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縣長過驢縣小城城門時問:「小子,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回答:「三傻,大家都叫我三傻。」
胡縣長一聽有意思,接著問:「你是本地人?」
三傻再回答:「我是本地人。」
瞧三傻一張京腔嘴巴吃滿西北的沙子,胡縣長也不捨得打他臉;二人路過一處破市集,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幾頭老驢在找米粒殼子吃,當胡縣長胯下這頭驢經過時,兩驢像交頭接耳般低聲嘶鳴,胡縣長左顧右盼、只見家家戶戶門縫間有稚嫩的眼珠子向外探出,直到抵達縣府大門前也沒看見人影。
縣府的大門一扇倒在府內、另一扇橫倒在門框上擋住去路,大門旁有一面破穿的登聞大鼓鑲在傾頹的磚牆洞上,正好能容下一人通過。
胡縣長正打算下驢時,天空突然飄起塵灰色雪團,他揉散掌中雪團,笑著說:「我以為『六月雪』已經夠稀罕,沒想到這『沙漠雪』也讓我看著了,老天夠意思。」
「怪了、怪了,我活到現在還沒看過驢縣下雪。」三傻說罷就仰天張口吃雪,立刻又吐出來,吐舌說道:「雪的味道鹹又苦、特別難吃。」
胡縣長問三傻:「嚐起來像眼淚?」
「對、對、對!吃起來就像眼淚。」三傻頻頻點頭,反問道:「嗯、縣長,您怎麼知道?」
胡縣長回答:「跟『六月雪』差不多。」
縣府裡蕭瑟殘破的建築與這場雪交互輝映、淒涼上更加淒涼;按理來說,舊縣長卸任後只會帶親信和家眷離開,縣府人員照舊、等到新官上任才會逐步更換,可是胡縣長和三傻巡了一圈悄無人煙的縣府,發現只有一株立在庭院中的橘子樹尚有生息,樹上一顆顆橘子在樹冠中探頭、像是許久沒見過人一樣。
三傻說:「縣長,這兩天我找些兄弟來修門補牆,很快就好。」
「不必修、不用補,這裡夠別緻、夠新穎,像我的老狗窩。」胡縣長又說
:「傻子,拿這些銀子上街買菜買肉,順便也把你那些兄弟找來,今晚縣長請你們吃火鍋。」
三傻接過銀子、大為歡喜,笑開懷地捧在懷裡,回答:「知道了!買菜買肉、找兄弟來、晚上吃火鍋,這就去辦!」
胡縣長打發他後,自已到公堂探個究竟;自從下火車後,這個驢縣就沒有一件事合乎常理,至今他大概了解的現況是驢縣小城的百姓沒有青年、只剩老弱孺子,顯然發生過事情讓百姓對官又敬又怕,或許土豪惡霸魚肉鄉里、抑或是軍閥過境,總之是民不聊生。
公堂上不出意料橫豎破爛,執事牌東倒西歪,有些只剩「肅」、有些只剩「避」;公案前擺著一張染血的檀木太師椅,血跡斑駁枯黑、應該濺上去有些年頭,太師椅後的公案上有一灘血跡、濺灑一尊孔子木像和一本族譜;在胡縣長眼裡看來──應該是有人坐在這張太師椅上,子彈從公堂門口射進來、打穿人的胸膛,才導致血跡濺到公案。
胡縣長把孔子木像和族譜挪一邊去、放上隨身皮箱和長刀,查看那本族譜發現是一戶姓馬的大戶人家,前前後後十六代人,最後的子孫名叫「馬慕俠」
,爹娘分別為「馬浩然」和「馬甄氏」。
再翻過幾頁、翻到馬家從晚清到民初的一些歷史──原來馬浩然的祖父為晚清洋務大臣、馬家顯赫一時,後因戊戌政變獲罪、流放驢縣;驢縣生根十七年後,馬浩然父親馬正氣不滿驢縣縣長聯合土豪劣紳欺壓百姓,一劍將縣長腦袋剮下,時值洪憲建國不久、全國上下沒有一處太平,天高皇帝遠、縣長掉腦袋不是大事情,馬正氣索性扣下官印,自己當起縣長來、後來便傳給馬浩然,族譜記載到這段就沒有下文。
出乎意料的是胡縣長還在公案下發現一支空劍鞘,三尺有餘、牛皮套木鞘、鞘身沒有裝飾,讓他想起他師父的刀,那口刀就是師父傳給他的信物,代表一個念想和一個門派。
思索一陣便將族譜和劍鞘收入皮箱,帶著往廚房走去;廚房裡鍋碗瓢盆所剩無幾,所幸剩下來的都完整堪用。
正當胡縣長劈好柴時,三傻帶著兩個年紀相去不遠的人回來,三人肩上大包、手上小包,直奔廚房而來,遠遠就聽到他大喊:「縣長,我帶著火鍋回來啦!」
三傻進廚房後,邊勤快整頓、邊介紹兄弟給胡縣長:「縣長,我給你介紹,這是我大哥、叫『大牛』,我二哥叫『二狗』,我歲數最小、人又傻,所以就叫『三傻』。」
胡縣長仔細打量,大牛果然一個肥牛體格的七尺漢子、滿肚子油脂,下雪的天氣仍然只穿一件無袖短褂,滿臉肥肉堆成笑、遠看像頭大黃牛;再看二狗五短身材,不見半點肉長在身上,顴骨奇高、掛著一張垮臉皮,配上一雙哭喪的眼,近看就像條癩皮狗。
胡縣長的直覺認為這兩人不是善類,心想:「這兩人瞞著事情。」又轉念一想:「好歹是傻子的兄弟,暫且不當面發難。」於是問:「看你們兄弟這副德性、鐵定不是同一個爹娘生,拜過黃天、叩過后土?」
大牛搶先說:「當然有啦,三歲就一起偷過酒。」
三傻接著說:「還一起吃過屎。」話一說完就給二狗扇後腦杓,挨罵道:「你這傢伙就不能少說兩句?」
胡縣長捲起袖子,招呼三兄弟:「行啦、幹活!」
四人手腳並用,總算在日落時分整好一頓火鍋、在公堂上飄著香氣;胡縣長與三傻對坐,大牛在右、二狗在左,四人圍著火鍋、筷子齊下、不出一會就鍋底朝天,外頭的雪越下越大、四個人烤著火、全身一通暖活。
大牛拍拍肚皮,打個飽嗝後說:「要是還有酒就謝天謝地了。」
「有酒。」胡縣長說著從皮箱裡取出一瓶洋酒,接著說:「一九零零年的勃艮第二鍋頭,據說是洋人逛頤和園時落下的;今天老子新官上任,每人各飲三杯。」
三兄弟齊聲叫好,卻聽胡縣長再說:「在喝酒前,老子先跟你們約法兩章,第一、這箱子開不得,你們哪隻手開、我剁哪隻手;第二、這刀拔不得,你們誰拔出來、我要誰的命,聽懂沒有?」
三兄弟也不管聽沒聽懂,草草答應、搶著喝酒。
大牛一喝就皺眉:「這二鍋頭怎麼跟我們以前喝的不太一樣?」
二狗回答:「大哥,這是縣長的酒、洋人的酒,當然跟咱們喝的不是一個檔次。」
三傻卻不同意他二哥:「是真的,二哥,這酒喝起來像酸掉的葡萄。」說完發現又要挨打,於是老實地閉上嘴巴。
胡縣長乾了一碗酒,問三兄弟:「我問你們啊,這驢縣、驢縣,驢子多老子理解,可是打從進城以來我就看過我們四個大活人,是不是有點太寒酸了?
」
二狗搶著解釋起來──驢縣有個惡霸、名叫吳良,原來只是糾眾鬧事的混混,後來鐵路鋪過驢縣,他開始幹起盜賣煙土的勾當,短短數年間就發家致富,在西山山腹上築碉樓、買槍砲,仗勢欺人、荼害鄉里。
大牛又說起東山上有一群響馬,賊首名為「賈爺」、以前是個軍閥,北洋混戰敗下來後聚集殘部、佔山為王,馬賊頭綁青頭巾,時不時「下鄉巡禮」,強奪民產、強拉壯丁,每回過驢縣就如同蝗蟲過境、寸草不生。
驢縣有吳、賈兩害所以人丁衰敗,城裡僅剩老弱病孺,人人閉戶不出,驢縣小城因此十天有九都在唱空城。
胡縣長佯怒道:「上一任縣長幹什麼去了?」
三傻一反常態、一本正經地說:「幾年前收了一筆稅,說要上山剿匪,鄉里都興致高昂、抄著傢伙要幫忙,結果在城門口吹上一整天的風,才知道那狗娘養的帶著錢跑了、剿個屁。」
胡縣長帶著三兄弟把上一任縣長祖宗十八代都罵一遍,便讓二狗把吃火鍋的鍋子洗乾淨、吊在大門口,在門旁掛上一個「有緣就敲」的牌子,又讓三兄弟各自挑個好地方睡覺、輪班守夜。
看著上半夜的火堆,胡縣長心裡已經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