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家吧!」
微風拂過女孩爽朗的笑顏,額前的髮絲被吹得紛飛,高馬尾隨著輕巧的步伐搖曳,她帶著比夏日豔陽還炙熱的目光望向前方,唇角一勾,皎潔如月光的臉龐,頓時也柔和似月光。
擁有融化一切卻不燙人的溫度,她是適合捧在手心的那種太陽。
老舊住宅區正中央的老舊小公園,炎熱季節最炎熱的下午兩點,她大概是這難以忍受的酷暑期間無聊高中生裡最無聊的一個。
「跟我回家吧!」也許只是一時衝動。
烏黑的長髮高高束起,額角的汗滴還沒蒸發,她漂亮的臉蛋沾著灰卻異常燦爛,清亮的聲線帶了點這個年紀該有的稚嫩,但褪了色的運動服與短褲下斑駁的膝蓋,好像本該與這樣年輕的女孩無關。
她蒙著塵可依舊閃耀,用寶石形容似乎過於庸俗,或許該是更加奪目的那種東西。
踩著輕快的腳步,還沒學會隱藏情緒,臉頰一側的酒窩毫不掩飾地綻放,她全然沒想過往後,說著讓人心動的單純話語,渾身上下散發青春氣息。
天真的勇敢、勇敢的天真,她發下厥詞卻不敢輕舉妄度,小心翼翼地靠近,害怕自己的突兀會造成驚擾,緩慢而確實地控制距離,始終保持觸手可及的關係。
木椅上謹慎移動,她故作泰然,目不斜視,第一天從九十公分開始。
「跟我回家吧!」打招呼般輕鬆的語氣。
一樣的熱,不留情的太陽一樣燒著大地,女孩的熱情也一樣試著融化冰封的心。
長襪配護膝、畫上可愛吉祥物還有清楚背號的運動服,今天是完整的裝束,笑容也有更完美的錯覺。
她把球棒和閃亮獎盃放在一旁地上,自顧自講起今天精彩的每一刻,哪顆球飛出視野之外、哪顆球穿越壘包之間、哪顆球她錯過了就一輩子錯過。
用盡每一分力氣生活著,而不只是活著,她是多認真的一個人;把自己耗得筋疲力盡,燃燒親春換一個不切實際的夢,這樣有多累、多笨,她是多固執的一個人。
交出了全部的自己,不期待得到同等回報,女孩只想讓彼此的靈魂坦誠,她只希望能被注視,多一分多一秒也好,終有一天目光交流的那刻,至少能佔據那瞬間的永恆。
在破舊的木椅上,她飛快瞥了身側一眼,偷偷挪了位置,那天是縮短五公分的勝利。
「跟我回家吧!」堅定卻不強勢。
沾滿泥濘的十三號球衣掛在椅背上,老舊的公園今天難得地安靜,攀爬架後方的木頭長椅上,總是活潑的女孩意外地沉默,向後沉的身體、低垂的頭、均勻的呼吸,無袖背心袒露出雪白的肩膀,她伸展開的手臂有著緊實的線條。
下過大雨的午後,又少了二十公分,女孩卻渾然不知。
「跟我回家吧!」
女孩說完就飛也似地跑開,在小小的公園裡敏捷穿梭,後面一群社區小孩興高采烈地跟著跑跑跳跳,明明是最高的個子,她笑得卻也最無邪。
餘暉將整座公園染上橘紅,孩童們嬉鬧聲漸漸散去,筋疲力竭的她癱坐回熟悉的位置,只剩下五十公分。
「跟我回家吧!」
最後二十公分。
最後最後十公分。
最後最後最後,算不上距離的距離。
「跟我回家吧!」千篇一律的台詞。
女孩水靈的大眼睛眨呀眨,最後彎成一對好看笑眼,躊躇了半晌,終於還是緩緩伸出手,掌心向上可是沒有得到預期中的溫柔,她縮回手,眼裡明顯存在小小失落,臉上的笑卻燦爛依舊。
沒關係,她相信,儘管一次又一次失敗,或許某天就是最後一次。
「喵~」
柔順的光澤毛皮漆黑如夜空,貓咪輕輕一躍,跳上女孩的大腿,牠像在尋找甚麼似逡巡了半會才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閃著光彩。
女孩驚訝地說不出話,伸出的手仍僵在半空中,她愣了愣,忽然感覺到一陣刺癢才找回神,貓咪舌頭上的小倒勾掃過她帶著薄繭的掌心,長長的鬍鬚也搔得她發癢,牠瞇著眼睛,爪子不客氣地搭上女孩的手,牠用鼻尖輕輕摩娑她指尖,就像那之上藏有貓薄荷的味道。
不敢唐突,她悄悄移動另一隻手,摸摸貓咪的耳後。
貓咪感受到動靜一側頭,女孩嚇得停下動作,沒想到牠卻只是打了個哈欠,伸完懶腰竟舒服地趴在女孩腳上,一副「朕乏了,妳自個好好伺候」的姿態。
她控制不住顴骨上升,笑容炸裂,怎麼能放過趁貓之危的機會?
「你真的不和我回家嗎?」她輕捏貓咪爪下的肉球,一臉幸福洋溢。
「呼嚕嚕嚕~」貓咪在她懷裡翻了身,朝空中揮舞可愛的爪子。
「甚麼意思?」
「喵嗚~」
「不行嗎?你不想跟我回家吃罐罐嗎?」
「喵嗚~」牠往她懷裡又蹭了兩下。
彎下身,她緊緊抱了抱貓咪,鼻子探進貓咪頸間深深聞了一口,是比想像中的清爽很多的青草味,「好吧好吧,你想怎樣就怎樣~乖再借我抱抱。」
貓撒嬌的話,真的會想給牠全世界。
「喵嗷嗷嗷嗷~」貓咪掙扎著鑽出太過緊實的懷抱,帶有肉墊的掌心送出一記右勾拳,軟綿綿地打在女孩淺淺的酒窩上。
在女孩稍微鬆開的瞬間,貓咪成功脫逃,優雅一跳就從女孩身上跳到後方的圍牆。
一人一貓,四目相對,女孩先笑著開口:「明天我還會來的,像往常一樣好好考慮吧。」
約定好的隔日,八月中一個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悶熱午後,破舊老社區的破舊老公園如同往常一樣寧靜。
那隻黑貓依舊在長椅上凝望遠方,優雅地斜躺著,前腳交疊。
女孩卻沒有出現,沒有那個熟悉的笑容,沒有人再問牠要不要和她回家。
隔日的隔日,還是熱得讓人煩躁的夏天。
長椅上,還是只有貓。
「喵嗚~」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望向公園的入口,日復一日,竟成為一種習慣。
討厭雨天的貓,淋得渾身濕透也不知道為甚麼,開始堅守習慣,沒有一天例外。
「對不起,不能帶你回家了。」
女孩再次出現的時候,烏黑的長髮是放下的,一身純淨無暇的白色連身裙,讓人懷念的笑臉收斂了幾分,精緻的臉蛋、空靈的眼眸,坐在輪椅上的她顯得特別嬌小,美麗的、脆弱的像是陶瓷娃娃。
「我曾經想過如果能帶你回家,要陪你爬上爬下,看看你眼中的世界。」她笑得勉強,眼神裡的無助一覽無遺,「可是我現在不能跑了。」
「喵~」沒關係的。
「如果你跟我回家,我想帶你去球場,讓你看見我擊出的球飛出觀眾席。」
「喵~」沒關係。
「你不想去也沒關係,我們在家裡丟丟毛線球,也可以很開心。」
「喵嗷嗷嗷嗷~」就像哭泣。
女孩硬撐的笑容終於崩潰。
貓咪跳到她的膝蓋上,仰著頭,凝望淚滴順著女孩的臉蛋滑下,牠一動也不動,卻忽然趴下身,杏仁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呼嚕嚕嚕~」
還是那副「奴才,幫朕抓抓癢的」的樣子。
女孩抹了抹臉上縱橫的淚水,綻開比夏日陽光還燦爛的笑容。
「你說,」女孩搔著貓咪的下巴,無奈的口吻繼續說:「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了,要怎麼照顧你。」
「不如妳,跟我回家吧。」
我一手遮掩太晃眼的陽光,一手向Latte勾了勾指尖。
「喵嗚~」Latte不甘願地停留了幾秒,才離開她,走到我腳邊討好般磨蹭。
忘恩負義的貓。
「跟我回家吧。」看著眼前傻愣愣的可愛女孩,我有點好奇。
會從多少開始呢,我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