換上了然的神色。
我早已被看透。
這是何其的悲哀!他的話語、他的眼神,都讓我不禁提醒了我自己──我是如此弱小!儘管他們並未看輕我,但我只是一隻鳥妖啊!
拙劣、卑微、低賤、雜種的血脈,這就是鳥妖,鳥類妖獸裡最底層的存在不是嗎?
我那顆不甘卑微低賤的心,早已經被現實給泯滅了,蒼天界裡只要有天賦,習過武的十歲小孩都可以取我性命啊!
就算修為比孩子高又如何?這就是鳥妖的悲哀。
只是奴僕,或是糧食……
她,曾經是我試著改變命運的支撐,唯一引路的星辰。
但那顆照亮黑暗的星星熄滅了,我摔得粉身碎骨,連同我的靈魂。
「你又妄自菲薄了。」
這一次,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因為,回答我的是他身邊的黑髮老者,他如墨筆黑短的眉毛皺在一起,看向我的眼神不慎滿意。
「鳥妖又如何?你大可以為了你的行為而抬起胸膛,而不是醉生夢死,像個窩囊廢一直躲在樹上。」
老者嚴厲的話語只能讓我苦笑,我消極等死的心態不用說出口就已被看透,或許我不願離開的表情也寫在了臉上吧?
但白髮男子的臉上,除了盈滿的笑意,眼中還隱含著胸有成竹的精光,令我感到困惑,還有……一絲絲的火大?
一羽撥弦醉夢青樓
金釵玉器亂舞煙洲
一曲如夢
願與君執手成空
突然,白髮男子開口吟了一首詞,並將手緩緩探向袖擺。
看到他拿出的東西,我不禁一陣恍惚,差點從巨石上栽了下來。
那是一根漆黑如墨的羽毛,是我贈與她的禮物,這可是我身上最好看的一根羽毛。
她細細的柳眉,嘴角淡淡的微笑,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我們相識時最美好的時光。
她在樹下拿出琴,不是用她的纖纖玉手撥瞭琴弦,而是用我的黑羽。
我放蕩不羈的化為人形躺在樹上,悠閒的晃著腿,愜意的閉著眼聽她的琴曲。
每當曲畢,她便會小心翼翼的將我贈與她的黑羽插回頭上,挽起她一頭青絲。一切都是如此美麗,每回我望著妳的身影都看癡了……
「你……為什麼會有……」我的話語哆嗦的連自己都快聽不懂了,心臟劇烈的狂跳。
「她早就不在了」
他打碎了我這十餘載沉澱在心底最深處,最不切實際的念想。簡短的六個字,把我好不容易止血的傷疤,心靈的裂痕給徹底撕碎。
明明這麼多年我都如此告訴自己,像是著了魔般反覆呢喃。我以為我已經做好準備,早就知道了不是嗎……不是嗎?不是嗎!
我內心悲傷的咆嘯,最後只剩嘆息。
呵!我什麼也不剩了……我的靈魂、我的心,通通碎裂成片,灑滿了一地。
我在白髮男子的眼眸中看見了我的倒影,我的眼中滿滿的絕望。
似乎,眼角有股酸澀的感覺。
這種感覺我只有在我化身為人的時候感受過,但我現在是以真身示人不是嗎?
「萬物皆可有靈,有靈皆有情。」白髮男子對我說道。
「不是鳥妖不會流淚,而是你們自認太過卑微,忽略了自己的情。」他一手拿著羽毛,一手輕指胸膛,接著將羽毛遞給了我。
白髮男子的話像是驚雷般,在我耳邊轟隆作響。我不自覺的化作了人形,嘴唇哆嗦著,顫抖著接過我交給她的黑羽。
「我所吟的詞是她托我交與你的。」他如此平淡地說道,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
但是此時我的臉頰早已被潰堤的淚水給佔據。
「一羽……撥弦醉夢青樓……金釵……玉器……亂舞……煙州」我艱難地吐出這首詞,我幾乎哽咽的說不出話。
我早已從巨石上滑下,跪坐在巨石前,一遍又一遍撫過我用爪子刻劃在石上的文字。
我記起了我和她第一次的相遇。她本來跟隨家族的隊伍回家,在路途上遭遇土匪襲擊,混亂當中被綁到了青樓。
一開始我只是冷血的在樹梢上看著隊伍被襲擊,但可謂是碰巧,她掙扎時我的視線和她撞了正著。
不知為何,我就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每天我會停靠在能看見她的欄杆上,看著她靠著機智在青樓中自保,漸漸的,我們聊到了一塊。
而我也開始和她策劃如何助她從青樓逃跑。
那個計劃逃跑的夜晚,是如此瘋狂──她拿起了我贈給她的墨色黑羽,撥著了琴弦。華美的服飾,戴在她身上的玉器、金釵,隨著舞步的癲狂而亂顫。
追,與逃,從煙州的最南端一路向北,數百里的路程,一個月未闔的眼,終於逃出昇天。
於是我們加入了另一個商隊,遠離煙州這個是非之地。
一晃數年歲月,這裡是鼓鳴洲與琴弦洲的交界,離我們初識的地方相隔了萬里之遙啊!
我的淚灑在了石頭上, 額頭也頂了上去,蹭出了血痕。
「一曲如夢……願與君執手……成空。」
最後我以跪拜的姿勢趴在了巨石前,真想讓絕望就此將我吞沒。
但是我身後傳來白髮男子的聲音,硬生生打斷了我自甘墮落的念頭。
「那些被妖獸吞吃入腹的生靈,本應魂飛魄散,但我見到那孩子的魂魄時,她並沒有放棄,還在那妖獸的肚子裡掙扎。」
「我本意是送她入輪迴,但她堅持不肯,只托我尋某隻形似烏鴉的鳥妖傳一首詞。」
聽到白髮男子的話,彷彿有人拿出了石臼,將我破碎的心與魂給輾成了粉齋。
極度的心痛,讓我更加的抬不起頭,只能用手指刨起地上的沙土,死死的握在手中。
但是白髮男子的話還沒有結束,他的聲音依舊繼續著。
「墨老在那孩子魂飛魄散之前,已經送她平安的入了輪迴。」
「如果你那顆不甘卑微低賤的心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殘渣,就從這裡給我站起來,抬頭挺胸,跟我們走吧。」
「直到你這顆被我言語輾碎,含情的心魂再次成型,你會找到她的。」
吼吼!這是我第一次使用第一人稱來寫作,可謂是心血來潮。
至於為什麼突然寫起了玄幻呢?也是心血來潮,但也計畫已久就是了。
我特意留了一些自行思索的片段,讓閱讀的人可以細細品味一下其中的酸甜苦辣,文筆不是說很好,還請各位見諒了@@會持續努力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