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影子。黑色的影子。
當然,影子本來就是黑色的。但這裡的「黑色」別有所指。一般來說,無論任何人談論到影子時,最不可能提及的,大概就是影子的顏色。他們可能會討論有關影子的深淺、大小、或者影子之於陽光方位的變化,但就是不會有人說「嘿,看看那條黑色的影子。」因為影子的黑,就如魚在水中游,是自然最恆常不變的規則,沒有被提及的必要。
阿茲花了些時間才理解,為什麼那道影子的黑會給他留下如此強烈的印象。夜本來也是黑的,為什麼人們還要刻意稱之為「黑夜」?
因為夜令人恐懼。
阿茲在破曉前的最後一絲寒冷中醒轉。油燈已經熄滅,闔眼前隨意丟置的羽毛筆在木桌上留下墨漬。他將攤開在一旁的筆記本拉來,快速瀏覽昨夜書寫的篇幅。
當他從力地最東南方的哈魯伯港起程,從沒料想到七年後,他會橫越整個大陸,來到西北方的古浮。那個將劇變帶給大地的始源,最靠近神明的小小聖境。古浮的氣候乾燥,空氣中沒有什麼水氣能夠維持氣溫;再加上地勢的高度,造就了令人吃不消的劇烈日溫差。
阿茲將原本蓋在肩頭的獵熊皮裹緊,坐在空無一人的酒館內慵懶地等待陽光。
獵熊是北方平原區最常見的熊種,獵人鎮普萊就是以狩獵並販賣獵熊皮及相關製品得名。阿茲曾經在普萊待過幾個月。獵熊雖然是種常見的動物,卻也很反常。牠們不冬眠,而且逐冷。夏季時,牠們的活動範圍很小,只在超過一定高度的山區覓食。到了冬季,牠們的活動範圍才會擴展至低層山區及平原。冬季便是普萊鎮的獵熊季。不過相反地,切過低層山區的商線反而在冬季時封閉。就連經驗老到的獵人都不敢進入低層山區狩獵。
也因此,他嘗了這輩子即使有機會也絕不會再吃一次的醃熊肉。很多。
在普萊時,阿茲費了千辛萬苦才終於說服獵人們讓他加入狩獵隊伍。他觀察獵人們狩獵的每個步驟。追跡、設置陷阱、導引;包圍、疲勞戰術,最後用特製的長槍刺殺。獵人們能夠回答任何他所提出有關獵熊、以及狩獵獵熊的問題,只除了一個。
在劇變之前,獵熊是怎麼生存的?
阿茲稍微鬆開握著熊皮兩側的雙手,試探性地讓冷空氣接觸脖子。冷死了,他將熊皮裹得更緊。
以往,教團的人攻擊他的手段,除了斥責他不事生產──也就是直接違背他們教義的行為──之外,還有另一個方法。那就是攻擊他所講述的故事。畢竟有些事就是要眼見為憑。張口就能將帆船斷成兩截的深海魚?藉著雲霧隱藏軀體的巨大生物?阿茲不只在「妖言惑眾」方面觸怒教團,他更像是興沖沖地繼續往他們脆弱的傷口上灑鹽。因為在他的故事中,人類永遠追逐著不屬於自己的事物。勝利。救贖。怪物。
他們就是不懂這種浪漫,對不對?真是可惜了這個世界。
眼見為憑,阿茲知道兩百年前的那場劇變,為世界帶來的改變不僅止於地形。
教團一味將劇變描述為神明對人類的天罰;而人的一生所必須做的,就是不懈地工作以償還罪責,直到死亡。在阿茲看來,那是傲慢。
天空已經從深藍轉淺。從窗戶看出去,高原東方的地平線上渲染出一條橘黃的光帶。曙光穿透阿茲的雙眼。
阿茲暫時停止了呼吸。
他的手在顫抖,卻不是因為寒冷。阿茲握緊熊皮緩緩靠近窗邊,看著日出的光線所勾勒出的遠方地形剪影。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
有時,人會在沒有刻意思考時突然憶起原本已經遺忘的事。或者是在搜索記憶的當下,卻憶起比原本的預期還要具有份量的東西。通常這種情況的發生會伴隨恍然大悟的驚奇感。
阿茲沒有這種感覺。
他的全身迅速緊繃,彷彿露宿野地時,探頭查看帳篷外弄倒柴堆的是狐狸還是狼群的瞬間。
不可能。
大地顫動。
阿茲嚇了一跳。他有一段時間不曾經歷地震了。他知道一般而言,越是靠近山脈的地方越容易發生地震,這代表山脈仍在持續成長。古浮不是個容易發生地震的地方。
但同樣的,這裡是古浮。有些人的神可是就坐落在半個高原以外的地方。
可能嗎?阿茲問自己。他再次向高原中央凝望。
闃寂。
朵提推開酒館的門,衝進桌椅之間。
「你做了什麼?」
她一定是在地震發生的當下就立刻想到要來找我。
朵提的動作之快,讓阿茲了解一切又將重演。他一次又一次付出的努力終將化為烏有。而且這一次,他會死得很難看。
朵提面色驚慌地觀察阿茲。那是什麼表情,阿茲心想。你們的目的就快達成了,不是嗎?
阿茲等著朵提提出那一句控訴。
朵提的黑髮蓋住半隻眼睛、黏在臉頰上,看起來凌亂不堪。她張口喘著氣,遲疑地伸出一根手指。
她在猶豫什麼?
阿茲惱火起來。明明是那麼簡單的一句話,一句話就能摧毀他累積的心血。愚蠢需要藉由群眾發揮力量。原來一直以來壓迫著他的勢力,是由這種人組成的。
這副膽小怕事的德性。
他怒不可遏。
「讓我告訴妳為什麼我從來不信妳們的狗屁宗教,朵提。」
阿茲無法猜想自己的臉上現在是什麼表情。
「有能力而且當真做了這種事的東西,對我來說不是神。是怪物。」
下一刻,地表再次顫抖。這次阿茲沒有被嚇到,朵提也沒有。
當你、你周遭的物體、以及整個城鎮都飄浮起來,一點地表的震動幾乎顯得無謂。
太陽正攀升的高原中央,某個物體在光芒中站起。
阿茲透過窗戶,看著那東西在高原上投下與他夢中如出一轍的巨大長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