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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短篇】憂與無憂

作者:字奴│2017-05-30 04:41:28│巴幣:60│人氣:1126
      煙雨如夢,夢如煙雨。白霧壟罩阡陌,野蕨披戴綢紗;也許惠風暈化靜謐,但毋忘於杏月裡,還有在悄悄低吟的潺潺瀅溪。

      如果初春是愛寫詩的姑娘,那麽楊柳便是辭的淡妝。他捻起柳絮,乾皺的唇悄悄嗡動,就像在與及䈂的青娥執手相歡。而他之所以這樣做,僅是為了不讓自己迷失時間。

      好比有人能從雲狀察覺陰雷,從泥濘揣測近遠,從外貌知曉天命。他用枝末辨別時辰,這也沒甚麼可嘖嘖稱奇的。況且蒼穹被灰霾掩沒之際,這不是一盞驅去人心魍魎的油燈麽?

      大概落英飄落兩吋光陰,幾隻蜉蝣羽化。他才滿意地收回指尖,放眼將要行經的路途。雖然綠道積滿皒白的氣霧,以及偶然嶄露的叢藪,但他沒有迷失方向。

     他相信只要扣緊眼皮,傾聽自然聲,前路就會繪於腦海,彷彿一幅精緻輿圖,帶他越過千山萬水。故此,他就這樣安然閉起玳瑁般的瞳孔,邁開悠悠步履,朝霧隱的更深處踱步,且不帶半絲憂虞地哼起家鄉名曲。

       畢竟杜鵑早已向他訴説,榆蔭背後有崖坡,使他可以規避危險。何況麋鹿捎來灌叢的碎椏,提醒礙物就在前方,叮囑該繞道行之。更甚是猿猴的呼嘯已然讓他清楚,其實這場霧的出口,就在不遠矣。

      正於此時,不知何處傳來一段靡靡的絲竹聲。擾亂他的聽覺。隱約的聲音既是空靈,也帶着澄澈,他不禁睜開眼睛,有點詫異。但轉即又不以為忤,微微吃笑,反而攀順這道樂聲走去。

      他明白這是老朋友開始感到不厭煩,在好心為性格遲緩的自己引行。而跟隨樂聲疾趨半里,他的視野果真如預料般拓寛開來。

     遠端的稻田空曠一片,暫無作成之物,想必這是當然的,畢竟春耕才剛剛伊始。但眼見泥壤嵌滿玉棕色的麥籽,他不得不佩服農夫的手勤腳快,每每比人早先一步。再抬頭一望,似乎莊稼的主人已經候他多時,正朝他揮手招呼。

       在回禮前,他首先低頭盯着水漥,整理起皺的衣裾。直待散亂的長髮束成青綰,曲捲的鬚髯捋得直乎,再把兩鬢梳好,他才端正躬身回禮。

      「致遠。」那位農夫忽然大聲呼喊:「瞅瞅那些烏雲,雨勢要開始變大咧,權且來寒舍避一避吧。」

       「夫子盛情厚意,切謝切謝。」

      致遠是他的表字,取自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而農夫就是那位彈歌之人,他們相識於霧,也將辭別於霧。畢竟今日途經此處,就是為見這位摯友的最後一面。

      然,農夫卻沒有這般想。他用身上的麻布拭去滿臉塵垢,便一路領着他走進自己居住的茆蘆,一如既往地款待。

      縱然相識這麼久,他依舊捉摸不透這位熱衷田園的友人。當初彼此憑音樂結交,幾次暢談下來,都覺得農夫城府深沉、睿智淵博,不是一般人。但那平凡外表又令他找不出破綻,故此只得作罷。

      農夫頭頂正戴箬笠,肌膚黑黝粗糙,腰背就如許多勞苦老人一樣佝僂。稀疏頭髪;慈善眉目,無一不讓人暗道,真是個平庸的老人哪。

      相較之下,他就不同得多了。飄飄的青衫,整潔儀表,成熟精幹的臉孔配上赳赳雄鬚,有種特別魅力,一看便知是正值壯年的士子。若要從他身上搜出一絲奢侈之氣,大概只有腰間的璞瑾足以稱道。

      那是一塊破缺佩玉,看似經歴許多變遷。上頭刻有戰國時的籀文,宣示它的主人必是封君。而這塊佩玉的微孔上穿有弓弦,可由此窺得今世主人的性子。古時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緩己;董安於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想來他也是如此。

      「歇歇吧,外頭霪雨霏霏,一時三刻不會止息。」農夫摘下箬笠,温言説:「寒舍雖沒珍饈瓊液可以酬酢,但簡單的膳食還能供予,請君於室内稍待片刻。」

       「那麽晩生就不客氣了。」

         作揖之後,他跽坐於準備好的蒲席,靜靜等候農夫張羅。

      期間,他頗帶玩味地巡逡,鄙陋的室内滿是農具和陶壼。不過最為吸引他的,當然是置於角落的樂器。雖則樂器裹着一層布,但從外觀可以推斷出,那是七弦古琴,還有廿五弦琵琶。

      這就不禁惹人疑惑。一個貧農真的有這個本事去學樂器嗎?而且論其精通程度,絕不遜色於宮廷樂師,甚乎許多曲調所展現的泱泱宏風乃前所未聞。農夫造詣由此可見一斑,可料他絕非庸人。

      惜哉,不容細想,農夫已經端着一盤冒着熱氣的食物出來,對他又一番客套。眼見菽豆與草羮搭配醃肉與蟻醬,還有小杯的醪糟,他知道這對於農夫來説,算得上是耗盡家珍的一頓饗宴,故不敢多言,滿懷感恩地舉箸動餐。

        氣氛頓時有些冷淡,他只是低頭飲食,食雖不言,但其實在思索該如何開口。農夫見況呷茶,報以莞薾,心想既然客人不語,那麼就自己來問吧。

      「老朽知道致遠並不是慣於安份守己的人,今天汝怎麼像那些古板的傢伙,突然恪守舊禮呢?莫非汝不視老朽為友嗎?」

      「夫子,」他望望周遭,長嘆一口氣:「多情自古傷離別。晩生最惧怕的就是訴說衷腸,面對妻兒如是,面對諸友亦然。」

      他頓了頓,手指不斷摩娑玉佩,神色靖默,久久才從皓齒間吐出話:「實不相瞞,晚生要遠行了。此行不知是生是死,歸期遙遙,所以晚生訥訥不敢言啊。」

      農夫盯着他的玉佩道:「致遠是要繼承先祖之業嗎?」

      他怔了怔:「然也,夫子何以得知?」

      「老朽聞項氏有袓傳之玉,色澤青白,璧端褐沁,以罕見的虺螭為刻紋,乃自先袓受封武安君後流傳下來。而項氏世代為將,即使楚國滅亡,霸王刎於烏江,項氏子孫仍然堅守先袓遺訓,世代保護項地,老朽説得對嗎?」

      「的確。」他感慨道:「晚生雖拙,但不想辱及袓上英名。能撫養軍士、戰必克、得百姓安集者,故號武安。如果晩生放任夷狄侵擾項地,試問有何顔目面對列袓列宗?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噢,原來致遠有匡扶社禝之志啊。」農夫撫掌大笑:「相信早日京師威名沸騰的征虜將軍項靜,就是致遠了吧?想不到自戚元敬、俞志輔後,還有人存保境安民之志哪。」

       「故所願也,莫敢請耳。 」他話鋒一轉:「晚生觀夫子非庸俗之輩,何解要屈就區區田農之間,而不有所作為?有道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如今夫子的行徑,就好比將昊天賜予的才能拋進泥塘啊。」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君不見郊祭之縒牛乎?老朽寧像隻烏龜在泥溝嬉戲,也不願像隻縒牛成為皇帝犧牲品。」

       然後農夫哂然笑道:「生而為人,可以怡然自得,可以見證桃花歇,杏花代,槿花落盡榴花開,清風朗月既不用一錢買,還有甚麼可以憂心呢?倒是老朽要問汝,終日為國事憂忡,難道不痛苦嗎?」

      「晚生以國事為重,只希望庇佑自己子孫,免得覆滅無繼。這天下若不是眾志成城,個個茍且圖利,恐怕吾其被髮左衽久矣。」

      「老朽與致遠的看法不同。」農夫別具深意地道:「許多事冥冥有天道主宰,不應施以人力束縛。昔日面涅將軍躊躇滿志,雖百戰百勝,卻始終勝不過誣陷。岳武穆王鞠躬盡瘁,十年心血卻廢於金牌下。于少保談笑風生,強虜灰飛湮滅,然世人卻不知石灰清白。老朽恐怕致遠會步忠烈的後塵啊。」

      「晚生懂得鳥盡弓藏,功高震主的道理。但聖人尚且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等後人怎麼能不將之奉為圭臬?後人不如前人,這可是羞恥的事。」

      農夫黯然,不禁凝視窗外的霢霖娓娓地道:「智慧猶如天龍的老聃,也難以面對煩心的塵世,騎着青牛,函關一去不復回。萬世的賢師孔丘,不能完善自己的道,時刻幻想乘桴於海,尋求道的根鬚。莊周子性狂妄,蝶夢始醒,僅僅也是徒留空虛與迷惘。聖人非凡,猶是艱難,況乎老朽與汝皆為愚夫,又怎能去效法?」

      他聽罷輕輕搖頭,啖一口甜酒,跟着農夫一起凝望窗外雨水,默不作聲。直至市鎮裡的屏鐘響徹雲漢,他才將喪氣收拾心田,重新提起幹勁。

      「夫子,晩生曾聽李太白有詩言,行樂須及春。現在乃歡愜之時,怎能讓哀愁渲染周圍?」他拈起衣袖,勉強微笑:「茶餘飯後,當然要對彈一曲,好為晩生餞行呢。」

      「善也。」農夫拍拍大腿,起身清理食皿,然後將擱置一旁的樂器捧放廳中:「子非我,我非子。彼此雖有分歧,但君子可以和而不同,敢情汝我不可以嗎?」

      於是,妙曼優哉的樂聲漸漸掩過淅瀝。

      琴瑟在和鳴,如水乳繾綣似的。

      然而,這首合奏之曲聽在農夫耳裡,彷彿擺渡人在放歌離騷,也像牧童呼喚羔羊,不過更似錦鯉與鴟鴞追逐流水之間,其樂融融。

      但聽在他耳裡,這卻宛若荊妻伏在機杼上編織,也像垂髫的孩子放聲哭喊,不過更似朽木上的渡鴉聒噪不休。

      霎時腦海再次迴轉,他又聽見兵戈交錯於頭之上,號角戰鼓迢迢雲端之下。漫天旌旗獵獵作響,從不停息。至於披甲戴胄的他,雙手挽着韁繩,遠眺裊裊炊煙冉冉,心知如果放任敵寇沖進關隘,這道恬靜風景便要毀於一旦。

      一想及此,不由得琴聲戛止,他那長滿厚繭的手指像是凝滯了的一般:「如果夫子是清靜無為的狷士,那麼晩生只好當作鋭意進取的狂士了。」

      農夫垂下眼簾,忽爾聽見燕禽鳴囀,於是不禁吟道:「玄鳥啊玄鳥,汝不像鴻鵠有翱翔天際的遠志,只得競競業業地築巢。老朽知道不能怪汝,畢竟神往天際的鴻鵠,早被卑劣的人們用獵弓射傷羽翼,用吳鉤斬破利爪,所以汝才會如此灰喪頹靡罷。」

      「不然。」他指着屋簷,嚴肅道:「夫子請看,其實玄鳥不曾懦弱。為了剛有雛形的安樂窩,牠可是連身體大自己數倍的悍蛇也敢與之搏鬥。這所展現的勇氣,又何曾亞於鴻鵠?敢情保護自己深愛的居所,就不是大志嗎?」

       順着指尖,農夫目睹燕禽高舉已經拘攣的爪子,屢屢撲撃掛在枝葉上的悍蛇。縱然翎毛破殘,即使鳴聲沙啞,燕禽也無膽怯。在經歴數回合交戰,燕禽甚至將悍蛇挑飛,使其重重摔跌地上。而看着嬌小燕禽志氣高滿的模樣,農夫似乎想起甚麼。

      「玄鳥啊玄鳥,」農夫啞然而笑:「汝的舉動無一不透露汝的不甘啊。既然汝不能成為鴻鵠,那麼汝就向昊天祈禱,偶然徘徊此處的鴻鵠有功成之日吧。」

      這時候,雨停了。

      霽光浮掠罘罳,水車與涼風跳起蹁躚的舞。他聞言亦一笑,起身躬拜:「蒙得夫子垂青,乃晩生之幸。屈平有楚辭,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雨停呢,晚生要趁着天尚朗朗,踏上尋道的征途。」

      「唔,老朽沒有甚麽可以貽汝,只有竊聞的文辭可以芹獻,但願汝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農夫執着他的手,邊走邊道:「當汝下次歸來,櫻桃將顯紅爍,楊柳必然毿毿,就連芭蕉也微泛銅綠。到時舍中漿果也到了採摘時分,若然致遠不能啐嚐箇中風味就相當可惜,寄望汝可不要疏於琴技,大掃雅興。」

      「當然不會。」他走出柴扉,越過籬笆,再次躬身作揖:「夫子送到這裡就夠了。鄉野有朋有師如夫子,乃晩生之福,晚生絕不辜負夫子美意,那麽吿辭了。」

      「嗯,望有日再次相會。」

      目送他的背影渺去,農夫蹣跚回到室内。

       外頭冷風甚猛,把農夫吹得盡是疲憊。皺紋橫生的雙手不禁搭在尚有餘温的琴弦,心中卻若有所思。

      「致遠啊致遠,看着汝就好像看着吾兒。」晦澀的陰影裡,農夫驟然蒼老了好幾歲,亁癟的唇舌止不住嘶啞:「當初吾兒以身殉國,老朽不制止,乃是尊重吾兒的道。如今汝重蹈吾兒覆轍,老朽怏怏不能止。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憔悴纏上倦容,渾濁的眼睛仰望窗外高空,農夫慨然自語。

      「悲哉,若昊天執意取致遠性命,老朽雖老邁昏聵,但仍願代致遠服侍昊天!」

      只見夕霞依偎戶牖,一切心情隨黃昏死去。

      與此同時——

      一顆無憂無慮的心,卻開始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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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9 篇留言

約瑟森林的一枚白伊

05-30 06:51

字奴
你在怕甚麽。QQ05-30 06:53
拜占庭修士

巴哈屈原

05-30 06:54

字奴
吃個粽子壓壓驚。QQ05-30 06:58
拜占庭修士

粽子是給魚吃的
誰叫你要跳河

05-30 07:51

字奴
我哪有跳河。O3O05-30 07:59
拜占庭修士
你不是感嘆眾人皆醉我獨醒嗎?

05-30 08:18

字奴
唔……這應是儒家與道家一些學術爭辯吧。QQ05-30 09:18
拜占庭修士
那94屈原說ㄉ

05-30 09:22

字奴
只是引用了一些而已。QQ05-30 09:25
小刀
好艱深,功力深厚!

05-30 22:20

字奴
可是太苦悶。QQ05-30 22:37
字奴
沒法跟刀姐相比。05-30 22:43

森還是乖乖吃粽子就好了

06-01 13:07

字奴
好喔。QQ06-01 13:40
解憂
何不解憂?(自己cue xdd
不知道為什麼很喜歡這篇!
看著致遠一直覺得是馬致遠哈哈

06-17 00:52

字奴
謝謝小天使喜歡。在寫標題時,真的有那麼一刻想到解憂。06-17 23:06
十六夜郎
厲害,文字造詣頗高

06-17 01:11

字奴
大概,也僅此而已。06-17 23:06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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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血癌活不過今年底 希望大家年底前能順順利利 幫我多看看2025年之後的世界 哈哈阿看更多我要大聲說昨天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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