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所等的人即時來到。
誅銀和他這二哥,要說像,從眉眼到鼻樑、再從嘴唇到下巴,彷彿一個模子裡出來的娃娃。然而要說不像,李青眉眼溫潤如玉,更烘托得誅銀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矮、駝、瘦小。當見到李青時,誅銀恍惚就想起歐陽臨背地裡說他的一句──「那麼難看的一個人」。
李青近日肯定也暗自替李家四處奔波,但看他,還是俊俏,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張臉乾乾淨淨,摸到齋柳閣也不見他費了什麼功夫。誅銀與他在房裡對坐,無茶可奉,客從遠方來,只有點一盞昏黃斑駁的燈。
「你瘦了好多……熙兒,他們待你不好嗎?」
李青撫著他的手掌,都是疤,深深淺淺的鑿痕。當下也不見誅銀表現出什麼怨恨,只是看,李青的手指頭圓潤而纖長。
「倒沒有。只是你知道,而今我沒辦法時時接近宴君了。」
還想多關心他幾句,誅銀開口就提正事,反而噎得他一時說不出話。於是沉默下來,李青凝視著誅銀映在燈豆下病白無生氣的臉,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似也不甚關心──忽地想起自己這弟弟,過去兩年作的是太子的男寵。男寵是什麼?就是和後宮嬪妃般,用來取悅貴族慾望的……李青念及至此,臉上不禁一紅。又想到誅銀的立場,怕比侍寢的婢女來得更輕、更賤。一下子感到心疼,恨不得就這樣帶他離開這地方。
「沒關係的。蘇少遲那人……你不必再費盡心機地貼在他身邊了。戰事膠著,他和黎國公主這樁婚事,正是我們的機會!我想趁這時機,讓你重回日光下,只須辦成這件事──」
殺掉一人。
李青比出一根食指,腦袋前探,覆在誅銀耳邊輕聲講了個名字。不是誅銀想的人,但細思起來也沒什麼不妥當,正是恰如其分的安排,把危機變成轉機、再將轉機化為他們穩固李家的時機。
「你只須在合適的日子取那人性命。屆時我安排人手,把事情處理妥當。其它的,交給這風聲去傳。我們回祺國,等宴黎兩國兩敗俱傷,大祺能從中得利,你便是英雄。」
那個人,誅銀確實想殺。他感覺到手指末端變得冰冷,突然渴望能握著他慣用的尖刀。但一用力,他只碰到李青軟綿綿的手掌,腦袋「轟」地冷下來,思路也轉而清晰。
「哥,你有沒有想過,興許這計畫第一步就猜錯。我這身分,黎國說不準會把矛頭指向大祺,屆時李家三邊不是人,逃都沒有逃的空間。」
「不會的。熙兒,你不曉得外面的人。他們從不知你來歷,只道你是──」
李青頓了一下,小心地轉了個說法。
「只道你是個可憐又可恨的南人。說你這身傷,是給蘇少遲弄的。你是當今宴君曾經的……禁臠,誰又曉得你是李家夭子?」
他是蘇少遲的。原來如此。誅銀垂下眼,他居然有個確切的身分了,扮了他二哥這麼久、這麼長的日子,假戲真作、愛恨不分。蘇少遲的禁臠,他這下有了個身分,這是件多稀罕的事。
「我明白了。」
他是個刺客,刺客的宿命終為雙手染血。他很想問問李青是否親手碰過屍身的溫熱,但一想,冀望自己的家人所遇坎坷,又算什麼道理?
「你自己──也務必保重。」
李青拍了拍他的手,眼色柔和,輕輕在他額上落下一吻。這一吻是親人間的短暫告別,於誅銀而言,卻更似此生絕決。
2.
車舟勞頓,黎國的常安公主終於來到關外。常安自小嬌弱,旅途的顛簸使她幾乎沒有精神注意沿途風景。父王日前匆匆決定了她的婚事,沒怎麼準備便離開故鄉。這一聯姻,常安明白她大概再也回不去黎國,臉上不免顯露傷感,引得貼身服侍的婢女很是擔心。
「您沒事吧?」
服侍她的婢女叫阿碧,正把頭探進馬車,滿臉擔憂地看著主子。常安公主扶著額頭,擠出一個笑,斜著身子拉住阿碧的手,方才覺得安心了些。
「沒什麼,只是有點……暈。我一想到沒來得及與姊姊告別,便覺得這趟走得太倉促了。」
她的聲調柔柔的,有些悲傷的色彩,卻並無埋怨之意。這天下之大,自己的命運有多少人作得了主?她難違父親的旨意,卻也願擔負起皇女的責任。
阿碧回握住她的手心,公主小巧細軟的手輕輕地搭住她五指。
「殿下,別太難過了。雖然這幾個月宴國與南祺久戰不休,但至少聽聞宴君是個不錯的人。公主到宴國,自然還是有人盡心服侍您,要是還有什麼委屈,大不了咱們回去就是。」
「阿碧,這可不止是我的婚事,還是宴黎兩國抗祺的一紙盟約呢。」
常安公主微彎嘴角,眉如遠黛,溫柔地瞧著她的婢女。宴君是什麼樣的人?她認為怎麼都好。倒是阿碧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待一切安頓下來,也該替她找個合適的夫婿。
「公主,您真是……」
阿碧不知她心思,兀自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常安公主搖了搖頭安撫,抽回手,便坐回椅上。
「我累了。想睡一下。」
「那我去讓他們走得穩當些。」
阿碧的腦袋消失於車帳後,常安公主收起笑容,閉起眼便沉沉入睡。這日是四月二十三,前半天他們已進入大宴國土。
蘇少遲的新娘──睡在椅上的是個標緻的美人,胸前起伏著一串天眼瑪瑙。柳枝細腰裹在傳統的黎國布袍間,袍上繡著翠鳥花紋。最美的是她的頭髮,烏黑得像條蛇般蜿蜒於椅座上,搖搖欲墜的兩朵花飾垂至她耳鬢處,無傷大雅的一副模樣,反惹得人更加憐愛。
車程又繼續了半日,次日一早,便有宴國的信使送來消息。
「公主,宴君要來親自接您了!」
阿碧難掩興奮地跑到常安面前。一國之君,親自來迎接他的新娘。常安公主忽地有了踏實感,父王臨行前有道,封后一事,似乎是真的。常安不明白黎國對戰事的影響力,但她聽阿碧的稟報,便覺得宴君應該是個溫柔的人。
她不自覺地展露笑顏,阿碧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告訴了她後又跑車帳外,上上下下把消息和隨行的人全說了一遍。
常安笑看著她活潑的婢女,一行人又走了十幾哩路。走至一處山谷邊,果真遠遠地見一馬隊揚塵而來。
帶頭的青年玄黑衣袍,高鼻深目生得奇俊無比。阿碧並非第一次見北國人,卻不知北國那些成日只會縱馬揚歌的男人中,還能有個這樣的儒雅書生。說是書生,似乎也不妥貼,眉宇間的英氣和熟練的御馬姿態並不違和,首次照面,她便認定,公主的丈夫蘇少遲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那麼她便放心了。
「殿下,宴君來了!」
她回頭喊她的主子,常安公主匆匆忙忙地下了馬車,見自己的丈夫,盈盈便是一拜。衣袍未及沾地她便被一隻手扶住,修長的指頭扣著她手臂,旋即頭頂上落下一道聲音,低沉而溫柔:
「別弄髒妳這身衣服。」
常安公主有些目眩,她看見那人衣上的花紋,是素雅的蓮花。外袍下露出一身勁裝,腰間掛有配劍。她形容不上來這男人的形象,但總覺拉住自己的手很暖、且有力。
她慢慢地抬起頭,正眼看向蘇少遲。
哧!
她沒來得及看見她夫君長什麼樣子,眼前一陣模糊,便再也沒有清楚過。胸前的熱度,讓從小於宮中被當作掌上明珠成長的常安感到困惑,原來這就是痛嗎?她到死前才體會到這種感覺。
一截刀尖刺破了她最喜歡的衣裳。耳邊恍惚聽見阿碧的尖叫,怎麼……常安公主欲轉頭察看,卻再也動不了。她軟倒下去,那隻手搶上去扶住她,但阻止不了她胸口汩汩湧出的血
捉刺客!有人在很遠的地方這樣大喊。
常安聽不到了。
「他在那裡!」
蘇少遲一手托住常安,一手反射地按在劍柄上。可不等他看黎國公主的傷勢,手裡一沉,他便知道她的生命已無可挽回。他不願讓屍身就這樣摔在泥地上,於是跪在原地沒動,可他見到了那個飛刀的刺客,站在一株野月季下,空手任憑宴黎兩國的士兵將他團團包圍。
蘇少遲手上沾滿了常安的血,他看見,漫山遍野的綠意,襯托得月季花格外得紅。整個山谷飄散著異香,連一團慌亂的兵馬都遮擋不了最寂靜的一張臉。那人兒靜立花下,直直地看著他。短髮勁裝是熟悉的打扮,眼裡輕動的粼粼波紋也還是那南國他方。
士兵吆喝著,持著長槍把他困在一處,現場吵雜得很。高處的樹影間似乎有竄動的人影,看起來像來支援誅銀的。但,那人好像誰也沒見到,兀自歪過腦袋,隔著重重阻擋,薄唇輕啟,他對著蘇少遲唱:
山川何來死生?君看這風花景色、水鄉伊人,江湖都不必過問。
蘇少遲身子狠狠一頓,將常安公主交入已哭得不成人形的阿碧手上。眾人為他讓開了路,他極為緩慢地走向誅銀 。
「陛下……」
他未回應任何一聲呼喚,來到誅銀眼前。這花開得真好,人卻瘦得他快要認不得。疏淡的眉間沒有情緒,誅銀看蘇少遲,蘇少遲也看著他。
端詳那張臉,蘇少遲不忍地閉了閉眼睛。他默然地拔出配劍,貫穿了那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