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走在回到住處的路上，看著低垂的夜幕，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天啊！我的計畫書只剩下最後幾段了。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回去後再想想吧！」卡爾自言自語道。
看著周遭的景象，井然有序的建築規劃、安排合宜的綠化環境。都和行商時在人類星球見過那高聳擁擠的巨型都市，呈一百八十度的不同。這時，卡爾想起一段歷史。
本來在數百年前的規劃與設計，是沒有人類和歐羅巴風格的區別的。當時還算和平團結的地球聯邦，集思廣益，規劃一系列兼顧日常生活與生態環境的都市計畫。以此計畫為基底，再搭配當地的氣候環境，設計出放諸四海皆準的城市聚落。基本上大家都可以居住在設施良好的房屋。
然而在領域的擴張過程中，產生了許許多多的大型企業。它們掌握開發的資源與流通管道，逐漸壟斷星際開發的市場。如此一來，原本立意良好的聯邦及其制度，就被資本巨頭們漸漸主宰和利用了。
很多學者和專家都對此提出警告，放任資本巨頭壟斷政治及經濟資源，將使聯邦步向衰亡。
另一方面，歐羅巴人也看出端倪。認為若不採取預防性措施，資本巨獸的力量將蔓延至歐羅巴世界。最終雖然成功排除了資本巨獸的侵入，但人類也和歐羅巴人正式決裂了。最後歐羅巴人只能暫居銀河的一隅。其他地方，開始走上資本主義的不歸路。
而資本巨頭們為了汲取最大量的資源，開始運用原本已臻成熟的管理體系。這一點就在三百年前的「條約」簽訂後開始發酵；運用初級人工智慧搭配方格式的樓層配置，將每個勞動者「安排」到最「適合」的位置，發揮每個人的最大「剩餘價值」。
為了區隔所謂的「廣大民眾」，資本巨頭們一邊略施小惠，迷惑眾人；一邊則建立一道道嚴密的階級阻隔，將大多數人隔絕於資本主義的鐵幕之外。
就這樣，資本主義在歷經「分裂戰爭」後，逐漸重返人類社會＿＿或許從來沒有離開過＿＿並加強對社會的宰制，形成韋伯所謂的「鐵牢」。致使人類社會又重回上層揮霍享受，中下階層爭奪剩餘資源的叢林社會。
「哎呀媽呀！想這些幹嘛？趕緊回去完成計畫書才要緊。」說著說著，卡爾馬上加快腳步，回到住處。
走到門前，卡爾看到一位栗髮青年在門外駐足，似乎在等人的樣子。
卡爾走近青年，開口問：「請問你要找誰？」
「卡爾·麥森。」青年冷冷地回道，而一雙深沉的翡翠雙眸看向了卡爾。
「喔，我就是。」卡爾隨即回答道。
這時，卡爾看到青年身上穿著聯合皇家海軍的將校軍服，看得出來是位有為的年輕人。
「請問找我有事嗎？如果是計畫書的話，我幾天後就會完成。請將軍稍待數日。」卡爾繼續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
「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公事而來的。我是有個私人的請求。」青年依然風平浪靜地說著。
「這位年輕人，可真是不簡單。」卡爾如此想著，說：「那我們進門再說吧。」
「好。」青年淡淡地回答。
走入卡爾的住處，除了一些基本的擺設外，幾乎沒有奢侈品的存在；而裡面有一間書房，但除了星圖和商業出版品外，其他書籍幾乎銷聲匿跡，只有零星的書本淹沒在圖表之下。
青年眼睛一瞥，看到地上有本小說，順手撿了起來。
「你知道千年前的一部經典科幻小說嗎？」青年開口了。
「好像是叫什麼《基地》的小說吧。」卡爾一面整理資料，一面回答青年的疑問。
青年翻開書本，翻閱裡面的內容。說道：「就叫《基地》。」，之後繼續閱讀手中的書。
「好像是位姓艾的人寫的。」卡爾不假思索地說道。
「以薩·艾西莫夫，是這本書的作者。」青年的眼神掃向卡爾，不帶起伏地說道。
青年這時開始沉思，想著一些事情。
「呼，終於弄好了。對了，我好像還沒有問你的名字呢。」卡爾整理好書房後，轉頭問道。
「巴塞特·李維·奈登堡。聯合皇家海軍第三零四四期，目前職銜中校。」青年立即回覆。
「是次子以下的子嗣啊……」卡爾不經意地說道，但他看向奈登堡時，後者卻仍然保持沉默寡言的表情。「你有其他兄弟嗎？」卡爾問道。
「沒有，家裡只有一個家妹。」奈登堡立刻回應。
「看來慣例還是沒那麼可靠。」卡爾隨性說道。
「你知道這部作品有一段章節，在講述商人利用經濟力量來征服敵對國家的嗎？」奈登堡閤起書本，對卡爾說道。
「喔……用商業征服國家嗎？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卡爾看到奈登堡依然站著，說：「不用那麼拘謹，來坐一會兒，休息一下。」
「……」奈登堡在短暫的沉默後，便拿起手邊的椅子坐下來。
卡爾將手中的資料，拿起一疊給奈登堡看。
奈登堡在看完資料後，毫無起伏地說：「你拿這些星圖給我看的意思是什麼？除了我們現有的星區外，你還標記了一些尚未開放的星系。這是什麼意思？」
「這些啊。」卡爾故作玄虛地比劃一下，說：「這些都是我們歐羅巴未來的大後方。我們可以在這些星系獲取得相對豐富的資源，作為各式國家機器的豐厚動力來源。也就是說，我們就不必顧忌人類的經濟封鎖了。」
「但是你當時說，我們要利用經濟戰的方式，來打擊人類。說得好像是真的要癱瘓人類的經濟體系。那你現在說這個，又是什麼意思？」奈登堡臉色一重，質問卡爾的言行。
「我們生意人最重要的要素，就是在商言商。我們要找出以最小的成本，換得最大效益的路子，這樣才能滿足日漸失去『邏輯』的顧客們。」卡爾在最後，加強了「邏輯」的語氣。
「你們商人就是如此，開口閉口都是生意經。都沒有想到國家為了你們的安危，而做出的貢獻。例如為了保護航線的安全，我們海軍已經損失了不少弟兄，否則你們今天也永無寧日。」奈登堡說完，將手上的資料丟到桌上。
「誰說我們不能自己解決問題？」卡爾話鋒一轉，反問奈登堡。「我們只不過是顧慮到成本效益的問題而不自立力更生罷了，我們做生意的為了使收益最大化，通常都不會自組防衛船團。但是，你們卻將派些戰艦去掃蕩沒有消失過的海盜，視為你們對他人的恩惠，這就太超過了。你們貴族有時會以為事情照你們規劃的、想要的進行，不需考量任何成本效益，就會實現建設烏托邦的理想。這樣子的想法和動機，實在是太天真了。」卡爾說完話時的表情，立即出現不同以往的嚴肅。
而奈登堡依然以深沉的冷眼看著卡爾，說道：「你這樣說，代表我們貴族是在做白工嗎？我可以告訴你，若每個歐羅巴人都像你一樣以自我為中心，我們早就被淹沒在歷史的洪流裡，不會有千年前的輝煌成就。我們歐羅巴人，就是靠著集體共同的努力及理念，才能發展出超越人類的龐大政治實體。」
在這段對話中，可以看出十六世紀以來，歐羅巴人對群己關係的爭論。而這個爭論，其實可以歸結出幾個因素。第一，在歐羅巴長年的經營發展，讓歐羅巴人普遍認為，唯有向集體主義靠攏，才能抵擋從未記取教訓的人類極端主義者，形成壓制極端及功利主義的力量。再者，理想世界的建立，是需要現實力量支持的。是故，歐羅巴人必須集中力量，摧毀一切威脅。
第二，是來自於貴族和教士們的意見。作為古老的精英階層，貴族和教士有造福社會和排除一切威脅破壞大歐羅巴的人事物的義務。因此，當面對人類勢力的威脅時，他們將義不容辭地捨身奉獻。而他們也想當然爾就將能集中力量的集體主義，以及延續千餘年的「帝國想像」意識形態，加以保護及改良。
最後，人類進入太空之後，仍然保持在地球的生活方式。以數字、效率，以及利益導向的資本世界，在地球聯邦的內部慢慢扎根。
但在卡爾的眼裡，這些都只是政治上的話術。真正帶領歐羅巴人走下去的力量，其實只是要保有歐羅巴人原本自由自在的生活罷了。歐羅巴人會在歷史洪流中異軍突起，就只為了保有自己的傳統與歷史。每個民族都在為自己的存亡奮鬥，但是歐羅巴人卻將自身的民族主義，昇華成造福全世界＿＿甚至全宇宙＿＿的強烈理想＿＿帝國想像。能把國族主義改造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的，在卡爾的眼裡，就只有歐羅巴人可以做到。
「雖然現在因星際開發為大家帶來更多物質享受。但位居高處的資本家們，卻仍想獲得更多的利益。因此，他們現在已經掌握了地球聯邦絕大多數的政治及軍事力量。利用它們，來榨取更多人的資源，另外破壞更多世界的自然生態。你說，資本主義真的是必要之惡嗎？」奈登堡加大語氣，痛陳資本主義的惡劣根性。
「與其說資本主義不好，不如說扭曲它的人心態本來就被它扭曲了。為了追逐短期的暴利，捨棄長遠發展的可能，是人類最大的缺陷。雖然人類會說追逐短期利益也是為了長久發展鋪路，然而人類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殺雞取卵所要付出的代價，遠超過他們所能應付的非常多。」卡爾一派輕鬆地回答奈登堡的問題。
「那至少我們也要用這一次的戰略計畫，來迫使人類導向正軌。讓人類知道，我們歐羅巴人的理念，才是最佳選擇。」奈登堡正色說道。
「你們貴族主導的軍事及政治行動，哪一次真正成功過？最後人類總是可以全身而退，你們的目標就這麼功虧一簣。你們貴族是真的低能，還是另有所謀；要不然我們歐羅巴人早就稱霸全宇宙了。」卡爾語帶嘲諷地說道。
「那也是因為歐羅巴人中，有你這一種人物的出現，為歐羅巴的戰略，增加許多不確定性，使我們的目標難以達成。」奈登堡不甘示弱地回覆道。「那我請問，卡爾先生，你認為你們平民可以應付龐大的資本巨獸嗎？」
「可以對付嗎？」卡爾思考一下，說：「對於那些資本巨頭們，我在之前早已說過，我們可以用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則去打擊他們。而你們貴族的人才雖然有著領域廣泛的優勢，但與以做生意為生的商人和資本家們，還是有著極大的落差。」
「你是說貴族有著傳統包袱，沒辦法像平民那樣放開身手嗎？關於這點，我有我的解讀。」奈登堡如此說道。
「不，不只如此。」卡爾回道，「就讓我來講講平民與貴族的根本性差異。」
奈登堡所說的傳統包袱，其實不只表面上的如此簡單。隨著考古學、古生物學的發展，歐羅巴人對遠古祖先的輪廓，也就越發清晰。相比於人類的祖先，歐羅巴人太古的形象＿＿古斯維亞人＿＿則有著全面性的生物優勢。而貴族們被研究成果所吸引，認為全歐羅巴人有著與眾不同的使命，要維護傳統歐羅巴的價值觀與信念。而人類發展出來所謂的「文明」，只是個缺陷百出的造物。必須要經過全面的修正，人類才能達成真正的文明。
如此的論調，再加上大歐羅巴成立以來的歷史經驗，形成了以貴族及教士為上層階級，輔以廣大公民所組成的歐羅巴社會金字塔。與人類盛行的階級金字塔不同，歐羅巴各階級間並沒有明顯的落差，接近所謂「理想世界」的狀態。貴族雖然在傳統地位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平民可以利用本身才能，來獲得相等於爵位的榮譽。而各階級也能互相尊重，達到多贏的局面。
對內如此，但對外則是鄙視財閥政治以及「無秩序」的自由。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使人們變成追逐金錢的猛獸，為了被刻意控管的「少量資源」，甚至六親不認；而無秩序的自由，則讓人產生出「唯我獨尊」的錯覺，以為單靠個人力量就能擁有銀河系所有的一切。
貴族們認為，人類缺乏秩序的結果，就只有無止境的鬥爭和破壞，其規模足以毀滅整個銀河系。必須將所有人類置於秩序之下，才能阻止浩劫的發生。而人類又以健忘及我行我素而聞名，故在和人類和平交流時，往往無法達成共識。而人類上層階級也普遍敵視歐羅巴人，也會同時採取公開或骯髒的手段來達成打壓歐羅巴人的目的。而公元二十七世紀爆發的分裂戰爭，就是最佳例證。
所以為了保護歐羅巴多元且團結的生活價值，貴族們必須拿起手上的武器，抵擋資本主義的蠶食鯨吞。他們減省日常不必要的開支，累積投入軍需產業的龐大資金；在軍隊中，則積極宣傳整軍備戰的心理建設。以求報分裂戰爭的一箭之仇。
「你們貴族都想像古早時代的祖先們一樣，藉由征服人類來取得榮耀＿＿以及利益；而不是認真思考如何使每個公民的權利充分地發揮。雖然你們會因征服『邪惡勢力』獲得人們的讚賞，但若面前的威脅排除殆盡，你們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地位一定會備受質疑。」卡爾緩緩站起身，娓娓道出他的觀點。「我父親說過，不論什麼樣的身分、職業，或地位，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為大多數人謀得最大的福利＿＿不論裡面有沒有思想偏差之人。你有想過為什麼人類經過一千多年，思想為何還是與我們相左嗎？」
「不就是追逐利益，與滿足更大的慾望嗎？難道人類會有更遠大的使命？」奈登堡立即提出自己的答案。
「在看到歐羅巴人強大的歷史後，天曉得人類會不會某天被我們滅絕？你覺得被逼到牆角的狗，不會狗急跳牆嗎？人類看似只為利益而活，其實心裡惦記著『大歐羅巴』帶來的陰影。人類其實才是最無希望報一箭之仇的。」卡爾整理凌亂的星圖與資料，語帶反問的說道。
「那你有什麼高見呢？」奈登堡問道。
「關鍵就在歐羅巴的平民與貴族。若平民與貴族可以密切交流和合作，打破有形及無形的任何障礙。才可以創造出全新的秩序，形成全新的公民。貴族世家必須擺脫過去精英的身段，將機會給最有潛力的人們發揮；而平民必須正視自己身為社會一分子，所需要承擔的義務。不能躲在所謂權威的身後，再怎麼困難、忙碌，也都要去記取、過濾一切知識及資訊。將一切所吸收，化為真正的力量，貢獻社會。這個關鍵用在教士身上，也是異曲同工的。正信會教士要完全擺脫那層高不可攀的神秘面紗，不需進行所謂的妖言惑眾來聚集人們。明明就和貴族走得很近，還在那邊道貌岸然，真是令我看不順眼。」卡爾說著，情緒也跟著昂揚著。
「你的意思是要將平民與貴族結合成新的公民，以完成歐羅巴的理念嗎？」奈登堡過濾掉最後一句話，細細咀嚼卡爾的字句，以希望能解析出字裡行間的秘密。
「不錯，你能看出端倪，代表你有強大的洞察力。不過光是要靠歐羅巴自己來達成這項計畫，是不夠的。我們還要把人類和其他尚未建立聯繫的外星生物加入到這個計畫當中；其中，我還需要一些特殊族群的幫助。唯有豐富大歐羅巴的族群組合，才能避免獨裁統治的降臨。如此一來，每個族群皆能發揮其影響力，才能制衡極端派系的失控行為。」卡爾說出他的遠大理念，但表情卻顯得意猶未盡：「只是這個計畫，是需要長時間進行，且執行時不能過於急躁。就像歷史上的各個改革行動，都需要不斷地改進與監督，才能讓計畫越來越完善。」
「看來是個廣大的計畫。你有信心可以讓它成功？」奈登堡語帶疑惑地問道。
「而我的計畫書，就是整個計畫的第一步。」卡爾帶著前所未有的驕傲神情，說了這句話。
＿第四章 完
創作內容
星河艦隊首部曲：萬塵盡燃 第四章：平民與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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