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今年除夕，我與久違的父母重逢了

作者：Lumière君│2017-01-25 23:55:04│巴幣：76│人氣：738

　　上次看到國內的機場大廳，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拖行著行李，步出人聲鼎沸的航廈。大部分的人們都是因為新年而回到自己的老家，計畫與自己的家人一起渡過熱鬧而團聚的好新年、可能是自己的父母、祖父母、也可能單純的跟自己的親戚家人一同聚在一塊罷了。

　　拜年的聲音此起彼落，在機場安置下來的人們大概都是急著回家過新年的。「新年快樂！」「新年快樂！」人們說著，就連不屬於我們文化圈的外國旅客可能都能被這樣的節慶氣氛感染。太陽此時才剛落下，天色轉暗，已經是該出發回家聚餐的時候了。我左手提著旅行提袋、右手拖著手提箱跟保溫盒，一時間迷失了方向。

　　桃園機場，不算大，但我卻再也不認識這棟當初送我到他國去的大建築了。

　　百般波折後，我走出自動門，四處張望後跟隨著嶄新的標示，跟著進到了等待計程車的人群隊伍中。

　　「等一下看到爺爺要記得跟他打招呼喔。」

　　排在我前方的是一對母子，母親看起來很年輕，孩子大概也才五六歲左右，戴著鴨舌帽、穿著一件厚厚的毛衣跟棉褲。似乎因為長途的飛行而感到疲憊，他整個人趴在了母親的行李箱上。

　　前方的母親不忘諄諄教誨，一邊拉著行李往前行進，一邊叮嚀見長輩時該有的禮儀：要抬頭挺胸、說話不可以沒大沒小，見到認識的鄰居長輩也要記得跟對方拜年......諸如此類的禮規條矩不勝枚舉，連我只是在後頭聽著，都不禁聽得有些厭煩了。

　　上次回來見長輩們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些煩擾的小細節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連過年的習俗也連帶在國外一起消失殆盡。

　　過年？自己一個人在國外忙得透時，就不會在乎那麼多了。

　　下一輛計程車來了，母親催促著孩子幫忙提起自己的包包，自己拉著較重的行李箱一路拖到車子後方。孩子倒是很聽母親的話：一手提著行李，看見過來幫忙的司機大叔，還不忘一句「新年快樂」，附帶上疲累但依舊不失光彩的靦腆笑容。

　　如果我是那個司機，我肯定馬上包個兩百塊的紅包給對方當作壓歲錢。

　　在司機的幫助下，幾件大箱的行李也順帶進了後車廂，司機俐落的將黃色的車廂給碰的用力關上，然後招呼母子兩人上車。

　　沒多久，後頭的另一台計程車也跟著來了，緩慢地開動，到了面前的等候區。我解開了大衣的一個扣子，隨後提起行李。咔，後車廂也順帶跳了起來，駕駛座的車門也跟著打開。

　　從駕駛座出來的是一個年紀看起來比我大個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下巴還有鬍渣，身體穿著典型的計程車司機制服，一臉看起來神清氣爽的，看起來似乎才剛上工。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先生坐車？」

　　「對。」我回他。

　　「來，」他走過來將後車廂掀了起來，「新年快樂！」他笑嘻嘻的幫忙搬著行李箱，送入後車廂裡頭。突然之間，他抬起頭，用著神采奕奕的表情向我拜年。

　　這還是我第一次遇到這麼有精神的計程車司機。「你也新年快樂。」不知怎麼回應才好，我只是點點頭好充當自己的滿顏笑容。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表情一直都不怎麼有變化。

　　幸好對方並沒有很在意。他用力關上車廂，隨後便走回駕駛座。我猶豫了一下，便選了副駕駛座。畢竟對方看來是個喜歡聊天的對象，坐在後頭可不是什麼好選擇。

　　「你要去哪裡？」

　　「請帶我到OO區XX路的23號。」我將自己家的地址說了出來。

　　一開始，在飛機上複頌時還不困難，但在對方面前講出這個地址時，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無比的感覺湧了上來。「對，OO區XX路。」像是唸給自己聽一般，我再度重複了一遍加強自己的語氣。
　　「哇，好遠喔。」司機笑了笑。

　　他車裡很乾淨，基本上沒有什麼垃圾，也沒有菸味或是口香糖。電台的音樂也很正常——不如說是有點古典。我仔細一聽，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

　　司機聽起來大致上知道這個地方。他把導航給設定好了，拉起手煞車。我沒有回應他，將目光飄開，倚著車門向車門外看了出去。計程車的輪胎開始轉動，隨後伴隨著車子的引擎聲運作起來，整台車用穩定的速度駛了出去。

　　在車道上滑行著，幾台巴士和接駁車在路道上交錯移動。車內的溫度剛好，沒有西歐地區靠海地區寒冷而潮濕的觸感。我瞇起眼，即使持續將近十三小時的飛行，我罕見的無法感受到疲憊，反倒取代的是一個近鄉情怯的悶躁。

　　已經七年沒有回來這裡了。

　　七年，沒有我的年夜飯。七年，沒有我的位置。

　　車子在轉角處迴轉一圈，最後上了公路。大量的車潮在公路上行進著。就像是歸鄉產卵的鮭魚群一般。

　　「先生，現在都要過年了，幹嘛苦著一張臉的呀？」

　　聽到這聲叫喚，我的視線被從窗外吸引到了司機大哥身上。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前方，打著排檔俐落的切入車陣，用同樣的高速在路上行駛。從機場往南到家裡的路上不算短，車費也不便宜。他臉上還帶著笑容。很難得看見有開計程車的人這麼有活力的，我眨了眨眼。

　　「我一直都是這個表情。」我解釋。「我沒有不高興。」

　　司機大哥的表情還是很悠閒，車子加速，跟上前車。「原來是這樣啊，抱歉。只是看到你的臉就有點緊張。你是從國外趕回來過年的嗎？」

　　「嗯。要陪爸媽吃飯。」

　　「哇，真孝順。」他再度用了同樣的格式讚歎道。

　　不，我才不孝順。我聽見心中的我暗自說。我一點也不孝順。孝順的人才不會丟下爸媽，自己到國外一個人生活，還不聞不問。

　　「沒有啦。」但實際上我只是有些尷尬的回應，同時將目光別開，再度看向窗外。對方的多話讓我有點不知道如何應對。前方車輛的車尾燈閃了閃，隨後稍稍減速，接著又跟著加速起來。

　　這司機就像是你一般在新年聚會時會纏著你追問的遠房親戚，他會問你今年過得好不好、工作如何、婚姻如何，各式各樣的問題。在我二十五歲的那年新年是我最後一次遇到這樣的親戚。

　　「怎麼樣，有沒有跟家人多多聯絡？還是今年難得見面而已？」

　　「這個……我，」接下來的這個問題更是讓我不知該不該開口。我猶豫了一下。司機大哥穩穩的拉著方向盤，像是等待我的回應。「我沒有很常......回來。」最後我有些遲疑的回應了他。

　　「你很久沒回來了？」

　　「七年。」

　　「哇，」太久了吧？我滿心期待對方的回應會跟自己猜測的一樣。結果果然，他瞪大雙眼看了看我，也不管這樣在公路上有多危險。「太久了吧？」

　　「在國外忙，」我連忙找藉口好填充這岌岌可危的話題。「沒什麼機會回來過年。」

　　七年前，因為跟父親的一場爭執。我搭上了直達法國的班機，放棄了父親的陶瓷工廠，直直的到了歐洲的藝術殿堂。

　　那時的畫面還歷歷在目。父親氣得幾乎要中風，對我的不負責任和一走了之大發雷霆；母親則是失落的望著整理行李搭上計程車的我。作為家裡唯一的獨生子，我徹底切斷與家裡的聯繫，在2010年的春季，拋下了家業、拋下了對我有著期許的父母。

　　我帶著自己的儲蓄、還有我費盡千方百計才弄來的歐洲簽證，在義大利、在法國、在西班牙、在德國，只是四處打工，最後也有了一點收穫。我選擇在法國西部的一個工作室工作，原本預計再也不回來了。

　　再也不回來。

　　今年，我卻踏出了自己一直以來逃避的陰影。

　　即使踏出了第一步，我發現當自己到了台灣，向別人說出自己家裡地址的那刻。一股許久沒有察覺到的恐懼正一點一點湧了上來。我的家人還會原諒我嗎？這麼久都沒有回家了，離開前甚至還吵了一架。我的家人會這麼輕易的就盡釋前嫌嗎？到今年、今晚，家裡還會有我的位子嗎？

　　我不知道。

　　「……對啦。」車內原先是一陣沈默，我們不跟對方開口，彼此都似乎在想些什麼。良久，司機大哥咕噥一聲。「這麼忙著工作可不好喔，家人也是很重要的。但是我懂啦。我也曾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家裡跟家人一起吃年夜飯了。」

　　「為什麼？」他的這番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問他。

　　司機大哥轉了個彎，將車子往底下開了下去。不知不覺，我們的車子已經開始脫離車陣，即將要脫離公路了。「因為家裡的一些事情。」

　　我發覺這番話似乎暗喻著什麼。我有些好奇，也似乎是被他多話的性格給感染了。「什麼事情？」

　　現在變成了他唯唯諾諾的不知該不該開口說話。他發出思考的聲音。「嗯......這個嘛，」隨後才挑起眉頭回應我。「這不太方便說嘛。」

　　「沒關係啦，還有一段路。」我慫恿他。

　　我知道這樣的行為即使是在國外也是很無理的。沒有人有權利逼問自己同伴的背景故事。同事、好友、親人，追問他們的故事，在開放的西方世界也不是什麼有禮貌的舉動。更別說是對自身背景守口如瓶的東方人了

　　但是不知為何，我覺得這個司機跟自己一樣，都是那樣的迷途人。只是他比我早，比我短。

　　我想聽聽他的故事。

　　他又掙扎了一會，就像我剛剛那樣。他似乎擔憂把心中的秘密給說出來會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影響。最後他看來像是下定決心，努了努嘴。「這個啊…...好吧。其實，幾年前，我不是做司機的。」

　　看著他這樣的性格，我大概也猜得出來。可能是個熱情的老師，也可能是推銷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說服自己「這個人只不過是陌生人，不要緊的」一般，半帶著躊躇才脫口而出。

　　我靜靜地聽他繼續說下去。「我原本是某個公司的小職員，生活差不多啦，大概就是那個樣子，朝九晚五，有穩定的薪水和報酬，也有同事跟朋友，家裡有兩個小孩，一個剛上國中，一個是國小。」

　　他說，他的生活一開始很順利，一直都沒有什麼問題。直到後來隨著景氣下滑，公司裁員，他也丟了工作。他們家的生活開始陷入困境。他試圖找工作，想要脫離失業的狀況。但無論怎麼找，都只是徒勞無功。

　　家裡的孩子需要吃飯、需要學費。他四處去拜託、去請求自己的朋友，但朋友大多也分身乏術。他的妻子只好出去幫別人打工，幫忙別人做一些簡單的小手工換一些錢。

　　「然後呢？」我問。

　　「那年我跟太太一起回娘家，帶著我們的兩個孩子。我岳母沒說什麼，家裡的其他人也很識相的不提我的事情。只是，我小舅子看到我這樣，免不了冷嘲熱諷。」他的語氣有些無奈，也有些好笑。

　　「剛好小姨子帶了一個新的男朋友回來。在銀行業上班的，很有錢，又有家庭背景。小舅子看到了，他就說：『所以說嘛，找丈夫這件事情，一定要挑對，千萬不要只挑什麼連工作都找不到的......』」

　　他氣炸了。

　　司機大哥的表情有些不堪，難受的皺起眉。他當時氣壞了，跟小舅子大吵一架。最後更是隻身出走，在大年夜睡在獨自一人睡在便利超商。「你不覺得更像遊民了嗎？」司機大哥苦笑著說。

　　「我懂。」我凝重的點點頭。

　　「我太太當時好難過。家庭不順利，財務也出了問題。當天我們再也沒有辦法留在娘家了。從那天開始，有好一陣子我都沒有跟娘家的人聯絡。」他喃喃說。「後來，我在朋友介紹下，來這裡工作。直到好幾年前我才跟他們和好。我孩子也長大了，出社會工作後一帆風順。我回到家裡，小舅子向我道歉，岳母也待我很好。」

　　我為他笑了笑。淡淡的，像是祝福一般。「那真的很好。」

　　「今年，我也照以往準備回家過年了。」司機大哥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順利說了這個故事似乎讓他輕鬆許多。「你可是我今天最後一位客人了。還好你有跟我家順路到。賺錢多好過年嘛？」我點點頭。他的目光轉向我，似乎再度打量。「你也是有心事吧？是不是也跟家人吵架才去國外這麼久？」

　　一下子被對方戳中心事，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他那對神采奕奕眼睛看向我，我避無可避，但也不怎麼拘束了。「......我跟我爸媽吵架，自己一個人去國外打拼。」

　　「我不知道......他們還接不接受我。」

　　我才剛說完，司機大哥就大聲笑了出來。我詫異的看著他，只見他用著爽朗的語氣說起話來。「我就知道！說什麼傻話啊，又不是仇人，怕那麼多幹嘛？我如果是你爸媽，七年等不到你回來，看到你出現我肯定高興死了，生什麼氣！」

　　聽著司機大哥開朗的話語聲，我愣愣的張開雙眼。「可是我......我——」

　　「我什麼？你殺人嗎？你犯法嗎？你欺騙父母嗎？沒有嘛。」

　　「我父母要我繼承家業，我害他們期望落空......」

　　「別擔心啦！我小舅子都原諒我了，更別說那可是你父母哪。」比我大上幾歲的他改用著教訓的語氣。「不要猶豫，你包個紅包，好好坐下來跟父母道歉......」

　　我聽著聽著，開始感受到眼眶模糊起來。

　　離家七年，這麼長的時間，足以讓一個小孩長成少年，讓一個大人進入新的歲月。世界隨著時間的運轉已經變得這麼多了。過往的仇恨也會被沖淡了吧？

　　七年，七次的年夜飯，七次的聚餐中少了一個聲音。他們是怎麼看待我的？

　　第一年當我在巴黎參加畫家聚會時，早七個小時的他們在我吃著三明治時，是不是連椅子都不肯留下，連魚之外的飯菜都不留一口？到第三年時我在米蘭街道上行走時，是不是會把椅子悄悄的擺回圓桌，看著空位吃飯？

　　到第五年時我在西班牙觀賞鬥牛比賽時，是不是還掛上了我的衣服、我留在家裡的用品，希望我還留在他們身旁？在親戚之中，孤獨地在圓桌上吃飯的，是不是只有他們？

　　淚水沾滿我的臉龐，我感受到喉嚨像是被什麼梗住了。司機大哥大掌笨拙、粗魯但是安穩的大掌輕輕拍著我的肩膀。我想要抹乾淨淚水，卻湧出更多，手沾滿了。我的黑色大衣也滾滿了淚水。我聽見司機大哥說著話。「好了，別哭了。我有紅包是我要給我小舅子小孩的，你拿去吧，但是代替我跟你的父母問好，好不好？」

　　我一個勁的點頭。不知道說了幾次的謝謝，更是感動的擁抱了他，甚至連提行李都要他幫忙。他連聲安撫我，拍拍我的背。

　　我們家是在城市附近的郊區，一棟大大的屋宅。附近周圍的屋子全都燈火通明，唯有我們家裡頭燈光皆滅。我抬起頭，看著這睽違多年的宅邸，手裏提著我那兩件孤獨的行李。還有一個手提的保溫盒。

　　計程車司機給了我幾句鼓勵的話，我已無法記起了。只知道他再度進到車門裡，對著我大喊，新年快樂。

　　我從盆栽下摸索，發現那自幼時母親就為我偷偷準備的鑰匙還留在那。

　　新年快樂，我回來了。

　　在屋子的後院，兩個小小的石碑立在那裡。在一顆我童年遊玩、我四處奔走的大樹下，石碑靜靜的躺在那。我默默的站在那石碑前，合起雙手，輕聲低語，對著那兩個至始至終都曾經留在這等待我的人低語。

　　是什麼時候，我下定了決心，今年一定要回來？

　　我把保溫的餐盒打開。裡頭是我在國外自製的年菜。為了避開海關，裡頭沒有醬汁也沒有熱湯，只有一些簡單的菜色。蘿蔔糕、烤肋排、魚肉，炸蝦球跟肉丸。我跪在那寂靜的墓碑前方，將一道道的菜色擺放在我的大腿前。

　　第七年，我始終擔心父母沒有原諒我，我始終害怕父母會給我劈頭痛罵。

　　但第七年結束了，他們再也沒有機會罵我了。

　　我也再也沒機會看到他們。

　　我咬著下唇，忍著自己的哭聲。空無一人的宅邸裡沒有親戚，曾在我家聚餐的親人們都已轉移離開。去年，生前先後離開的他們各自堅持留在這，留在這的他們再也沒有人照料。我跪著，跪著、忍著、靜靜的看著照片上他們最後的樣子。

　　難得相聚，就要笑著。不能讓父母難過，知道嗎？司機大哥的話還留在我的耳邊。

　　淚水不爭氣的掉了下來，我讓自己的嘴角彎起，想做最後一次的道謝。

　　「爸、媽，我回來吃飯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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