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本書,並非為了復仇,而是想讓大家意識到受害男性的發言權,也給予受害男性發聲的勇氣。
★
我屏氣凝神。
等待「寫這本書,並非為了復仇,而是想讓大家意識到受害男性的發言權,也給予受害男性發聲的勇氣」這段文字消失。
即將要進入正題了吧。
我終於能夠,看到兩年未見的他了嗎?
我更加聚精會神。
此際,那段文字開始淡出、消失。
畫面只剩黑暗。
一時半刻,一名眉清目秀、皮膚白皙、純淨無瑕,烏黑髮尾長至耳後的娃娃臉青年,映入我的眼簾──
是他。
是大學時期中,我最熟悉的面孔。
是我至今仍難以忘懷的面容。
他一如從前,有著一張潔白無瑕的娃娃臉,是讓人眼睛為之雪亮,讓人分不清是美少年或美青年的容貌──
「今天,我想好好談《戀‧獄》這本書,以及寫這本書的心路歷程。以及,我未曾能夠說出口的自白。」
那始終在我的記憶中,佔有一個重要位置的「他」,說話了──
啊,說話了。
說話了。
說話了……
我終於,再度聽見他的聲音了……
那是活生生的。
毫不虛假的。
那是這兩年來,無論如何都盼不到的聲音。
然而,如今我終於再度聽見了。
「首先,我要先澄清,《戀‧獄》並不是一本個人控訴的書。當中的確摻雜了許多個人情緒,也是以個人動機出發。但,這並非代表,我寫這本書,只是為了自己。」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是如此清澈柔亮,沁人心脾。
他的微笑,也是何其自然,似乎比以前更加自然──
他的手勢也是。
其實,他還活著吧?
還在世上的哪個角落吧?
「我寫這本書,有很多很多理由。那是各種五味雜陳的心情,所交織而成的。這本書很多人都知道,是真人實事改編而成。是的,確實許多來自個人經歷,只是當然有進行大量改編,經由身為寫作者的手筆,加以加工、揉合,再製造後所產生的作品。」他稍微壓低聲調:
「因此,請別將我與余世霖畫上等號。」
他眨眼,但目光依舊聚焦。我在他的目光中,恍若望見智慧的靈光。
多麼的,活生生。
這樣的他,彷彿彷彿,就還活生生地在這世上……
「余世霖只是『其中一個我』,還有其他的我,分裂到其他角色上了。讓一個角色承擔全部的我,那太沉重了。紘廷也是、吳老師也是……」
他依舊保持微笑。
「這本書想表達的,就是身為男性,還是有遭受女性性暴力的風險。許多人都只會關心,女性遭受男性的性暴力。即便是男性受害者,也是來自男性的性暴力。因為這個社會,終究是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然而,男性也可以在『性』這件事中,成為受害者,而女性也可以成為加害者。然而,即便有這種認知,似乎仍有許多人對這種情況缺乏同理心,甚至否定男性會從中『受害』,而會『獲利』。甚至顛倒是非……」他的淺笑,逐漸收起:
「因此,這讓更多男性受害人,不敢開口,而且對自己有極大的自卑感與厭惡感。以致很無助、很無助……」
他依舊口齒清晰,但不禁加強揮動手勢:
「男性主宰了這個社會,但沒有獲得主宰權的男性,往往會被社會所加諸的『男性自尊』框架,被壓迫到喘不過氣來……」
他──夏彬軒,每個細微的舉動,都被我看入眼裡。似乎連他的呼吸心跳,都能感受到──
他是如此的活生生,讓我更深信,他還在世……
「因此,寫這本書,並非為了復仇,而是想讓大家意識到受害男性的發言權,也給予受害男性發聲的勇氣。」
他的語調,堅定不移。
我不禁望得入迷。
「就以本書主角世霖來說,他所遭受到的,當然是慘無人道的。然而,卻還有很多人比他還慘。數量相信遠超乎想像,有多少人要在這般水深火熱過活,也被這樣的遭遇綁架。」他低垂眉宇:
「原本他的摯友,韓紘廷是置身事外的。當他得知世霖遭受這般對待後,原本也是不可置信,他不相信看似如此完美的朋友,會遇到如此悲慘不堪之事。也正因如此,世霖才會隱忍這麼久。果然看似完美的人,心理壓力也是超乎常人的吧。」
彬軒笑了。
是苦笑。
是很苦澀的笑。
那一定是,我所看過的,最真誠的苦笑。
「好不容易,紘廷接受了這個事實。而富有正義感的他,一直希望能夠為世霖伸張正義。但他什麼都辦不到,一個成熟的大人都不見得能夠做到什麼了,那何況他只是個青澀的少年呢?」
他停下手勢,放下手臂。
「他能做的,就是陪伴他這個摯友,度過內心難關。然而,這其實也是困難重重的。因為任何人的陪伴,都無法將世霖的痛苦迴圈,給拉出來了吧……」娃娃臉青年嗓音發顫:
「假如那麼容易的話、那麼容易的話……」
他欲言又止,話語哽在喉頭。他扶額,似乎呼吸紊亂。
「抱歉。」他終於恢復鎮定,伸出手,接過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
「不好意思,繼續吧。剛才說到……對,關於紘廷。」他調勻呼吸:
「紘廷雖然原本一直置身事外,但之後成為旁觀者,再之後,也成為了受害者──被大學社團的女社員趙曉萱強姦了。此後,他更加能夠體會世霖的心情。」他稍頓片刻:
「雖然後來趙曉萱向他道歉了,但那能挽回什麼呢?傷害已經造成了。性情強烈的紘廷,原本想狠狠報復,但他也有心軟的一面,深覺曉萱已經向他真心誠意地道歉了,平時也是個好人,他就無法狠下心來毀滅她。後來他無法面對,退了社團,考了轉學考,轉學去了。至於世霖,由於飽受憂鬱症所苦,後來選擇休學。而加害者吳老師跟趙曉萱,依舊在這世上,一如既往地活著。」他的語氣更加沉重:
「加害者們,都沒有獲得應有的制裁。真要說的話,就是吳老師基於愧疚感而與當時的男朋友分手,趙曉萱對韓紘廷真心誠意的道歉。當然,還有一些補償。而為什麼會這樣?除了難以追究外,也沒有足夠決心追究──這些人都沒有前科,平時是個好人,也悔過、贖罪了,難道要因為自己的遭遇而毀了她們一生嗎?」
他沉默了。
我愕然,思緒懸在空中。
「於是,我沒再寫下去。想讓大眾深思,這個問題……這也是這本書想叩問的。請大家別將重點只放在吳老師的罪行上,加害者還有趙曉萱。只有一個吳老師的話,或許我是不會寫這本書的。」
他深作呼吸,又沉默了一會。
「只有一個吳老師的話,或許就不會寫這本書」──這番話的意思……
「我在書寫這本書的時候,真的是很痛苦的,痛苦萬分,寫到崩潰是常有之事。因為那會讓我回憶起很多、很多,而我又要鉅細靡遺地回憶,並且寫出。那無疑是用筆尖,將自己的心傷給刨開。固然會再改造,但必須將傷口挖到流更多血,才能作為我寫作的……墨水。」他再度使用手勢:
「我曾經想過,要寫得更多。比方再從過去的經歷中,再放入一個角色進去。但後來想想,還是罷了。因為我不知道如何面對,於是避開了……」他又流露一絲苦笑:
「但是,事到如今,我終於明白了。不能再逃避下去,因為再這樣的話,總有一天會後悔吧。我想,還是要面對『那個人』,對『那個人』表達我最真實的心意。」
我又屏住呼吸。
那個人?
「『那個人』是我大學時期,唯一的摯友,是個女孩子。她,是我在大三的時候認識的。」
什麼?唯一的摯友?大三?等等……
「她是中文系的,跟我一樣很喜歡寫作,因此相當志同道合。而我們彼此又能理解,以及扶持。很快地,我們成為了好友,甚至是知己。」
中文系、志同道合、知己……
「然而,到畢業當天,我給她了一封道別信。從此我斷了一切聯繫,不只是她,對任何人都是。除了父母、精神科醫師及心理諮商師外,誰都找不到我。會這麼做,是因為當時真的對與外界接觸深感厭倦了,真的想好好休養生息,畢竟憂鬱症使我身心俱疲……」
他垂下目光,而我則更加聚焦目光,全神貫注。
「但是,其實還有一直說不出口的原因,那才是讓我想跟她切斷聯繫的主因……」他伸出手,再度接過礦泉水,一飲而下。
他放下水,將水遞回去後,躊躇片刻,才又開口:
「那就是,我逐漸察覺到,要是就這樣一直來往下去的話,我遲早……會陷進去的。」
會陷進去?
等……
「我很欣賞她、很喜歡她,我在道別信上寫過,因為她是我的唯一知己。然而,其實不只是這樣,我對她的喜歡,不單單是個知己……」
他低下頭,而我也目瞪口呆。
他要……表達什麼?
「那種感覺,跟任何人的都不同。那是獨特的,我即便曾經還喜歡過另一個人,但那早已是過去式了。在遇到那個女孩前,就消失殆盡了。而這個女孩,又燃起了我一種前所未有的獨特情感……」
他的語調似乎有些難為情,而我也更怦然心跳。
「然而,我很清楚,自己配不上這個女孩。我早已被玷汙過了,雖然我的外貌年齡,似乎也在那時開始停止增長了……」他輕觸自己的臉頰。
「然後,固然我是受害者,但也怪我少不更事,才會讓自己沉淪。這樣髒汙的我,已經無法洗淨,加上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憂鬱症患者。她跟我在一起的話,不會幸福。」
他的面頰泛紅,似乎花費不少氣力,才吐露這番話。
「她需要更好的人、需要更可靠的人,我無法給她什麼承諾,無法保證讓她幸福。長年的憂鬱症,真的使我無力、使我無力……」隔著一層螢幕的他,緊握雙拳,低下頭,渾身發顫:
「因此,我才會選在畢業那個時候……希望她、希望她……但我又說不出口……於是懦弱的我,才會拖到現在才……」他哽咽俯首: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
他久久抬不起頭。
而我,也開始鼻酸、眼眶發熱──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到現在你才……
「對不起,失態了……但請別把這段剪掉,我說過要保留全程……」
他抬頭,摀住口鼻,深做呼吸幾下,才放下手,勉強恢復鎮定。
但是,我……
「我其實一直很希望,她能找到能給予終生幸福的人。不曉得現在如何了,無論如何,我都會祝福……」
他瞇眼莞爾,與此同時,他的眼角也摻透淚光。
而我,也──
兩行清淚,滑過我的面頰。
幸福?什麼幸福?這兩年來,我哪有什麼幸福可言……
「若她看到這個影片,那就好了,就真的將自己想傳達的心意給她了……」
他流下了淚,而我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為什麼,停不下來……
「然後,還有……還有件事想說,就是我曾經經營一個部落格,但在我大學畢業後,裡面的文章全刪了。但其實幾個月前,我有偷偷開了一個新的部落格,網址就在我舊的部落格裡面。而那個新部落格,有放一些文章,但全部都用密碼鎖起來了。至於密碼是什麼,就在我給她的道別信裡……」他拭淚,強抑哽咽:
「她若看到這個影片,我希望她去找,以她的能力,她一定找得到。我希望她能去看我寫的那些文章,當中還有更多訊息……很多都是我未曾說出口的秘密,當中也有我一些心願……總之她找出來後,就會慢慢明白了。」
我一面拭淚,一面瞠目咋舌──
秘密、心願?他到底想得多遠?這些都是刻意計劃的嗎?
「而我會想先讓她知道……至於為什麼,因為我喜歡她啊。」
他笑了。
也笑出了淚水。
而我,像是被隕石衝擊腦海,掀起了狂濤波瀾……
這句話……
這句話、這句話、這句話──
我,等了多久──
好不容易,終於……
「我想說的,大概就是這些了。最後,再讓我做個總結就好。」他微蹙眉宇,雙手交疊:
「無論你是誰,只要你受了傷害,就勇敢說出來吧──不然就可能跟我一樣……」
他垂下目光,神色黯然。
而畫面,也暗了下來。
影片結束了。
我怔然,失了神。
好像失神了很久、很久。
似乎有一瞬間,覺得有一世紀的感覺。
不知多久,才慢慢回過神來。
霎時,我放聲痛哭,將筆電蓋起來,整個人趴倒在筆電上。
我泣不可抑,哭到全身發顫、哭到無法自已。
為什麼、為什麼……
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你怎麼拖到現在,才說啊……
而且還用這種方式……
結果,這麼做了以後,很快就輕生了,為什麼?因為滿足了嗎?
你這樣就滿足了嗎?
然後,還搞了一個新部落格要我自己去找,為什麼要那麼大費周章?
早點跟我聯絡不就好了嗎?
早點跟我坦承這些,不就好了嗎?
還要我,這樣糾結那麼久……
讓我掛心那麼久……
而且,還因為這樣,無法及時拯救在懸崖邊的你……
讓我,什麼話都來不及跟你說──
明明,我其實也對你……
也對你……
想到這裡,我不禁哭得更加悽慘,淚水更加潰堤。
我持續抱頭痛哭,再也不想壓抑,我已經受夠了──
已經,壓抑太久了。他不在後,我從來沒這樣好好發洩過。
現在,就讓我好好發洩個一晚吧……
縱使我的痛苦、悲傷與情感,都再也無法,傳達給你了……
★
(不定期手札 專訪之日)
專訪,終於結束了。
在那之前,我相當緊張,但卻也莫名的興奮。
總覺得,終於能夠「了結」最後的牽掛了。
於是,我盡心地準備,好好構思自己要說什麼。因為,這是我難得的自白舞台,我必須盡其所能地暢所欲言。不然,或許沒有下次了。
因此,我將自己對那本書的想法、希望達成的目標,以及對「她」的真實心意,都傳達了出去。
我在自白的時候,雖然已經竭盡所能地壓抑自己,但還是比想像中激動,尤其,只要想到穎潔、鋼琴老師,還有我不願再稱呼的「她」……
我還是失態了呢,明明那副模樣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然而,正因為除了穎潔跟鋼琴老師外,還有那個我十分熟悉與信任,卻對我「下藥」,導致我的小小世界,天翻地覆的「她」──為了盡快抒發無底洞般的痛苦,我構思幾天後,就開始寫書了,而書三個月就完成了。還記得那天,是8月3日。為了盡速讓它面世,因此我校稿幾天後,就開始投稿了。所幸投稿還算順利,在今年一月初就面世了,這算是我僅存的幸運吧。
但無論如何,至少藉由這次專訪,我將壓抑已久的心聲都吐露出來了。因此,或許我真的,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曾以為我逐漸走出鋼琴老師的夢魘了,直到遇到「她」,我的夢魘就再也揮之不去了。
即便我寫了書也一樣。
我想,真的已經……
◇
情緒逐漸平復後,我將彬軒的舊部落格重翻出來,稍微找了一下,就發現的確有貼不知名的網址。
我貼上網址搜尋,就進入到另一個部落格,當中貼滿了滿滿的鎖碼日記──
這些就是……他的日記嗎?
我拉開書桌的抽屜,翻出他的道別信,取出信紙──
我的視線迅速游移到信件的右下角,看到了當初深感不解的那串數字──
9095。
這串數字,真的毫無意義嗎?為什麼我覺得,其實很像「求你救我」的諧音呢?
◇
昊昊穹蒼,仍是深沉晦暗的陰。
穎潔邁出步伐,走向一棵巨榕,隱約看到一名人影。
『已經到了嗎……』
她忖道,心跳開始加速。
『我到現在雖然還是很難接受,但從種種跡象以及他的日記來說,恐怕……』
「穎潔~」那名熟悉的烏黑長髮女青年,向穎潔跑過來:
「謝謝妳願意跑到我的學校來找我,不然最近忙著練小提,連通車時間都要省呢……」她的嗓音依舊清澈透亮:
「那究竟是有什麼事,讓穎潔願意這樣特地跑一趟過來?」
「當然是為了……彬軒的事。因為這件事情太重要了,因此打算面對面問。」穎潔緊咬牙根,隨後沉下臉:
「雖然我這麼問可能很突然,而我很不想相信……但是有太多證據,似乎指出一項事實──妳該不會,在彬軒寫書前,對他下藥過吧?」
穎潔壓低聲調,向站在她面前的昕儀冷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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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就會推出完結篇,不會雙周更了,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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