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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GP

他 (He) by H. P. Lovecraft

作者:幻滅之喜│2017-05-24 14:26:57│巴幣:11│人氣:436
他 (He)
作於1925年8月
譯者:竹子
搬運:幻滅之喜


譯者聲明:
1、本譯者英語水平有限,多數採取意譯為主,不敢稱精準,只求忠實。精通西文、看過原版者自然可發現該版的誤譯不符之處,務必請一一指正;或有寫文高人,塑造氣氛之大師也請點撥一二,在下也誠惶誠恐,虛心受教。如發覺用詞怪異,描述離奇之現象雖當追究譯者責任也須考慮克蘇魯神話本身多有怪異修辭手法的問題。故如有考據黨希望詳細考證,可向譯者尋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討。

2、本文中有一部分對話用白話文的形式寫出來可能會更好一些,無奈白話文功底不過關,雖然翻譯出來了,但是改來改去仍然覺得不理想,遂全都改成了更加通俗的現代語言。我將那個版本放在了文章最後的spoiler裡(大部分都是一樣的內容,只是有幾段話改成了白話文。)有興趣的可以參閱。

Midnight in 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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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他的時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那時我正絕望地游蕩在城市的街道上,試圖挽救自己的靈魂與夢幻。來到紐約是個錯誤的決定。這座城市裡的古老街道沒完沒了地蜿蜒扭曲著,連接了無數早已被人們遺忘的庭院、廣場與碼頭,而那些巍峨的現代高塔與尖頂則如同巴比倫城一般陰森地聳立在虧缺的月亮下。雖然我也曾在那些街道交彙的擁擠迷宮裡尋找過令人酸楚的奇跡與靈感,但置身在虧缺月亮下的高塔尖頂之間時,我只感受到一種恐怖而壓抑的感覺,這種感覺恐嚇著我,威脅要徹底掌控我,禁錮我,消滅我。

美好的幻想是一點點破滅的。初次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我曾站在橫跨水面的雄偉大橋上欣賞過它在日暮時分的風景。我看見那些難以置信的尖峰與稜錐如同花朵一般、亭亭玉立地高聳在層層疊疊的紫色霧氣中。霧氣輕輕湧動,與天空中燃燒著金色雲彩以及最早升起的幾顆星辰嬉鬧在了一起。而後,在波光粼粼的潮水上,窗戶一扇接一扇地透出了燈火,漸漸點亮了這座城市。無數提燈在潮水邊搖曳著,閃爍不定。低沉的號角吹響了奇異的和音。於是,整座城市變成了夢境世界裡的璀璨蒼穹,仙子樂曲中的甜美芬芳,像是彙聚了卡爾卡松[註1]、撒馬爾罕[註2]、黃金國[註3]以及一切彷彿存在於傳說中的輝煌城市所擁有的美好奇跡。稍後,我被領著穿過了那些古老的小徑。在我的想像裡,它們是如此的可愛——在那些狹窄、曲繞的小巷與走道兩側聳立著一排排喬治亞式的紅色磚牆建築,那些豎著立柱的門廊正對著往來的閃亮轎車與嵌板車廂[註4],而在門廊的上面裝著小格子窗的楣窗則閃閃地眨著眼睛——意識到長久以來一直嚮往的事物就在眼前,我興奮地漲紅了臉。在這種最初的興奮中,我覺得自己真的發現了某些珍寶——並終有一日會因此成為一位詩人。

[註1:Carcassonne,法國南部城市,其舊城區內有據稱是歐洲現存的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城堡。]
[註2:Samarcand,準確稱呼應該是Samarkand,或者Samarqand(烏茲別克斯坦的叫法),是烏茲別克斯坦的第二大城,也是中亞地區最著名的古城之一。 ]
[註3:El Dorado,此處為西班牙文,即西班牙在南美洲殖民時從當地印第安人聽來的那個著名傳說]
[註4:原文是 panelled coaches,大概是指市內有軌列車的老式車廂,也可能是指封閉式的馬車車廂。]

但是,等待我的卻不是成功與幸福。在刺目的日光下,城市僅僅顯露出了它污穢骯髒、古怪異樣的一面。那些攀緣蔓延的石塊在月光下或許還流露著些許可愛與古老魔力。但在耀眼的日光之下,它們就像是象皮腫[註]一樣令人作嘔。混亂喧鬧的人潮擁擠在如同水槽般的街道上。他們是一些黝黑矮胖、面孔冷漠、眼睛狹小的陌生人,一些既沒有夢想也與周邊景物毫無聯繫的狡黠外來者。對於一個有著藍色眼睛並在內心深深熱愛著整潔茵綠小徑與潔白新英格蘭村莊的老派人士來說,他們毫無意義。

[註:因血絲蟲寄生產生的一種病變現像。患者皮膚和皮下組織增生,皮皺深化,皮膚增厚,並變硬粗糙,外觀似大象皮膚,故有此名稱。]

因此,我沒有尋見自己期待的詩篇,只感受到了令人戰慄的空白與無法言喻的孤獨;最終,我察覺到了一個可怖的真相。過去甚至沒有人膽敢低聲說出這一事實——這是秘密中的秘密,是不能低聲言及的秘密——人們一直認為這座城市乃是舊紐約留下的有知覺的永續,就像是倫敦之於舊倫敦,巴黎之於舊巴黎,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它已經死透了。甚至,它的屍體都沒能得到妥善保存,一些異樣的東西正在它躺臥的屍體上生機勃勃地孽生繁衍——這些東西與活著時的它沒有任何關聯。在發現了這一切後,我再也無法安穩地入睡了;但是,我依舊設法尋回了些許認命後的平靜與安寧,因為我漸漸養成了習慣,學會在白天時遠離街道,僅僅在入夜後才冒險走到戶外去——在一天中的這段時候,黑暗會喚起些許如同鬼魂般徘徊不去的過往,而那些古老的白色門框也讓人回憶起了那些曾經從它們中間穿行而過的健壯身軀。在這樣的安慰下,我甚至還寫了幾首詩,並且始終壓抑著渴望返回家鄉、融入我熟悉的人群的念頭,免得自己像是個失敗者一般卑賤狼狽地爬回家去。

於是,在一次不眠的夜間散步時,我遇見了那個人。當時我正走在格林威治村[註]裡的一處隱匿而怪誕的庭院中——由於自己的無知和愚蠢,我將住所安置在了那一地區,因為我聽說那裡是詩人與藝術家天然的家園。那裡的古老小徑與舊時住宅,以及小塊意想不到的庭院和廣場,的確讓我頗為高興;可我隨後便發現那些所謂的詩人與藝術家只不過是些大嗓門的僭妄之輩,他們的古怪行徑庸俗艷麗、華而不實,而他們的生活便是否定一切真正稱得上詩篇與藝術的純粹美麗。但是出於對那些可敬古跡的熱愛,我依舊住了下來。我幻想著它們全盛時期的模樣,幻想著格林威治還只是個寧靜村落、尚未被城市完全吞噬時的景色;而在黎明之前的幾個小時裡,當那些尋歡作樂者全都悄悄溜走之後,我常會沿著它們間的神秘蜿蜒獨自游蕩,憂鬱地沉思著肯定經由好幾代人沉澱積累下來的古怪奧秘。這讓我的靈魂得以存活,並給予了我些許夢境與幻想,容我大聲呼喊出了深藏其中的詩句。

[註:the Greenwich section,美國紐約市西區的一處地名,自1910年左右,這裡聚集了大批的藝術家和詩人,是各種激進思想與文藝潮流的重要發源地。聚居在此地的人大多是反傳統的,所以實際上和洛夫克拉夫本身的觀念格格不入。]

我在八月的一個多雲的夜晚遇見了那個男人。當時是凌晨兩點,我正行走在一系列相互獨立的庭院中;過去,這些庭院曾屬於一處由風景秀麗的街巷交織而成的、綿延不斷的道路網,可如今只有穿過建築物之間的漆黑走道才能抵達這些地方。我從一些含糊的傳聞裡得知了它們的存在,並意識到它們肯定不會標注在現今的地圖上;但這種遺忘卻讓我愈發喜愛嚮往這些地方,於是我懷著加倍的熱切搜尋起了它們的蹤影。而當我找到它們後,我的渴望再度翻了一倍;我從它們的排列方式中察覺到些許線索,並模糊地意識到這些庭院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還有許多類似的地方正藏在別處。那些陰暗而沉默的相似場地可能正暗暗地楔在沒有窗戶的高牆之間,或是荒廢破舊地躺在某座公寓後面,抑或躲藏在某些拱道後的無燈黑暗裡。一群群說著外語的陌生人沒有泄露它們的存在;或者那些鬼祟拘謹、所作所為見不得光也不能公之於眾的藝術家們正默默看守著這些地方。

雖然我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但那個男人依舊對著我說話了。當我專注於研究幾級鑄鐵欄杆台階之上、帶門環的大門時,從花飾楣窗中透出的蒼白光線模糊地照亮了我的臉,而他也因此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與表情。不過,那個男人的臉卻藏在陰影裡,他戴著一頂寬簷帽,不知為何,這件帽子的樣式與他身上那件過時了的斗篷倒是非常相稱;不過,在他向我說話之前,我已然有些惴惴不安了。他的身形非常纖細,消瘦得就像是具屍體;他的聲音也令人驚訝地輕柔與空洞,但卻又不是特別的低沉。他說,他好幾次注意到我在周圍游蕩;並推測我與他一樣熱愛著那些舊時殘留下來的痕跡。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在從事著類似的探險研究,並且挖掘出了許多有關當地的知識——任何一個明顯是初來乍到的新面孔都不可能獲取這樣深深埋藏起來的知識——所以,我怎能拒絕這樣一個人所提供的指引呢?

在他說話的時候,我借著從一扇孤單閣樓窗戶裡漏出來的黃色光線短暫地瞥見了他的面孔。那是一張上了年紀的面孔,樣貌頗為高貴,甚至有幾分英俊;此外,這張面孔還顯露出了些許高貴的血統與的修養——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地方,這些品性實屬罕見。可是,儘管他的面孔讓我覺得非常欣喜,他流露出某些特點也讓我感到幾乎同等程度的焦慮與不安——可能是因為他太蒼白了,或者是因為他太過漠然、面無表情,抑或是因為他那種與這片地區格格不入的模樣;總之,在他的面前,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輕鬆或自然。不過,我依舊跟隨著他;因為,在這段枯燥的日子裡,只有不斷尋訪舊時美景、挖掘古老秘密才能延續我靈魂的生命。此外,這個人也在追尋著同類的東西,而且他的探索遠比我更加深入,所以我覺得這次相遇便是命運的恩惠。

午夜裡的某些東西讓這個穿著斗篷的男人一直沉默寡言。他領著我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可除了必不可缺的言語外,他沒再多說一個字;他只用最簡短的解說介紹那些古老的名稱、日期與變遷,並且絕大部分時候僅只用手勢為我指明行進的方向。就這樣,我們擠過狹小的縫隙,踮著腳穿過走廊,攀登翻越過磚牆,甚至還曾手膝並用地爬過了一條低矮的石頭拱道——儘管我試圖留意自己的地理位置,但這條蜿蜒扭曲、永無止盡的拱道卻抹去了一切關於地理方位的記憶。我們看到的東西全都非常古老,絕妙非凡——至少,當我借著些許散射的光線欣賞這些景色時,它們看起來是這樣的。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些搖搖欲墜的愛奧尼柱式立柱[註1];那些帶溝槽的扶壁柱[註2];那些甕頭鐵柵欄[註3];那些燈火搖曳的楣窗;還有那些精美裝飾的扇形頂窗。隨著我們在這座充滿陌生古跡、無窮無盡的迷宮裡越行越深,這些事物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古色古香,越來越奇妙陌生起來。

[註1:Ionic columns,希臘古典建築中使用的三大柱式之一。]
[註2:fluted pilasters,常見於古典建築或簡單結構建築(例如廠房)中的一種建築結構,是一種部分柱體緊靠牆體、或嵌在牆內只露出半邊柱體的立柱。主要是用來增加牆體的強度。]
[註3:urn-headed iron fence-posts,為了美化把尖刺裝飾成甕形的柵欄,這個詞是我造的(因為不知道學名叫什麼)]

我們沒有遇見任何人,隨著時間慢慢流逝,有光亮的窗戶也越來越少。我們最早遇見的街燈是燒油的,上面雕刻著樣式古老的菱形花紋。後來,我注意到有些街燈換成了蠟燭;直到最後,當嚮導用他戴手套的手牽著我走進一座沒有光亮的可怕庭院,穿過一段完完全全的黑暗,來到一扇開在一面高牆上的狹窄木門前時,我們走進了一段殘遺下來的小巷,此時我才發現,這條巷子是靠著每隔七戶便在門前掛一盞燈籠的方式來照明的——那些馬口鐵燈籠是古老得不可思議的殖民時代樣式,有著一個錐形的尖頂與四側開口的爐身。這條小巷陡峭地向著山上延伸過去——我還以為在紐約這片地區已沒有這樣陡峭的山坡了——巷子的上端被一座私人宅邸那爬滿常青藤的圍牆直直地堵住了。借著天空中模糊的光亮,我能看見那堵圍牆後面露出了一座蒼白色的圓頂閣樓,以及些許搖曳不定的樹梢。圍牆上留有一扇小巧的拱門,拱門的弧度很低,並且安裝著布滿飾釘的黑色橡木大門。接著,那個男人向前走去,用一把笨重的鑰匙打開了木門。進入拱門後,他又領著我在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走了一段路——似乎是走在一條碎石鋪設的小路上——然後終於來到了一座房屋正門前的幾級石頭台階邊。隨後,他為我打開了大門。

我們走了進去,緊接著一股因嚴重發霉腐朽散發出的惡臭撲面而來。我頓時覺得有些頭昏。那肯定是幾世紀的污穢與腐爛所孽生的惡果。招待我的主人似乎並不在意這種氣味,因此我也盡量讓自己表現得謙恭有禮些。在他的引領下,我登上一段弧形樓梯,接著穿過一座大廳,然後走進了一間房間。進入房間後,我聽見他跟著走了進來並轉身鎖上了房門。隨後,我看見他拉開了遮在三扇小格玻璃窗上的窗簾——借著微亮的天空,我能勉強看清楚那些窗戶。在這之後,他走到了壁爐飾架邊,拿起了燧石和鋼刀點著十二叉枝形大燭台上的兩根蠟燭,然後做了個手勢示意可以開始一段言語輕柔的談話。

在微弱的光輝中,我發現我們正處在一間布置考究、空間寬敞的書房裡。書房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紀上葉,內部布置著嵌在牆內的書架,奢華的三角楣飾[註1],惹人喜愛的多利安式飛簷[註2],以及一座雕刻華麗、擺放著卷軸與甕壇的壁爐飾架。在擁擠的書櫥上方每隔一段距離便懸掛著一幅做工精細的家族畫像;畫像裡的人物都蒙著一層神秘莫測的晦暗,並且與眼前這個男人有著不容置疑的相似之處。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可以坐在一張雅緻的齊本德爾式方桌[註3]旁的椅子上。隨後,他來到的方桌的對面,準備坐下。但在入座之前,房間的主人停頓了一會兒,彷彿是有些窘迫;接著,他緩緩地脫下了手套、寬簷帽與斗篷,站在那裡露出了一套彷彿戲劇演員般的行頭。他的打扮完全像是個喬治亞時期中葉[註4]的人,不僅頭上留著辮子[註5],脖子旁圍著花邊,還穿著齊膝馬褲與綢緞緊身褲,以及一雙我之前根本沒有注意到老式搭扣鞋。接著,他慢慢地坐進了一張靠背裝飾著鏤空七弦琴圖案的椅子裡,開始專注地看著我。

[註1:原文是doorway pediments,特指西方房間裝修時安裝在房門上方、稍稍往外凸出的裝飾物(通常是三角形的,故有此名),但我不知道國內具體的術語叫什麼。]
[註2:a delightful Doric cornice,多利安式是古希臘常用的柱式之一。]
[註3:Chippendale table,Chippendale 是一類興起於18世紀的西式家具,由名匠托馬斯•齊本德爾開創,並由他的兒子小托馬斯•齊本德爾繼承發展的流派。作品以華麗的雕飾與鏤空聞名,非常名貴。]
[註4:18世紀下半葉]
[註5:受到中國和北美土著的影響,歐洲和北美的男士在18世紀到19世紀初也流行過一段扎辮子的習慣。]

脫掉帽子後,他的面孔看起來非常衰老——在這之前,我幾乎沒有察覺到這點——但我覺得自己在剛遇見他時感到忐忑不安並不是因為這種我之前沒有注意到的古怪的長壽樣貌。當他最終開始說話的時候,那種小心壓低嗓音說出的、柔和而又空洞的聲音總是顫抖不已;有些時候,我很難聽清楚他的話語,不過我一直抱著一種驚奇、警惕與有些懷疑的興奮情緒仔細聆聽著——而且那種興奮的情緒每時每刻都在增強。

“您瞧,先生”招待我的主人說。“在您這般有智慧又好古玩的人跟前,我雖然性情古怪,倒也不必為這身裝束道歉辯解。回想當初那段快活日子,我既不需知曉他人習俗,也不必改從他人服飾與禮儀。若不是刻意張揚,我這嗜好也不會冒犯什麼人。能保住祖上的鄉間地產實屬幸事。先後曾有兩座城市想將之據為己有。早先,一八零零年後,格林威治便修到了附近,後來,一八三零年前後,紐約也伸到了此處。但家族希望附近保持早前的情形。其中有許多緣由;而職責如此,我亦不能怠慢。容我從頭說起。一七六八年有個鄉紳繼承了這片土地。此人曾研究過某些技藝[注],也尋著了某些發現。其間的研究與發現皆與此地有密切牽連,故需嚴密守護。如今,我願將這些技藝與發現所產生之部分古怪功效展示於你,切記緊守秘密,勿要傳揚;好在我尚能識人,不至懷疑您的興趣與忠誠。”

[註:原文是sartain arts,對比後面的文字看起來是certain的方言發音。]

他停頓了下來,但我只能跟著點了點頭。我曾說過,自己有些警惕與懷疑。然而對於我的靈魂而言,沒有什麼會比紐約城在日光下展露出的有形世界更加致命。因此,不論他是一個沒有惡意的怪人,還是掌握危險技藝的凶徒,我都沒有選擇,只能跟隨他繼續下去,看看他能展示些什麼秘密,並滿足我旺盛的好奇。所以,我繼續聽了下去。

“——祖上——”他繼續輕聲地說,“擁有人類意志中某些非凡特質;此特質無疑可以駕馭自我與他人之舉止,亦能作用於自然,掌握一切事物與力量之變化,更可支配諸如元素及維度等常人以為超越自然之物。在我而言,他曾藐視諸如時空等偉大事物之聖潔,也曾賦予那些個雜種印第安人舉行的儀式以古怪用途。這些個雜種印第安人曾居於此處丘巒之上。當年此處修建屋宅之時,他們一度暴跳如雷。每每滿月之時,印第安人便執意進入此地。若是尋得機會,他們每月必翻牆入院,行鬼祟之事。如此反覆,也延續了好些年月。六八年,那鄉紳剛到此處便撞見他們在行鬼祟之事。他在一旁見證了此事,隨後便與這些個印第安人做了交易,允諾他們自由出入自家院落不受阻礙,但必須將他們所為之事其中本由說於他聽。這些個印第安人便告訴他,有些儀式是自他們祖上學來的,有些卻是自兩議會時代[註]的一個荷蘭人那裡學來的。那鄉紳頗為惡毒,我想他定然拿許多糟糕至極的朗姆酒招待了這些個印第安人,有意無意,得知內情後不出一周,便只剩鄉紳一人掌握這些秘密了。先生,你便是頭個聽說這裡有秘密的外人。若你不這般熱衷於過往事物,我也不會透露於你;若是我——用那力量——過多干預,或被撕裂也未可知。”

[註:原文是 the time of the States-General。States-General有好幾個意思,比較可能是指荷蘭在15世紀到1796年實行的立法系統。最早在紐約地區定居的就是荷蘭人(當時名叫新阿姆斯特丹),後來被英國人占領,而後荷蘭又在1673年短暫奪回過一段時間。]

他逐漸健談起來,熟悉地說起了那些發生在另一個時代裡的事情,而我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時,他繼續說。

“但你也該曉得,先生,——那鄉紳——很有學識,而自那些個雜種奴才手裡弄來的秘密相較起來不過九牛一毛而已。他去過牛津,學了好些東西;也在巴黎與一個上了年紀的煉金術士兼星相學者談過許多。總之,他慧眼明察,明白世界不過是由我等憑借智力創造的輕煙;鄉野村夫或許無力掌握其中奧秘,可智慧之人卻能將之吸進呼出、吞雲吐霧,就像是上好維吉尼亞煙草。凡是我等想要的,便將之留在身旁;凡是我等不願的,便將之驅離除去。我不說這全是真的,可也真到足夠偶爾為我等提供一幅絕妙景象。我知你想見見其他時代的風景,比你所思所想更妙的風景;如此,待我展現給你時,萬勿恐慌。來窗戶邊,莫要出聲。”

在這間彌漫著異味的房間中較長的那一面牆上開著兩扇窗戶,房間的主人拉起了我的手,領著我來到了其中一扇窗戶邊。初次接觸他未帶手套的手指,我感覺有些寒冷。他的肌膚雖然乾燥而結實,卻給人冰塊般的感覺;我幾乎想要甩開他的引導。可是,我旋即又想起了現實的可怕與空洞,於是只能任由他領著,鼓起勇氣準備好面對出現在我眼前的任何東西。來到窗邊後,他拉開了黃色絲綢窗簾,引導著我的視線望向外面的黑暗。起先,除了無數在遠方躍動著微小光點外,我什麼也沒看見。而後,房間主人的手開始輕微而又難以擦覺地活動起來;緊接著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陣電光[註],彷彿是在回應他的動作一般。隨後,我看到了一片繁茂樹葉彙成的海洋——那些樹葉清潔純淨,未受污染,而那普通人期望看見的屋頂海洋更是毫無蹤影。我看見哈德遜河在自己的右側居心叵測地閃耀著粼粼的波光,看見一片曠闊的鹽沼在無數膽怯螢火那繁星一般的點綴下反射著病態的朦朧光亮。接著,電光消失了,身邊年長巫師那蠟像般的面龐上露出了一個邪惡的笑容。

[註:原文是heat-lightning,即熱閃。指距離遙遠,看起來像是天空或雲層短促發光的閃電。]

“此乃我之前的年代——亦是那鄉紳之前的年代。讓你我再試一回。”

我有些暈眩,甚至比看到這座該詛咒的城市展現出的無數可憎現代事物時更加暈眩。

“老天啊!”我低聲說,“任何時間都行?”他點了點頭,露出了那些黃色牙齒脫落後留下的黑色牙根。我緊緊抓住了窗簾,免得跌落下去。但他用冰冷而可怕的爪子扶住了我,再一次做起了那些難以察覺的手勢。

接著,電光再度閃現——但這次出現的不再是完全陌生的風景。那是格林威治,過去的格林威治。其中的幾處房頂,或是幾排屋宅,現在依舊看得見。但這個格林威治卻有著可愛的茵綠小巷、動人的蔥翠田野以及幾處青草繁茂的公園。那片鹽沼依舊在遠方閃動著微光,但在更遠的地方看見了當時紐約所擁有的全部尖塔;三一教堂、聖保羅教堂、紅磚教堂[註]高高地俯視著它們的姐妹,木柴燃燒的煙霧彙攏成一團模糊的薄霾籠罩在整個景象上。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倒不是因為景象本身,而是因為我的想像恐怖地在腦海裡浮現出了無數的可能。

[註:Trinity and St. Paul’s and the Brick Church 這三座教堂代表早期紐約的範圍,前兩者屬於曼哈頓區,後者屬於皇后區。]

“你能,你敢,走得更遠些嗎?”我懷著敬畏繼續問到。我覺得他也顯露出了片刻的敬畏,但隨後又咧嘴邪惡地笑了起來。

“更遠?我所見所聞必叫你魂飛魄散,呆若石塑!回去,回去——往前,往前——瞧,你缺乏智慧,定會因此嗚咽哭泣。”

他一面低聲咆哮著,一面再度做起了手勢;天空中出現了一道新的電光。這電光要比之前的兩次閃電更加刺眼。因此我在整整三秒鐘的時間裡短短地瞥見了那幅無比混亂的景象。但這幾秒鐘內看見景像將永遠在睡夢中折磨我的神經。我看見滿是飛蟲的天空中飛行著奇怪的生物;而在這些生物之下,有一座由巨型石頭梯台組成的可憎黑色城市;在這座城市裡,蔑視神明的金字塔紛紛野蠻地拔地而起,聳向天空中的月亮;無數窗戶間透出邪惡的火光。我看見,這座城市的居民,那些膚色發黃、眯著眼睛的人類穿著橘黃與赤紅的袍子,令人嫌惡地擁聚在空中迴廊間,瘋狂地舞蹈著。與之相伴的有狂躁半球銅鼓敲擊出的怦怦聲,放蕩響板[註]碰撞出的噠噠聲,以及嘶啞號角吹出的癲狂嗥叫,這些綿連不絕的凄涼曲調如同不潔的瀝青海洋中的波浪一般起伏搖曳。

[註:原文是 obscene crotala,crotala這個詞本來特指一種在古希臘時期,科律班忒斯(崇拜西布莉的祭司,這也是為什麼會有 obscene 一詞)在宗教舞蹈上使用的打節拍的樂器,類似快板之類的樂器。這裡做了一點引申。]

我說,我看見了這景象,並用心靈的耳朵聽見了那座與之相伴的刺耳雜音融彙聚集的褻神深穴[註]。這座死屍般的城市曾在我的靈魂深處激起過許多恐懼,但這幅景像令人驚駭地喚起了整座城市能帶給我的全部恐懼。雖然房間主人曾要求我保持安靜,但我忘記了這些禁令,開始一遍又一遍的尖叫,彷彿我的神經已經崩潰,周圍的牆壁正在顫抖。

[註:原文是the blasphemous domdaniel,Domdaniel出自《一千零一夜續》,是一座位於突尼斯附近的大洋底部的洞穴大廳的名字。據說邪惡的魔法師、精魂、精靈會在這裡聚會。但是我不記得這個洞的中文名字叫啥了。]

這時,電光消散了,我看見房間的主人也在顫抖;我高聲的尖叫讓他暴跳如雷。他的面孔如同毒蛇般扭曲變形,同時又隱約浮現出了一些震驚的恐懼。他踉蹌了幾步,像我之前一樣抓住了窗簾,瘋狂地扭動著他的頭顱,像是一只正被獵殺的動物。上帝才知道他帶來了什麼,因為當我高聲尖叫的回音逐漸消散之後,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那個聲音帶來了殘酷恐怖的蘊意,我僅僅只能依靠已經麻木的情緒才能保住自己的理智與意識。那是一陣從鎖著的房門後的樓梯上傳來的持續、鬼祟的吱呀聲,就像是赤腳或蒙著皮膚的蹄子踏在上面時發出的聲響;隨後在微弱燭光下閃閃發亮的黃銅門閂發出了一陣小心謹慎同時又目的明確的嘎嘎聲。老人一面搖晃著先前抓住的黃色窗簾一面伸手抓住我,隔著滿是霉味的空氣向我啐了一口,從喉嚨裡咆哮出了些話語。

“滿月——你這該死的——你……你這瞎叫的畜生——你喚來了它們,它們現在衝我來了!那些個穿鹿皮鞋的腳——死人——是上帝的懲罰,你們這些個紅魔鬼,我不曾在那朗姆酒裡下毒[註1]——我不是保全了你們那邪巫術[註2]麼?——你們自個要喝個爛醉,詛咒你們,你們硬要怪罪那個鄉紳——鬆手,你們!莫要動那門閂——我這沒你們要的東西——”

[註1:原文是Gad sink ye, ye red devils, but I poisoned no rum o’ yours]
[註2:pox-rotted magic ]

這時,房門嵌板後傳來了三聲緩慢而又從容不迫的敲打聲。瘋癲的巫師嘴角泛起了白沫。他的恐懼變成了面色鐵青的絕望,這給他留出些許餘力再度將狂暴的怒氣對準我;他蹣跚地向著我支撐身體的桌子邊緣走了一步,伸出想要抓住我。但與此同時,他的右手依舊緊緊地抓著窗簾。於是,窗簾越拉越緊,最後終於從高處的支架上扯了下來;在此之前,明亮的天空已預示了這是一個滿月之夜,因此當窗簾落下來時,滿月的光輝頓時如洪水般湧了進來了。在那灰綠色的光輝中,蠟燭立刻黯淡了下來,接著,腐爛的外表開始在房間中擴散顯露了出來——嵌板裡爬滿蛀蟲,地板彎曲下沉,壁爐飾架老舊破損,家具搖搖晃晃,壁毯破爛不堪。接著,這種腐爛的外表也蔓延到了老人的身上。不知是月光照耀的原因還是因為老人的本身恐懼與憤怒,當他傾身邁步,伸出禿鷹般的爪子試圖撕碎我的時候,我看見他迅速地枯萎了下去,變得黝黑起來。只有他的眼睛還保持著完整。雖然雙眼周圍的面頰逐漸焦黑、皺縮,但那眼睛卻越瞪越大、放射出了執著的白熾目光。

急促的敲門聲再度響了起來。這一次顯得更加執著,並且夾雜上了金屬撞擊的聲響。那個面朝著我的焦黑東西如今僅剩下了一具鑲著眼睛的頭顱,卻依舊趴在下陷的地板上無力地向著我蠕動,並偶爾飽含著不死者的惡意、軟弱無力地吐出些唾沫。門外的敲打開始迅猛地襲向腐壞的嵌板,將它們破裂開來。我看見一柄印第安人戰斧劈穿了裂開的木頭,露出了閃亮的刃口。我沒有動,因為我根本動彈不了;只能暈眩地看著房門破裂成碎片倒塌下來。接著一團巨大沒有確定形狀的漆黑事物瞪著飽含惡意的閃亮眼睛湧了進來。它密集地傾瀉了進來,就像是洪水般的焦油衝破了腐朽護岸堤,擴散開來,翻到了一張椅子,從下方流過了桌子,穿過房間,來到了那具依舊瞪著我的發黑頭顱邊。接著,它在那頭顱邊彙攏了起來,將頭顱完全吞沒了進去,接著逐漸退去;順帶裹走了那具已經看不見的戰利品,卻沒有碰我分毫。隨後,它再度流回了黑色通道,向下淌過了看不見的樓梯,像之前一樣發出了咯吱作響的聲音,只是越來越遠了。

這時,地板終於支撐不住垮塌了下去。我喘著氣滑進下方漆黑的房間。厚厚的蛛網讓我覺得透不過氣來,幾乎要在恐懼中完全昏迷過去。綠色的月亮依舊透過窗戶放射著光輝,告訴我大廳的門是半開著的;我從滿是石膏的地板上站了起來,扭著身子試圖從下陷的天花板間脫逃出去,這時,一股可怕的黑色洪流從那中間掃了過去,而那洪流裡還閃動著幾十隻明亮的眼睛。它正在尋找通向地窖的門,當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後,它便消失在了那裡面。這時,我覺得低層的地板也像上方房間一樣逐漸向下傾塌,期間上面傳來了一聲破裂聲,然後某個東西的西面窗戶垮塌了下來。我覺得那肯定是圓頂閣樓上的窗戶。在殘骸中重獲自由後,我衝過了大廳,奔到了前門;卻發現自己無法打開它。於是我抓起了一只椅子,打破了一扇窗戶,不顧一切地爬到了無人照料的草坪上。此時,月光正在足足一碼高的野草上翩翩起舞。圍牆很高,所有的門全都鎖著;但我在牆角堆起了許多箱子,並設法爬到了頂部,抓住了高處安置著的一個巨大石甕。

在精疲力竭之餘,我看見周圍只有陌生的高牆、窗戶與古老的複折式屋頂。我來時的那條陡峭小巷已經不見了蹤影,儘管月光明亮,但僅剩一點的景象也迅速地消失在河流裡湧起的薄霧中。突然,我抱著的石甕開始鬆動,彷彿是感受到了我致命的暈眩;接著,我的身體向下扎進了未知的命運中。

發現我的人說,雖然身體多處骨折,但我肯定爬了很長一段路——因為一條血跡一直延伸到了他不敢去看的地方。聚集的雨水很快便抹去了這條通向我苦難之地的痕跡。報告只能說我是從某個未知的地方逃出來的,這個地方的入口就在佩里街後面的某個漆黑小院裡。

我再也沒有嘗試折返那些黑暗、陰沉的迷宮,也不會指引任何神智正常的人前去那裡——假如我真能指引出一條路的話。我不知道那個古老的東西是誰,或是什麼;但我需要重申,這座城市已經死了,並充滿了無法料想的恐怖。我不知道他去了何處;但我回到了家鄉,回到了新英格蘭地區那些夜晚吹拂著芬芳海風的純淨小巷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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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貓貓風 ฅ●ω●ฅ
[e19]

05-31 22:19

幻滅之喜
[e12]06-01 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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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喜歡★Ed0911091204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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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rsky00大家
您心中的正義,又是什麼呢?看更多我要大聲說昨天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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