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覺得日子大約就這樣的過下去了,太子人選便太子人選罷,他又不是聽不見那群背後嚼舌根的宮人們是怎麼說的,不過就是出身非八姓貴冑而已,那些居心叵測的朝臣也就罷了,倒也能讓那些宮人長臉了,明面上恭恭敬敬的,一到了背地裡就開始指指點點,朝臣們早已對自己拋出了無數試探,只不過總是被他含混其詞的一通胡攪蠻纏揭過,本就出身不甚佳,到了現今仍是從未扶植黨羽,他曉得他會慢慢地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立夏時,聖上按古禮前往祭天,他與唐釗珩接旨隨行,本是榮寵至極的表現,只是他在領旨後數日,眼皮總是止不住不安的跳動,倒因此淡去了隨駕出宮的浮躁。
只是或許皇朝車駕真的已經安逸過久了,以至於當他們都聽見了前方的嘶鳴騷動聲時,叛黨已經距離皇帳不過數十尺,他打算出去看看,但甫一起身,身後便傳來了熟悉的力道強行將他給拉回了座位上。
「別動。」背後稚氣的聲音難得的透出了一絲嚴厲,然後他看著那個跟自己差不了多少的身影輕輕地挪動了位置,將自己護在了身後。
他一般時候儘管調皮,但大抵上還都是聽皇兄話的,只是當他見到了那蒙著面的人衝了進來,手中寒刃還沁著黑紅色的紋染時,他從唐釗珩守護般的背後衝了出來,在那蒙面人掙脫了背後追擊,踏步上前揮刀試圖弒君時,硬是擋在了中間。
刀痕不深,可是位置卻近乎致命,唐瓛再次醒來已經重新的回到了別院,在他試圖起身時,掠過臉龐上向下俯視的小臉嚴肅而帶著怒氣,儘管外邊透進來的日光讓他看見了那張臉龐眼眶周圍似乎有一些紅腫,可他知道今天似乎已經不是簡單的撒嬌便可帶過。
他如今已經有些忘記當年皇兄到底發了多久的脾氣了,也忘記自己到底花了多久才哄得他不再像是隨時擔心自己哪天暴斃在哪個偏宮似的跟在自己左右,只是從那天之後,他私人的遊玩範圍又多增添了一個禁軍統領府的花園。
若是為著親族,此身此生皆可拋,又何須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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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接了密旨,他只帶著貼身的書僮便到了寢殿朝見天子。
「瓛兒,朕曾聽聞你沒有參與皇儲爭奪的意向?」入殿拜謁,那個已漸漸老去的男子又低頭批閱了數個奏摺方抬了頭。
「兒臣自幼與皇兄受教於太傅,深知才幹不及皇兄。」這場問話他一直都在等待著,他知道在這之前,他其他五個皇兄都早已被召見一輪,幼年浮於表面的平靜已經結束,這是一場考較,考的是抱負,更考的是自知。
這番問話結束的很快,詳細的內容他已經記不清,終究他並沒有真的對於那個至尊的位置有甚麼特別的想法,所以對於這些事情倒也不是特別上心,唯一只記得那一句對自己所說的:『隔了一個皇位,那就是隔著天與地,再無往日』。
三日後的早朝,天子下旨,立唐釗珩為太子,入主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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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隆皇朝,為著爭奪那萬里江山中的至高帝位,紫霄城中的宮殿之間是彷若被寫定那必將混亂失序的舞台一般,而檯面上的平靜,僅僅只是因著坐在東宮中的那一位過於耀眼、也過於強大。
同時的,在六人之中,卻也有著那樣一位「庸俗」的平凡皇子,他從未建功,不似其他諸皇子一般的急於攬事建功,他居住的坤寧宮別院一直以來除了早朝拜謁外都是宮門深鎖,也從未聽聞過他接見朝臣,在那些瓊樓玉宇中暗自流傳的傳言都說:他只不過是個廢物,不要說大統之位了,他連在深宮爭鬥中存活下來的資格都沒有。
有許多人因著那可欺的外貌,紛紛動了那點小小的心思想要扯他下馬,可那座別院深閉的門卻像是噬人的巨口,踏入了,便再也無法生還。
於是流傳在宮人間的流言又再次甚囂甚上,而甚至更加的僭越,唐瓛一邊撥動手中的棋子,一邊靜靜聽著書僮帶著一些不平的稟告,嘴角輕輕的勾起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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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太子生辰。
東宮與坤寧宮梧桐院之間一直都聯繫緊密,這是自數十年前便已經存於人們心中的記憶,於是,梧桐院也在今日難得的敞開了院門,似是看不見外邊那些若有若無的視線,他行事看著依然如同以往的率性。
酒席間,他看見了一個宮女不住的朝著那新進的彩貴人使眼色,他並不曉得那究竟是為何,可他卻直覺的認為這絕不會是好事,雖已令書僮替著自己去查辦,但因那無法明瞭背後真意的眼神,使得儘管是他太子哥哥的生辰,他也難得的提不起任何一絲高興勁兒。
席間,太子身子不適起身告退的神情被他看在眼裡,他著急卻又一籌莫展,只得跟著起身告退,一路追上了東宮寢殿。
「皇兄?皇兄可要傳太醫前來?」他緊緊捉著那人的腕,如同熾火一般的溫度透過肢體灼燒了過來,一次又一次的使他心驚。
「無事,扶我歇息。」他緊張的攙著那已經開始長開並抽高的少年身子,一路跌跌撞撞的朝著內寢而去,然而喘息忽然地便被強硬截斷。
唐瓛試圖再次呼喚他的名,可氣息甫一出口便被生生地奪了去,直至撕裂般的痛自下而上席捲了腦內的感知,唐瓛僅能嘶聲將雙手硬是抽離兄長的腕間。
「阿瓛……不要厭我……」
被同樣一種觸覺支配的腦海已然聽不進任何的呼喚,而急促且低沉的喘息聲再次遮去了所有殘餘的聲響,渾沌之間,只能聽見唐釗珩低聲的傾訴,但卻只是讓他心若有似無的抽痛,接著再次沉入黑色的海。
只願獻上一切,又有何厭與不厭?莫非皇兄認為我倆情誼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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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來時,未睜眼,他甚至已不需問便明瞭自己已經回到了梧桐院。
「梧生,宮裡處置如何?」刻意忽視著身子傳來深深的鈍痛與疲憊,他硬是撐起了身探問。
「秉六爺,彩貴人擅用不潔之物,圖謀不軌,發配浣衣局,其後各職司嚴加徹查。」唐瓛靜靜地瞅著那已不再身著淺粉舞衣的少年秉告,宛若又回到了深居在梧桐院中的樣子。
「那就順手將那些僭越的人順便安上罪名殺了罷。」他揮了揮手讓梧生退下,然後令人封鎖了整個寢宮,最後頹然倒下。
殺了再多人又有何用?儘管鍍了天子的血脈,依然堵不住那些對於另外一半血脈臆測的悠悠之口,甚至尚未隔著龍座便已有了天與地的差別,就算自甘成為影子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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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玨歌.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