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心思恢復平靜，他買了瓶可樂回到座位上，這時，螢幕右下角出現來電通知，他從書包內拿出耳機，插入座孔塞入耳內後，立刻給予對方回覆：「怎麼？這時候妳不是在上課？」
楚艾茜那邊的背景音相當吵雜，她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在走到比較安靜的地方後，才說：「今天停課啊。我等等要去一間酒吧，要不要一起去？」
「酒吧？怎麼這麼突然？」
「小米生日啦！想找個人一起替她慶生啊。」
這怎麼輪都不會輪到他吧？在這麼告訴楚艾茜後，對方先是齁了聲後，說道：「白癡喔，你說，有幾個人知道我跟她的關係啊？腦子可以清楚點嗎？」
「也是，」如果楚艾茜沒說他還真忘了他們是對女同志的事，「可是……」下意識地，他想拒絕，看著手邊工作進度不怎麼急迫，沒幾秒，他又改變主意，「好啊，不過要怎麼去？」
對方知道上官駒對摩托車有恐懼的事，自然不可能要他騎車。「小米有車，她可以載我們。」
約好時間與集合地點後，上官駒索性把東西收一收，趕緊回去宿舍把外表稍微整理一下。
而他回到寢室時，正好，浴室有人在使用。看到門口擺放的鞋子，他決定壓低音量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就出門。
就在他把筆電放到書桌，準備插電時，一張字跡端正的便條紙就黏在插座孔旁。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吐在你身上的。之後我會還你一件新的，拜託請別再生氣了。』
他正想伸出手想要撕掉，動作忽然懸在半空中，原因在於他聽見浴室門把開始轉動的聲音，不由分說，他拿著錢包、手機、通行證，迅速從衣櫃內挑了件外套就往外跑。
洗完澡走出來的周和征只能捕捉到房門被關上的那一幕，連招呼都來不及打。看到某人座位上多了些東西，他才知道來者何人。「原來是上官啊，他跑那麼快是要做什麼？」
連頭都不敢回，上官駒一從電梯出來就死命往外跑，心臟急速跳動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幹嘛那麼小題大作。
不管了！只要跑就對了！遇到他就沒好事！最好能躲愈遠愈好！
呼吸逐漸急促，彷若身後有頭猛獸正在追逐著他，是直到眼前出現熟悉身影後他才趨減速度，最後緩緩停下。
「你跑那麼快幹嘛？又還不算遲到？」楚艾茜打扮一如往常中性，她就站在宿舍門口等著接人，女友小米的車則在對面巷口等待他們。
「沒、沒什麼……我們快點走。」走到哪都好，就是不要有跟對方碰上面的機會。上官駒催促著楚艾茜，兩人在人行號誌轉為綠燈時加緊腳步走了過去。
「生日快樂！小米，這給妳。」剛坐上車，他立刻從單肩包中拿出以深藍色包覆，上面用金色顏料點綴，同樣亮眼的銀色絲帶裝飾，約莫只有掌心大小的四方形禮物交給小米，那是上官駒之前到中國參加出版社聚會時在酒店買的伴手禮。
「哇，這麼費心，裡面會是什麼啊？」
「小小東西不成敬意。也不知道適不適合妳。這個，」原本就打算送給她跟楚艾茜一對，因此上官駒把另一個包裝同樣深藍色底，換成金色絲帶、銀色顏料點綴的禮物交給另一人，「妳的話我就不怎麼關心了。」
想不到自己也能收到禮物，楚艾茜臉上表情閃過驚訝，滿心歡喜接下對方好意。「我跟你認識這麼久，這好像是我少數幾次收到你的禮物欸。真多虧了小米。」
「拿就拿怎麼廢話那麼多。」把這當作稱讚，上官駒的耳根又開始發紅，好險他坐在後座，她們兩人只顧著拆禮物一點也沒發現乘客的害臊表現。「這是一對的。我想說小米有穿耳洞，就送妳耳環；楚艾茜的是戒指。妳們各自的都有刻上對方名字……喂！幹嘛這麼突然啊？」忽然前方的女性雙雙向他撲來，讓他整個人狠狠往後跌回座位。
「實在太令人感動了啦！你送這東西肯定超貴的吧？」
「讓小駒破費，這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沒、沒有啦。之前聽說妳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打算送點什麼了。是剛好出去的時候有看到適合的東西，才……」雖是這樣說，但真實情況永遠跟他講的完全不一樣。
事實上，這對情侶飾品是上官駒在去年暑假和出版社到中國參加聯合講座時，在某間飾品店發現到可以用來作為她們交往紀念的禮物。而口口聲聲強調「剛好」，其實在整趟旅程中，就屬在決定要送小倆口什麼佔據他最多時間。畢竟這是摯友的第一個正式交往女友，兩人從朋友走到情侶這一天過程有多麼漫長，他都看在眼底。不善於用言語表達誠心祝福的他，只能選用送禮的方式作為了表。
而從她們兩個收到禮物，拆開並替對方戴上的過程，能看得出她們是相當滿意這份心意的。
「謝啦上官！沒想到你挑禮物的眼光這麼好？」套在楚艾茜無名指上戒指款式簡單，在光線不足的空間內不容易看出指環外圍以精細的手工雕刻出精美圖樣，不過隨之散發的銀色冷光倒是帶出它沉著中應有的知性。
而小米的耳環現在不方便配戴，她拆開後展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對圓環狀的垂掛式耳環。外面刻著的圖樣與楚艾茜的如出一轍，若不仔細觀察，是很難發現其中的小彩蛋。
一個人是戒指，一個人是耳環。乍看之下款式極為簡單、常見，裡面卻隱藏了屬於她們兩相愛的證明，正好完美形容她們低調，卻甜蜜的戀愛。
能夠設想到這麼多，心思如此縝密的人，也就只有能以文字巧妙訴說人們心境的「作家」才可以辦到，更遑論他是被譽為才子的隱晦。
謹慎把禮物包裝回去收好，他們才終於正式上路。小米的駕車技術不錯。不會讓人在聊天時還得隨時擔心車況問題，他們就這樣不時聊些日常瑣事。歡笑聲不曾停過，就算主要開心的是前面兩人，上官仍多少能從中沾染上一些愉悅情緒。
有多久他沒享受這種平淡卻幸福的生活了？正當他陷入思索泥淖時，坐在副駕駛座的聲音驀然將他拉回現實，他才發現原來已經抵達目的地附近。
她們選的酒吧位在市中心，這裡地狹人稠，交通管制嚴格，特別是在這種晚上人潮才開始聚集的場所，警察開單的速度遠大於客人因為酒醉打架鬧事的速度。
早先就打聽好消息的小倆口先是要上官駒跟楚艾茜下車，由小米自行開到合法計時的停車場，與他們會合後，才一起進到位於地下室的酒吧。
裡面不像上官駒想的那樣吵鬧，背景音樂是相當有情調的爵士樂，往更裡面走的方向搭建表演舞台，有位駐唱歌手正配合音樂展現他精湛歌藝。台下的小圓桌放眼所及幾乎坐滿了人，他們享受音樂、把自己投身在能讓人暫時放鬆的慵懶情調中，酒精不就是助興的輔佐物罷了。
正好在他們接受服務生招待時，有一桌客人才剛起身離去，無縫接軌坐上還殘存溫度的座位。由楚艾茜替她自己跟上官駒點了酒精濃度不高的雞尾酒，而小米則點了薑汁汽水，畢竟身為駕駛，滴酒不沾也是應該的。
「妳今天慶生，還不能碰酒真的是委屈妳了。」
聽聞上官駒這麼一說，小米則是淺笑。「沒關係喔，反正我平常就不怎麼碰酒。只要玩得夠盡興，就算沒有酒精我也無所謂。」
「上官為什麼妳對小米就可以這麼溫柔啊？超不像平常的你。」
「那是因為她沒有其他人那麼白目又惹人厭，我哪來理由對小米要像其他人那樣啊？」
「你齁，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讓人覺得不好相處啊。」楚艾茜亮麗外表與她渾身散發的魅力讓周邊酒客實在難以專注在身旁的同伴上，不時往他們這桌窺探。
從小到大上官駒就已經很習慣這名老友成為眾人注目焦點的情況了，對於現在的周圍反應早就見怪不怪。
只是交往過後的兒時玩伴是否在他不知情的過程中有哪裡改變了呢？至少從目前還是一樣大喇喇率性的表現來看，似乎還不用過度在意這個疑慮。
「我想知道，」他忽然啟口，原本聊得開心的兩位女性有志一同往他看去。「那個……」忽然，這讓他有些難以啟齒，顯得措手不及。
「有事就說啊。我們都認識多久了？」
正是因為認識久了，才不知道怎麼說啊？
他在內心吶喊，表現上頭卻是低到不能再低，仿佛只要不經意與其中一人對上視線，他就不敢丟出讓他百般困擾的問題。
「我想知道……妳們當初怎麼發現自己喜歡同性……就是……」
「怎麼知道自己是同性戀的，小駒是要問這個嗎？」
看了下上官駒，兩人再相視，「我沒跟你說嗎？」還以為是什麼重大問題，結果只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楚艾茜倒是沒多留意上官駒的不對勁，自顧自地說起：「小時候是覺得男生很煩、很腦殘，一直很討厭跟他們相處，總覺得會拉低智商。之後國中還是很討厭他們，然後那時頭髮還剪短，忽然有天收到女生告白，就想說試試看也無妨。我記得交往不到一個禮拜就分手了吧？但因為她的關係，我才發現女生比男生好太多了，無論是個性細心，對人溫柔這些，從此以後我就很清楚的知道我喜歡的是女生。」她不介意把之前的戀情當著現任女友面前重新回味一遍，畢竟正是因為經歷了這些過去，不斷在戀愛中碰撞，她才能真正找到屬於她的真命天女啊。
而這點，對於小米來說也是如此。
「妳這麼說該不會……之前也把我當作腦殘吧？」上官駒意外捕捉到言外之意，投以狐疑的眼神打算好好審問對方一番。
「哈哈，你倒我沒那麼想。」左手食指抵著下巴，光是側臉就能展現模特風範的氣質，楚艾茜不管面對任何情況總能泰然應對，「我最初根本就把你當作女的相處啊。所以根本沒想那麼多。」
「小時候的小駒很像女生嗎？」她知道女友有這麼一個可以毫不忌諱分享所以秘密的知心好友時，已經是在他們高中時候。那時她對上官駒的印象就是個不苟言笑，跟現在比起來更加冷漠，仿佛對所有事情都不在乎的人。
「是啊，超像的。」咧嘴徹底笑了出來，她不放過這大好機會，拿出手機的瞬間，上官駒立刻出手阻止。「欸，不行喔上官同學。」好在她早就料到對方會反應很激動，巧手一擋，不讓對方有奪過她手機的機會。
「妳這傢伙！別趁機賣我啦！」
「已經太遲囉。小米妳看，這是我們小五運動會時候拍的，他因為跑輸隔壁班的一個男生，結果哭得超慘的呢。這樣看就很像女生對吧？」
紅腫的雙眼被手背擋住，但隱約還是能看見上官駒白皙的五官精緻且秀氣，一頭烏黑髮絲長度又到及肩處，身材也比站在旁邊的楚艾茜瘦小，這也難怪會被當作女生看待。
「很可愛呢。小駒現在也是喔。」結果，他還是被這麼說了。
「我可一點也不想要被說可愛。」但是人家是壽星啊，而且又是溫柔的小米說的，「不過……隨便妳們啦，反正現在也不會有人那樣說了。」會說的他已經表明反感，刻意拒絕來往，要不就是離開他身邊，再也不見……
『我們小駒最可愛了。』
才怪。
「但，偶爾他也有強悍的一面，像是現在，他講話愈來愈毒舌了。所以我才會對他為什麼跟妳講話都刻意保持禮貌覺得訝異。」
「這我有聽說過喔。系上朋友有說他們宿營時，有一組的大一學弟他們相處不時會有小吵架，其中一個講話特別難聽，但另一個都會笑笑包容。說根本就是周瑜跟黃蓋。」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過這不是上官駒覺得驚訝的，他更介意的是對方強調的那句，「小米……妳是電機系的？」
「對啊，看不出來嗎？」
旋即搖頭，形象與軟綿綿脫離不了關係的女性，怎麼看怎麼不像會跟柳予樂他們那種神經沒插好的智障同系。「我以為……」
「別小看小米了，她都是用這外表騙人的。」刻意揪起女友的臉頰，嘟嘴可人的模樣又不經意撩動她內心那一池春水。「我啊，就是被她騙走的啦。」
「才沒有呢！」小米的手直接重疊上情人手背，兩人放閃程度堪比戴十隻墨鏡都無法抵擋，「我會喜歡女生這件事呢，反而是在認識艾茜後才發現的。」
照這說法，在遇到楚艾茜之前……「所以在那之前妳也是異性戀？」
點頭，她說：「應該說，我『以為』我是。我們家家教很嚴，從小爸媽就怕我會被朋友帶壞，堅持上下學都要由他們親自接送。選學校也選那種校譽良好，老師管教嚴厲的純女私校。甚至就連導師身分背景他們也會去調查，根本就是徵信社了。」苦笑了下，牽起她充滿魅力的眼眸，「那時候我的學生生活過得相當不快樂。是在高中補習班遇到她之後，日子才開始有了轉變。」
她說：當年在她的生活中只存在著課業與成績。每天醒來就是上學，放學之後直接趕著上補習班，晚上回家後洗個澡又要開始複習明天的考試與作業。她幾乎沒有多餘的情緒在這段平淡的人生中。
有時候讀累了，她就會想：這樣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沒有任何夢想可言。眼下的學習也不是出於熱情，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期許，希望她變成一位優秀、聽話的乖學生。久而久之，她開始迷失自己。成為只能依靠別人指令才能活下去的魁儡。
逐漸地，自我放逐的念頭開始強烈，她甚至無法在專心於讀書上，變得自暴自棄。這樣的她並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因此她選擇放手讓一切順勢改變，就看她之前所付出的努力最後會崩壞到什麼地步。
一直到與楚艾茜相識後，她的妄自菲薄人生才又有了轉變。
「艾茜她每天遇到我第一句問的就是：『妳今天過得如何』。我身邊的人從來不會這麼關心我。爸媽、老師，就連同學們在意的就只有我的成績考得怎樣。仿佛我的感受對他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這讓我覺得，是不是我活著的意義就只能被這些數字給侷限住？如果考不好，就代表我沒有繼續活下去的價值？他們給我的世界是如此勢力。可是啊……」在這燈光不足的室內，上官駒卻還是能看見小米眼眶紅潤的狼狽樣，他拿給她衛生紙，而小米也淺淺笑著收下。「艾茜她就不會這樣。她把我從看不見天日的井底拉了出來。為我的人生灌注新的活力。這一切都是多虧了她。」最後那句話，小米投注了真心誠意，滿懷感激地看著身旁的女性伴侶，彷彿光是一句「謝謝」還是不夠瞭表她的心意。
「這麼說來妳還真是時候幫了小米一把。」
「其實我當下也沒想那麼多啦。就覺得怎麼班上會有個女生每天都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有點好奇，然後就去搭話了。」
「但不管怎樣，妳還是拯救了小米。」
「小駒也曾經遇過這樣的人嗎？」
在他最需要幫忙的時後拯救他的人嗎？
以前他肯定會不假思索就給予肯定回答，現在的他，卻不敢這麼做。原因很簡單，他自己比誰都還要來得清楚。
「我想，大概……沒有吧。」不過他仍逃避了。他寧願選擇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也不願意在這敏感時候去想到那個人。他此刻的心情彷彿是一面即將瓦解的圍牆，只要輕而短的一個撞擊，就有可能隨時崩潰。如此丟臉的表情基於自尊，他不可能讓誰看見，就算是好朋友，他也不想。
害怕在他心裡逐漸膨脹，下意識的逃避，只會讓它愈變愈大，更加難受。每一次的呼吸，他就感受到有火在燃燒他五臟六腑的灼燒感，使他不禁混亂了換氣步調。一切的原因不外乎都是跟想起與柳予樂相處的點點滴滴有關，以及外公死去的那年，他無法陪伴他走完最後一程的終身遺憾。
終究，他還是無法辦到像這小倆口那樣坦率面對感情的地步。
他很懦弱，這點，他比誰都還要來得清楚。
創作內容
原創小說 (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