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Divine Ketchup
（接《進擊的番茄醬》）
在目前的五十嵐光眼裡，布魯諾和嘉西媞算是哥哥和姊姊，至少他們的體型很符合這種關係。
她仗著身形優勢躲在醬料台下方簍空處，一邊偷聽兩個「哥哥姊姊」拌嘴，一邊讚美那廣場上巡迴演出的可可伊路大人。
今早外出辦事路上，那位和藹友善的大人給了她兩顆晶瑩剔透的彩色糖果，表示吃下它們將會幸福快樂的過一整天。由於趕路的關係，光沒時間詢問具體是怎麼個快樂法，她見跟在可可伊路大人身後的小朋友隊伍成員們各個興高采烈地拍手合唱童謠，將孩童節熱鬧氣氛散播到大街小巷，於是就認為自己明白了點心的效果。
直到事情處理完畢，返回孤兒院後，她才終於有空閒，在丈夫曉諭的辦公室裡吃下它們。緊接著，她的身體就在噗滋聲中縮小到襯衫和內褲會滑落到地上的程度，成了蘿莉，把犯睏打瞌睡的曉諭給嚇醒了。
搜尋網路的結果，他們發現只要是吃了可可伊路大人給的甜點之人，皆會引發類似的症狀，論壇上到處都是受害者分享自身經歷。凡事妻子最大的曉諭院長很緊張，他忙著調閱阿克夏紀錄尋找類似感染可能的併發症，倒是光自己看得很開，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揉捏丈夫肩膀，捏去他連日的辛勞。
「反正我原本就不算是活著，別人都沒事了，我為什麼還要怕呢？」她笑著安慰他。
討論許久，夫妻兩人終於達成共識，宣布放自己在孩童節這天一日假。
根據這個共識的決定，曉諭應該去睡覺，補充他連日籌畫星空孤兒院活動所消耗的精神力；而光──以她七歲的蘿莉體型──應該去過一整天的小朋友身份。他們在辦公室裡四處翻找，找出一件展示用的漂亮小孩洋裝，和一支造型可愛的髮辮綁帶，於是，在院長不怎麼熟練的梳妝技巧之下，他深愛的妻子、可靠的工作夥伴、孩子們崇拜的五十嵐光姊姊，成為這位新來的、內向的、不太愛講話的黑髮小女孩。
這似乎正是可可伊路大人口中所謂「快樂一整天」的意思吧。
現在，眼見嘉西媞忿忿地扯著布魯諾的手要返回座位，光趕緊從檯子下竄出，以他們兩人難以察覺的冒險者體術的速度衝刺，並直接坐回原位，重新抓起叉子，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
「妳不是一直都很在意光光姊姊失去味覺的事嗎？」布魯諾還是不死心，繼續追問他的青梅竹馬：「所以，趁上次跟光光姊姊一起出去玩的時候，妳在她的薯條裡擠滿番茄醬，想讓味道更濃……哎喲！住手，別捏呀！」
嘉西媞白了他一眼，慢慢放開他的臉頰，表情無奈地道：「是啦，我是有擠沒錯，但那根本沒用！」
「怎麼會沒用呢？」
「小布，你想一想。」她拿起男孩子的手，用他的食指指向自己心窩。「我們都知道光光姊姊是不死族，沒有心跳也不用呼吸，當然也不吃飯。每次，我們跟姊姊出去玩時，她都會提議吃東西，可是我們都知道，她吃飯的樣子是裝給我們看的。只為了讓我們安心，她得強迫自己吃下一堆沒有味道的碎屑呢！」
「是那樣沒錯……」
「我們是不是很對不起她？」
她這番話讓布魯諾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表示。或許是認為自己嚇到對方了，嘉西媞稍微放軟了姿態，降低音量說：「加那堆番茄醬，也只是我在鬧彆扭而已，是心理安慰，好像我那麼做了，姊姊就會奇蹟似的嘗到甜味……」
「哦……」
若是換做別人，肯定會對這個內心成熟的青少女刮目相看吧，然而五十嵐光無暇顧及那點。她原本打算保持輕鬆、自在的心情偷聽完兩人的午餐敘，不料話題卻越來越跟自己有關，也越來越深刻、沉重。
她板著小女孩沒表情的臉，認真思考嘉西媞的心意。她叉起塗滿番茄醬的沙拉葉塞進口中，刻意且用力地咀嚼，仍是沒有任何味道，只有砂紙般粗硬的觸感。
這玩意吞下去後，不會變成任何有用的營養，只會被化解成清水一般的物質，從體表像汗液一樣的揮發掉。而那些化不開的東西，待會她就得去廁所全部吐掉。打從被感染的那天算起，她這種進食的習慣已經維持將近六年。
這時，安靜一陣子的男生突然輕咳潤喉，拿起桌上水杯灌了一大口，說：「嘉西媞，妳都能想那麼多了，怎麼一直要往壞的地方想呢？」
女孩子眉角揚起。「我往壞的地方想？」
「對啊，妳怎麼知道光光姊姊會因為嘗不到味道就難過？搞不好她很習慣這樣耶。」布魯諾解釋道：「我們都不是不死族，不知道他們生活的方式。」
「可是小布，姊姊確實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按照你說的，不死族有其他的生活方式，那姊姊不是很明顯為了我們而硬是改變嗎？」
男孩子抓抓頭，拿玩伴很沒辦法。
「嘿，如果姊姊討厭改變，那她為什麼還在這裡？」他說。
不只布魯諾沒辦法，連在旁邊偷聽的五十嵐光本人也不禁苦笑。出去郊遊時她之所以提議吃東西，是因為孩子們喜歡糖果、餅乾和其他甜滋滋的玩意。她聽從學院區營養師和教育專家的建議，用半引導、半獎勵的方式讓小朋友們在飲食中學習，沒想到這一吃吃出了兩個辯論人生哲學的超齡童子來。
光確定他們兩人都是百分百的人類，沒有什麼奇異的進化基因，也未曾接受魔法改造。或許，他們身為戰爭孤兒是唯一的解釋吧。若能存活下來，孩子們往往變得獨立、早熟、並且跟大人一樣擅長煩惱。
帶他們去郊遊，不正是為了要還給他們被剝奪的童年純真時光嗎？身為教育工作者，五十嵐光對這情景感到挫敗。她不禁嘆了口氣。一回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靠上前去，手都快要碰到布魯諾了。
「呃，嘉西媞，妹妹在聽我們說話耶。」男孩子狐疑地看著她。
「唔……她聽得懂嗎？噢，小布，你看她的表情好嚴肅……」女孩子一副好似做錯事的臉，羞紅地想要躲起來。
不知該如何解釋，光只能張口，又閉口，像條水裡呼吸的魚。重複動作兩、三次，才意識到手裡仍抓著餐叉，於是她決定咬下叉子上的半片沙拉，努力讓吃相看起來很享受、很舒暢。
幸好她的臉不會因為微血管充血而變紅。
就這麼僵持半晌，布魯諾突然一拍手：「啊哈，妹妹妳是真的愛吃番茄醬沙拉囉？」
光點頭，刻意地伸舌頭舔上唇。
「我還要。」她說。「更多的番茄醬。」這是她在兩人面前首次開口說話。
經過一連串的驚羞，嘉西媞顯然沒聽出小女孩的聲音很像某個熟人。她鬆口氣，刻意哈哈地笑幾聲，接著摸摸後者的頭：「喜歡的話，都給妳吧。」說完，拿過來番茄醬罐子，擺到小女孩面前。
「姊姊謝謝妳。」五十嵐光馬上擠出一大坨進碗裡，搗芝麻似地用力壓，生菜、碎洋蔥和紅醬全被搗成了漿糊。完成高明的「沙拉濃湯」後，她喜孜孜的挖起一塊放進口中，大力咀嚼，製造一連串「姆呼姆呼」的進食聲。
缺乏味覺的最大優勢，大概是不會反胃吧。
布魯諾和嘉西媞不知該如何評論這類料理，只好面面相覷。
很快地，小女孩解決掉整碗濃湯，吃的滿臉都是番茄醬。她抓起衛生紙胡亂抹幾下，擦到一半就被嘉西媞按住手，被後者輕柔細心的擦拭乾淨。
「姊姊，妳好溫柔。」小女孩說道，稚嫩童音令十三歲的嘉西媞萌生想要緊抱她的莫名衝動。就在她即將要吃豆腐之際，小女孩突然又問：「哥哥、姊姊，你們剛才講的那個叫光光的人，是誰？是這裡的老師嗎？」
「哦，不只是老師，也是副院長，最懂我們小朋友的人。」
「五十嵐光姊姊是星空孤兒院裡大家的偶像！」
聽兩人如此率直的評論，五十嵐光心裡又是開心，又是慚愧。喜的是得到小朋友的喜愛和尊敬，愧的是自己挫敗之際竟仍能被尊敬。她調整思緒，努力維持表情不變，抓起布魯諾的手，明知故問道：「你們吃完飯後，可以帶我去找那個光光嗎？我也要跟她好。」
兩人又對望一眼。
「好啊。」男孩子眨眨眼睛。每個新來到的同學都應該先認識院長夫婦，這是傳統。可他接著又想起一事：「可是，光光姊姊今天似乎不在的樣子。嘉西媞，妳早上有看到她嗎？」
女孩子搖頭。「沒有。也不方便問曉諭哥哥，他在睡覺。」
兩人正思索要不要打電話給光之際，小女孩突然快速站起來。
「沒關係。」他們要找的人說。「她應該在。」
五十嵐光邁開小腳步，跟著布魯諾和嘉西媞前往她自己的辦公室。想到即將發生的驚喜大認親，就忍不住心裡偷笑。
等一切真相大白，原形畢露的時候，她要告訴兩人自己是多麼的感謝和快樂。她首先要坦誠自己偷聽了多少的對話、爭論和心情的矛盾，接著，她會誠實的解釋所謂不死族日常生活的哲學，他們如何看待那些砂紙般無味的碎屑，以及怎樣利用這些東西融入活人的生活圈子。
她也要透露自己的確喜歡番茄醬。
並非是作為陪伴孩子的教育人硬生生養出來的新習慣，而是在心臟停止跳動以前，仍活著的時代，她本來最愛的東西。哪怕現在嘗不到味道了，紅醬成了鼻涕般缺乏營養的漿糊，還是可以想像它的滋味，與回想一段畫面、一首歌曲，是差不多的概念。。
她覺得自己要說的事情好多，好多。她越來越願意用自己無限的時間，不厭其煩地宣講，直到不再有戰爭孤兒，直到這個世界不再需要再由死人教活人怎麼活下去的那天來臨。
但是呢……
在履行神聖職責之前，先讓她走完這條走廊，享享片刻的純真吧。
要一個八歲的小妹妹去拯救世界什麼的，太沒大腦了。
（完｜Fin）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