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怪物做了一個夢。
夢中,牠獨自站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周圍盡是一片了無生機的灰燼。
怪物望向四周,眼神中透出迷惘。
忽然一群閃爍的光點劃破黯沉的天際,飛掠怪物頭頂。
怪物抬頭,目光追隨著那些光點,直至它們消失在一座蒼鬱的森林上方。
毫無意識地,怪物來到了森林邊緣。
看著搖曳的枝葉,怪物鮮紅的眼睛眨了眨,明明沒有任何印象,這座陌生的森林卻讓牠有種熟悉的感覺。
許久,怪物搖搖頭,不再多想,邁步走入森林。
黑暗驟然吞噬了牠身後的荒原。
漫步於林中,一切都似曾相識,怪物在一棵不知名的喬木前停下,手掌按上覆著地衣的樹幹。
一條流光構成的長蛇鑽出橋木基部的地洞,自牠腳邊爬過。
彷彿受到牽引般,怪物轉頭朝後望去,發現有道嬌小的人形白光站在背後。
白光輕柔和煦,一頭纖長的光絲與白裙的輪廓顯示了她的性別,她雙手負於腰後,對著怪物歪歪頭,似乎對黑色的怪物十分好奇。
望著這奇妙的存在,黑色怪物內心某種情感開始鼓動,牠不自覺的踏出腳步,打算將白光擁入懷中。
然而在被怪物觸及之前,白光構成的小女孩調皮地往後一躍,靈巧繞過怪物,蹦蹦跳跳地跑遠。
怪物愣愣地張嘴,想也不想直接跟上。
那棵不知名的喬木靜靜地佇立著,在怪物離開後,一陣微風拂過,黑暗襲上它的枝幹……
白光小女孩踩著乾枯的枝葉,步伐歡快地前進。
像個不放心小孩離開視線的大人,怪物緊跟在後,雙爪笨拙的懸在身前。
然而無論牠如何加快腳步,與白光小女孩間的距離卻怎麼也拉不近,彷彿彼此是兩塊相斥的同極磁鐵,牠越是靠近,小女孩越是被自己推遠。
但儘管如此,怪物也不肯停止腳步,牠鮮紅的眼睛凝視著白光小女孩,好像自己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與她相聚。
漸漸地,路面開始走下,黑色怪物追隨著白光小女孩來到一處溪谷,這裡的景象讓牠不由得止住腳步。
灰霧——不自然的灰霧籠罩在溪谷各處,那抹全然模糊的灰色詭異地閃爍,帶給怪物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既非不安,更非疑惑,而是近似遺忘了某些事物的恍惚。
就在怪物不注意的時候,白光小女孩抵達岸邊,足跟一瞪,跳上溪流中的岩石,腳尖一陣輕點,遊戲般的跳至對岸。
白光小女孩站在灰霧邊緣,回首朝怪物歪了歪腦袋,白茫茫的臉蛋好似正在微笑,接著便往前一踏,身影消失於那片灰色之中。
怪物大驚,甩去心中的遲疑,趕忙奔下溪谷,慌慌張張的涉水而過,跟著衝進灰霧。
潮水般的黑暗湧出森林,猶如山洪爆發,瞬間淹沒了溪谷……
望向遠處的海平面,倒映其上的明月被海浪破碎成無數光的碎片,同時又重組成一條搖曳閃爍的光帶,彷彿只要隨著它的指引,便可前往遙遠虛幻的夢境國度。
一陣冰冷的海風刮過甲板,我微微縮起頸子,將心神抽離幻想。
轉了個彎,我推著擺滿醫療用品與藥劑的推車來到一排貨櫃前,看見守夜的卡倫先生正盤坐在不遠處打盹。
只穿著一件襯衫……真是的,這種氣溫應該多加一件外套阿。
隨著我的走進,推車上藥瓶的叮噹震動吵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地抬頭看向我,搔搔頭頂的鳥窩站起身。
「姆嗯……是喬喬呀,來換藥的吼。」卡倫先生打了個哈欠,伸手解開貨櫃門板的鎖桿。
「謝謝卡倫先生。我這裡有幾罐提神飲料,需要的話請拿去喝吧。」我指了指推車下層的三罐濃縮咖啡,今天貨輪靠岸,剛好趁機採購了一批含咖啡因的飲品。
「阿,多謝了。」卡倫先生彎腰拎起一罐濃縮咖啡,突然語氣一變,萬分鄭重地提到:「進去後注意安全,雖然那東西還沒醒來,但牠的氣場總讓我感覺不舒服。」
「……好,我會多小心的。」一時無法適應卡倫先生所說的話,我只好笑笑帶過。
稍稍把車頭抬起避開地面高低差,將推車推入貨櫃,我摸索著找到了照明開關,隨著燈光亮起,我的心情不禁跟著緊張了起來。
好大……應該有一噸左右吧。
透明隔離簾後,那生物安靜地躺在特製的動物用手術檯上,巨大壯碩的身軀覆滿了足以稱為鎧甲的灰色皮革,猶如一頭長期注射類固醇的人形犀牛,要不是蓋住右眼那塊被血暈紅的紗布,實在難以想像他當初是如何被打倒的。
我深吸一口氣讓心情放鬆下來,轉身掩上門,然後推著推車穿過隔離簾,戰戰兢兢來到那生物的旁邊,眼神還刻意避開牠的臉。
別害怕、別害怕……我這樣安撫自己,就算這生物真有一頭犀牛的力氣也不可能掙脫。
為了防止意外發生,這生物全身上下至少上了十幾套束具,四肢各自被強化鋼環牢牢銬在手術檯邊緣,腹部頸部也用皮製束帶加以固定,更值得放心的地方是,牠臉上的氧氣罩還會定期供給布蘭達醫生特製的麻醉氣體,就算是體型再大再狂暴的凶獸,只要吸了一小口都會睡得像冬日縮在暖爐邊的小貓咪。
沒事的!喬喬,不要嚇自己!
想著想著,心中不再害怕,我拿起一袋靜脈營養輸液,踮起腳尖將它掛上點滴架。
砰咚。
?
我反射性地轉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那生物被鋼環扣住的右手,原本掌心朝下的手掌竟已翻面朝上。
我迅速把視線移回點滴架。
哈哈……一定是自己記錯了,不用害怕啦!
砰咚。
……
咯嗯。
我顫抖著往身旁瞄去,腦中不斷碎念著一切都是幻覺,直到看見一顆又大又紅的恐怖眼珠。
就像被巨蟒凝視的小白鼠,我渾身惡寒的呆站原地,連呼吸的速度也慢慢凍結。
那個生物不知何時竟醒了過來,正扭頭睜著血汪汪的左眼與我目光交會。
快動……快動啊!喬喬!
我心裡尖叫著想逃,無奈四肢卻僵硬的像冰柱。
注視了僵直不動的我幾秒,那生物眨眨眼睛,緩緩將目光移向自己被扣住的雙手,輕輕用手腕撞了鋼環一下,製造方才聽見的低沉重響,然後重新看著我。
啊啊啊啊……對對對!牠已經被綁住了!現在只要直接逃出去就好啦!
醒悟到這點,一股力量湧向四肢,我重新找回了手腳的支配權,迫不及待轉身往出口走去。
咕……嘎咯!
似乎被我的動作所刺激,我剛剛踏出一步,那生物立刻裂開滿是尖牙的闊嘴,發出怪異的吼叫聲,嚇得我趕緊加快腳步,只求趕緊遠離牠。
沒想到這下子竟成了一連串災難的開端。
背對著那生物,我完全不清楚身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僅聽見一陣刺耳的金屬扭曲聲與各種東西撕裂崩斷的噪音,一顆螺絲釘叮叮噹噹的滾過我腳邊,停在距離我面前四五步遠的硬塑膠地板上打轉。
接著一隻無比粗壯的灰色巨手就這樣橫擋在我面前。
啊咧?
事情發生得太快,在我意識到這代表什麼之前,腳下一空,整個人被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攔腰撈離地面。
不會吧……是有人在和我惡作劇嗎?
大難臨頭,我腦中最先浮現的竟是這個想法。
在空中像個玩偶似地被轉了個身,迎接我的是那張夢魘般的灰色大臉。
或許是極度恐懼所引發的迴光返照讓大腦接收資訊的能力上升了一個檔次,我眼中那生物的臉孔清晰到一個令人暈眩的程度。
天呀!牠到底是什麼東西?
爆出十幾顆尖牙的闊嘴與死灰色的粗皮,彷彿是將鱷魚的臉頰削薄後強硬擠壓重塑成人類的模樣,再淋上水泥粗糙上色才得以形成的猙獰面目,但最讓人無法忽視的仍是那隻眼睛,那股鮮紅與牠的體色相比簡直像黑夜中熾烈燃燒的炭火,濃豔程度好似一片沸騰的血海,而牠的瞳孔就是血海中轟然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隨著與之凝視的時間增長,竟讓人有種逐漸窒息的幻覺……
「喬喬?剛才的聲音是……哦操」
最不妙的時刻,卡倫先生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布蘭達小姐!布蘭達小姐!」沉悶的敲擊聲急促穿透鋼製門板,打破黑暗中的寧靜。
「嘖,吵死了。」布蘭達打開床邊的小燈,慍怒地拿起鬧鐘,看見上面指在兩點時針後果斷朝著門板罵道:「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敲擊聲停下,門外一個聲音慌亂地回道:「很抱歉!但……」
三分鐘後,屁股後頭跟著一票人的布蘭達出現在甲板上,滿目瘡痍的甲板上。
「對不起!布蘭達小姐,都是因為我一時疏忽,喬喬她——」
滿臉是血的卡倫緊抓自己右手後臂一拐一拐地朝她走來,右肩整個粉碎的他即使痛到臉色發白也想挺直身子以示自己的歉意,不過在他把話說完之前,布蘭達已冷冷走過他身旁,還順手剝了片口香糖送進嘴裡。
宛若數十輛聯結車高速追撞的車禍現場,甲板上原本井然堆起的貨櫃像被頑童推倒的積木一樣胡亂橫躺在甲板各處,其中幾個甚至誇張地凹陷變形,裏頭的貨物散落一地,隨便一瞥都知道是筆不小的損失。
然而這些看在眼底都沒使布蘭達表情產生半分的變化,她嚼著口香糖一副事不關己地走過周圍的慘況,直到看見一輛深紅色的跑車面目全非地卡進甲板起重機的基座,她的眉頭才稍稍一皺。
「那輛……不是我的車嗎?」
「回報情況。」「牠正帶著人質在上頭來回走動,距離您大概四十到五十公尺。」
聽著耳機內傳來的資訊,鬍渣壯漢手執一把改裝後的加長電擊棒,低身伏在通往艏樓頂部的鐵梯上,紋風不動地警戒著上方的動靜。
在他身後,幾個拿著槍械的船員也和鬍渣壯漢一樣神情緊張地盯著艏樓頂部,誰也不想成為下一個掉進海裡或嚴重骨折的倒楣鬼。
現場靜到只聽得見周圍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以及艏樓頂部傳來的沉重腳步聲。
到底還能把那怪物困在上頭多久?
鬍渣壯漢表面上十分沉著,但心裡早已浮現這個想法。並非懦弱,而是因為親眼見證了那東西的強悍,可以抵擋槍械攻擊的硬皮、能將超過一頓重的跑車單手掀飛的可怕怪力、與體型不相襯的敏捷、絕不盲目攻擊的行為模式,綜合以上幾點已足夠斷定牠是AAA級的生物兵器。
自己最勉強也只能對付AA級阿……
同樣的想法也出現其他船員腦中,然而此刻使他們待在最前線而不致潰逃的原因卻是鬍渣壯漢那沉著的身影——他是他們之中最有經驗的老手。
不需要多少經驗,也知道自己成了身後那群人的依靠,鬍渣壯漢雖然無奈,但自知絕不能在此退縮,如果放任那怪物在船上大鬧,除了會損失大量的人員與物資,靠岸時勢必會釀成更糟的局面,無論是引來莫比斯的注意,還是貝武夫的獵殺,對組織都是莫大的危機。
絕不能讓情況如此惡化!
突然地,一陣惡寒爬遍鬍渣壯漢後頸,彷彿有人拿了塊帶靜電的膠尺從皮膚上撫過,害他差點從原本趴伏的位置彈起來。
難道是——
鬍渣壯漢回頭望去,果真看見不遠處面容慍怒的布蘭達正直直朝這邊走來。
儘管震驚,然而看著布蘭達的到來與她此時的表情,他心中的壓力卻頓時減輕不少,甚至還湧起興奮之情。
距離上次多久了?沒想你竟會在這種地方出手。
彷彿死刑前夕突然得到特赦的囚犯,死裡逃生的笑意浮現在壯漢嘴角。
其他船員也注意到了逐步走近的布蘭達,一個大半時間都窩在醫務室的船醫怎會出現在這?但在他們試著攔下她前,布蘭達身後的幾個前輩們就示意他們不要多事。
「別太勉強自己。」壯漢側身讓路,不過臉上卻不見擔憂的神色。
「少廢話,現在的我……很不爽。」布蘭達半瞇著眼,用臼齒輾磨著嘴裡的口香糖,晦暗的光線下額頭隱約可見浮出的青筋。
在眾人不同情緒交織出的目光中,布蘭達不耐且毫無猶豫地朝艏樓頂邁去,彷彿上頭等待她處理的只是一件煩人的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