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為我清楚。」
當伊蓮恩在鐘塔的頂端往下眺望時,底下的燈海只是加添心中的迷惘,並無助於現實。
左手抓起了自己烘焙的餅乾,吃了幾片。
女孩有著金髮碧眼與未脫稚嫩的臉龐,身著國立伊莉莎白皇家魔法學院的制服,那身英蘭風的黑紅白格子裙與白制服,似乎與遍佈於王都內的其他學校無異。
但做為魔法師的象徵──橡木法仗仍被伊蓮恩的右手緊緊握住,右手所戴著的黑絲綢手套經過特殊處理,才能將自身的魔力導入,也是重要的魔法師裝備。
沒有法仗與手套,她無法使用精神魔法讓老社監沉睡以溜出宿舍、也不可能鼓舞著風來到鐘塔頂端。
但現在,她非常想把這根法仗扔下去,希望法仗跨越時空打破牛頓的頭。
不只是科學界的先驅,牛頓也作為煉金術的重要開拓者,她恨死這位拓框煉金術應用範圍的“魔術師”。
「唉,難得溜出來也無法靜下心。」
伊蓮恩忍不住嘆了口氣,在鐘塔頂端的邊緣坐下,縮起套著膝上黑襪的修長美腿,撥弄額邊的金髮,她有著一頭秀麗的過肩金長髮。
在幾天前,作為魔法師的一切都被否定。
伊蓮恩在同年級的學生中,並不算是優秀的魔法師。
當初靠著對理論的死背,順利考入了伊莉莎白皇家魔法學院,在那種滿蘋果樹的家鄉瞬間成為名人。
這世界運用著大量的魔法來達成方便的生活,只要她順利被認證魔法師,畢業後就能進入優秀的結社工作,也能賺一大筆錢,連雙親都為此期待著。
這一路走來,她也努力嘗試著,期望能完成自己的期許與目標。
然而,現在導師並不認同她的魔法操作技術。
無法讀懂理論的運用、鑽研錯誤的魔法屬性、沒有確切的研究成果。
收到了這樣一無是處的評價,完全否定了她做為魔法師的價值。
同時,她也已是面臨六年學制的第四年結業關頭,這年如果無法通過考驗,她就無法繼續就讀,也就是退學。
雪上加霜。
「那死禿頭導師,明明什麼不懂,闇屬性的魔法本來就很難突破契約的設立……」
這世界有著一群魔法師,窮其一生鑽研真理,創造出恩惠世界的偉大魔法。
當然,當魔法普及化了,為了教育而開始廣收魔術師,為魔法研究建立一套更系統性的體系,明確的師徒制被確定了。
這時也產生另一批人。
他們不一定是擅長魔法鑽研本身,但他們能挖掘樸石,將樸石磨成寶石。
伯樂識良馬,這對魔法界來說自然是好事。
但也不是每位導師都是伯樂。
有時學生對導師而言,是完善他研究的必要“工具”,有可能直到考驗結束了,都無法理解導師的魔法研究本質為何。
她也不想將自己的導師想得太過極端,那麼,就是自己的問題了?
或許自己沒有才能,自己只是僥倖進入皇家魔法學院,自己也根本沒興趣在魔法上頭……
那麼,我是否真得毫無才能?
並不是這樣子!伊蓮恩搖搖頭,但她無法揮去心中的負面念頭,時間的壓力、無法通過考驗,這些都壓在十六歲的少女肩上。
如果退縮的話,是不是能輕鬆點?
魔法師的培養必須越早越好,所以伊蓮恩約十二歲就進入皇家魔法學院。
青春年華,已大半消耗在成就魔法師的路上。
「嗚,一想到就頭疼,還不如回老家種蘋果。不,比起種蘋果……」
右手是法仗,左手是一包餅乾。
兩手,都是她想握住的事物。
伊蓮恩只能弄亂自己的頭髮,或許把導師變成青蛙放進池子裡才是正解也不一定。
那些煩惱是伊蓮恩心中過度糾纏的結,無論如何室友也無法幫上忙,父母也對魔法一竅不同,可以的話她真想交個男朋友專聽她抱怨,不過這好像不切實際?畢竟她只是死讀魔法的書呆子,對社交一竅不同。
「不,沒有聊天的對象的話,我自己創造一個不就行了?」
自認天才的想法一閃而逝。
於是,伊蓮恩再次鼓勵起風,讓風的精靈能帶著她離開鐘塔。
目標是一個更隱密的場所,所以伊蓮恩飛進了附近的一棟廢棄教堂。
月光從破裂的彩繪玻璃窗透入,破口剛好讓神明面臨穿心的刑罰。
理想褻瀆神明的邪惡場所。
收回左手的那包餅乾,她從隨身側背著的布包裡,拿出一軸卷軸打開。
卷軸以古老到可說幾乎失傳的禁忌語言寫成,以所羅門之鑰的理論作為重要根據,暗紅的顏色則來自她的鮮血。
伊蓮恩累積數週時間與魔力所完成的,是一張契約書。
將契約書放在地板,法仗對準契約書闔眼。
漆黑的魔力透過法仗導入契約書,在地板畫出一個紅色的魔法陣。
「傾聽我的召喚現身吧,炎之侯爵。」
多數的步驟由契約書代為執行,但伊蓮恩本身仍非常危險,此刻她正因腦中所浮現的景象而皺眉。
無止盡燃燒的紅炎,與置身在火海中而痛苦哀號的生人們。
惡魔在用幻象干擾她。
伊蓮恩必須避免心智在專心注入魔力的期間分神,否則靈魂的部分可能會就此被扯入地獄,她將成為廢人。
簡單來說,這是禁忌魔法。
其作為禁忌的報酬即為……
在魔法陣的紅光消逝後,地上的契約書同時消失。
「不錯,能通過吾的考驗。」
炎之侯爵:亞蒙,這位居七十二柱魔神第七位的魔神,以威嚴的姿態現身在伊蓮恩面前。
狼那匍匐的身軀足足有教堂長度的一半,魔神的特徵還有蛇尾與梟首,那是將一切不協調聚集於自身,任何魔神都是扭曲而違背人類認知的悖德存在。
「沒想到是這樣的小姑娘。」
巨大的梟首伸向嬌小的女魔法師,惡魔火紅的雙目彷彿要將注視之物的精神燃燒殆盡。
但伊蓮恩只是冷淡回瞪著惡魔,並無召喚者的傲慢也無一絲恐懼,這讓亞蒙感到好奇。
「那麼,召喚吾現身的回報,自然是任何一個願望的實現,汝的願望為何?」
「吾驅使火炎的力量,通曉過去與未來,吾也對男女情事有所了解,能將與汝競爭的同性燒成灰燼。」
「這些都不重要,還有如果我喜歡女生怎麼辦?」
例如對可愛如貓咪的室友有點興趣之類的,但現在這一.點.都.不.重.要。
伊蓮恩坐下來,習慣性得縮起雙腿。
「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陪我聊天,就這樣。」
偉大如亞蒙的魔神,一瞬間也會露出錯愕的眼神。
「聊、聊天?冒著會被魔神奪去靈魂的風險,只為了跟吾聊天?」
「下地獄也好,或許就不用煩惱這些問題了。」
伊蓮恩嘆口氣,這一瞬間灰暗的情感大量湧現。
難怪是會召喚出惡魔的魔法師,一邊享用著伊蓮恩的負面情感,魔神哈哈大笑。
「有趣,吾就來聽聽汝的煩惱,不過吾這身軀似乎不便呀。」
所以,魔神幻化成了適合聊天的對象。
是一位有著赤紅頭髮的狂野男子,全裸。
「麻煩你至少變一件衣服。」
對此伊蓮恩仍是冷淡做出評論,雙頰微紅。
*
伊蓮恩將最近遇到的倒楣事,全部如垃圾倒給惡魔。
被召喚出的惡魔只為了聽一位還沒成年的人類女孩抱怨,這或許前所未聞了,亞蒙心想。
「把汝的導師燒掉如何?」
當然,她只能得到惡魔標準的回答。
「不行,這太麻煩了,我還想在這世界做人。」
仍縮著雙腿的伊蓮恩擺擺手表示不行,亞蒙則露出嘲諷的笑容。
「如果說吾能夠不著痕跡毀掉一切?」
「你果然還是惡魔呀。」
伊蓮恩撥了撥額邊的頭髮,以不滿的表情指向惡魔。
「雖然你是惡魔,就不能說點適合青春期少女的意見?」
魔神婆娑著下巴,這麼回答。
「汝能夠召喚出如吾等的惡魔,應是具有一定的天分,何須擔心試驗無法通過?」
「即便我的代價是直接付出我的靈魂?」
亞蒙笑而不語,自己的生命早就被惡魔握在手裡,伊蓮恩在使用契約書的時刻早已明白。
「做為魔法師,汝現在是不成熟的,也還需要成長。」
「而且,汝心中已有別的打算。」
「你是不是用了讀心術?」伊蓮恩皺著眉頭。
「汝一開始就提到,最初因為別的原因,並不是很想當魔法師。」
「也是呢。」
伊蓮恩又縮了起來,但她從布包裡拿出一樣東西,扔到亞蒙手上
「這是我不想當魔法師的原因。」
亞蒙接住扔來的皮袋,打開來的東西……
「能收到人類女孩的馬卡龍,吾是否能理解汝將獻上自己的蘇胸?」
「變態!」
原來召喚出一位紳士魔神了!
紅著臉的伊蓮恩絲毫不在意對方是炎之侯爵,一巴掌甩在它的臉頰上。
位居所羅門七十二柱第七位的大魔神並不在意伊蓮恩的反擊,只是一口吃起了馬卡龍。
「亞亞,我做的馬卡龍如何?」
「……汝的暱稱讓吾在意。」
「疊字不是很像寵物嗎?」
「我可是魔神。」
亞蒙很快就將馬卡龍吃完,裝出了笑容。
「很好吃。」
伊蓮恩表情立即明亮起來,少女心其實也很好理解,亞蒙對此了然透徹。
「那麼,給我吃甜點的用意?」
「現在我還沒放棄呢,成為甜點師的夢想……」
伊蓮恩低垂著眼瞼,略帶懷念說道。
「每當在魔法師的修業中迷惘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做甜點的過程與快樂,課業之餘也拜師了一位甜點師傅,希望能學到一些東西。」
「最近,甜點師傅給了我一個機會,如果能繼續跟著她打工,不只能提升手藝,或許還能受到推薦進入王都內有名的甜點店。」
當然,這不一定會成功,而且肯定賺不了錢。
少女真切理解著這點,所以能微笑說道。
伊蓮恩的迷惘,不僅是對魔法師的條件本身,而是兩條人生道路的選擇。
一條是常人的,另一條──或許是所謂夢想吧。
亞蒙理解了這點,但它反而不喜歡這種情緒,因為沒有絕望,那是另一種希望,至少她不會為此輕易丟失靈魂。
「就算未來將失去與吾這高尚惡魔對話的機會,汝也想成為甜點師?」
「把自己身價抬太高了,亞亞。」
伊蓮恩哼了一聲,接著以懷念的語氣說道。
「我外婆,在幾年前得了重症。」
「在它快要離世前,曾經請了魔法師想用魔法安撫她的精神。」
「但外婆只是懷念著烤蘋果派的味道,我很努力做了烤蘋果派給她。」
她瞇起雙眼。
「很難忘記呢,外婆的笑容。」
是很無聊的理由,與太過耀眼的情感,亞蒙心想。
惡魔站起身,逕自走到講桌前,在回頭望著縮起來的伊蓮恩。
「吾無法幫汝做決定。」
「是嗎?也是理所當然呢。」
「吾雖為通曉未來的侯爵,但吾亦無法窺視清楚汝的未來,汝或許在兩條道路皆無天分。」
「真刻薄呢。」
伊蓮恩沮喪著回應,眼角似乎打轉著淚水。
這種玩弄她成功的情緒也無趣了,亞蒙在心中嘆口氣。
「吾所看不清的未來,有數種可能性。」
「一為,此未來本就不存在,自然無法觀察。」
伊蓮恩將臉埋得更深了,乾脆把靈魂獻給惡魔好了,這樣危險的想法此刻才真正成形。
但惡魔的話語還沒結束。
「二為,此未來仍在成形,靜待汝的抉擇。」
伊蓮恩抬起頭,只見亞蒙已變回原本魔神的姿態。
「無趣,汝應當以自身之力讓未來清晰,這種蠢事高貴的吾無法作主。」
「就收取一點微薄的代價,做為與吾交談的費用。」
在做完保證後,亞蒙的身形便消去。
伊蓮恩連忙撫摸自己的胸口,確認自己的心臟是否……
還跳動著。
她還活著。
但那樣的喜悅沒有持續太久。
「到頭來,還是什麼都沒改變呢。」
跟惡魔打交道卻毫無所成,她大概是古今往來第一人。
難怪,會被導師說得一無是處呀。
「但是,是惡魔侯爵的保證呢。」
能夠知曉過去與未來的魔神之保證。
今後,要做出對自己最適合的選擇吧。
心情稍微轉好而站起來的伊蓮恩,感受著從破裂的玻璃窗進入的冷風。
「為什麼──好像涼涼的?」
不是上半身,是裙底……
懷抱著強烈的不安,反正這邊也沒人,伊蓮恩兩手一抓、果斷掀起了裙子。
不見了。
那件貼身衣物,做為比靈魂還要更高級的代價消失了。
「那變態惡魔!!!!!!!!!!!下次我要宰了你!」
臉頰因羞恥而漲紅,金髮少女的哀號聲迴盪在無人的廢棄教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