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燁……卿?」聿珏楞住了,圍繞在她倆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她眨著眼,只見那根箭矢底下的戰袍染成一片怵目驚心的紅。
「讓讓……讓一讓!」喬如楓替她找來費長風;老醫官在營火的照耀下翩然趕至,卻在瞧見谷燁卿一動未動的躺著,以及跪在他身邊不知所措的聿珏後,心下隱隱有了個底。
身為醫者的本能讓她很快回神,她挨近聿珏,一手先擱在谷燁卿頸間探探脈搏,又瞧瞧他緊閉且近乎灰白的側臉,背脊的寒毛不由豎起,她很快抓住那根箭矢準備拔出,卻在正要用力的瞬間給另一人制止了!
「不!長風,他還活著……還活著!」是聿珏!她噙著淚,掙扎的爬到谷燁卿面前,使勁氣力的將他抱到腿上,「燁卿!你醒醒,快醒醒!」
費長風一臉嚴肅的盯著她們夫妻;聿珏的判斷是正確的,谷燁卿虛弱的咳了兩聲,掙扎著勉強睜眼,她大喜過望,不顧血污的撫上他臉面。
「聿珏……」
「我在這兒,我聽著呢!」
谷燁卿抬起手,聿珏很快與他交握;他的氣力變得很弱很弱,簡直比兩個女兒還不如,她用力將他握緊,低頭貼近他。「這樣正好……妳我不必離緣了……」他語帶笑意,可聿珏卻是不住搖頭。
「我不准你說這種話!都什麼時候了……你不能就這樣走!檀華、萼雪還在等你這個爹爹回家……」她痛心呼喊,泣不成聲。
「沒救了……打從我捱了這一箭就知道……」他聲調斷斷續續,又咳了幾聲,「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他含著笑,「當個明君……」
聿珏淚如雨下,「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燁卿……」她抱著他微溫的身軀不住啜泣,與她握著的指掌不知不覺鬆開了,費長風神情凝肅,悄悄拔出他背後的兵箭後退下,喬如楓在一旁看著,亦是難過地紅了眼眶。
谷燁卿辭世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軍,谷家軍上下無不哀淒,尤其是主導北面攻勢的褚千虹,更是揚言要親率兵馬為谷家兩兄弟報仇。
谷燁卿的營帳裡布置了簡單靈堂,棺木裡的他安然躺著,就像睡著般安詳。
「整件事情究竟怎麼發生的!」趕來的褚千虹像一陣風,劈頭就對立於堂前的聿珏問道。
「是我的錯……」聿珏含淚望向褚千虹道:「若不是我獻了這樣的計策……燁卿也不會中伏……他是為了護著我才給射中那一箭的。」
那句「別回頭」,如今聽起來是那樣奇詭;然一心只想領著剩餘的將士脫困的她竟無懷疑,就這樣放任谷燁卿的生命一點一滴流失。
壓抑不住怒氣的褚千虹憤而奔到她面前,聿珏半斂著眼低下頭,甘於受罰的姿態讓她揚起的掌懸在空中;隨侍在側的喬如楓全神戒備,卻在褚千虹做出下個動作之後為之愕然。
褚千虹眼眶泛淚,緊緊攬著聿珏後痛罵:「我受夠了……狗娘養的,我受夠了!這兩兄弟都一個死樣子!先是燁樊把我丟下,然後是燁卿把妳……」她胡亂抹著淚,托著聿珏的臉面指向棺材,「妳瞧瞧他!兩個娃兒等著他回去照顧,他怎麼忍心……怎麼忍心讓檀華、萼雪有娘就沒爹,有爹就沒娘呢……」
「大嫂……大嫂!」聿珏回擁著褚千虹,妯娌倆抱在一塊互相扶持著。
「不是妳的錯……妳也知道,燁卿那麼疼惜妳,什麼都依妳……就算為妳犧牲性命,他也肯定不會眨一個眼的!」更別說,聿珏已先未雨綢繆的發兵救人,卻終究留下這麼個遺憾。
說到底,谷燁卿臨終之前算是幸運了,至少……他是死在聿珏懷裡的。
「我對不起燁卿……」聿珏抹著淚,難掩傷感的凝望著棺木;想補過的念頭不停在腦海裡打轉,末了,她握緊褚千虹的手,堅定的道:「燁卿臨終前,曾囑咐我千萬要做個明君。」
「這不也把咱們心底的盼望說個明白?」他們處心積慮,就只為了讓聿珏登上皇位。
然而若想繼承皇位,她首要的目標就是把聿琤自東宮之位拉下來!「大嫂,我要發兵!」哭過後,聿珏的雙目炯炯有神,褚千虹見她像是下定決心,也很欣慰的頷首。
「好!說得好!那該死的梁寅,就讓我出戰去給他一點顏色瞧……」
「不!」
褚千虹愕然,而聿珏蒼白著俏臉,柳眉微顰,緊抿的朱唇終於鬆口,「讓我去……懇請大嫂把這機會交給我……我定要親手取下梁寅的項上人頭!」
*
連夜拔營後輾轉繞道的梁寅,在準備籌措下一波攻擊之前,自哨探那兒聽聞了谷燁卿身死的消息。
縱然谷燁卿突擊失敗,而他們佔有兵員上絕對的優勢,但經谷燁卿那奮不顧身的一陣衝殺,再加上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援兵,他們數千名將士或死或傷,是也付出一定的代價。
就在梁寅整裝,準備大舉發兵之際,哨探卻又緊急來報,說:「國舅那頭派人叫戰了!」
「哦?莫非就是國舅掛帥?」素聞任勳襄亦是勇武過人,梁寅早就想與之一戰。
哨探卻搖搖頭,「不是,是雲暘公主領兵掛帥!」
雲暘公主?皇甫聿珏!梁寅先是一楞,而後仰天大笑,「莫非她打算親自領兵來替谷燁卿報仇?好膽識!」大煌雖不乏女子治軍,能搬上檯面的女將卻不在多數,雲暘公主究竟是真有真材實料,還是只想掛個名過過乾癮?
不管是哪個,若消息是真,那可是他扭轉頹勢的好機會!
而決意掛帥親征的聿珏則是身揹弓箭,手持帥劍待在中軍;儘管白麗與褚千虹苦苦相勸,但她以兩人皆身兼攻城重任而將之逼退,又向任勳襄借兵而不選擇調派谷家軍。
兩軍對壘之前,她也已與任勳襄擬定作戰策略。
「舅舅知道妳心底傷痛,可,妳真的要冒這樣的險……」面對他的疑慮,聿珏僅是嫣然一笑。
「再怎麼樣我也不能一直待在後頭!舅舅請放心,聿珏知道分寸,該退絕不勉強,該進也絕不退縮。」她深吸了一口氣,撫著腰間這把由谷燁卿吩咐鑄造給她的帥劍,以及戰袍上仍未除去的,谷燁卿的血跡。「我已答應過燁卿要當個明君,在還沒完成他的囑咐前,我是不會輕易敗陣的!」
為防止梁寅與太子裡應外合,聿珏只領了與梁寅相當的五萬兵馬對陣。
打從兩軍交戰之初,梁寅便發覺領軍者並不簡單。兩邊皆有絞盤弩,在射程上都沒佔到太多便宜,而聿珏不下險著,採用的乃是先箭襲壓制,步兵伍上前,騎兵待在中軍伺機而動的正統戰法。
兩邊箭襲之下互有損傷,梁寅知曉對方兵源充足,只要能夠採取正攻,穩穩削減他的箭矢與人員,優勢自然會漸漸轉向聿珏那一方。
因此先變陣的是輝烈營。
而這也給了聿珏最適當的出擊機會。
就在梁寅率兵奔向眼前的營伍,以騎兵伍相互衝殺之際,不知何處跑來的一隊弓騎兵自步兵伍後方繞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發動突襲!
梁寅楞了,這支半途殺出的營伍的作戰方法,與西荻……甚至是身居大漠的蒙古各旗打法如出一轍!
而這也與谷燁卿深陷敵陣時,半途殺出來營救的那支援軍一模一樣!
那支營伍約莫萬人,卻個個都是弓弩好手;在馬背上,弓又較弩更具優勢,領軍的聿珏戴上阿日善給她的翠玉扳指,左手的銀手環是娜仁其木格所贈,手握谷燁卿的大弓;經大漠三年洗禮後,她的氣力與射藝皆不可同日而語,策馬奔馳的她猶能穩穩捻弓搭箭,指揮若定、箭無虛發。
梁寅咬牙回頭來指揮步兵伍結陣抗敵,然則原先待在他面前的中軍亦是指揮著兵馬加緊攻勢,一瞬間輝烈營腹背受敵,活脫脫像是昨夜他們壓著谷燁卿一萬兵馬往死裡打的翻版。
明白自己須盡力保全兵員的他下令全軍後撤,然而聿珏卻沒給他這樣的機會;她所領這支弓騎營一路死咬著輝烈營不放,兩軍纏鬥逼近,身處中軍的梁寅,終於得以望見這支營伍的指揮者。
聿珏身上的兵甲與眾不同,讓梁寅輕易認出她來;他不禁大駭,只因他未曾料想過一名嬌生慣養的公主,竟能有如此精湛的騎術與射藝,更能率兵瞞過他們耳目筆直攻進他所在的營伍裡!
而聿珏也在輝烈營的旗幟旁發現疑似梁寅的蹤影;一瞬之間,難過、自責、憤恨等複雜的情緒紛紛湧上,她拍馬上前,耳邊竄出箭矢離手的弦響,準確射中梁寅身旁一名將士的脖頸。
這是她給梁寅一記最直接不過的警告。
梁寅於是瞪大了眼,「妳想正面與本帥決鬥!好……好樣的!」他手持雙戟,與身邊幾名將士一齊上前迎戰。
聿珏再次捻箭,搭上這最後一根箭矢,她怒叱,對著膽敢迎面朝她奔來的梁寅射出這一箭;在她一聲令下,身邊的將士亦是同時放箭。
輝烈營的將士中箭後紛紛落馬,聿珏那一箭遭他偏頭後堪堪閃過,雙方策馬飛馳,轉眼間已互相來到跟前;他擲出一戟,給聿珏用弓格開,但另一戟的月牙劃向聿珏腰際,欲一刀了結她性命!
「殿下小心!」喬如楓開口提點,而聿珏竟是趁著梁寅伸手之際,馬匹扭頭撞上他!
鐵戟的月牙於是砍向馬頸,馬兒嘶鳴間帶出一道血弧;梁寅怒目望向聿珏,然馬背上焉有她婀娜纖細的身影?
冷不防的,一聲嬌叱自耳後傳出——「還燁卿的命來!」他陡然心驚,尚不及反應,脖頸已是遭人架住,連呼喊的機會都沒有便遭聿珏一劍封喉!
聿珏故意引馬與他相撞,趁勢抽出玄鐵短匕來割斷他的喉嚨;斷了氣的梁寅給她推下馬背,她滿手浴血,勒馬高舉著梁寅的首級道:「梁寅首級在此!還有誰膽敢與我皇甫聿珏為敵!」
苟延殘喘的輝烈營將士於是倉皇而逃,或就此跪地求饒,再無任何反抗的餘地。
*
聿珏親手斬殺梁寅,為谷燁卿報仇雪恨的消息傳回谷家軍,一夕之間,從愁雲慘霧變成了歡欣鼓舞。
梁寅的首級給高懸在谷家軍的大旗上,是為祭旗,也向城牆上的守軍傳達一個訊息:梁大將軍已死!殘存在城內的敵軍無不膽寒,士氣自當一落千丈。
白麗望著那高舉的人頭,不禁揚起一抹欣慰又心疼的笑來,「殿下並非心中無恨,只是未到心碎之時……」她回眸,奉命待在谷家軍這頭的傅迎春臉色蒼白,畏怯的模樣也讓她心情大好。
而聿珏這廂,終於在任勳襄與喬如楓的勸說下,褪去沾了谷燁卿血跡的一身兵甲;由於耗力甚鉅,凱歸已逾半日,她的雙手仍在顫抖。
費長風替她診治過一番,了解她並無大礙,僅是熬了一點魚湯來給她暖暖身子壓壓驚。
「我自己來……」她想接,卻給費長風揮袖拒絕了。
「哎!妳的手抖成這樣,我這湯還能不給妳灑了?」費長風撇著嘴,呼了兩口熱氣,「來,我來餵妳喝。」
「我真的可以……」聿珏還想堅持,但費長風堅決不肯退讓;她無可奈何,只得給她餵去。
別瞧費長風年事已高,無論診治、煎藥還是其他雜活都頂細心,儼然像個宮女般手腳麻利。
「好一點沒有?」
聿珏嚼食著魚肉,頻頻點頭,「這湯真鮮……我還不曉得費醫官妳竟懂得割烹之道?」而且肉裡頭找不到一根細刺,足見她挑得乾淨。
「奇怪麼?」費長風燦笑,「可不是我自誇!以前待在宮中,我熬的這湯可不是人人都能喝到,就連聖上都指名要我……」她倏地收口,在聿珏注目下重新恢復笑容,「總之,能做給妳喝也是難得……想不到妳這副身子竟能夠戰勝梁寅那等大老粗,我還真服了妳!」
聿珏掀了掀唇,微顫的手收緊幾分,「沙場間的勝敗,不是依氣力強弱來分的,更非歷練多寡。」
「那不然是什麼?」
「意志。」聿珏信誓旦旦的道:「我比梁寅,更想贏得這一仗。」
費長風凝望著她,宛如長輩般的輕拍她的手背,「節哀順變……妳不僅出兵去救谷將軍,還親手為他報仇,還能做得更好麼?」
「除非人死復生!」聿珏含著淚笑道,轉而搖搖頭,「說來,比較起為燁卿報仇,不如說我更像是為了他的遺願而拼命。」
兩者結果相似,意義卻是大不同。
費長風語帶感嘆,眼前的聿珏,隱隱竟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聖上要是能看見妳現在的模樣,不知會有多欣慰。」
「興許她真的瞧見了!」聿珏微微仰望,嫣然一笑,「費醫官,妳口中的聖上,指得是皇祖母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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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回來晚了,所以更新也比較晚,先跟大家說抱歉!
原本谷燁卿的遺願我是想這樣寫的:「當個好媳婦、好娘親……當個明君!」
只是聿珏的反應很可能會變成這樣——「這是三件事吧!」如果小說裡面這樣寫未免太搞笑,所以我就只留最後一個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