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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外篇、她的同伴(Her Companions)(下-1)

作者:Cecil│2017-01-20 23:30:30│巴幣:16│人氣:713

【最新狀態說明】
確定為最終版本的第 4 版預定於 2020/8/29 開始更新,舊版所有章節即日起從隱藏改為開放狀態,方便有興趣的讀者比較各版本差異或回顧自己當初的留言。

扣掉標點的話有 19K(不扣之前是多少我們就心知肚明不要問,巴哈肚量很大,很好)
所以懶得看可以直接 END,我有準備懶人包。
本來想說週一發,週一沒寫完我想沒關係那改週二(中略)然後週五就到了

原本以為這篇會只有 9K,但大概某個地方的奇妙精靈聽到了我的苦惱所以幫我在 9 前面加上一個 1(咦)可能是因為這角色的故事認真寫起來實在太爽快了所以一不小心就寫很長。總之,如何完成故事的教學專欄在這篇更新寫好後應該就差不多可以開始囉,覺得太長不想看的各位至少可以為即將迎來上次說好的教學而歡欣雀躍

雖然我不覺得有什麼黑,不過看完有什麼不良反應的話請不要找我負責。


あの子のすべては僕のもの
キスをしたり 添い寝をしたり その先だって
誰もそれを切り裂けないの
那孩子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
親吻等等 陪睡等等 即便在未來
誰亦無法將這一切分割打破呢

KIMI を犯すためなら 法だって犯せるから
為了侵犯你的話 就算法律也能打破呢

─from〈毒占欲, ヲタみんver.〉(歌詞翻譯:kyroslee

〈外篇、她的同伴(Her Companions)(下-1)〉







  隨著所連接到的身體停止顫抖,記錄生命徵象的儀器終於猶如悲鳴著吐盡最後一點生氣那般,發出了長長的滴聲。

  羅娜多停下哼歌哼到乾澀的嘴唇,斜了身後一眼。

  結果到最後,凱恆也沒有想起來,他們倆有過一面之緣,人的記憶還真是不可靠。或許就像某人說的一樣,並不是誰也跟她一樣,把每個約定都放在心上──無論大小。

  只有她活動著的靜寂中,冷鋼灰的金屬椅上,乾枯細瘦的凱恆已不再吐納氣息,而是微微張著嘴巴,唇角似乎有些上揚。羅娜多蹙眉注視這個終於落得輕鬆的傢伙,不滿地嘖了一聲,然後才開始檢視他的屍身。確認用盡這世上任何方法,都不可能將這東西再變回凱恆以後,她為他合起眼皮,從隨身的包裡拿出毛巾,把他沾滿穢物的臉跟脖子擦乾淨,替他將嘴巴合上。

  用完的毛巾變得花花綠綠,下一秒就進了丟棄可燃物垃圾的通道口。

  她將手貼在他凹陷的肩上,往下滑到不再起伏的胸膛,再往下越過突出的鮮明肋骨,最終感覺自己也跟凱恆一樣露出微笑。

  那樣笑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果然,比起活著,死還是輕鬆得多,就像關掉電燈一樣。

  ……或許是這樣想著的吧。

  然後她又在他身邊坐下,按照幼時的習慣抱住膝蓋,哼起歌。

  羅娜多沒有忘記自己說會還清人情的承諾,卻並不預期真的會跟凱恆再次見面,所以看見還未被理去頭髮的凱恆時,她著實打從心底感到驚訝。她等待許久,反覆出現在凱恆面前卻不同他交談,一直到他叫住自己,接著又等了好幾週,才等到下手的機會。她對自己的耐性很有信心,因為她真正等待著要發生的事情,或許還要好幾年才會發生,而她甘之如飴。

  不過,凱恆自始至終都沒有認出她,她甚至很懷疑他是不是還看得清楚她的長相,甚或由此回想起那天的任何一分一秒。當初在暗巷替她擊退了騷擾者的男人,才在這裡待了八週就變成那副德性,不知道該說是他太脆弱,或是這裡太可怕。

  那麼,知道她的行為以後,自己的管理者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他素來寵她,但這肯定不是能只憑他自身的意志決定該怎麼處分她的問題了,即使他貴為這家醫院表面上的院長,也不可能阻止她被處罰。

  想像那男人的反應,使她不禁將頭埋在膝蓋,大大咧開嘴,感到一絲無法控制的歡悅顫抖。他一定會露出很困擾的表情,但只要她發怒,他又會抱住她說「沒關係,我會處理」,他就是那樣沒用的男人,只知道討她開心。這次她惹上的絕非普通麻煩,想到這會怎樣連累他,她便愉快得難以自抑。

  呼叫器響了。

  她只看了一眼畫面上的文字就知道對方是誰。

  忙完了的話,過來找我。

  羅娜多丟下純白的房間跟已經不再是凱恆的東西,起身離開。

  院長等高級醫院幹部的房間位於單人房樓層的上一層。單人樓層以紅棕跟暗金為主色調,家具材質則大多是厚實的橡木與帶有香味的桃花心木,樓層相鄰的幹部房間也維持著這一風格。出電梯時,腳下的地板從青白磁磚瞬間變為深紅地毯時,羅娜多總會恍然產生空間錯亂的異樣感,心中浮現把不搭調的護士服脫下的衝動。

  跟其他樓層的寒冷死寂不同,這層樓之所以靜謐,是因為採用了能吸收噪音的裝潢設計。雖然她沒聽說過有人真的這樣測試,但據說即使在房內直接開槍,外面也很難聽見。而且,在這裡出入的人大多懂得禮節,即使碰面亦不會有多餘的談話,只會點頭致意,平常活動也絲毫不粗魯。真要說的話,這裡跟單人樓層簡直就像高級飯店,是這家醫院唯一能讓人舒適休憩的地方。

  然而不知何時開始,羅娜多已經無法在這環境放鬆,因為能夠進來這裡,必定是受到那男人的召喚所致。

  羅娜多徑直走到掛著寫有「R.M.」門牌的房間前面,扣了兩下門。

  裡面傳來不疾不徐的聲音。「門沒關。」

  她打開門,門鎖機構才剛在身後咬合完畢,她的護士服就已經落在地上。身上只剩黑色內衣褲的她走過玄關,用看廢棄物的眼神看向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他已經脫下白大褂,穿著青色襯衫跟長褲,對她瞇眼微笑。看見她一氣呵成、毫無遲疑的動作,男人的眼角和已然揚起的唇邊又多出幾條細紋。

  「不管看幾次,我都覺得妳這樣真的很美。」

  「只要你開口,我表演幾次也可以。」

  她立刻轉身想回去撿起護士服,但他三步併作兩步過來抱住她,沒有太多繭的柔軟掌心貼在她的腹部,帶來難以言明的戰慄感。耳邊的呢喃聲,聽起來很像醫生在手術前告訴患者「一切都會沒事」那樣,有那麼一絲不真切。

  「……還是算了,脫都脫了。」男人的嘴唇貼在她的後頸,正好吻著頸椎上方,這個距離近得讓她能聞到他身上除了藥味以外的味道。「或許下次吧。」

  「今天有多少時間?」
  「兩個小時。」
  「太短了。」
  「今天有興致嗎?真難得。」

  他不知道她的深意,還因為她難得表現出欲望而顯得有些高興。不過,她的回答立刻抹消了這個錯覺。

  「不,因為有事情要說。加上你說不出話的時間,至少也要五小時才夠吧。」

  她轉過身,仰頭看向他被歲月蝕刻出線條,卻依然柔和到有點虛假的笑臉,然後她踮起腳尖,兩人的臉幾乎完全貼在一起的剎那,她才吐實。

  「我剛才殺了一個人。」她悄聲說:「用這隻手,殺了人。」

  他的綠色雙眼失焦了好幾秒,但終於回過神來時,還是笑著問:「……羅娜多?」

  「我說,」她像是聽到了一個終於有點格調的笑話,嘴角揚起。「我殺了一個人。

  一分鐘後,她躺在床上,看著坐在床邊、背對著自己的男人,想像他的表情。

  「怎麼樣?」

  「是妳最近照顧的那些人?」

  「是你們的成功品之一,一五二四二號。」她暫時保留了凱恆的名字。

  「羅娜多,妳先告訴我一件事,妳是為了惹我生氣才這樣做的嗎?」

  男人的聲音並不如羅娜多預期的那般有所波瀾,聽來僅是像在忖度。顯然這消息對他而言還在可控制範圍內,想明白這點時,她不禁有些失望。

  她搖頭,用挑釁的口吻回答。「我只是想做而已。別自以為是,我可不會為了引起你的情緒主動做任何事情。」

  「虧我剛才還期待了一下呢。」男人笑了,轉過頭看著她的神情,就像一個準備安撫女兒入睡的父親。「不過,其實妳還是瞞著我什麼吧?妳不會心血來潮,也不是殘忍的人。」

  「你想的話,命令我說不就好了嗎?」

  他的命令她一向聽從,然而那回答的反面就是「要不是你要求,我才不討你開心」。

  「那樣多蠻橫。」他的唇觸及她的額頭、眼皮、鼻頭,但跳過了嘴唇,她一向不讓他吻她。「妳想說再說吧。」

  熟悉的觸感將羅娜多的意識分解吸收,就像柔軟而奢華的編織地毯,零落開來的思緒,如同此刻一件件掉到床邊的衣物。抬起手、脫下並丟開內衣時,她看見自己左手臂內側與血管平行的淺淺傷痕,感覺到她的視線,他握住她的手腕,往那傷痕落下沒有治療效果的吻。

  她厭惡投入這男人懷抱的自己,但畢竟長久下來,她已經習慣了輕柔體貼的撫觸,身體也會因為被他觸碰產生恰當的反應。她閉上眼,陷入這情緒的話就好了,在這時候,只有停止思考是最好的。抗拒的話,這男人反而會感到驚喜,一想到他因為她而開心,她就忍受不了。

  他向來斯文。褪去衣物在他做來彷彿翻閱書頁,掠過她肌膚的力道輕得像在處理傷口。而他的嗓音總是有著安撫跟一點歉意,似乎始終都明白,自己的觸碰會給對方帶來強烈的反感。

  然而今天,做到一半時她不禁呼疼,隨即因為自己感受到的疼痛而有些訝異。

  他俯視著她,緊扣住她的兩邊上臂,指甲陷進她的肉裡。靜如水面的綠色眼珠,倒映出床邊夜燈平穩的光線,卻以不安的頻率閃爍著。時常自持緊抿的嘴唇,此刻有些反常地顫抖,同樣的顫抖透過他的手,傳到了她的身上。

  她回望著他,悄悄浮出微笑。

  「……你會害怕吧?那果然不是小事,了不起的洛森.梅希也有處理不來的事情。那沒什麼。即使我知道這點,也不會更加鄙視你,所以你不用覺得羞愧。」

  「我害怕的是妳,」他捧住她的一邊臉頰,像在憐憫。「我怎麼樣也可以,但要是他們堅持要處罰妳,我該怎麼辦才好?想到這些,我就不安起來。」

  「嚴重一點就是殺了我,難道還能拿我去代替那個人?別傻了,」她直直看進洛森的眼睛,威脅似地回應:「如果我對你們來說是有價值的材料,現在就根本不可能躺在這裡。賽維斯的風格不就是那樣?他們不可能給我無關我罪行的處罰,所以最多也就是死吧,那樣也好。」

  彷彿應和一般,宛如鳥鳴的電話聲響起。她翻了個身撐起下巴,看了眼床前的掛鐘。一小時半,比她預期得慢了一些,但也夠快了。進入輸液程序後,凱恆身邊就沒有什麼守衛,反正他也不可能逃跑──若非如此,他們應該會更快發現吧。

  「一點都不好。」洛森說完這句話才離開她,坐到床邊拿起話筒。「我是梅希──是,是,很抱歉。是,本人管理不周,非常抱歉。是,我知道,那孩子剛才已經跟我說了──好的,我們十分鐘以內會到,我會親自帶她過去,剩下的事情我們可以在那裡談。好的,謝謝。」

  賠完不是,洛森掛上話筒,又將它拿起來,撥了另一個分機號碼。

  「是我。待會賽維斯那裡要派監察跟一些人過來,備好茶水跟桌椅。我十分鐘內會過去,他們知道這件事,他們到了的話,就請他們稍候。」

  交代完畢後,他看著羅娜多的眼神,就像看著剛打破花瓶的淘氣孩子。然而,見她毫無懼色,他僅是嘆了口氣,起身穿回原本落在地上的衣物,並將屬於她的部份放在床邊,讓她穿上。

  一直到她扣好護士服最上面一顆釦子時,他都注視著她。

  接著他說:「妳把死看得太輕鬆了,羅娜多,那是妳的壞習慣。」

  因為在這裡,死就是最輕鬆的。她想道,但沒有說出口。或許是身為醫生的奇特使命感所致,洛森不喜歡她將死亡掛在嘴邊,態度輕慢地談論。而包含此刻在內的大多數時候,她只喜歡反駁他、嘲弄他、嚇唬他,卻不喜歡同他爭論,因此她沉默著,讓洛森得以接著說出一個承諾。

  「總之別害怕,爸爸一定會保護妳的。







  遇見洛森時她十二歲。那時,他還只是一個主治醫生。

  剛見到他時,她沒能留下太多跟他有關的印象,只記得他宛如強力鎮靜劑般的微笑,面對的患者狀況越差,他笑得越柔和,而那對剛見面的人確實有極大的安撫效果。

  「羅娜多,」問到她的名字後,已經穿好綠色刷手服的洛森立刻單膝跪下平視她,將手搭在她肩上,一字一句說:「我是要幫妳媽媽手術的醫生,請妳相信我,我會救活她。」

  「可是我們沒有錢。」她囁嚅著說,隨即後悔自己提早承認這件事。

  洛森笑了笑,幫她把散亂在頰邊的頭髮撥到耳後。「這裡是屬於你們這種人的醫院,放心吧,暫時不能支付費用也沒關係,我們有辦法。最重要的是生命,剩下的都是其次。」

  說完以後,他就飛速走進手術室,把羅娜多丟在手術室外的長廊。

  羅娜多對醫院最初的印象,就是這樣的長廊:因為偵測不到足夠的活人而自動調整的燈光悄然暗下,原本純白的空間改為在手術室門口泛起青色的光芒,和紅色的「手術中」交相輝映,而在那之外,無人走動的走廊末端,是比繁華區的夜色更深更濃的黑暗,如果走進去,一定會就此消失。

  因為空調的低溫與對現況的不安,她把腳抬到等待區的塑膠椅上,抱住膝蓋,將臉埋進去。她知道,如果像這樣什麼也不看不聽,就一定會回想起剛才的場景,但此刻她所面臨的情緒就是強烈到讓她連這也顧不上。隨著她逃避似地縮起身體,摩拖車急煞的尖利聲響跟外物重重撞上人體的聲音,就會在腦中宛如重播般響起。

  就在雜貨店門口而已,上一秒,她還在跟媽媽聊天。那時,媽媽答應了她一件事,但已經忘了是什麼,怎麼回想都只能想起媽媽動著嘴唇的模樣。

  「……那就這樣跟羅娜多說定囉,不會失約的。」
  她按照習慣,笑著問道:「如果妳沒有遵守約定呢?」
  「就會死掉喔,會跟關掉電燈一樣死掉。」

  就像呼應這個結論似地,一個喝了酒的騎士失控撞了過來,提早邁開腳步要穿越馬路的媽媽,就這樣被撞飛好幾公尺。誰也沒有靠過來幫忙,她看了一下媽媽的狀況,就連忙回頭進雜貨店借電話叫救護車,那個老闆很吝嗇,但看見她的雙手跟衣服下擺都是血跡,還是讓開空間給她用電話。

  就會死掉喔。她默念道。那現在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呢?媽媽如果死了,那是因為沒有遵守約定;或是因為媽媽死了,所以沒有辦法遵守約定,所以死了……

  她抬起頭,頰上一陣溫熱,隨即是一絲涼意。
  那是眼淚流出後迅速被風乾所帶來的觸感。

  「媽媽……不要、不要死掉……」

  不是悲傷也不是難過,只是因為不安。純白色的牆壁乾淨得讓身為孩子的她不安,被丟在這裡的話,該怎麼辦才好,那時的她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由於年幼,羅娜多根本思考不了所謂的「往後」,所以又把頭埋進膝蓋,六神無主地、本能地說著「不要、不要、不要」。

  「羅娜多?」

  不曉得過了多久,一隻掌心柔軟的手撫上她的頭頂,她抬起頭,看見洛森單膝跪在她面前,彷彿不感疲倦地微笑著。

  「等很久了嗎?對不起,因為手術很複雜。但是暫時可以放心,手術成功了。」

  似乎是因為手術很費功夫,他的額前都是汗。

  「成功……是說我媽媽不會死掉了嗎?」

  「暫且可以那樣說,」洛森微微瞇眼,摸了摸她的頭頂。「還需要觀察。需要我幫羅娜多妳打電話嗎?媽媽需要在醫院待上一陣子,康復才可以出院,在這期間得有人照顧妳才行。」

  「不用打了,」她回答:「沒有人會接。」

  「那怎麼辦才好呢?羅娜多不能自己回家去對吧?」

  「我才不要回去,媽媽在這裡的話我也要在這裡。」她鬧脾氣似地說。平常媽媽見她這樣,一定會要她不可以這麼幼稚,但現在媽媽不在。「我就睡這裡。」

  說完,她作勢要縮在長椅上睡著,洛森連忙停住她的動作。

  「不行,怎麼能睡在這裡,妳的嘴唇都發紫了。」他的拇指撫過她的嘴唇,很不能接受似地說:「我的辦公室有沙發,妳先睡在那裡吧。妳媽媽應該十二個小時以內會醒,到時候,我帶妳去看她,好嗎?」

  「好吧。」

  孩子的本能明確告訴羅娜多,這個叫做洛森的醫生是自己目前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於是她毫不猶豫離開長椅,跟著洛森踏入那片她不敢隻身進入的黑暗之中。

  洛森位於另一樓層的辦公室也是白色,但比起冰冷的純白,更近似於一種帶有藍色調的知性白。年幼的羅娜多自然不懂得這些,但她感覺到,這個房間比手術室外面的長廊安全一些,於是立刻在深藍色的皮沙發上坐下,接過洛森從衣帽架上取下的白大褂。看見自己手上的血污染紅了大衣,她才發覺自己的手究竟有多髒,洛森拿出一條手帕,用桌上的一罐水浸濕,幫她把手擦乾淨。

  「妳就睡這裡吧,我會跟其他人說,不要吵醒妳。」拭淨她的手以後,他扶著她在沙發上側躺下來,幫她把寬大得可以蓋住全身的白大褂拉好,柔聲說:「羅娜多,不需要害怕。如果醒來時我不在,妳想的話可以拿我桌上那疊紙畫圖,但請不要動其他東西。我先離開,妳多少睡一下吧。」

  洛森離開時輕輕帶上門,彷彿她已經睡了那樣。

  他離開後,她聞著白大褂上的淡淡藥味跟一種難以述明的氣味,以及辦公室內特有的無機質味道,緩緩睡去。

  醒來時,羅娜多發現洛森已經回來了,她是因為聽見他敲鍵盤的聲音而醒過來的。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的螢幕,並沒有發現她已經睜開眼睛,正在偷看他。洛森使用電腦時會戴上眼鏡,視線看來銳利了些。她調整姿勢想看到他的更多部份,卻在皮沙發上弄出了聲響。

  「啊,醒了嗎?」洛森摘下眼鏡,立刻起身走來她身邊,單膝跪下。

  「嗯。」她舒緩徹底沉睡後的凝滯關節,問道:「我睡了很久嗎?我媽媽醒了嗎?」

  「……很抱歉,她還沒有醒。」

  「我沒有睡超過十二個小時嗎?」她揉了揉肩膀跟腰部,皺眉說:「身體這麼痠,我以為我睡很久了。」

  「妳確實睡了超過十二小時,不過妳媽媽的狀態不太……」洛森別開視線。「不太好,她目前還沒有清醒。」

  她沉聲說:「你騙我。

  「──什麼?」

  「你騙我,」她重複道:「你說我媽媽十二小時以內會醒的,她沒有醒,所以你騙我,你說謊。我媽媽說,說謊騙人的人會死掉。」

  洛森失笑。「雖然有點無辜,但確實是我把話說得太早了,這點我跟妳道歉。事實上,妳媽媽的狀況有點特殊,所以我們還在觀察。剛才我們開了個會,就是為了討論妳媽媽的事情。看在我們大家都很努力的份上,羅娜多,妳別生氣,好嗎?」

  她想了想,點頭表示答應。「好吧,我跟你說好,這次不生氣了。但是下次不要騙我,騙人的人會死掉,電燈會關掉。」

  「電燈?」

  羅娜多和洛森說,自己的媽媽很重視諾言,因為爸爸沒有守信,丟下母女倆離開家裡,所以她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人。媽媽經常說,不守信用的人最好去死,她問什麼是「去死」的時候,媽媽沉吟許久,跟她說:「其實死不是很可怕的事情,羅娜多。死就像電燈關掉一樣,被關掉電燈的人,眼前會一片黑漆漆,不管走到哪、不管叫誰,都不會有人回應。那就是死掉。」

  聽見媽媽這樣說以後,她將黑暗跟死亡聯想在一起,所以她不喜歡黑的地方──不是害怕死,只是害怕像媽媽說的那樣變成孤身一人,誰也不會回應她。

  聽完以後,洛森似乎有些為難,但羅娜多不懂他表現出這種態度的原因,只是認真說:「不可以說謊。」

  「好,我不說謊。」

  接下來幾天,洛森帶她去看過媽媽幾次,但媽媽所在的樓層並不是她所以為的「重症病房」,而是位於較高樓層的「研究病房」,對此洛森解釋道,因為她媽媽的體質比較特別,所以要使用跟平常不同的療法,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

  雖然在羅娜多看來,媽媽並不像正在接受治療:臉上罩著一個像極了塑膠泡殼的氧氣罩,連有一條不透明的乳白色管線,除此之外,她全身都連接著導管,不同色澤的液體進進出出。羅娜多清楚記得,自己跑到母親身邊時,明明只看到她的頭有很大的傷口一直流血而已,其他地方都是嚴重擦傷跟撕裂傷,為什麼要接上導管注射藥劑呢?

  她轉頭想問洛森,卻看見他半瞇著透綠色的眼睛,臉上沒有笑容。他俯身向前,似乎想把她媽媽的模樣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她卻又發現,他正在看的是媽媽身邊那些有數字不斷跳動的儀器。

  她記得非常清楚,這是自己對洛森頭一次產生異樣的恐懼感。然而她立刻用力搖頭,甩開這種感覺,如果眼下連洛森都不能信任,她又會再次陷入不安,必須全力避免這點才可以。

  「再過幾天,等妳媽媽轉到可以探視的病房,我再帶妳過來。」
  「好。」

  等待期間,羅娜多都坐在洛森辦公室的長沙發上發呆或睡覺。他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即使在也一直面對著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不過,只要她表情有變化,他就會問她是不是需要什麼東西,或是餓了渴了。若非這裡是醫院,她其實過得比之前只和媽媽生活時要舒適,畢竟媽媽白天要打工,晚上也很少跟她睡,她其實有點孤單。

  幾天後,媽媽終於轉到普通病房,雖然身上接了更多輸液用的管子,狀態似乎更差了;但因為臉上已經沒有那個泡殼似的氧氣罩,而且也能稍微看向她,羅娜多單純地認為她正在康復。

  然而,媽媽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救救我」,嘶啞的聲音聽來就像瓦斯漏氣。

  「救救、我……」

  她靠近媽媽,小聲說:「媽媽,醫生會救妳的,他答應我了,妳不用怕。我有跟他說我們沒有錢付手術費,可是他說沒關係。」

  「救救、我……」

  媽媽重複著這句話,直到翻起白眼。洛森擋在她面前,不讓她看見這種場面。

  「請別擔心,我們會盡全力的。」

  之後,洛森就沒有再帶她去看媽媽,她也不敢開口詢問,媽媽變得很奇怪。她現在只希望,下次再看見媽媽時,她又能跟自己一起唱歌、說笑話,然後牽著她回家。

  洛森的辦公室有時鐘,但她不知道日期,他也沒有說她能自己到其他樓層,所以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醫院裡待了多久。因為沒有付醫藥費,她始終不敢主動跟洛森要求他沒有承諾過的東西。

  某天,時鐘的時針、分針、秒針全都指在十二的剎那,洛森砰地一聲開門走進來。

  「羅娜多!妳知道自己的血型嗎?」

  「不、不知道。」洛森素來溫文,現在的反常態度嚇了她一跳。「怎麼了?不知道會怎麼樣嗎?」

  「因為妳媽媽的狀況突然惡化,必須要大量輸血。」他抬手請她起身跟自己離開,一邊帶她前往媽媽所在的樓層,一邊說:「她的血型很特別,如果妳的血型剛好跟她一樣,我們就可以完全避免一些意外狀況了。妳願意過來測試一下嗎?符合的話就要馬上進行輸血。」

  「一定要一樣的血型才可以嗎?」她幾乎得小跑步才能趕上他的速度。

  「妳媽媽的血型剛好是 Rh 系統血型裡面特別稀少的那種。不堅持輸入完全同型的血液或許也不會立刻產生溶血性反應,但妳媽媽的體質很特殊,我不認為應該冒險。」他一個拐彎帶她走進某個白色的房間,指示她在裡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在這種緊要關頭,我們要盡量排除所有潛在風險。」

  「那我測,我測!

  「好孩子。那請妳坐在那裡,我準備一下。如果可以符合的話,我們會從妳身上抽血,妳本身不會受到傷害,只會需要休息。」

  洛森似乎早就預測到她會答應,原本準備用具的動作沒有變化或放慢,不出幾秒,他就擺開所有測試需要的器械,為她的手綁上橡皮軟管,手上的針筒閃著光。

  「只要符合的話,妳提供血液,剩下的我會處理。我一定會盡全力救她!」

  輸血完畢後,洛森給羅娜多一盒牛奶,說讓人帶她回辦公室,但她堅持要在手術室外等到結束。雖然左手臂內側貼有紗布的地方還在抽痛,意識也有些恍惚,但她哼起了她和媽媽都喜歡的廣告歌。

  哼過幾十次以後就有點無聊了,然而她還是沒有停,因為她的心中突然有種想法,說著如果自己可以一直哼到洛森走出來,媽媽的手術就會成功。被這沒來由的念頭說服後,她不停不停哼著歌,直到嘴巴都變得乾澀。牛奶沒有時間喝,都慢慢變溫了。

  但她渺小的努力並沒有奏效。

  洛森走出來時摘下了口罩,臉上依舊掛著鎮靜劑一般的微笑。
  她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單膝跪下,便回以同樣安心的笑容。

  「──對不起,手術沒有成功。」

  偌大的空間中響起小小的拍擊聲。

  洛森下意識撫上自己的臉頰。現在想想,或許那是這男人第一次被打耳光吧。

  「我討厭你。」她收回有點麻的右手,看著撫著自己臉頰發怔的洛森,五官發皺地重複道:「我討厭你,你不是醫生嗎?要我給媽媽輸血的時候不是說會盡全力嗎?你是不是騙我?媽媽說過,沒有遵守約定的人會死的!沒有媽媽的話我該怎麼辦,我只有我媽媽了!

  「……對不起,羅娜多,對不起。」洛森緊抱住她,強烈的藥物氣味衝入她的鼻腔,聞起來就像醫生的悔恨。「我是個沒用的人,對不起……」

  對不起如果有用的話,就沒人會被揍了。她在心裡想著這句自己聽來的話,在洛森懷裡放聲大哭。

  過了一會,他放開她,離開去換衣服。回來後,他還是笑著。
  她開始有點討厭那個微笑了。

  「醫生,」看見他又在自己面前單膝跪下,她踢著腳,故意把洛森的西裝褲膝蓋給踩髒,但他一點也沒生氣。「有可以讓人死掉的藥對吧?這裡。」

  「羅娜多……」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再用沒有什麼紋路的、細緻的手蓋上去,像安撫小動物那樣說:「我知道妳很難過,但是,即使死掉,也不可能跟媽媽再見的。不要說這麼悲傷的話好嗎?」

  「我才不是想跟媽媽再見呢。」她感受著冰冷的空間中唯一溫暖的東西,毫無波瀾地回答:「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而已。不知道該去哪裡、該跟誰在一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繼續活著,所以我想死掉。媽媽說過,死掉並不可怕,就像關掉電燈一樣。」

  是的,媽媽說死一點也不可怕。生老病死,在所難免,有所恐懼、有所逃避,都不必要。媽媽死在手術裡固然讓她覺得非常可惜,但是,她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悲傷的。剛才會哭,與其說是出自悲傷,毋寧說是由於本能──除了媽媽,她身邊誰也沒有了,回去也沒有用,她突然變成了孤兒。

  「不知道……是嗎?」

  「對。這個理由可以嗎?」

  「那如果有人還會找羅娜多,還會需要羅娜多,妳還會想死嗎?」

  她搖頭。

  洛森微笑,撫過羅娜多的臉,她的髮絲被他的動作帶得擦過她的臉頰,有點癢。
  不過,那比不上他深深凝視著她時,所帶來的異樣感。

  「羅娜多,應該會是個很好的護士,想做護士嗎?」

  「我可以做護士嗎?」

  「可以的,羅娜多願意學習的話,一定會成為我手下最優秀的護士。」

  「那我學,現在就開始嗎?」

  像是被這急躁的發言給逗樂了,洛森別開頭笑出聲。重新看向她時,他的笑意很深,深得可以藏起任何好或不好的想法。

  「這樣說吧,要學習的話,首先要有戶籍才可以,所以羅娜多必須要跟著一個大人生活,才可以去學校。」

  「我沒有其他認識的大人了。」她不覺得吝嗇的雜貨店老闆會願意養她、供她上學。

  「妳眼前不是就有一個嗎?」

  洛森笑咪咪地抬手,表示有意願角逐她的監護人角色。

  她歪頭。「你要做跟我生活的大人嗎?」

  「正確來說,我要做羅娜多的『爸爸』,這樣羅娜多不用擔心生活,也可以去上學,妳認為如何?」

  她思考了一下,認為這提議沒有什麼壞處,反正如果離開這裡回到住處,她沒有錢,一定很快就會被趕出去,流落街頭的話,就要像媽媽一樣,從雜貨店下班以後,還要陪人睡覺賺錢,但她年紀那麼小,沒有人會願意付錢跟她睡覺──這樣的話,她沒有地方去、沒有錢、沒飯吃,最後也還是會死掉,而且會死得更拖拖拉拉、更難受。

  待在這裡的話,至少洛森對她很好,也不會讓她冷著餓著。

  「好,那我讓你做我的爸爸。」

  聽見她第一次叫「爸爸」,洛森情不自禁將她緊擁入懷。

  「謝謝妳給我這個機會,羅娜多。我一定會做個好爸爸,也會讓妳接受足夠的教育,成為護士的。」

  「謝謝你,爸爸。」

  十二歲那年,她成了洛森.梅希的養女,沒有再餓過肚子,獨自入睡的次數也大幅降低。雖然洛森很忙碌,但只要有空,他就會和她一起吃飯、洗澡,也會幫她吹頭髮和研究課業上的難題──雖然她無法去白楊區就學,但醫院內有圖書館,她平常會在那裡和家教一起上課,下課後寫完作業才回洛森的房間休息。洛森住在醫院裡,工作時間很不固定,但他給了她一個呼叫器,她隨時可以傳訊息給他,也可以自由前往某些樓層,觀察護士們平常的工作。

  被收養後,羅娜多的生活環境就侷限在醫院,但她並不感到無趣或封閉,反正繁華區沒有什麼教人懷念的地方,而醫院裡有很多書籍,也有親切體貼的洛森在。她成年後就可以正式擔任護士了,洛森從主治醫生一路升遷上去的途中,始終不斷向她那樣保證。成年前幾年,她對自己的未來即使不是充滿希望,也可說是深具信心。

  直到成年那天。

  床上放著一束鮮紅欲滴的玫瑰,洛森穿著他最好的一件襯衫,坐在鏡台前的扶手椅上對她瞇眼微笑,房間裡有著濃淡剛好的香味。剛參加完護士筆試回來的她有些不解,但還是放下包包,迎向他對自己張開的手臂──洛森以前需要單膝跪下才能抱她,而她現在已經可以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了。

  「生日快樂,羅娜多。」

  由衷說出祝福的口吻,真誠得彷彿他洛森才是生她養她至今的那個人。

  「終於等到妳過十八歲生日了,時間過得真快,對嗎?」

  她對他露出表示同意的笑容,卻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洛森像電影裡跳雙人舞的男人那樣,將她旋轉一圈並放倒在床上。他將想起身的她推回去,並將手臂撐在她身體兩側。她聞到一絲鬍後水的香味,而那氣味很快就竄入她的衣襟。還沒有弄清狀況的她踢著手腳想掙脫,卻被抬起頭的洛森按住嘴唇──他保持著在她上方的姿勢,用一種處在絕對上風的態度凝視著她。

  靜如水面的綠色眼珠,倒映出床邊夜燈平穩的光線。

  「我不想對妳用藥,羅娜多,所以乖一點好嗎?乖的話就可以了,我會很輕的。」

  昨天還在對她叮囑「考卷上記得寫名字,都寫完以後要檢查哦」的嘴唇靠了過來。

  如他所承諾的那般,即使是徹底的掠奪,他也做得像是伸手摘下一朵花那般。
  結束後,她還沒明白到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麼,眼淚就流了出來。

  他伸手拂去她的淚珠,將手指放入口中。

  「……你當初該不會就是想著這件事才收養我的吧?」她發著抖問道。

  整個過程異乎尋常地溫和,所以她甚至還沒能產生被侵犯的實感,然而洛森跟她曾經毫無縫隙地合而為一的觸感還留在體內,清楚明白地、無可否定地昭示著那點。

  「不,會收養妳是因為被妳吸引了,我還是第一次被小女孩賞耳光呢。羅娜多,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不可以放開妳,妳明明就很聽話,卻又會突然做出讓我意外的事,而且明明是個小孩卻什麼都不怕──那樣的妳實在太迷人了。」

  洛森的口吻有著懷念,和一絲終於觸及了理想的憧憬。

  「白楊區那裡的人,似乎熱衷於開發所謂的人工智慧,就是像機械一樣冷靜服從,卻又能跟人類一樣不可預測,羅娜多,我見到妳的時候才終於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想開發那種東西呢。我喜歡平穩的生活,但在那之中的一絲辛辣更讓我著迷。」

  「──你這個人渣。」

  聽見她好不容易嘶聲吐出的咒罵,洛森沉默了一會,隨即輕聲笑了。

  「如果妳還能起來賞我一耳光,那我一定會非常開心的,羅娜多。」

  「你有病。」她還是僵硬著身體,只有嘴巴能動。「為什麼我一直都沒發現……」

  「因為如果我這樣也算有病,那整個都城裡就沒多少正常人了。」他又補上一句自白般的解釋。「雖然妳可能不信吧,但當初要收養妳的時候,我真的只是想照顧妳而已。」

  她咬牙,終於成功翻了個身,抱住自己的手臂,指甲深深掐進肉裡。她的思緒飛速回到了與洛森初次相遇的那天、隔天、隔天的隔天……一直到近六年後的今天。

  滾燙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錯了,是不是只要找到這個男人從和善的監護人成為如今這個彬彬有禮的野獸的關鍵一天,所有事情就可以回到當初那樣?

  羅娜多還沒有想出一個答案,洛森便像是昨天安撫她入睡時一樣,柔聲說道。

  「我會對妳很好的。只要妳做個好孩子,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什麼也可以為妳做。」

  離開她後,洛森又回復為平常的模樣,自顧自地和她聊起護士筆試的事情,也和她說自己一定會在面試時給她很高的分數,雖然他這樣公私不分,但她本身的實力跟努力確實也足以通過測試。儘管她始終保持著可以將怨恨化為實體的沉默,他卻沒有表現出一絲慌亂或不安,只是把原本的話題結束,然後說自己待會得去巡房,讓她自己先休息。

  「預祝妳明天面試順利。」他笑著說完這句話,然後離開房間。

  她抱著自己未著片縷的身體環視這個房間,忽然感覺到徹底的、難以逃脫的荒謬與恍惚,難道只有她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嗎?或這種事在這裡其實俯拾即是?如果出去攔住某個人說出一切,他們會相信她嗎?還是他們只會認為洛森搞錯了求愛的順序?

  還沒想完,她的頭就劇烈抽痛起來,痛得她閉起眼睛不住呻吟。她到浴室打開藥櫃想找阿斯匹靈,藥還沒找到,倒是先看見了洛森的刮鬍刀。

  鏡中的她還沒流血就顯得很蒼白,或許是因為浴室的燈太白了吧。她切掉電燈開關,開始往浴缸裡放溫水,方法她明白,也有把握一次成功。

  連洛森也不能信任的話,或許也就是這樣了。
  沉入溫水的剎那,她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她看不見自己的手也看不見刀片,五感只剩聽覺觸覺還在。浴缸放滿水以後,只剩下水漫溢的聲音,耳朵在水中能夠聽見自己沈重紊亂的呼吸聲,還有夢幻的泡沫聲。她閉著眼用刀片當作手指尋找下手的位置,摸到以後,她一咬牙。

  尖銳的部份壓入、刺進柔軟的肌肉,撕扯本不應該開裂的皮膚。第一下刺得夠深,劇痛使她不禁叫出來,喝了幾口水,但她逼迫自己想著剛才經歷的一切。左手像是不屬於自己了,溫暖的、躍動著的東西隨著溢出的溫水逃離她的身體,彷彿連所有希望都正從破裂的地方流逝而去。

  看到她的屍體,洛森肯定就不會再微笑了吧?
  想到那場景,她笑著失去意識。

  再次張開眼睛時,羅娜多第一個感覺到的是痛楚,來自顯然還存在著的左手。

  聽見她的細小呻吟,一個彷彿可以滴出蜜的聲音傳來。

  「真是傻瓜,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呢?」洛森表現得像是真的對她的動機毫無頭緒似地,有些責備地說:「羅娜多,下次不可以再這樣了,知道嗎?」

  她的眼珠轉向洛森所在的位置,還來不及感覺到任何情緒,眼淚又流了出來,但那並不是出自死裡逃生的喜悅。

  「你們,怎麼救活我的?」她從齒間吐出宛如瓦斯漏氣的聲音。「我應該,流了足以致死的血量、才對……」

  「因為有人發現房間淹水了,那時我剛好要回去,不然妳應該真的沒救了。雖然妳割得很深所以確實失血很嚴重,但我盡全力調到能給妳用的血,幫妳輸血。」

  洛森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笑容,用手指幫她梳理瀏海,因為她根本動不了,所以沒能掙脫。

  「我說過,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什麼都會為妳做。我不會讓妳死的,羅娜多。」

  我不會讓妳死的。

  明明洛森是微笑著,用醫生特有的自信與堅定那樣說出這句話。

  為什麼她還是想哭呢?

  療養花了幾週,期間,洛森三天兩頭就來探望她,幫她削水果或剪指甲,或是和她一起聽古典樂電台。醫院裡最好的器材像是都調來這裡了,她的左手以可說是駭人的速度在復原,護士也說,像她這樣的患者可以復原到手上只剩淡淡的疤痕,那可是交了幾輩子的好運。然而她沒有表示感謝,沒有主動跟他說任何話,就讓他如同唱獨角戲般,朝她投去不可能獲得回應的示好與關心。

  他似乎並不在乎她的感受,也對她憎恨著他這件事無知無感──不,或許他感覺得到,因為每當迎上她宛如長針般的冷峻視線,他就會笑得更深沉,沒有太多繭的掌心撫上她的臉頰,如同樂於看見寵物不再順從的飼主。而有機會與他們共處一室的人,就像有選擇性失明似地,對他們的互動毫無反應。

  終於康復後,她推開洛森遞來當作出院禮物的護士服跟護士名牌,用比手術刀更冰冷而銳利的聲音提出一個要求。

  「我要出去看看。」

  「出去?」

  「就是離開醫院,到外面去散散步。」她習慣性地伸手撫摸自己的左手臂內側,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門過了。」

  正確來說,羅娜多已經六年沒有離開過醫院了。外面變得如何了呢?她完全不曉得。但她知道,自己想出門去,想離開洛森跟他管理著的這間醫院。

  她以為洛森會婉言勸退她,但他僅僅是微笑著撫摸她的頭頂。

  「去外面要小心點,羅娜多,繁華區的壞人很多。」

  「說得好像你跟他們有什麼差別一樣。」她別開頭,避開了他的接觸。

  「妳又在鬧脾氣了。」洛森不容拒絕地抱了她一下,再次叮嚀道:「總之,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給我。」

  她回房換衣服時,發現自己原本的衣服已經都被處理掉,裡面只剩下好幾件完全同尺寸的合身護士服,她只得換上,再披上一件外套,免得太過醒目。雖然收下了洛森給的呼叫器,但她一離開醫院就把它關機。

  燠熱、帶有臭味的空氣,在她走出醫院時衝往她面門,如同上了興頭的男人。她掩著口鼻步下階梯,左右張望了一下便邁開腳步,去哪裡都好,只要不是洛森身邊就可以了。

  六年沒有接觸外面的世界,她早已忘了,十二歲時的自己,連過馬路都會左右看三次。而如今,她就連不要隨便走進暗巷這個原則都沒能遵守。

  因此她才剛呼吸到意味著自由的酸臭空氣沒多久,就碰上了麻煩。

  「喂喂,小姐,自己一個人散步可不有趣啊,我們也很孤單,要不要一塊走?」

  「不、不必了。」

  三個將手插在口袋裡,抬著瘦削肩膀的男人,將她團團圍住逼到牆邊。他們身上的酒味儘管淡,卻仍讓昨天還住在乾淨病房的她反胃得想吐,摀住口鼻的時候,有人伸出手來揪住她的手腕,汗濕的指頭用力摳著她的掌心,她本能將手抽出來,面臨抗拒的人反而和同伴對視著笑了,好像覺得這樣才有趣。

  「不要這樣嘛,我們今天賭輸了錢,好需要有個姑娘安慰的。看打扮是護士吧?護士小姐,連受傷的心也可以治癒吧?」

  「如果手腳受傷了,可以替你治療的。」她試圖繼續警戒,但身處黑暗之中帶來了意外的恐懼感,話還沒說完語氣就弱了下去。

  「那就太好啦,說來有點幼稚,我還挺喜歡什麼『吹一吹就不痛』之類的把戲──我啊,下面稍微有點痛,護士小姐幫我吹一吹如何?」

  男人的下半身靠了過來,手臂連帶頂到了她的隨身包包。她想起自己帶著平常練習注射用的針筒,於是探入包裡,抽出自己最擅長的工具。

  「不,我說的治療,是像這種的。」

  她用上當初割腕的力道,將針筒狠狠扎入眼前男人的大腿。

  「媽的,賤人!妳他媽拿什麼捅老子!」
  「喂,小心!這女的拿著什麼東西!」

  臉頰一陣刺痛,她幾乎是在收手的瞬間就被賞了一耳光。洛森從沒對她大聲說話或惡言相向過,遑論打她,這巴掌打得她半摔在地,才剛起身,還沒站穩就又被一人一邊架了起來。

  要是她可以蓄積到足夠的唾沫,簡直想往對方臉上啐上一口,想想還是打消了念頭。如果在這裡出事,洛森也救不了她吧?那男人的勢力僅限於醫院裡,這地方他肯定是鞭長莫及的。

  然而她今天似乎仍是命不該絕。

  「──喂,沒把握自己一個駕馭女人嗎?沒卵蛋也要有個限度吧。」

  發話的聲音聽來跟眼前這些人沒有差別,但卻充滿挑釁的味道。把她架起來的其中一個人都還搞不清楚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就被揍了一拳,瞬間昏死過去,失去平衡的她也摔回地上。

  「這、這傢伙!」

  好似以那一拳為開頭,一打二的戰鬥正式開始。剛才出聲挑釁的男人結實瘦高,脖子上似乎有著什麼,隨著他的動作在黑暗中微微閃爍。

  「沒事吧?」年輕過分的聲音向她招呼道。

  有個金髮男孩朝她伸出手,扶她起來,然後立刻將她拉到不會被波及的角落。也是因為這樣,她才能繼續近距離觀看還不到鬥犬賽等級的單方面碾壓──儘管由於巷子裡太暗,場面又太混亂,她沒能完全看清這個人的動作,但他像是早就計算好該先處理誰那樣,應付一人的同時也沒錯失另一人的動向,簡直就像背後長了眼睛,拳腳也是凌厲得驚人,如果打在她身上,或許她的身體當場就會斷成好幾截。

  「該死,你這傢伙想搞偷襲,沒門!──凱恆!小心!」

  剛才過來扶她的男孩喊了句就衝上前,撿起她剛才掉在地上的針筒,跳到方才被打昏、現在操了塊木板顫巍巍站起來的人身上,往他脖子上狠狠一扎,那人又昏了過去。

  「搞定,捅脖子特有效。」

  被稱作凱恆的男人也結束他那邊的戰鬥,過來確認她的情況,活動肩關節時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

  「沒事了就走吧,這時間在這裡走路,應該先把護士服換掉才對。」

  明明長得跟剛才那些人差不多,但氣質完全不一樣。當下羅娜多還沒想明白,凱恆身上的下層氣息不是猥瑣卑劣,而更應該說是凶狠暴戾。

  金髮男孩搭話道:「剛才妳那一捅很帥啊,可是一人的話還是想著怎麼逃跑好一點吧。把那些人惹毛可能會挨揍的。」語畢,他還像是覺得自己很有道理似地用力點頭。

  「我是受託出來買點東西,誰知道運氣那麼差。」她將手放在胸口,這才吁出一口長氣。「但是謝謝你們,雖然我有把握應付那個騷擾我的人,但確實依我的體力要面對三個男人有些太勉強了。」

  「說起來沒事嗎?沒有受傷吧?」男孩不停上下打量她,像是真的很擔心她是否安好。「住在這附近的話,之後可能我們還會再見的。妳叫什麼名字?我叫瑟林諾。」

  「我嗎?我叫羅娜多。」她點了點頭。「我很少這時候出來的,應該說我很少出來。但是我運氣某方面來說也很好吧,因為遇到了你們幫忙我。」

  靠近看才發現,凱恆左眼上方有著糾結的疤痕,似乎是舊傷了。他的右手垂在身側,有些不自然地顫抖著,雖然很輕微,但她注意到這點,立刻打開隨身包包。這個包包是她六年來很少離身的東西,裡面裝了很多急救箱常見的備品,有必要的話,立刻為一整個籃球隊包紮也沒問題。

  「那個,請讓我替你的手看看。」她拉過凱恆的手,粗糙得嚇人的掌心令她震了一下。「有受傷的話就需要處理,你等我一下。」

  「如果沒有,可別像剛才對那傢伙一樣,為了治療我給我捅個傷口出來。」

  羅娜多愣了幾秒,隨即摀著嘴笑出聲。

  「你真是個幽默的人。」

  「哈哈,我也覺得,凱恆打牌的時候尤其好笑喔,還會講跟葫蘆有關的笑話。」瑟林諾雙手抱胸,好像被誇獎的人是自己那樣,很得意地說:「最好笑的是他都不笑,就我們笑得亂七八糟,真是天生的說笑話人才──啊好痛!」

  被稱作凱恆的男人收回左手,不置可否地說:「不叫你安靜就開始做起擴音器了,去翻翻那些人身上有沒有錢包,有就搜刮過來。老子可不做免錢勞工。」

  「凱恆?」她給凱恆的指節上雙氧水,同時確認道:「你的名字是凱恆嗎?」
  「啊,對。不用記得,我們之後也沒可能經常見面。」
  「不,救命恩人的名字,我會記得的。我想,總有一天我可以還過你的恩情。」
  「隨便妳吧。」

  和凱恆與瑟林諾道別後,她尋著比較亮的大路走回醫院,直到站在醫院門口,心臟都還跳個不停。如果剛才沒有遇到這兩個人,自己肯定不會好過,難得的好運氣令她喜不自勝,還是看見進醫院的人用感到奇怪的表情看她,她才知道要收起笑臉。最值得紀念的是,她對那個叫作凱恆的人許下了承諾,以後再見面的話,她一定會還清他今天的恩情。看他的模樣,應該是個格鬥老手,自己的工作是護士,總有機會在醫院見到的。

  想到這點時她已經進了電梯,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習慣了作為護士思考。
  從電梯的鏡子裡她看見自己的表情,是這幾週來她以為早已從心中消逝的平穩。

  如果是為了等待的話,做護士也可以的吧?

  為了拿護士的名牌,她打開呼叫器,確認洛森在院長辦公室裡,便毫無猶豫地搭電梯上去找他。看見她走入辦公室時衣襟有些散亂跟皺摺,深棕色辦公桌前的洛森立刻起身走來門口,確認她的情況。

  「羅娜多,沒事吧?沒有受傷吧?」他的手很快摸過她的頭臉,熟練得讓人害怕。

  「你在說什麼?」她退後一步,被洛森碰觸令她寒毛直豎。

  「妳不是遇到什麼人了嗎?妳沒──」

  「你為什麼知道我遇到什麼人了?」她蹙眉回望他,搖搖頭表示不解。「你在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我遇到什麼人?你、」

  「……所以那些人確實找到妳了。」

  聽見她的疑問,他反而平靜下來,長長吐出一口氣。

  「是不是三個人?」她的表情令他確認了這問題的答案,於是他繼續道:「那三個人是繁華區最下賤卑鄙的男人典型,我都已經說了我給雙倍,嚇嚇妳就可以,他們還是說想做得更過分一些,逼得我把賽維斯的名字搬出來要他們聽話──即使知道外面有無數這樣好比渣滓害蟲的人存在,妳也不想待在我身邊,在這乾淨的地方生活嗎?遇見他們的時候,妳有想到嗎?」

  「所以……所以那些男人是你派來的?」要不是小腿撞到了牆邊的酒紅色沙發,她根本不會察覺到自己又開始後退。眼前似乎天旋地轉,她狠狠抓住自己的頭髮,有些喘不過氣。「你這個……你這個……」

  她沒有說出最後那個字,而是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用全身的力氣甩了洛森一耳光。

  響亮的巴掌聲並沒有在裝潢良好的室內激起一分回音,洛森的臉頰瞬間發紅。他維持著被打得歪過頭去的動作,似乎怔住了。

  然而過去數秒後,輕柔的笑聲傳入她耳中。

  「……如果可以,我想挖開自己的胸膛,讓妳看看我的心,羅娜多。」

  回過頭時,洛森幾乎是露齒而笑,將手按在自己胸前,也和她一樣劇烈喘著氣。

  「我太開心了,現在我的心跳得簡直就像要逃出我的胸腔一樣。羅娜多,妳還是會對我發怒、還是願意觸碰我,沒有什麼比這更令我喜悅了。我就知道,之前妳只是因為太虛弱,所以沒辦法表達對我的感情而已。憤怒也好、憎恨也好、厭惡也好,羅娜多,全部都表現出來吧,我理所當然要接受那些,而且會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更樂於承受那些──因為我是妳的父親,是把妳養育成今天這模樣的男人啊。」

  羅娜多呆立在原地,似乎聽見了什麼事物徹底崩塌碎裂的聲音。

  「羅娜多!妳不需要再離開這裡了,因為──」

  後面的話她聽不見也不想聽。她在乾淨潔白的醫院走廊中狂奔,一邊跑一邊啜泣,途中甚至撞翻了一個端著金屬盤的護士。對方認出她,大聲問她有沒有受傷,但她不加理會,一路跑進昏暗的逃生通道,拚命往上跑。

  誰也沒有在後頭追趕著她,但她卻感覺得到,一種不逃離就會被吞沒的恐怖,從洛森所在的那個方向,無邊無際地往她蔓延過來。比死更可怕的東西正在等待著她,如果她過於脆弱而選擇了死亡,那麼這東西就會吞噬她,將她變成自己的所有物。

  那東西微笑著,像是分不清喜悅與痛苦那般笑著。
  或許瘋的不是洛森,而是羅娜多自己

  通道能去到的最高樓層有著窗戶,但或許是為了防止自殺,窗戶沒有鎖,打從一開始就是開不了的。她起初沒有發現這點,用肩膀推、用指甲撬、甚至試著直接敲破強化玻璃,為的就是從最高、最難以拯救的位置逃離這裡,直到弄裂指甲的剎那,她終於靠在身後冰冷的牆上,掩面號泣。

  有什麼用呢?只要在這裡,她就不可能死,要是以為自己死了,醒來時卻變成不仰賴洛森就活不下去的東西,難道就是更好的結果嗎?

  哭著哭著,她累了,也醒了。

  她不能死。她要等到洛森死的那一天,或者她要等到一個機會,那時,洛森不被允許救活她──他唯一能給予她的救贖,就是看著她死去,那張總是在微笑的臉,必定會染上絕望的色彩。

  那就是她此刻與往後最大的願望。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年,她並不覺得漫長,相反地,時間過得很快,快得讓人追趕不及。

  洛森已經穿上白大褂,腳下的皮鞋在青白色的走廊中激起清澈而規律的回音;她垂著頭跟在他身後──他們正快步趕往賽維斯家族派來的監察所在的會客室,洛森打直背脊,看不出一分驚慌地往目的地前進,但比平常快上些許的語速洩漏了他的情緒。

  「待會妳回答時要盡量小心,不要惹毛他們。他們派來的監察叫艾登,我認識,剛好是比較容易說話的那個。他雖然很兇,但那不過是裝出來的,實際上他──」

  洛森的指示如同枯燥的機械運轉聲,在她的耳中嗡鳴成一片難以辨別的噪音。話聲中止時,她發現皮鞋聲也停了下來,便跟著打住腳步。

  暗金色的雙扇門被周遭的裝潢襯托出寧靜高雅的氛圍,但她似乎能感覺到,繁華區最大的黑道家族之一特有的氣息正從裡頭散逸而出,教人不寒而慄。

  「我會幫妳說話,所以妳按照最恰當的方式回答就可以。記住我說的,不要惹毛他們。」

  又點了一次頭,確定她準備好以後,洛森使了點力推開雙扇大門,抬頭挺胸走了進去。

  房內的裝潢跟外面有天壤之別,地板又變成純白色的磁磚,燈光更是冷冽得彷彿被照到的東西都會結起白霜。而在那之中等待的人影,是誰都無法忽略的深沈黑色。

  六個人。一個穿黑西裝、打著暗紅色領帶的人坐著,想必就是負責處理這次問題的監察艾登。剩下四個人身著標準的保鑣裝束,兩個人分別站在坐著的人兩邊,兩個站在門口。剩下的則是一位護士,看見他們踏入會客室,她就向洛森點點頭,隨即快速離開。

  那個護士一走,門邊的人就切入他們和大門間的空隙,立刻將門重重關上。

  會客室內的桌子是可以拆成兩半的甜甜圈形大圓桌,現在,甜甜圈的半邊已經被撤到了房間的角落,年紀看來和洛森相去不遠的艾登,就坐在目前使用的桌子中間的位置。他蹙眉望向自己面前的單人椅,交疊的雙手旁擺著三罐氣泡水以及一個夾板。

  「坐。」艾登對他們一擺手,羅娜多跟著洛森走到圓桌的弧形部份準備入座時,他嘖了一聲,凌空指了指自己面前那張孤單的木椅。「我沒讓妳坐這裡,妳的位置在那。」

  她嚥了口唾沫,在單人椅上盡可能保持禮貌地坐下,並直了直背脊。

  「如果妳起來,他們會立刻往妳膝蓋開槍,一人一邊。」艾登補了一句,示意她別忘了這裡有四個帶著武器的人,這才瞟向坐在圓桌最外側的洛森,說道:「你們都知道自己為什麼被我們找來吧?」

  「是。」洛森彬彬有禮地接過艾登滾過桌面的一罐氣泡水,但沒有要喝的意思。「我想我們不妨先確認一下雙方的認知有沒有出入,以免最後發現這是一場誤會。」

  「誤會?不會,沒有什麼好誤會的,要不是上面交代我給你留點面子,梅希,我會直接把證據搬來這裡──」艾登張開手,在自己面前比劃了一下,隨即在桌上敲出巨響。「順便給你幾把工具,讓你確定我們之間他媽的沒有什麼誤會。」

  沒等洛森回答,艾登就拿起自己面前的夾板,朗誦聲教人耳朵發痛。

  「編號一五二四二,一小時四十分鐘前被人發現死在研究室裡面,我們調了門禁記錄,發現最後一個離開那裡的人是妳,羅娜多.梅希。」

  「是我沒錯。」她立刻回答。

  「妳有什麼想說明的嗎?」艾登把夾板按回桌上。

  她的音調沒有一絲揚起。「是我殺的。」

  「羅娜多!」

  洛森半站起身,臉色似乎都被照得蒼白,微笑終於從他臉上滑落。

  儘管不合時宜,她卻在看見他有此反應的那刻,感到了一絲意外的雀躍。

  「我沒讓你起來。」艾登指向洛森,像是操縱人偶那樣將手指壓下,洛森也隨著他的動作緩緩坐回原位。「坐。」

  羅娜多的心跳漏了一拍,剛才在門邊的兩位保鑣近乎無聲地站在她身後,殺氣重到連處變不驚的她都開始有些呼吸困難。

  「我剛才調出妳在這裡任職的紀錄,妳正式成為護士已經一年左右,一五二四二號的輸液程序基本上幾乎都是妳做的,所以妳應該不會否認,自己確實知道這個實驗體對我們的價值吧?」

  她微微抬起下頜,迎向艾登的視線。

  「他是四個月以來唯一一個進入正式輸液程序的實驗體。」

  「所以妳知道這個實驗體很重要……那我問妳,」

  艾登拿起一罐水,扭開瓶蓋,像是想潤潤喉,全神貫注到這一刻的她才終於眨了一下眼睛。

  然而艾登沒有將瓶口湊到嘴邊。

  「──妳他媽在搞什麼名堂!

  她被那罐打開的水打得差點摔下椅子,後面有人立刻伸出手將她的椅子扶好。她本能地伸手扶住自己劇烈作痛的左臉,整張臉、衣領、瀏海和鬢髮,都被比普通瓶裝水要貴三倍的氣泡水給弄得濕透。

  「夠了!我不可能放任你們──」

  「放任?」

  艾登像是終於等到洛森發火的瞬間,轉過身指著羅娜多對他大吼。

  「梅希,虧你還信誓旦旦說她年輕但是老練而且手法到位,怎樣?媽的我看是殺人手法到位吧!你知道我們還是去調監視器影片才找到她到底是在哪裡扎針的嗎?她在他掛掉兩小時以後才離開研究室,操,她根本就知道救活實驗體的黃金時間是多久!你他媽搞什麼飛機?我們讓你們給我搞了一百五十幾批實驗,沒搞出點屁就算了,現在終於有點像樣的東西,結果給你女兒一玩這下又沒了。我去你的,你們難道還商量好了,你負責創造她負責破壞是吧!」

  洛森站起身和艾登遠遠相望,他將一隻手按在桌上,另一隻手則擺出安撫惡犬的動作。

  「我完全理解你那裡的壓力,艾登,我也很抱歉給你們造成困擾──但是既然,一五二四二號死都死了,我們現在應該就要立刻來討論後續的處分問題。我希望你別在處理事情上帶入太多個人情感──效率、理性、精確,這才是我們應該採取的方針,艾登。」

  「效你媽的率,這家醫院就你沒資格跟我們講效率!你有那個臉!」艾登又拿起一罐水,不過這次他倒是狠狠扭開瓶蓋,把它當利口酒那樣灌了一大半,剩下的摜在桌上,又是一聲巨響。「要不是你提出什麼用一般患者測試療法,還有跟鬥犬那裡簽約的省錢計畫,上面壓根不會讓你一路升到院長。結果咧,研究都搞了幾年還沒結果。你倒悠哉了,我們這邊每次月底報告的時候可是都急得跟熱鍋螞蟻一樣!」

  「那還真是抱歉啊,」眼見對方壓根不打算給自己面子,洛森也不甘示弱,索性雙手抱胸,嗤之以鼻地說道:「但是我記得我們借用一般患者開發出的不少技術也讓你們在正三區那邊賺得油水四溢吧?不要說什麼死後復活這種還不穩定的東西了,至少你們宣傳目前可說是效果頂尖的抗老化技術,跟紫杉區那些怕死的傢伙打交道時,數鈔票可是數得非常快活啊。我們呢?這裡不過是繁華區的一家醫院,裝潢得再好,也不過是下水道中間的假天堂而已!」

  「媽的,我很討厭跟你爭這些有的沒有的東西。賺錢又怎樣,他媽的老子有花到嗎?但是梅希,我今天可不是來跟你比較誰過得比較不舒坦的。你的寶貝女兒闖了大禍,這件事我們不能當作沒有發生。」

  艾登喘了口大氣,又坐回位置上,粗暴地鬆了鬆自己的領口,又瞪著羅娜多。

  「身為院長的女兒,還是口筆試合格而且稍有資歷的護士,結果連對待實驗體的基本原則都不遵守,這樣我們很困擾的──還是說妳跟梅希串通好,為了某些人的利益,把我們辛苦找到的適任者給處理掉?這樣倒是說得通啊,最近我們剛好也覺得這家醫院的合規性有點問題。」

  洛森抬手打岔。「我希望你不要用這種單一事件抹黑我們平常的管理政策──」

  「……串通?」

  羅娜多一起身就被後面的男人壓住肩膀,但她甩開對方的箝制想往前走,結果被扣住上臂一把按回位置上,她只得坐著,用空著的右手指向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洛森。

  「這意思是說,我是為了那個人才殺掉一五二四二號的嗎?別開玩笑了。」

  「羅娜多?」

  「跟他有法理上的親屬關係是一回事,為了他去做什麼事情又是一回事。因為違反規定而受罰我沒有怨言,但我決不承認我是為了那個人才下手的。這對我而言是非常沈重的侮辱。」

  艾登翻了個白眼。「好,不侮辱妳,那妳到底為什麼要下手?」

  「因為一五二四二號……凱恆他對我有恩惠,所以我已經跟他說好,再見面時我一定會還清恩情。」

  如果說洛森剛才臉色是有些蒼白,那此刻簡直可說是慘白。聽見羅娜多說出凱恆的名字,他像是想要立刻找來一把牙刷,將那名字餘留在她口中的痕跡徹底刷洗乾淨。

  「恩惠是怎麼回事?妳也不過就出外過那麼──等、等一下,羅娜多,妳的意思是,那次妳會毫髮無傷回來是因為……」

  「對,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外的時候,你派人來騷擾我,是凱恆救了我。」她露出勝利的笑容,享受著洛森五官顫抖的景象。「在你想著我是不是會就此討厭外面,卑劣地希望我因為被侮辱而哭著跑回來找你的時候,我遇到了他。他救了我,所以我和他約定、」

  「夠了。」洛森拿起自己手邊的氣泡水,像是六神無主地扭著瓶蓋,但最終沒有將它打開。「居然和以外的人有所約定,還為此要接受處罰……我不可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羅娜多,妳──」

  艾登狠狠拍了一下半圓桌,逼得他們都住了嘴。

  「喂,這裡可不是梧桐區的片場,要演愛情劇也看好場合吧。約定什麼的容許什麼的,那種東西能寫在檢討報告裡面嗎?梅希,你他媽都幾歲了還搞不清楚狀況,現在我們在商量的可是人為損及重要實驗材料的問題,要跟女兒吵架晚點自己辦!」

  顯然洛森早就把實驗體的事情拋到了腦後,他現在正在不停深呼吸,彷彿只要獲准接觸羅娜多,他就要幫她進行腦部手術,令她徹底忘記凱恆這個人。她冷笑一聲,對艾登抬起下巴,用可說是命令的口吻高聲說道。

  「總之你們想怎麼處罰我,我都沒有意見,會哭的只有那個人而已。」

  艾登用可說是嫌惡的視線看了一眼洛森,表示自己雖然不太願意,但還是決定聽取他的意見,然後才做出結論。洛森終於轉開瓶裝水的蓋子,喝了好幾口才讓自己的呼吸慢慢回穩。

  接著,他在桌上交疊十指,彷彿已經深思熟慮過那樣回答。

  「抱歉,艾登,剛才我太激動了。至於處分,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認為禁止這孩子跟患者談話就可以了。她沒有理由再去謀害任何實驗材料,因為她太過溫柔,不切實確認患者的意願,就不可能下手。我可以用我的職位保證,她絕對不會再犯。她曾經接觸過低樓層的一般患者,那是事實,但她目前服務的研究樓層並不是研究一般患者,而是研究鬥犬的,所以我的推論是:她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再去謀害任何一個實驗體。」

  「那她自己不保證?」

  「因為我覺得沒必要。」因為洛森已經不再氣急敗壞,又回復為平常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她開始有些不耐煩。「如果你們想處分我,即使我說破嘴也不可能讓你們聽進去。我的意見跟剛才一樣,想怎樣做都可以,我全部接受。」

  艾登的五官皺得非常厲害,他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額角,把剩下的氣泡水一口喝掉。

  「梅希,老子不是天生喜歡暴力才做黑道,我們也是圖個錢字才入這行。錢是什麼?就是你用對門道去賺就會進你口袋的東西。就好像你餵對食物拿對東西,什麼狗都會對你搖尾巴,錢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到只上過小學的人都可以玩弄在股掌間。但是梅希,你知道老子討厭你哪一點嗎?你太感情用事了,這對賺錢絕對是有害無益,而這個女孩──」

  艾登的視線拋往洛森,手卻又指向羅娜多。

  「他媽的就跟你一樣感情用事。我告訴你,梅希,今天你還是決定要留下她的話,你一定會後悔。」

  「承你吉言。」洛森的眼中彷彿閃著手術室內冷冷的青光。

  見洛森沒有什麼其他話要說,艾登對身邊的保鑣說:「東西拿出來。」

  站在他右手邊的男人從桌下拿起一個黑色手提箱,將裡面的兩樣東西穩穩放在桌上。

  一把彷彿夜色凝結的純黑手槍。
  一罐瓶上沒有標籤的透明藥水。

  羅娜多又嚥了一口唾沫──她看見洛森皺緊眉頭,死咬牙關。

  於是她微微笑了。

  艾登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也沒有再管不再發言想阻止判決結果的洛森,逕自對她說:「選槍的話,拿起槍就把自己給開了,外面沒人會聽見。選藥的話,拿起來喝下去,之後我們就當這事情沒發生過──但是我警告你們,再因為你們那點破事亂動實驗材料,我們他媽立刻收了這醫院然後把你們全部送到城外做苦工做到死,聽懂沒?」

  揪著她左上臂不放的人一扯她將她拉起來,將還站不穩的她往前推去。她一個踉蹌,還是撐著桌子才沒摔倒。光亮精緻到像是模型的黑色手槍,以及那罐沒有標籤的透明藥水,突然就在她伸手就能觸及的位置。

  羅娜多幾乎是本能地朝那把槍伸出手,同時她聽見了洛森發出克制的、苦悶的呻吟。

  「羅娜多,不要、不要想不開……這不是什麼大錯,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她渾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顫抖,嘴巴更是不受控制地大大咧開。洛森快要哭出來了,沒錯,她在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他的不安、他的恐懼、他的無能為力、他的崩潰──她感受著那種宛如巔峰的喜悅,輕輕撫上手槍的握把。

  「羅娜多!
  「吵死了,梅希,你再發出那種娘娘腔的聲音,老子先開了你。」

  艾登粗嘎的聲音將她從面臨死亡的凝滯帶回現實,那個粗魯的口吻令她想起了凱恆。

  然後,她想起了自己曾經答應過凱恆的事情。

  ……如果妳以後遇到一個金髮的女孩。

  一個金髮灰眼睛,叫做瑟琳娜的女孩──她其實是女孩,但頭髮很短像個男孩,可能會自稱瑟林諾,但其實叫作瑟琳娜。她也是鬥犬,所以或許也會來。

  然後呢?

  如果她說『讓我去死』,請妳幫她。

  她是誰?

  一個不應該活在這種世界的人。
  
  羅娜多,人如果許下了約定,絕對不可以失約。不守信的人是無法讓人幸福的,不守信的人應該去死。

  她用力眨眼,將未能流出的一滴淚眨出眼眶。淚珠和從她髮絲滴下的氣泡水混合在一起,流下了她的臉頰。

  還不到死的時候,一定還有更能讓洛森痛苦的時刻存在,自己要遵守與凱恆的約定並活到那時候,活到與那個叫做瑟林諾而實際上叫做瑟琳娜的女孩見面為止。然後,她要滿懷喜悅地享受洛森因為悲痛而顫抖的模樣,一邊嚥下最後一口氣。

  於是她把懸在手槍上方的手移到右邊,在房內所有人的注視下拿起那罐藥。

  她把藥瓶端在眼前,看著洛森從動搖中取回神智的綠色雙眼,一邊緩緩旋開蓋子。

  想不到吧。

  她無聲地說完那句話,仰頭將藥一飲而盡,液態的火焰流入喉嚨。劇痛惡狠狠截斷她意識的那瞬間,那個男人衝了過來,接住她軟倒在地的身體。

  還不到關掉電燈的時候,因為她今天也確實遵守了與某人立下的約定。

  純白色的房間,今天也依舊明亮而冰冷。







こんなこんなこんなこんな
気持ち良い事は 他には無いでしょう
如此叫人爽快的事 已經沒有其他了吧

こんなこんなこんなこんして
許されると思ってる僕です
「做了這樣的事也會被原諒」 那樣想著的我

─from〈毒占欲, ヲタみんver.〉(歌詞翻譯:kyroslee
懶人包:以為演的是《源氏物語》結果其實是在演《蘿莉塔》。
(不算標點符號 19 個字,壓縮率 ≒1 )(結果以後開始以寫懶人包為樂)

本來給羅娜多的設定跟本篇幾乎都沒關係,不得不說是因為加入了養父洛森這個角色她的生活才變得這麼波瀾萬丈(這就是所謂的仇敵要自己培養嗎?)說起來,相愛相殺、一邊接吻一邊往對方捅刀的關係實在太棒了(不過我不是很喜歡《史密斯任務》這電影就是了,裘莉不是我的菜(離題),但洛森跟羅娜多一方是不殺一方是沒愛──這對 CP 讓我感覺好心碎

寫到醫院的各種活動時,我再次深深覺得以前的我跟現在的我一輩子好朋友,這醫院跟繁華區的設定都實在太方便了(不法意味)。有看出來的人應該有發現,羅娜多的媽媽其實也是被拿去做研究了(研究是需要很多材料的,跟練習烹飪需要用掉很多材料一樣)所以她被洛森收養也不太算是意外或偶然。不過如果在邏輯或醫學知識上有任何漏洞,還請不要企圖跟我討論,我先承認你贏(躺著給踩

寫到這裡我還是不覺得劇情黑,因為如果我覺得黑一定會有人故意跟我唱反調說「不會啊我不覺得」之類的,所以我們就喜聞樂見地把《月升月落之街》定義為「主角們努力向上奮鬥不懈(只是有點常被捅刀)的積極故事」吧

我很想裝深沈不寫後記,但是因為寫洛森跟羅娜多的關係太讓我愉快了所以不禁聒噪了一下。下次更新有很大機率是說好的寫作教學專欄,大家把自己始終沒有完成的故事準備好跟我們分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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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4 篇留言

玥音
沙發(坐
先睡了

01-20 23:57

Cecil
沙發不只能坐還能睡,建議常備家中!01-21 00:05
KR
明天考多益,先MARK再看

01-21 14:23

Cecil
我本來也要報這個時間的說XDDDD KR 加油,全力發揮ˋWˊ01-21 15:52
晨星x
話說到底要做什麼實驗啊

01-21 22:47

Cecil
唔,總之就是一些藥物實驗,詳情參考網上的人體實驗資料(欸)01-21 22:58
麵包(工作x尋找方向)
洛森是個渣渣,千刀萬剮都還不足以償還他的罪過
羅娜多如果可以自私一點選擇結束自己的夢魘就好了QAQ
看著前面有點病態的描述就知道有點不太妙了
後面果然胃痛的要死啊QAQ

05-02 10:15

Cecil
其實我滿喜歡洛森的,以人渣(羅娜多評)來說他其實是個紳士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說起來洛森被我歸類在約翰跟阿爾雷德那個區(丟)就是看起來特別人模人樣但做的事情都很不對人胃口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7/179ab7ea819325578aa5a358eb124114.GIF
第一版的羅娜多還沒有這麼多戲份,到第三版能讓羅娜多大放異彩(意味深)我覺得非常感動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204/fd4936c8c5391c0df28ed2a346749ace.GIF
其實我常常在找機會練習一些乾淨但又有點病病的描述,有把那種感覺傳達到真是太好了!(讀者們表示不好05-02 17:21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8喜歡★annmcecilis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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