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子彈在耳邊呼嘯。
泰迪越過一個柵欄，像個跨欄選手一樣。
後方的槍響不斷，人潮往四方逃散，有些學生跑向人行道，然後躺伏在那裡，背上仍然背著他們的包包。
他們為改革流下了眼淚，街道上傳來哭泣聲，和滴著血的滿步蹣跚。一片混亂充斥在雅加達街道上，混合了胡椒和薑的催淚瓦斯氣息。
學生自有方法對抗催淚瓦斯，他們用手帕摀住嘴巴，用牙膏塗抹在眼睛周圍試圖減輕刺痛，他們唱著：「做吧不要流淚，捍衛真理，做吧不要害怕，捍衛真理……」
稍早的時候，卡車載著軟管抵達現場，當高壓水柱噴向學生，受到衝擊他們一一倒下，沒有人能在水柱沖刷下站住一秒，但是之後又繼續站起來前進，他們唱著：「我們一起前進，我們獻給你，我們的祖國……」
警察的防線被突破了，即使他們沒有良好的組織，學生還是能衝破防線。一些士兵站在最後一道防線，手持自動武器。
現場唯一的指揮官下令準備射擊，士兵蹲下瞄準這些「敵人」。
在賽馬吉橋，拒馬的後面，跟示威學生年紀差不多大的這些士兵，他們大約是17-20之間的青年，如果這些士兵的父母有錢供他們念大學，他們現在也可能會在拒馬的對面。
武器、盾牌都很沈重，他們已經累了，也許他們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不論是什麼方式。
「回家，不要服從任何要求你開火的人，你們覺得人民是什麼？那些政客是什麼？他們花了一整天坐在國會裡面，用屁股暖座，而我們呢？加入我們，然後向政府開火。」
當學生爬上巴士頂端對軍人喊話，這些年輕士兵被告知學生是其他煽動團體，槍響的時候，眼裡看到的只有敵人，沒有人民。即使這些敵人手無寸鐵，他們的標準武器是嘴巴和旗幟、標語。
泰迪呢？
最後一次他們見到泰迪，他就像其他人一樣奔跑著，他背對士兵，跳過了燃燒的輪胎，消失在催淚瓦斯的煙霧中，他的臉上塗著一邊紅一邊白的印尼國旗。
當晚風掃除了催淚的煙霧，學生們早已不在原來的位置，士兵們因為勝利大笑跳舞，沒有人看見泰迪。
更早的幾個小時之前，泰迪並不知道自己可能會死，不知道自己會沒有機會跟自己道別，或者是在還活著的時候，見到向他開槍的任一個人。厄運可能降臨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但沒有人會認為是自己，抱著這種僥倖，一個印尼科技大學的年輕學生，和他的同伴走上街頭。他們加入國會前面的遊行，要求真正的民主改革，拔除國會內部的軍人勢力。
愛上自己的國家就像愛上一個人，你會盲目地相信一切關於她的美好，即使現在不是，你也會憧憬她的輝煌過去或美麗未來，忽略她的缺陷，使自己與她產生一種深深的連結與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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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都是屍體，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們在大街上搜尋著屍體，然後運回學校，但是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
一個黑髮的女孩含著眼淚，在黑板上寫下最近遊行示威者的名字：西吉、魯克曼、木查米、諾馬、黑魯、還有泰迪……
他們在討論由誰打電話給泰迪的父母，以及該說什麼？
幾個小時前這些學生毫無畏懼的面對上千的武裝士兵，但現在像是一團混亂，他們緊張的爭吵、大聲地咆哮，像是在想辦法脫離這股無盡的恐慌。
泰迪躺在地上，死於槍擊。
「我們應該告訴他們真相。」一人大聲喊著。
「不，我們應該告訴他們，他受傷了。」
「可是現在他已經死了！」另一人大吼。
「我們會說他是突然死的。」
這句沒有意義的推託像是在卸責，更準確一點或許可以說「我們不知道他怎麼就死了，與我們無關。」
有人會突然就死了嗎？也許有。也許發生在泰迪身上的事情，在上述爭論中，這是最為貼切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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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找來記者，請記者掀開他的白布，對著他的屍體拍照，學生們如釋重負地歡呼，喊著終於有記者願意報導了，將泰迪的死公告出去是他們唯一能做的。
做完這件事情後學生終於打電話給泰迪的父母，告訴他們泰迪被軍隊殺死，當場死亡。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沈默。當泰迪的父親來看他的時候，沒有哭天搶地，沒有掉下一滴眼淚，沒有問是誰的錯，也沒有誓言復仇。
他安靜地站在兒子屍體旁邊，幾分鐘後閉上眼睛，說：「真主也許就是想安排他以這種方式離開。」
隔天報紙登出這張照片，標題寫著：「軍隊使用實彈，對抗沒有武裝的學生。」
泰迪是這場悲劇的犧牲者，亮完這最後一相，他彷彿可以安息了。
死後兩天，泰迪的喪禮在雅加達的卡勒墓地舉行，這一天是1998年11月15日，參加的有學校職員、親友，以及將近3000名的學生。最好的朋友在他的棺木上獻花，當掘墓人完成他的工作－掩埋。
泰迪的媽媽瑪麗亞終於發出了哭泣，打破墓地的沈默。他們的女兒得拉住她，才讓她不會想跟著去死。學生們一動不動地等待泰迪一家哭盡、離開，才好讓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與泰迪告別，他們都還沒有向泰迪說再見。
他們也許會告訴泰迪他為了民主而捐軀、成為民主鬥士、引領著不知道多少後人跟進，不論是走上街頭或者可能走向墳場。
但是當他們見到泰迪的母親哭泣，他們也全都哭了出來，沒有一個母親該莫名承受喪子之痛，而他們則失去了摯友，他們喊著：「真主偉大！」（Allahu kbar)。試圖讓宗教的神聖安撫所有在場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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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迪死了，死於一場毫無懸念的對抗，抗爭持續著，總統蘇哈托下台了，但是他建立的制度還在，新的總統上台，他是蘇哈托的左右手，軍隊的領袖，造成學生死亡的人。
人權老將李德描述過這個簡單的數學問題：「如果你殺了一個人，你就應該乖乖去坐牢，如果你殺了二十人，你應該去精神病院，如果你殺了兩萬人，你會得到政治庇護。」
泰迪的同伴們認為被欺騙了，所以決定繼續抗爭，他們在阿天馬家雅大學的科學教室成立「中央指揮部」，有電腦、傳真機、收音機、電話、各種耗材、標語和抗爭用得上的地圖。
這場革命持續著，學生抗議著所有的事情，包括濫殺東帝汶、貪污、以及民主改革進度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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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芒義母親協會（The Mothers of Semanggi）是一個像失去泰迪一樣的母親組成的團體
泰迪的媽媽秘密地去參加這個團體集會，她的先生不知情，她沒有說要去哪，何時回家。
泰迪的死讓全家都扭曲，過去理所當然的事物，在泰迪死後改變。家裡分裂成媽媽瑪麗亞－追尋真相，讓兇手伏法，真相大白才能讓大家走下去；爸爸艾狄則希望放下一切。
從他們兒子屍體見報至今，已經過了七年，但全家的時間凝結在1998年11月的那一天。
泰迪的爸爸神色哀戚，客廳牆上掛著他死去兒子的照片，旁邊還有他年輕時穿著軍裝的相片。
艾狄主張的一切從這張照片可以找到解答，他從軍四十年且退休了。他奉獻一生的軍隊支撐著他的家，包括養大泰迪在內的四個孩子。
他抗拒觀看任何瑪麗亞從史芒義母親協會那裡調查來的證據，瑪麗亞與艾狄之間的裂縫越來越大，瑪麗亞也開始不再這麼做，她看得到這種矛盾的加劇，畢竟那是丈夫效忠一輩子的軍隊，要求他改變想法，像是要他放棄過去的人生。
「我效忠軍隊多年，有很多人想要說服我，我的指揮官殺了我的兒子。我只想再說一次，這不是事實，我兒子的死是阿拉的旨意，我們永遠不知道誰殺了他。」
但是瑪麗亞仍不放棄，她誓言要讓這些有罪之人得到審判，她知道艾狄不是壞人，只是一個備受折磨的父親，他知道究竟是誰殺了他兒子。
艾狄翻閱著過去的相本，從他和瑪麗亞結婚開始、小孩出生、泰迪的畢業典禮、然後停留在一張滿版的，由韋蘭托將軍向艾狄致意的相片，那是凝滯的快樂時光，屬於老兵的回憶。
泰迪是幼子，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打從一出生就備受軍方的照顧，參加軍方的活動、展演、崇拜父親的軍裝。
當泰迪告訴過他想要從軍，他覺得理所當然。
軍隊能把男孩變成男人，也可能站在拒馬後面，但是泰迪又告訴他他有別的想法，他想要去蓋高速公路，讓印尼成為更現代化、更強大的國家。男孩表現出愛國的熱誠，父親答應了，讓他去念大學，泰迪想要成為一名土木工程師。
小時候泰迪常和父親出去玩，回家的時候會坐在父親的肩膀上，小學的時候當過班長、大學擔任學生會副會長。當四名大學生被軍人槍擊身亡，引發大規模對蘇哈托的反對運動，他決定加入反抗，他知道這是歷史性的一刻，歷史可能改變。
每天下午泰迪和其他學生在大學裡面集會、籌劃反對運動。當他回家的時候父母問他一天過得如何，他說只是讀書。當父親抱怨現在的大學生只是無止盡的抱怨與要求時，他選擇保持沈默。
他的朋友們明白，泰迪比起他們，是更有可能站在賽馬吉橋另一端的人，他們也明白為什麼泰迪從不帶他們回家，泰迪是軍人子弟，他有一個軍人老爸。
歷史的進程總是如此，最年輕的學生試圖拯救受害的、遭受欺壓的國家，解放年長者的憂慮。不論是否可能冒著生命危險，他們沒有經歷過上一代的痛苦和高壓，但令人驚訝的是他們接受了民主的可能性，儘管他們都不曾受惠於民主。
這種戰役通常會受到充滿勇氣與熱情的青年男女鼓舞，但是獨裁的權力仍在，穩固如泰山，沒有人知道要付出多少年輕的生命才能撼動，沒有人知道還需要多少人走上街頭才能改變，沒有人知道改變之後會動盪多久，或者會發生什麼事。
艾狄抽出一張照片，放下相本。
泰迪的死並非徒勞無功，如今印尼更加強大，有更多的公平正義了，他應該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
才對。
但是當他抽出這張被致意的照片，上面的人就是殺死自己兒子的兇手。一個被擊垮的老兵臉上，只露出失望的哀戚神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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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參考書目：雨季的孩子
想了很久，雖然是小說體，我覺得這個應該分類在日誌。
文章的人事多取自於此，內容還有相當多，但用我的方式節錄、敘述給大家分享這個故事。
只是希望能讓更多人看到罷了。
幸好我是還來得及在這一天寫出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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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賽馬吉橋
神之介入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