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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GP

[達人專欄] 錯誤的抉擇

作者:Lumière君│2017-05-25 10:09:28│巴幣:36│人氣:1075
  「楊先生,你在嗎?楊先生?」

  如果當時的我堅持一直以來絕對不求助於其他人的原則,我是不會去開門的。

  當我看見鏡中的自己油頭垢面、頹廢不堪,皮夾裡的收據帳單多過鈔票,房裡能用的東西少於無用的東西,看著自己在這四年中落到此等地步,連看著自己的臉都恨不得砸自己兩拳,我怎麼可能會讓外人看見我自己落魄潦倒的模樣?

  可是,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理智、自尊,與著我的本能搏鬥,卻沒幾下就被擊倒在地。隨著第二陣敲門聲傳來,我嚥下口水,閉上氣息,緊接著便打開浴室的門,一步踩了出去。

  我走向門口,轉開門鎖。



  咔拉,一聲清脆的金屬敲撞聲,門鎖應聲解開。

  站在我身旁的年輕男子握著門把,稍稍使力壓了下去。門口開了一個小縫,裡頭是一片黑暗。他將屋門往內推,讓房門敞開。一股年久無人居住的房間氣味從裡頭飄散出來,帶著的是一股木質、混雜著灰塵的氣味。

  「前幾年我們不對外租房子了,現在我們把樓上的雜物都放在這裡,把這裡當做倉庫用。如果有遠親來這裡,我們會簡單整理一下,讓他們住在這裡。」年輕男人轉過頭來,對我說。同時也讓出一點位置,好讓我走進去。

  窗簾拉上了,街燈的暖褐色燈光變得更加微弱。屋子裡頭一片黑漆漆的,但燈光從玄關照了進來,勉強能看見地板的顏色。我伸出手,摸索門旁的電燈開關。手指底下的觸感傳來的是粉質的粗糙牆面,我摸著,最後碰到了一個塑膠般滑順的突起物。

  按下開關,先是幾秒的延遲,隨後老舊的電燈閃爍幾下,微弱的幾乎毫無亮度可言的燈光這才亮起。這棟房子的電燈總要放個一兩分鐘才會暖起,之後才慢慢回復到正常的亮度。電燈的嗡嗡聲微微作響,在安靜的房子裡迴盪。

  「啊。」我輕聲吐出一聲感嘆。

  「跟你走的時候差不多啦,格局什麼的。」年輕男子靠著門板,站在門邊,看著我往屋裡走了又幾步。他的語氣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我停下腳步,抬起頭,看著頭頂上那老舊晃動的燈光。

  屋裡的格局幾乎全都一樣。一開門進去,就是公寓套房的客廳,那兒有一台小電視,一座刺刺的粗布沙發。中間一張玻璃大桌,上頭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刊雜誌,似乎是這家房東平時訂購的各式月報書刊,經年累月的,全堆在這裡了。沙發上放了一些小孩子的玩偶,冬季的被子裝成一袋袋,也堆在沙發上。

  往前的小走廊,連到了小起居室和臥室。旁邊的一個小廚房有著抽油煙機,但現在那裡放的則是一大箱一大箱的空箱子、各式各樣的雜物也塞在裡邊。

  「怎麼樣,跟之前印象差不多嗎?」

  我深深地吸、深深的吐出一口氣,塵蟎、淡淡的紙質及沙發的味道在我的鼻腔裡打滾,在那胸口中跑了一圈,隨後才流洩而出。我感受到歲月的淡淡氣味在這裡靜止,直到我將門打開的那刻,才正式開始流動。

  「對,幾乎都一樣。」

  良久,我說。

  思緒在腦海中滾動著,很多個不同的畫面在腦中同時展開。

  唉,要是自己能把握過去的時光,該有多好。

  我走向窗戶,緊緊拉上的窗簾後閃爍著街燈的光芒。我拉著一旁的長繩,不急不慢的拉著。老舊的鐵百葉窗簾慢慢向上收起,把另一條街上的街景給展露出來。

  外頭跟這家公寓的正門不同,是條小的多的道路。就像典型的城市小道,一台車通過仍算寬敞,但遇上違停或是從另一端來的車輛,整條馬路就會陷入水泄不通的災難。傍晚時分,大多數人都已經回家了,路上沒幾個人,剩下三三兩兩的幾隻小貓小狗。店舖在路旁仍開張著,招牌、屋內的燈光與路燈一同照亮街道。

  底下,幾台機車並肩停在外頭,戴著安全帽的大學生或站或靠,手裡大多滑著手機,似乎是在等待著晚餐。

  我看著窗外的那些人群,突然想起了身旁的陪同者。「你吃過晚飯了嗎?真是抱歉,突然就這樣來拜訪,打擾你們了。」我連忙回頭,問他。

  「不會不會,沒什麼,我剛要出去吃飯而已。」他笑著搖搖頭,憨直的很。「很久不見了,招待你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事。」

  陪同我進來的年輕男人,是我前房東的二兒子。在我當初租這間套房時,不過也才剛高中畢業而已。當年那個剛從學測解脫的糜爛少年,如今變成了一個跟自己一樣高壯、精神抖擻的小男人。他的身上穿著簡單的家居服,剛剛在門口碰到了他,看起來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很久不見,你成熟了不少呢。」

  「對啊,哈哈,我也都快要認不出你了。」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除了自己之外,還有身旁的一切。

  回頭凝視著窗面,我的焦點從外頭的街道上,轉而到了玻璃上頭,那張自己反射出來的面容。那是張溫吞、平靜,沒有什麼表情的臉。臉上還留了些痘疤的痕跡,頭髮剪到了兩三根手指的長度,臉的輪廓菱菱角角的,沒有一點鬍渣、任何一點多餘的痕跡。

  看著自己,一股強烈的、說不上是什麼的情感在胸口鼓動起來。

  「說到一樣啊……這裡一直都沒有什麼變。」我聽見身旁的青年說。「其他的小吃店啊、書店啊,那些什麼的,都開了少說十幾年有了。我小時候,背後的街上就是這個樣子,一直都沒有什麼變。」

  「真的?」屋內滿滿的塵蟎,我伸手去搆窗戶上的卡榫,想打開窗戶。

  「沒錯。」二兒子繼續說著。「你還記得吧,尤其是一樓的燒烤攤?炭火的味道實在讓人受不了,總是把衣服熏的都是烤肉味……」

  聽見他說的話,我愣住了,手指正好拉開了窗戶。

  此時,一股炭火熱氣,迎面撲來。



  六年前的春天,學業結束,我從學校的宿舍搬了出去。

  剛畢業,打工的工資第一個月有一萬六。花了八千塊錢租一間套房,繳話費、添購生活用品、精打細算的油錢,把一千塊錢的緊急預備金存起來,那時皮夾裡就剩一張五百塊錢,五六個銅板。

  公寓的一樓有間賣燒烤的。是那種晚上開店,專門做宵夜的攤販。在燒烤架旁邊放著米血糕、甜不辣、雞翅還有不同的串燒,讓人用夾子自取,裝進籃子後交給老闆烤熟的那種。價格不貴,一支大米血糕不過十五塊,雞肉串也才三十而已。燒烤架旁邊放著幾個小鍋子跟瓦斯爐,似乎也賣了熱粥。但在夏天,那種又滾又燙的東西畢竟不是那麼受歡迎,串燒成了唯一的主角。

  住的那兩個月,燒烤的炭火總會滾起強烈的燒灼氣味,伴隨著肉類的油脂往上飄。只要窗戶開著,不出十分鐘,屋內的所有東西都會染上燒烤的味道。烤肉這種東西,往往吃的當事人都會覺得香,但是聞著二手煙的人只會覺得又膩又反感。

  即使在這裡租房子,手頭上的拮据,卻讓我幾乎沒在這附近吃過任何一次外食。

  從大學畢業,或許對許多人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里程碑。然而對我的父親來說,這卻是極為羞恥的污點。從學測失常、違背他們意思的指考後,父親鮮少再與我談話。我們的關係變得又僵又硬,即使我試圖去化解,也是徒勞無功。

  『明明有實力卻不努力,這孩子沒救了。』他總是這麼說。

  我們即使回家了,對話也不過寥寥幾句,每次回家面對的都是沈默的尷尬。不知道第幾次開始,我也不再試圖挽回我們之間的關係。從大學畢業後,父親便立場堅定的告訴我,他不會再寄任何一點生活費給我,也不會為我往後任何的進修費用出任何一毛錢。

  於是,就這樣吧。

  那半個月下來,我把五百塊錢省得不能再省。買了幾袋味味A,兩罐罐頭,剩下來的兩百多塊錢被好好的收在皮夾裡,動都不敢動。每天跟著打工的同事,把他們吃不完的便當或是討厭的菜色拿來墊胃。工作回家,便拆開泡麵,倒入熱水,即使已經對泡麵這東西感到深深的厭惡,也強迫自己一口一口地把那泡麵吃下去。

  吃完了泡麵,心裡總會冒出一股質疑自己的聲音: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

  是呀,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搞成這樣?

  唯一能夠讓自己好過一點的,就是樓下那每到晚上就開張的烤肉攤販。吃著發膩的炸醬麵時,打開窗戶,讓烤肉的氣味飄進來配著麵吃,那就是足以讓我滿足的奢侈享受了。即使樓上的房東太太老是抱怨這裡難聞的氣味,然而我卻甘之如飴。

  然而那天晚上,我把家裡的泡麵全部吃完了。

  印象很清楚,那天是月中,放假在家的我自己一個人蹲在屋子裡,連一步都沒有踏出房間過。為了少繳電費,電視、冷氣、冰箱這類的電器全部拔掉了插頭。口袋裡剩下兩百塊錢,那天,我抱著自己那台諾基亞,什麼都不做,就是玩貪吃蛇。

  明明是一款簡單到讓人感到枯燥的遊戲,卻是當時的我唯一的娛樂。上、下、左、右。從早上起床開始,一股強勁的空腹感就在我的下腹灼燒著。我一直沒敢出去,怕看到外面的小吃店就餓得更慌。天空中的光線慢慢移動,從暗到亮、又從正午到日落,一天下來喝了幾次自來水,終於熬到了晚上。

  打開的窗戶不停的灌入外頭的冷風,當我鑽回臥室拉上涼被準備上床睡覺時,一股烤肉的炙燒香氣便從窗口跟著飄了進來。那是醃漬過的烤牛肉所獨有的特殊香氣,帶著油脂被蒸散的熱香,一點一點的鑽了進來。

  那股熟悉的香氣一下子鑽破我的心防,我忍不住,被那股香氣牽引著,從臥室走了出來,悶著一身熱汗,湊到了窗戶旁邊。冷風不停地拍打著我的臉,刮著我的耳朵。底下有幾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青年靠在各自的摩托車上,頭上還戴著安全帽,彼此聊著天,似乎是來吃宵夜的。一個頭頂帶著安全帽的男人站在攤位前,手裡拿著夾子,跟老闆說著話。

  「又來吃宵夜啊?你馬子呢?」

  「沒有啦,她回老家跟爸媽出國玩了。」

  「你自己一個人喔,啊會不會寂寞?」

  「不會啦、不會啦,跟弟兄朋友出來玩比較爽。」

  我親眼看到那個人拿了兩隻雞翅、兩支甜不辣、一根百頁豆腐,還夾了五隻雞肉串。老闆從他手中接過鐵盆,在烤架上騰出空間,然後把串燒一根根的放了上去。烤蔬菜、四季豆、豆干,鐵架上放的滿滿都是那香噴噴的串燒。

  肚子再度發出了聲音,空腹感一陣陣的湧上來,摧磨著我的胃,甚至開始發痛了。我才想起我一整天都滴米未進的事實。而底下那充滿衝擊的畫面,則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馬上從口袋抓出一把零錢、小鈔。我挑著硬幣、一枚一枚的點著,皮夾裡面剩下兩百三十元,不多,也不少。我仔細算著串燒的價錢,幾隻串燒的價格差不多可以用兩百三十塊吃豐盛的一餐了。我看著那滋滋作響的烤肉,胸口裡的心跳越來越快。

  可是,我身上就剩下這筆錢。我又猶豫了,肚子咕嚕作響。那一串串的烤肉是多麼誘人,可我一想到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月,我就無法下定決心。時間已經到了深夜,附近的小吃攤也收了。吃?還是不吃?

  我遲疑了好久,最後還是拿著錢,出了門。然而,我的雙腿卻不是直奔燒烤攤,而是朝向那間開在轉角的便利超商。

  我拿了三包科學麵,總共花了三十元,結帳後裝了關東煮的湯,用湯泡著麵就著吃。吃完了麵,就繼續喝湯,湯喝完了,就用湯杓撈出更多的湯喝。

  我的胃抽搐著,像是個無底洞一樣裝下熱騰騰的湯底,超商的冷氣也無法使我的身體冷卻下來,整個身體浸滿了汗水,又熱又燙。直到肚子裝滿熱騰騰的液體後,我才搖搖晃晃地走回公寓。

  那晚,我關上了窗子,儘管熱的睡不著,卻還是睜著眼,醒了一整個晚上。



  「楊先生,你在嗎?楊先生?」

  當我看見鏡中的自己油頭垢面、頹廢不堪,皮夾裡的收據帳單多過鈔票,房裡能用的東西少於無用的東西,看著自己在這四年中落到此等地步,連看著自己的臉都恨不得砸自己兩拳,我怎麼可能會讓外人看見我自己落魄潦倒的模樣?

  所以,當我自己走去開門時,連我自己都對我自己感到深深的詩望。

  房東太太是個矮胖、但是臉上總是掛著和藹笑容的婦女。她站在門口,身上穿著白色POLO衫、外加上夏季的灰色運動短褲,看起來就像一般打扮俗氣的阿婆一樣。她的手裡提著一個大籃子,每天早上,她都會為自己的丈夫、還有在店裡幫忙的兒子給送早餐。

  我看見籃子裡掛著一個紅白塑膠袋,裡頭裝著翠綠的蔥,墊著一些蒜頭。而一旁的籃子裡頭裝著錢包、兩個大鐵盒、還有一大袋又白又嫩的包子饅頭。

  「楊先生,歹勢啦,吵到你了。」房東太太歉笑著,似乎是看見我一臉沒睡醒,手裏交握著竹籃子的提把,微微彎腰。「你剛睡醒吼?」

  我一整夜沒睡。但我也沒反駁她,只是點了點頭。

  「哎唷,不好意思啦。」她的語氣帶著歐巴桑獨特的腔調。低下頭,她從自己的籃子裡拿出那袋裝著蔥蒜的紅白塑膠袋,提到了我的面前。

  「今天去頂樓採了一些自己家裡種的蔥蒜,有多收一點,就順便帶來給你用。」我還沒反應過來,她便向我解釋了。那語氣很親切,就像是對待兒子的媽媽一樣。

  我愣著,眨了眨眼,看著她。她見我沒有反應,便拉著我的手,硬是把那紅白塑膠袋套到我的手腕上。她的臉上滿是皺紋,帶著中年發福的贅肉,但是卻掛著那一貫的親和笑容。「年輕人,要多吃一點。知道嗎?我家的二兒子現在在發育,天天出去打球,回來都吃兩三碗飯……」

  「謝謝。」看著她親切的笑容,我只能這樣回應。我感受到自己的語氣帶著一點顫動。「謝謝妳,房東太太。」

  「沒什麼啦,啊不是說要敦親睦鄰嗎,這點事情不算什麼啦。我現在要去找我老公,他現在……」她笑說,再度提起了腳旁的竹籃子,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馬上放下了竹籃子。「唉呀,差點忘了,他手機還放在樓上。」

  還來不及等待我回應,房東太太便撐起身軀,扶著一旁的樓梯扶手,往樓上開始爬。「我等一下就回來,你幫我看一下東西哈!」不忘在上樓時留下了這句話。

  我手裡還提著那裝著蔥蒜的袋子,目送著房東太太從樓梯間轉了個方向,隨後消失在了視線裡。只留下在空蕩樓層裡迴盪的腳步聲。我的手指在顫抖,不一會,我的目光便被那竹籃子吸引去了。

  裡頭,除去那兩個緊閉的鐵盒子還有錢包,用塑膠袋簡單裝著的,是六七個熱騰騰的饅頭包子。

  樓上傳來開門的聲音。一股黑暗的思緒從腦海中蔓延開來,而且可怕的充滿了說服力。我的視線一時之間被那饅頭緊緊給拉著了視線,逃都逃不掉。握著紅白塑膠袋的手指越來越抖了。

  當房東太太的腳步聲減弱的那陣,我沒有多想,慾望一下子篡奪了理智的地位,我將手掏進了那竹籃子內,握住那又白又軟的饅頭。在手指碰觸到的那刻,溫熱的觸感就像是女性的軟玉一般深深刻印在我的手中,徹底剝去了我的理智。

  我掏了一個出來,想都沒想的直接塞到了自己的褲袋裡。然而慾望控制不住自己,我又抓了另一個饅頭,手忙腳亂的把竹籃子弄倒了,鐵盒子匡的一聲砸在了地板上,在混亂中又把那饅頭塞進沙發後方。理智在這一刻再度奪回了位置,我睜大眼,看見自己犯下的罪行。

  摸著自己偷來的贓物,我連忙扶起竹籃,把鐵盒一把往籃子裡頭塞了進去。兩個熱呼呼的饅頭如今真成了燙手山芋,我慌了,不只是因為害怕被發現,而是因為我居然幹下了這種事——我偷竊。

  我想把饅頭塞回袋子裡,可是腳步聲再度傳來,急急忙忙的,正好趕上了我的動作。門被關上的聲音碰的一聲,在樓梯間迴盪。隨後,是靠近的腳步聲,我把竹籃子挪回原位,但來不及把饅頭塞回去,就看見房東太太的雙腳出現在樓梯上方。

  當她回到房門前時,我全身上下無法克制的微微顫抖起來。她向我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搖搖頭。「你看,老人家的記性真不好了,老忘東忘西的。」

  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那饅頭在褲袋裡燒呀,簡直要灼傷了我的皮膚。

  房東太太沒有注意到我的異狀,只是隨手提起竹籃子,扶著樓梯的扶手,準備下樓。「那我走了,掰掰!」她朝著我道別,而我只能挨著那僵硬的笑容,用力點了點頭。見到我的點頭示意,房東太太心情似乎很好,下樓了,走出門外。

  而我,則徹底鬆了一口氣。關上房門,我雙腿一軟,靠著門板,整個人坐垮在地上。

  握著那兩個溫熱的白饅頭,那觸感是那麼的誘人,簡直在誘惑自己咬上一口。而我,就這樣進入了那慾望所設下的陷阱。

  發了半晌的呆,我輕輕拿起饅頭,在上頭咬了一口。鬆軟的口感在嘴裡擴散開來。我嚼著、嚼著,感受著那饅頭在舌尖上留下的,漸漸的,一股難受的感覺在喉頭裡開始抽了起來。

  又苦、又澀。

——————————————————————————————————

  「客人,你的好了。」

  兩個鐵盤子端上了桌。一個鐵盤子裡頭裝著一把雞肉串,五六來支的烤肉,還有兩大支雞翅、另一個盤子裡則是裝著四季豆、香菇、米血糕、甜不辣、百頁豆腐,烤肉醬加上炭火的馥郁香味撲面而來,衝得滿臉都是。

  房東太太的二兒子聽到我要下來吃燒烤,似乎顯得不太情願,畢竟聞著這味道幾乎一輩子,習慣了這個味道,或許還厭惡起來了。但他還是很樂意陪著我好好吃完這頓晚餐。坐在騎樓下的板凳、靠在簡陋的折疊桌旁,面對香噴噴的燒烤,他顯得一點胃口都沒有,只點了一碗鹹粥。

  我仔細的提著竹籤,將頭湊近那還冒著熱氣的肉串,仔細把我不喜歡的青椒一點一點地拔掉,放在鐵盤子的邊緣。我把肉串送到嘴旁,一口咬在上頭。

  我開始吃,一口一口的吃,慢吞細嚼的吃,迫不及待的吃,飢渴無比的吃,狼吞虎嚥的吃。我注意到二兒子放下了手中的塑膠湯匙,一臉擔心的看著我。我只是吃,埋頭吃,用力的吃。我一直不是食量大的人,但是我吃。

  我嚼著肉串,撕咬著,吃完一支後便捧起百頁豆腐,大口的咬著,把自己的嘴裡塞得滿滿的。就像是餓了三四天的人那樣吃。我的視線模糊了,一滴滴熱流沾濕了臉面。

  「楊先生,你怎麼哭了?楊先生——」

  「太好吃了。」眼前已經完全模糊了,我的嘴巴一邊發出聲音,一邊顫抖。「我都吃哭了,太好吃了。」

  奇怪的是,我的口舌上卻幾乎感覺不到那香辣的滋味,只是一股又苦又麻的酸楚在喉頭顫抖著,我咬著肉串,抽泣著,不在乎身旁任何人的目光。我哭著,嚼著,咬著。

  那種感覺很奇妙,不是真正被那美食的美味而感動到、更不是第一次嘗到驚為天人的激動之情。所有所有的情緒,只有埋在胸口的那股苦楚、那股委屈,那股滿滿的罪惡感。我抬起頭,看見了我的那個陽台。

  那一剎,我彷彿對上了那晚趴在窗臺上的那個青年,那個口袋裡只有兩百三十塊錢的年輕小伙子,看著底下的我拿著一大盤的串燒大口吃著。那個得不到家人支持、更不知道未來要做什麼、甚至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的一個孩子。

  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侵蝕著我的心靈。放下竹籤,喉嚨硬的再也吞嚥不了任何東西了,我緊緊摀住我的面孔,對過往的房東太太感到愧疚、對過往的那兩個饅頭感到愧疚。

  也對過往的我自己,感到愧疚。



  「楊小弟,楊小弟,等一下!」

  臨走前,在樓梯間突然傳來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我望向聲音的來源處,看著一個穿著老式連身裙的中年婦女搖搖晃晃的快步攀下樓梯,在陰影下,她的身影似乎顯得有些臃腫。那嗓音還是一樣耳熟,就像六年前一樣。

  「楊小弟,你怎麼沒上來看我?」

  房東太太看起來比之前還要更胖了一些,面容變的較為蒼老,臉上的皮更加鬆垮,掛在臉上,原先那一頭捲捲的黑髮也略顯變白。唯一不變的是那溫和如母親一般的笑容。我停下腳步,連忙轉身。看著她快步向我走來的步伐,趕緊低下頭好隱藏自己剛哭過的雙眸。

  「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打擾妳老人家。」看著她走到自己的面前,身體微微的晃動著。我把眼睛擦乾,抬起頭看向她,對上那親切的面容,我也忍不出露出微笑。「最近還好嗎?」

  「很好、很好啊!」她的肘上勾著一個紙提袋,比我矮上一大截的身體只能抬頭看我。她發出一陣歐巴桑的笑聲,雙手捧起我的手握的緊緊的。「哎唷,過了這麼久,變帥了喔。」

  每個老婆婆都這麼說。我無奈的微微笑著。「謝謝太太。」

  「你突然回家,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情呢,沒想到你現在過得這麼好了。你看,現在變壯了很多吧?有好好吃飯吧?」

  「都有、都有……」

  「你要是在這裡租房子租久一點吼,你跟我們的二弟一定可以變成好朋友的啦。你不是很喜歡打籃球嗎……」

  房東太太拉著我,說了好久好久的話。

  那個月,是我待在那家的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月。沒到月底,我便主動結束了自己的打工生活,正式走上了那條我抗拒的道路。母親介紹的工廠是父親的朋友開設的,而我就在那裡做了兩年的技術人員。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麼改變了這一切?父親說,是我自己終於認清現實,走上正軌;母親說,是我孤身一人太久,終於體認到回家的好處;其他的朋友說,全是因為我餓壞了肚子,才會回家自投羅網。

  然而,當我回想那時拿起諾基亞手機,撥給父母,告訴他們自己想找一份正式工作時。印象最深刻的,卻全是那喉嚨深處的酸楚——以及饅頭的香甜。

  「……總之,你出門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才可以啦。」像是連珠砲似的說了一大串,房東太太將手中那個大紙提袋塞進了我的懷中。「來,這個給你,當做伴手禮。」

  「這個——」那個紙提袋來的措手不及,就這樣密密的壓在我的胸口。我正想推託,房東太太卻更加堅持的硬是推進我的懷裡。

  「你帶著就是,不要說我對你不好啊。」她用著不容拒絕的慈祥口吻說著。

  見我漸漸服從,雙手隨之握住紙袋兩端後,她便滿意的退後兩步。「好囉,你有事就趕快走吧,不要太晚回家!」

  「我知道了。」我站在門外,看著房東太太滿足的轉身,往自己的宅子裡走進。在關上門的那刻,她向我露齒而笑,彷彿我是他的兒子一般。隨後,電子門關上。

  「謝謝,房東太太。」

  在路燈的照映下,小吃店開始收攤子、休息、打烊。我低頭看著手中的紙袋子,便伸手拆開了提袋的兩端,想一探究竟,所謂的「伴手禮」。

  烤肉的香氣四處飄逸,有人厭惡,有人懷念,有人期待。那股氣味還會繼續持續下去,一直到深夜、直到整條街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才會慢慢散去。

  只見袋子大開,放在裡頭的,是滿滿的冷凍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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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6 篇留言

花妮擾聲
我錢包剩19塊 好想吃烤肉(*´﹃`*)

05-25 12:41

Lumière君
妳看的出這篇主角是誰嗎05-25 17:46
洛雅.愛的戰士
其實房東太太都很清楚……也明白他的處境吧……

05-25 13:46

黃米
「詩」望
除此之外,還是很棒的~

05-25 17:19

花妮擾聲
你說科學麵嗎

05-25 19:35

Lumière君
05-25 21:00
曲蘿幻
為什麼 他回到這間租屋處?

05-26 05:05

Lumière君
故事中間在說的一段不小心刪掉了,其實這篇的主角是謙雲,他回到市裡去幫小學藝添購東西,後來經過那裡就去拜訪一下(?05-26 17:10
曲蘿幻
喔喔

05-27 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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