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我奮力的睜開眼睛,眼球表面佈滿的紅血絲燒灼著視網膜。
稍作舒適後,我抹去眼角的眼淚。
往一旁看過去,我的室友在清晨的一大早就已經在電腦桌前坐著了。
像每個正常的早晨一樣,我開始盥洗並且無視時不時從電腦音響傳來的女人喘息聲以及過分活潑口吻的廣告。
我不是沒有阻止過我的室友。
我們住在這種破舊公寓,每天早晨都這樣子,遲早左鄰右舍會受不了然後報案。
不論我怎麼講,他只會回答我不會有人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不便,大家都是鄰居要互相容忍。
他那一貫的嘴臉跟說詞已經成功的烙印在我腦海裡了,我已經懶得勸服他了。
轉開壞掉很久的喇叭鎖,我準備出門進行例行的工作。
對我而言,天氣只有兩種。
一種是紫外線摧強到得皮膚癌的大晴天。
另一種是即使有雨具仍會淋到全身長黴菌的雨天。
今天的天氣正是前者。
我稍微用手掌遮住眼睛上方,確認路邊的路牌。
這時候,一位歐巴桑沿著人行道徐徐走了過來。
那種你我居住的社區一定會有的,穿著奇怪花紋,不知道到底哪裡買來的衣服,還有種難以言喻,離老人臭仍有一線之隔味道的歐巴桑。
「早安,杜拉罕太太。」
我有禮貌的向她道早,而她輕輕的停了一下向我示意。
杜拉罕是我給她起的名字。
每當我這麼叫她,她是確實知道我是在跟她交談,搞不好原本的名字真的叫杜拉罕也說不定。
特地起這個名字很簡單,因為杜拉罕太太,跟全天下的歐巴桑相比沒有甚麼特別突出的地方。
唯有一點,應該是其他歐巴桑做不到的。
杜拉罕太太沒有頭部。
這不是隱喻或是黑色笑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杜拉罕太太沒有頭,窄小的肩膀上,沒有任何東西。
一開始我看到的時候也吃了一驚,還怕得連忙摸摸自己的臉頰確認自己的頭還在不在。
但是我這樣子的行為似乎很失禮,儘管她沒有頭部,不過我還是感到她的不悅。
對她而言多少有『種族歧視』的暗示吧,若是有個無賴在你我面前不停的比中指應該也會不悅。
因此,能終止歧視最好的方法,就是一視同仁。
直到她完全從我身後走過以後,我才把微彎的腰挺直,深怕自己又有哪裡得罪她。
迎著陽光,我繼續往我的工作場所前進。
平均一個月工時245小時。
上班前要先盤點機器狀況才打上班卡,下午五點打下班卡,然後繼續清理連蟑螂都不願意吃的工業廢棄物直到深夜才能回宿舍。
當然,我的薪水是照著工廠向政府高層上報的時數去計算的。
我站在原地思考良久,遲遲沒有按下打卡機上的『上班』鈕。
我的肩膀被輕輕的點了兩下,站在我身後的是一個正準備要打卡,身上的工作服沾滿點點油漆,腹部有點發福,但是沒有頭的工人。
「不好意思,杜拉罕先生。」
我連忙把自己的卡抽起來,並且把位置讓出來。
沒有頭的杜拉罕先生理應沒有視覺,不過他很熟練的做著機械式的動作,就跟他每天早上來打卡一樣。
就在這時候,我遠遠的聽到竊竊私語的聲音。
是我的其他同事。
他們一邊抽菸,一邊帶著竊笑的交頭接耳。
時不時還會往杜拉罕先生的方向大喊:「欸!無頭騎士!叫你啦!」
然而杜拉罕先生無動於衷,他仍然繼續進行著原本在做的事情。
一時之間,我腦海出現了一個畫面。
是穿著髒兮兮的杜拉罕太太在街上採買時,店家跟其他家的太太也是如此對杜拉罕太太譏諷。
而這樣子的狀況可能持續了好幾年。
此刻的我昰真心希望著沒有頭的杜拉罕夫婦是聽不到這些靈魂醜惡之人的穢言穢語。
我想要為他們發聲,但是我知道。
若是這麼做了,我不會變成英雄,我只會跟著變成被霸凌的目標。
因此我一直委屈我內心不算沒有,但也不算強烈的正義感。
就這樣,我們的工作伴隨著惱人的笑聲到了夜裡。
今天仍然是杜拉罕先生幫眾人善後。
我能做到的,只有默默的一起幫忙收拾,讓這個快到退休年齡的工人不要獨自待在深夜的工廠。
工作一直持續到凌晨一點半,忘了打下班卡的我把AM01:30塗改成PM06:00
正思索著是不是要吃宵夜時,我注意到了異狀。
那個沒有頭的杜拉罕先生。
在骯髒且擁擠的小巷中四處摸索。
時不時的會撞到停在路邊的腳踏車、機車,甚至路燈。
他似乎被逼急了。
肥短的手指拿著微彎的機車鑰匙,不停的去試合其他機車的鑰匙孔。
整排的機車都試過了,杜拉罕先生甚至開始用鑰匙刺腳踏車的龍頭跟紅磚牆的縫隙。
他的機車被偷了,那個叫不出廠牌,煞車會發出很大的噪音的老機車被偷了。
我頓時眼眶感到一陣灼熱。
「杜拉罕先生,不要這樣,我送你回家。」
我在他撞上其他東西讓身上多更多瘀青之前緊抓著他的肩膀。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聽見我說的話,他『點頭』以後,緊緊抓著我的手,我可以感覺到我手臂的表皮因為被油膩的指甲緊掐著而被掀起了薄薄一層。
最後我平安的把他送到家了。
明顯也剛下班不久的杜拉罕太太跟他們的大兒子阿罕及小兒子小罕在房門外迎接著一家之主的歸來。
我不清楚他們的對話是怎麼進行的,總之他們一家四口在以觸覺確認彼此後抱在一起。
而我再一次的慶幸,他們一家都沒有頭部,看不到我這張因忍著淚水而扭曲的臉龐。
「滴、答、滴、答。」
我做了個夢。
在透過時鐘齒輪轉動的聲音以及室友瀏覽成人網站的光景確認自己醒來的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我的人生歷程當中,所有人都像那些偷車賊一樣,帶著令人火大的笑。
隨著我的成長,那個笑容,從讓我感到憤怒、可憎、滑稽漸漸的變成了噁心、惶恐、駭人。
「家裡的牛奶沒了。」
室友打開第65個分頁並且熟練的把彈出式廣告點掉。
「用自己的錢去買。」
我不滿的甩門,接著像是機械一樣慢慢的走去工作地點。
48月932日
這天跟平常的一天都不太一樣。
我去上班的路途中沒看見杜拉罕太太。
到了工廠也沒看到杜拉罕先生。
或許是少了可以嘲弄的對象,今天的工廠相對安靜的許多。
567月89日
杜拉罕先生回來上班了。
但是今天很反常的沒有人對他冷嘲熱諷。
我本以為是他們終於良心發現自己惡劣的作為多麼令人髮指。
結果只是那個團體的核心人物從杜拉罕先生沒來上班的那天開始就沒再出現了。
85月613日
那個人還是沒有回來上班,他的名字因為不重要所以我也不記得了。
即使沒人帶頭,那些人還是懂得要繼續執行排擠的本分。
只是與以往不同的是。
他們是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杜拉罕先生。
SD月DAD日
我偷聽到了。
那個人偷了杜拉罕先生的機車去運送毒品。
可能是想要栽贓給杜拉罕先生吧。
其中一個工人還說警方是因為杜拉罕先生沒有頭不可能騎機車所以沒懷疑過他。
至於實際上真的有這回事還是那個工人在危言聳聽我就不知道了。
&*月$##EW日
那個偷車賊回來了。
但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他也變成跟杜拉罕先生一樣沒有頭的狀態。
而且血淋淋的切口斷面看的一覽無遺。
但是他的身體仍然在動,仍然正常的上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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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那個人失去了頭以後,還是同一個人。
雖然沒辦法開口但是我知道他仍然在譏諷杜拉罕先生。
只是這次,原本跟他站在一起的工人都離他遠遠的。
OKI月GBB46日
他看起來很沮喪。
也是啦,現在最被排擠的就是他了。
即使站在鏡子前他還是看不見自己至今仍血流如注的傷口。
HKJI月YTH日
終於有人問起為甚麼人斷頭了還能好好的繼續生活
結果當天下午他的頭也不見了。
但是是身體再也沒辦法動起來的狀態。
之後沒有人敢在問起這個問題。
KKK月KKKK日
這個城市越來越多人變得沒有頭了。
甚至街頭巷尾都有人會說「你繼續留著你的頭做甚麼呢?」
說的像是前衛時尚一樣。
儘管內心不敢恭維但我還是不會說出口。
&*^G月EDRCTF日
現在整座城市都是因為沒有頭所以跌跌撞撞的人。
包括我的工作場所。
唯一不受這影響的只有杜拉罕一家。
應該是我的錯覺,他們沒有臉。
他們絕對不會露出那我痛恨的表情。
2017年5月1日
我今天一如既往的上班
一如既往的快要被日光曬瞎眼
一如既往的打卡
一如既往的被杜拉罕先生跟他的新朋友在背後冷嘲熱諷
一如既往的進行無趣的工作
一如既往的我偷來騎的腳踏車被偷走了
一如既往的半夜才回到家
然而,我的室友
儘管他沒有頭了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在瀏覽成人網站
反正這次
沒有人會聽到
所以不會有人被他叨擾
於是我也終於
站上了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