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錦仁鎮上的藺家大門,不預期的給人拍響了。
昨兒個風雨刮了一整天,起來灑掃滿庭落葉的藺相貞打了個突,究竟是誰一早便來拍門?「誰呀……來啦來啦!」
結果門一開,來者卻是令他又驚又喜,「大、大大大……」他誇張的揉了揉眼,幾乎不敢相信。
湘君見著了闊別許久的弟弟,一瞬便紅了眼眶,「相貞!我回來瞧你們啦……」不顧身後還跟了一票伴她歸鄉的人,她敞臂把弟弟收進懷裡;聽聞拍門聲響的還有總管,看見是她亦喜不自勝,連忙招待一行人入內。
藺家意外的喜迎貴客,好容易才盼著那光耀門楣的女兒返家,一早便熱鬧了起來。
藺夫人聽聞了風聲,連忙披衣出迎,在看見湘君立於眼前,是又哭又笑的,差些說不上話來。
「娘!」湘君迎上前來,母女倆還未牽著手,便見她跪在跟前,俐落的磕了個響頭。「女兒不孝!沒與您好好道別就離家數月……讓您掛心了!」
「這什麼話……說這什麼話!」藺夫人上前牽起她來,母女倆摟在一塊兒,「妳是為了妳爹爹的事,四處奔波行大孝,家書裡都交代清楚啦……妳就不知道,那官爺送官憑上門時,全家上上下下有多高興,妳看看!就在那兒!」
隨著藺夫人指的方向望去,湘君始知那官憑,就擱在藺文鈺的牌位旁邊;湘君不禁悲從中來,連磕幾個響頭,這才給爹爹上了香。
注意到藺文鈺牌位旁又立了一小塊牌位,一問始知,在藺文鈺安葬後沒多久,許是悲傷過度,秦三郎後腳亦隨著藺文鈺去了。「娘知道妳鐵定不捨得妳秦爺爺,為了讓妳安心在宮裡當差,我便沒給妳說……」
才踏進家門,湘君是忽喜又悲,一時情緒複雜,給藺夫人與弟妹簇擁著,哭了一會兒方平復下來。「湘君……我說這後頭幾位貴人,誰是誰呀?」
湘君抹了抹淚,這才一一引薦著彼此。
「這一位貴人,湘君要給娘特別、特別的介紹一番……她便是於咱們有恩,救了湘君一命、替爹爹沉冤得雪的恩人,亦是當今聖上的掌上明珠,二公主、二殿下。」
當那個頭嬌小,身分卻是無比尊貴的姑娘來到藺夫人跟前,藺夫人驚嘆她的容貌之餘,也不免為她雍容大度的氣質所折服。
一聽見她就是「公主」,除了谷燁卿等人之外,藺家上下全都跪了下來,心悅誠服地迎接聿珏。
「免禮、免禮,大夥兒都起來罷!」聿珏特意伸手來牽,藺夫人給她攙著,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喘。「算來是本宮不懂禮數,一聲不吭便帶了這麼些人上門叨擾,還請夫人勿怪!」
「別、別、別這麼說!公主殿下親臨,咱們、咱們藺家,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呀?」
「本宮這回陪湘君一道返鄉,除了瞧瞧她掛心的娘親、弟妹安好否,還帶了些薄禮;谷燁卿,教人把禮都呈上來!」
四名親衛連忙搬來要給藺家的賞賜,眾人又拜謝了一陣,這才準備了佳餚替聿珏一行接風洗塵。
昨兒個冒雨趕路,在容縣待了一宿,今早便馬不停蹄地趕抵藺家,除了養尊處優的聿珏與陪伴在側的湘君外,其餘眾人自是疲倦不已;藺夫人差人將屋裡最妥適的廂房都清出來招待客人,賓主盡歡。
客套過後,藺夫人漸感聿珏可親,即便身分嬌貴,談話間並未帶太多公主架子,是也不再戒慎敬畏著。
「……得知家中一切安好,湘君就放心了。」
「好得很哪!我不是說了麼?捎去的兩封家書,妳都沒瞧進心底?」藺夫人忍不住揶揄道。
「夫人此言差矣,湘君不但經常翻看,還時時刻刻都帶著藺大人生前贈予她的斷簪,對爹娘很是掛心。」聿珏跟在湘君身邊,適時插口道,既是沒拂了母女間閒談,亦是活絡了彼此氣氛。
「斷簪?」藺夫人伸手去撫女兒髮辮,「妳爹爹給妳的那把簪子,何時斷了?」
湘君嘆了一聲,想起自個兒尚未與娘親稟告此事,這才把事發當天的那樁異象和盤托出。
藺夫人是既欣慰又傷感的噙著淚,「妳爹爹最疼愛的就是妳啦,給妳特地報信亦在情理之中……」沉默了一陣,她忽地憶起,「是了!妳這次回來,定要至妳爹墳前上香去……他就長眠於就在鎮外河畔的三里坡,妳想必能找著。」
知道藺文鈺所葬之處的湘君立刻便欲動身,知曉她心繫亡父的聿珏微微一笑,溫聲道:「由我駕馬,陪妳一塊兒去。」
*
那三里坡就在江邊不遠處,聿珏挑了谷燁卿的坐騎,只帶了簡單的香燭,主僕二人輕巧地穿過市集,不眨眼便來到三里坡,但見江畔幾艘畫舫悠悠溜過,頭頂上給烏雲簇擁著的日頭悄悄露臉;自江面拂過的清風吹在身上,淨是說不出的舒爽宜人。
燃燭點香,湘君雙手合十,口中念的盡是那說不盡、道不完的追思;令在一旁見著的聿珏亦是感動地偷偷抹淚。既是來了,她亦給藺文鈺上一炷香,替聿琤聊表歉意與悼念。
「……只因家姊誤信讒言,錯判了案子,才發生這樣的憾事……藺大人高風亮節、祖德深厚,才能使湘君上告御狀,沉冤得雪……聿珏陪湘君返鄉,特來墳前送上歉意,還望藺大人勿怪。」
「爹爹一案,並非殿下的錯。」
自知身分不宜跪的聿珏僅是長揖致意。她望著身旁長跪的湘君,笑裡摻雜了些許澀然。「此事畢竟與我大姊有關,她沒法來,只得由我替她帶上一份歉意。」
湘君於是楞了,聿珏的話就像一股暖流,筆直的流入她心底;主僕倆相處幾月下來,對於聿珏直來直往又待人真誠的性子,湘君以為自己了解的足夠透徹,卻是不經意的,又重新認識了聿珏的心細與體貼。
而此舉,既不為收買人心,也非裝模作樣;這樣玲瓏剔透的聿珏,怎能叫人不心悅誠服?
『湘君,我只要妳記住;聿珏能給的,本宮一定也能給。』
聿琤那信誓旦旦的話言猶在耳,眨了眨眼,卻是換上立於墳前,對著藺文鈺雙手合十,斂眉致意的聿珏。
一手摸著了懷裡的斷簪,湘君知道此刻已無需避諱,於是取出將之攤在藺文鈺墳前。
聿珏睜開眼時瞧見了斷簪,冷不防倒抽了一口氣。「妳、妳帶著?」她越過湘君去確認,當真是湘君原來持有的那一把!「剛剛還沒看見的……何時找回來的,怎不跟我說呀?」
湘君含淚而笑,讓聿珏牽著她起身,「不瞞殿下……是長公主親手交還與我的。」
沒料到此物當真與聿琤有關,聿珏瞧了瞧斷簪,又回頭凝望著湘君,「她,親手交還給妳的?我怎麼不知道呀……」
「當時的您,一顆心全在那海東青身上,自是不會知道的。」湘君主動牽起她來,心下兀自盤算著說法;開口時不免顯得謹慎許多。「有些事,為了顧及大局,湘君不好與殿下講明……可我有些心底話想藉此對殿下說,也有些話想問。」正巧在她爹墳前,又只有她們倆,合該是把話講開的絕佳機緣。
聿珏給湘君這熱切的眼神瞧著,不知怎地竟莫名害臊起來;她假意捏了捏鼻,伸手揩去她頰畔淚痕。「嗯,想說什麼就說罷,人與影兒之間,沒什麼不好講的!」
「湘君之所以急著返鄉瞧瞧家人,是聽聞了長公主的消息;即便是聽說家裡一切安好,可畢竟是沒親眼目睹,我對她的話半信半疑,這才大膽向您告了假說要跑這一趟……」觸及聿珏溫熱的掌心,湘君自嘲的笑了,「哪裡知道您真說到做到了,甚至是堅決的……執拗的要隨湘君一道;不瞞殿下,湘君著實歡喜,感謝一路上有您陪伴。」
「妳這麼莊重的謝我,豈不是太見外了麼?」
「殿下對湘君的好,湘君全都記在心底……是以,不管他人威逼利誘,湘君早已認定了您這位主子,更休說了我們倆曾許下的那些誓言。」
一講到「誓言」二字,聿珏又是紅了臉面,「說、說是一回事,給妳這樣特意提了,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勁兒……」
「殿下莫不是害臊了?」
聿珏噘著唇,柔柔的睨了她一眼,「妳啥時變得這麼喜愛瞧我笑話了?」
湘君瞥見一旁有棵老松枝葉扶疏,牽著聿珏過去稍稍避開頭頂驕陽,「除了這些,妳還想問什麼?」
想到接下來要提的話語,湘君不禁紅了臉面,她側著臉,微微躲開聿珏的視線,柔聲說道:「在問您之前,湘君……得向您承認,這兩天來,我使了一點小手段。」
聿珏睜大了眼,聽見一向行得端、坐得正又忠心耿耿的湘君說這話,感覺有些荒謬、好笑,「什麼小手段呀?」
「湘君利用了司徒公子對自己有意此點,故意與他走得稍稍親近點兒,」湘君此語一出,聿珏卻是瞠目結舌,一顆芳心登時狂跳了起來。「而目的,卻是放在您身上的。」那雙細眸閃動著忐忑不安,就連交握著的手心也沁出了汗。
「我、妳……什麼意思呀?」
「我只想明白,殿下究竟如何看待湘君?究竟把我放在什麼樣的位置?」
聿珏懵了,眼前的湘君——玉顏上盡顯著苦惱、無奈,又或是夾雜著一絲絲企盼——所有複雜的情感全都交織在一塊兒,化為一道溫柔卻熱切的凝望,不偏不倚地朝著她投來。
「即便那只是耳語……咱們離宮的前一晚,湘君偶然聽見畫眉說您……」
「說……我怎樣?」聿珏回想起那夜裡的失魂落魄,即便是自己提前打點了一切,卻仍憂心著不知是否能夠成行,因而惴惴不安的心情。
那樣的心情看在旁人眼中,究竟成了什麼樣子?
「說咱們的別離不似主僕,反而像那……燕爾夫妻。」
聿珏的心口彷彿給這四字狠狠的擊中。
湘君的心湖亦是波濤洶湧,她索性閉上了眼,「那夜,湘君心底很不平靜……是不是弄錯了什麼?畫眉姊莫不是小題大作了?姑娘之間,除了像姊妹、如知己外,還能夠親暱的彷彿那夫妻……我不明白!」她搖頭的姿態,就像是欲將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全給丟開。
沉默一會兒後,她微睜開眼,鬆開了與聿珏交握的手。「抱著這樣的心思,離開宮門前,湘君還曾覺滿腔失落、困惑;在搭上往驛站的車的當頭,只柳公公給咱送別,我回頭望那凰寧宮,彷彿有種想留下來陪您的衝動,卻因木已成舟,只得強忍了下。
「是以,當我看見您假扮成太監小哥,隨著湘君離宮時……」她咬唇,深深的吸進一口揉雜了女子香氣的江風。
遲遲等不到下文,聿珏是也有些急了,大膽伸手扯她衣袖,「看見是我,妳又覺如何?」
「才知畫眉姊所言,絕非虛妄;湘君先前還能將您對我的情意解釋成其他的意思,唯有此舉……我再也找不到更冠面堂皇的藉口。」
所以……當湘君在馬家莊那夜與她同榻時,才會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您是為何要冒這般風險,說什麼都要陪咱返鄉?』
想她堂堂大煌公主,竟為了一名小小內官牽腸掛肚,甚至不惜以身犯險,原因何在?
聿珏緊抿雙唇,敞開雙手,將眼前的纖細身姿緊摟入懷。
「除了信守諾言、不願離開妳之外,我怎好當面對妳說……」聿珏眨著眼,一行清淚自眼角淌下,「怎好對妳說我喜愛妳!喜愛上了妳的忠肝義膽、至情至性,怎好對妳說妳雖是女兒身,我卻深深地為了妳傾倒……
「我只怕我當真對妳說了這些,妳便不願做我的影兒了……我不敢說……只能用這些話來掩飾著,妳明白麼?」
自己心底清楚是一回事,得了聿珏親口證實,又是另外一回事。
湘君以為自己會感到荒謬可笑,或是對這份濃烈深刻的情意避而遠之……卻是直至聽見聿珏盡訴衷腸之後才知,她錯了。
「殿下……當真不嫌棄湘君的出身低賤?」
聿珏連忙抬起眼來,「誰說妳低賤了!哪個人這樣說妳,我便替妳出頭!」
湘君給她急切的模樣逗笑了,雙手顫抖著,下一刻,終是不再猶豫的回擁著她。
感受到腰間一緊,聿珏登時忘了呼吸,兩人無語相望;好半晌後,她才找回聲調——「妳……不介懷麼?」
「介懷什麼?」
「我是姑娘家,對妳……我喜愛妳。」
「是呀,我明白!」湘君輕點了點頭。
聿珏微楞,又強調道:「是如男歡女愛的那種喜愛!我沒喜歡過男人……只除妳外,我誰也不要。」
「嗯……湘君曾有幾個心儀的男子,卻也從未嘗過情愛;殿下的意思,我都明白。」她收緊聿珏的纖腰,感覺此刻無比清明。「除了您……湘君誰也不要。」
終於弄懂了一切,一陣難以言喻的狂喜流入聿珏心底;她捧著湘君的臉面,又哭又笑的,眼前的湘君亦然,兩人感動的緊摟在一塊兒,聆聽彼此間的心音。
那是心心相印的證明。
*
終於將公文處理妥當的聿琤,正品飲著裴少懿方點妥的茶湯,不料那顧懷安忽然求見,她支著頤,神情很是閒適。「怎麼了?瞧你一臉焦急,莫不是查到了什麼?」
「是有件不尋常之事來稟告殿下。」
「哦?」
顧懷安始將聿珏連兩日缺課一事和盤托出。她皺眉,「聿珏身子微恙,缺幾日課又有什麼稀奇?」
「殿下有所不知,」知曉她與皇后感情生變的顧懷安湊近了些,「二殿下養病的居所,不在翠華齋,卻也不在太醫院。」
「你是說……」慧黠的聿琤立刻便反應過來。
「這兩日她據傳都在凰寧宮裡,由娘娘好生照料著,似是病得不輕,但卻又摒退左右,只讓柳蒔松與韓馥亭等心腹靠近,奴才覺得不大對勁,這才來通報您。」
重病?為何她一點風聲都沒聽見?況且前日才與聿珏相見的她,瞧妹妹明明身子骨健壯得很,又跑又跳的,哪裡像得了病癥?
「再觀察幾日,若有任何異狀,隨時差人來報。」顧懷安允諾,悄悄退離書齋。
「殿下,您以為娘娘與二殿下這回,究竟是上演哪一齣戲?」裴少懿上前,撤下聿琤手裡的茶碗。
「還不知道……」細眸間閃爍著幾分疑惑,聿琤抿嘴一笑,「不過若是母后有意瞞騙什麼,遲早會給我捅出來的,別忘了……紙,包不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