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幾天韋軒出門時,發現對戶的大門景象漸漸的在變化。
他住的是公寓式大廈,這麼久以來,他從來沒有探訪過對戶的鄰居,甚至不能確定裡面是不是有人住。
然而最近,原本紅油漆斑駁的破鐵門忽然漆成了白色,門上還被畫上了幾條藍色的裝飾花紋。
韋軒看得莫名其妙,只當作換了個奇怪的新鄰居便算了。
在清明節下午,有兩名男子在空無一人籃球場上揮灑著汗水。
他們為了重溫大學時代的記憶,特地挑了兩人曾一同度過的那間大學球場。
韋軒啞然失笑。
今天他才一走出家門,遠遠的便看到廷彣用衝的到他面前,手裡抱著一顆籃球。看著樣貌狼狽且氣喘吁吁,連沾上了香火氣味的白色上衣都還來不及換。
想必是擔心他在節慶時會觸景傷情,所以剛剛掃完墓就急著過來陪他。
韋軒覺得有些感動。
只可惜,上籃、帶球過人、運球、抄球、三分球等等,他樣樣精通過人,廷彣和他打球,也只有自取其辱的份。
不含過了將近三個鐘頭,廷彣終於坐在地上開始哀號。
「怎麼啦?你從來沒有在這個場上打贏過我耶。」韋軒站在他身邊,一邊轉著籃球一邊嘲笑著朋友。
「……可惡,高中的時候明明還可以蓋你一兩個火鍋的,你上大學之後為什麼會突然變強?」廷彣喘著氣,忿忿地瞪著他。
為什麼會突然變強?韋軒聽了淺淺一笑。
清明節韋軒特地挑了這間大學的球場來打球,有某種特殊的意義。
廷彣不會知道,這是源自於那個人,那些事,那個回憶。
原本他的籃球技術不過普普,沒有任何過人之處,總是被廷彣還有其他大學學員們吃得死死的。
而在某一天,他飛身出去救球時,球卻落到了一個女孩手中。
那女孩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噗哧一笑將球遞給他。
當時的他接過球,眼睛卻注視著那對彎彎的月牙眼愣了幾秒。
女孩單純真摯的笑容令他難以忘懷。
他對女孩一無所知,只知道女孩喜歡看籃球,總是在社團活動時跑上活動中心二樓看他們打。他總是在練球時偷偷地瞥著她,直到她頭轉過來時才迅速的移開視線。
他收拾起那只是玩玩投球遊戲的心態,開始每天默默地練習到最後直到校園中的警衛出來趕他,只盼望那越來越高超的技術能在球場上博取女孩的目光。
廷彣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些事,大概是沒有想過朋友會愛上一個身材普通樣貌又平凡的女孩吧!
直到那一天,他帶著系上王牌的稱號領著球隊獲得全系冠軍。
當下,他鼓起勇氣不顧隊友和廷彣驚愕的目光,當眾大步走向女孩,問了她的名字。
女孩只是怯怯地笑,臉頰紅撲撲的回答了他。
甄書寧,小他一屆的學妹。
現在談起這些過往,廷彣總是嘆可惜,那舉動不知道讓多少現場美麗的花朵當場心碎。
韋軒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的注意這個普通女孩,只是覺得她微笑時彎彎的眼睛還挺可愛的。
花朵,早就不知不覺的,綻放在他的心中。
天色漸近黃昏,廷彣早就先他一步離去。整個球場上只剩他一個人坐在場上發呆,沉浸在那些回憶。
直到身後,有個人用力的拍了一下他的肩。
他嚇得彈起身,回頭瞪向罪魁禍首。
然而罪魁禍首的那張臉,讓他一直維持著張著嘴的姿勢說不出話。
「……寧……寧?」幾秒鐘,韋軒口吃地瞪著眼前穿著運動服的女人。
「舒,是凝舒。我們又見面了,鄭韋軒。」
凝舒撥著深褐色的短髮,對著他燦爛的露齒一笑。
韋軒眨了眨眼,那晚的事情漸漸地浮現他的腦海。
而眼前的凝舒笑得生動真實,配上那清脆的嗓音,絲毫不像夢境。
「……妳怎麼在這裡?」
「那你呢?怎麼掃完墓會有心情打球?」凝舒偏著頭問。
「我沒有去掃墓。」
凝舒聽了一挑眉:
「你沒有親人去世嗎?」
沉默片刻,韋軒慘澹一笑。
「……有吧,像是我的妻子。」
「妻子?你不愛她嗎?」凝舒皺眉。
「胡說,我當然愛她。」韋軒注視著凝舒那張和書寧極為酷似的臉,語調悵然,神態有些游移。
「正因為這樣,我才沒有勇氣去看她。」
他的父母都還健在,且家鄉離他的住家太過遙遠。
而他,原本就沒有要去替妻子掃墓的打算。
自從書寧的骨灰被送入靈骨塔後,他便再也沒有出入過。
他害怕那罈骨灰、害怕那張灰白毫無生氣的照片,害怕那一切死氣沉沉的事物會再次令他崩潰。
因此就連化妝桌上的那張照片,也是活潑生動的彩照。
而凝舒則是沉默的回望了他許久,幾秒後,一把抄走他手中的球。
「既然你閒著的話,那在天黑之前,我們來打一場吧。」
她挑釁一笑,朝韋軒勾勾手指。
時間,總是很快就過去了。
「今天的雲層很厚呢,不只月亮,連星星都看不到。」在一起搭車回家的路上,凝舒皺著眉望著窗外的黑夜。
韋軒聽了斜睨了她一眼。
「大概是妳的球技嚇到它們了,所以它們想暫時躲起來不給你看。」
今天和凝舒打球,真的讓他開了眼界。
明明就是一名嬌小的女子,球技卻有和廷彣相當的水準,好幾次球都差點被她抄走。
而凝舒搖搖頭,認真地回嘴:
「你在說什麼?它們才不會因為我而躲起來,要也是為了彼此。」
韋軒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僵硬。
「妳……真的和我的亡妻很像。」片刻,他不自覺的脫口說出。
凝舒聽了側首,表情困惑。
「你是說死掉那位?我和她很像嗎?」
「像。你們長相很像,名字很像,連喜歡夜空的這點都很像……」韋軒斷斷續續地說,將視線移向窗外。
「她喜歡拿月亮和星星比喻我和她,喜歡用它們來編造一些浪漫的故事。」
「月就算陰晴圓缺了,也總會一直陪在星星身邊不會離去,所以星星才能夠一閃一閃的,永不寂寞。」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這麼一句淒涼哀傷的詩句,也被她改得如此美麗又充滿想像空間。
「她叫什麼名字?」凝舒摸摸自己的臉蛋問道。
「甄書寧。書本的書,寧靜的寧。」
「……難怪,第一次見面時還有剛剛,妳把我認成她了,是不是?」
韋軒苦笑而不答,逕自望向窗外。
在回家的路上凝舒一直跟著他,令他覺得有些奇怪。
在凝舒和他進了同一棟公寓還上了同一班電梯,他更是覺得奇怪。
在凝舒和他在同一個樓層停下來,還在他家對戶那個畫著藍色條紋的門前拿出鑰匙,他驚訝到下巴差點掉下來。
「……妳家住我家對面?」
「新鄰居您好,我最近才剛搬來這裡,往日請您多多指教。」凝舒對他深深一鞠躬,大方一笑。
韋軒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天底下哪有這麼湊巧的事?
「韋軒,我們留個電話吧,有事情再互相聯絡。」凝舒拿出手機在他眼前晃了兩下。
而他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報了電話,愣愣地任由她撥給自己,愣愣地在手機輸入她的名字,最後愣愣地道晚安,關上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