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他看見少年驚慌的將手邊的那柄物品壓低,想藏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他臉上原本堅定而滿足的神情頓時被慌亂取代。亨利的身上披著他一直以來都老彌翰從來沒在他的衣櫥見過的斗篷。亨利忘記鎖上的門大大的敞開,老人扶著門板,凝望著他。
亨利呼出聲來。「爺爺——」
「不要藏了。」老彌翰微微瞇起眼。他慢慢邁著腳步,扶著房門,走進了亨利的房內。「拿出來。」他的聲音雖然已經蒼老,但是依舊威嚴。
聽見老彌翰的命令,亨利別開了臉,但還是順從他的要求,慢慢的將自己藏在大腿旁的那柄東西露了出來。那是一柄菜刀。刀身偏短,刀鋒的造型收起稍彎,看起來就像一柄匕首。
亨利的表情很尷尬,但隱含的大部分情緒就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被抓到一樣。他穩穩的將一套漂亮的皮甲穿戴在他的斗蓬底下,還有墨綠色的大斗篷將他的身體披蓋起來。腰上還有可以隱約看見一條連接著皮帶的腰包。
到底是錯覺,還是亨利真的看起來就像一個年輕的冒險家?老彌翰很害怕,他別開目光,不願意注視穿戴整齊的亨利的模樣。
除了那柄本應掛在他廚房刀架上的菜刀之外,這些東西當然不會是老彌翰的。但是他也很清楚,到底是誰給了他這些東西。
老彌翰嘆了一口氣。「把刀還給我。」
亨利低著頭,不敢直視老彌翰。他往老人的方向走了幾步,將那把菜刀用雙手穩穩的遞上,交到了老彌翰的手上。「對不起。」他低聲說。
「你明明知道你不該碰這些東西的。」
老彌翰本來還在煮飯,他雙手上還沾著沒擦乾淨的水滴。疲憊、長滿皺紋的臉龐上厭煩似的皺得更緊些,不耐煩的吐出一口氣。
亨利把頭壓得更低。「為什麼?」但他卻開口。
「我說過,你不可以去當冒險者。」
「這些只是——」
「只是溫德送給你的、剛好是冒險者最需要的東西。是啊,送給你一件斗篷好讓你保暖,送給你一套皮甲好讓你可以保護自己,在給你一個小腰包,讓你可以帶上旅行的用品。」老彌翰低聲說,對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亨利。
亨利愧疚的稍微縮了縮身體。老彌翰感覺自己的胃在翻攪。「好了,趕快把東西收一收吧。我等等做完晚飯後會叫你。」
老彌翰試圖逃避事實。他將剛從亨利手中拿來的菜刀用自己長滿厚繭的手握住,轉過身,廚房的大鍋已經被熱水燒得滾燙了。老彌翰再度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為什麼?」只走出兩步,老彌翰卻又聽見他小聲的說。
老彌翰回過頭去。亨利吞吞吐吐的,遲疑著將嘴張開又和上,接著像是抖出全身的勇氣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緊緊地凝望著眼前的老人,看著老彌翰再度轉身,面對著他。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不能做冒險者?」
這絕對不是什麼一個冒失的問題。亨利迷惘的抬頭望著他,眼眶裡還滿溢著淚水。他所問的不是犯了錯的孩子好強的頂嘴、也不是嘲弄般的強辯,而是真的打從心底的感受到無解。
是啊,老彌翰也常常問自己。為什麼亨利不能做一個冒險者?
自從幾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後,老彌翰看著當時劫後餘生的亨利那雙閃爍著淚水和希望的雙眸,就已經確定了亨利的夢想將成為他的理想。即使是此時、在此刻,在老彌翰的面前。亨利的眼底還是清澈的。近乎倒映著他的臉龐。
認清事實吧,老傢伙。亨利十六歲了。十六歲是一個成長、突衝猛撞的年紀,你不能阻止他做任何事情。不管是把菜刀還是獵刀從他手裡奪去都沒有用。老彌翰很無奈,在他心裡,或許他跟亨利一樣的迷惘。
「不行就是不行。」他嘆氣。
亨利還想追問,他捂著胸口,但看見老人那黯淡無光的眼神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已經長成漸發成熟的臉龐掛著淚光。亨利抽了抽鼻子,沮喪地將頭埋了下去,亮金的短鬈髮從兩側垂下。
「別哭了。」老彌翰有些心軟的輕輕拍著對方的背。「瞧,都把斗篷給沾濕了。」
「我還能去找溫德嗎?」亨利的聲音小的像是螞蟻一樣。
老彌翰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首肯了。「想去就去吧。」
記得回來吃飯,孩子。只是老彌翰一直都沒有說。
正當他把籃子最底下的衣物拎起時,他聽見了從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進來吧。」老彌翰抬起頭,對著門外喊,隨後掛上最後一件的衣物。是亨利的短褲。他把籃子提了起來,直直的走向門口。
夏季到來了。
炙熱的陽光代替了春季的多霧多雨。厚重的溼氣也隨即消失的無影無蹤。即使亨利總是跟他抱怨悶熱的天氣和讓人煩躁的蚊蟲,但對老彌翰來說,這樣可遠比先前的日子要來的宜人。畢竟要晾乾衣服、要曬乾果子,都是在燦爛的太陽底下才好。
老彌翰才剛把洗淨的衣物掛在了窗戶外頭,讓光照覆蓋了整面衣物的頂端。對他來說,這把年紀還得做這種事情是很辛苦的,但他還是得做。他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年輕時也一樣,從不請佣人或是把衣物交給外頭的婦女們。
他不知道為何他還要這麼堅持,不過多做點事情對他還是有好處的。對他來說這是例行公事,他耐心的、忍受著腰背的疼痛,然後撐著身子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掛上窗外。
大概是亨利吧。老人才剛要他去鎮上的市場買點蠟燭。雖然這趟去的久了些,不過老彌翰並不急著用。他走向門口,卻發現自己的猜測只對了一半。
沒有鎖上的木門大大敞開。一個高挑消瘦的男子裹在旅行套裝中,肩上還背著一個土色的大背包,那個背包鼓鼓的,似乎裝了很多東西,但背著那些東西的男子看起來一點也不顯得吃力。
在他的後方才是亨利,他小心翼翼的從男子的背後探出頭來,看著剛從廚房走來門口的老彌翰,像是深怕被責罵一般望著老彌翰。但是老彌翰並沒有什麼反應,這也使亨利放心了下來,乖乖的在男子的引領下走到他的身側。
「哈囉,彌翰先生。」男子友善的說。
「哈囉,溫德。」老彌翰沈著的回應。
老彌翰當然認識這個人,這張臉他一輩子都不會忘的——當然,這麼多年來,比當初見到時,他的臉龐變得稍微更像成年人些了。溫德四處張望,看了看房子內的擺設,隨後望向老彌翰。
「這裡跟上次來一樣,彌翰先生,你把這裡打理得真好。」溫德說著,將自己的背包放在腳旁。
「老了,這是唯一的樂趣。」老彌翰眨了眨眼,隨後走向前去,幫忙拉住背包。他也看了看在一旁不發一語的亨利,擺了擺頭。「亨利,你有什麼要說的?」
亨利還拉著溫德的斗篷,連忙回答:「那個,因為他有些事情,我把溫德帶來這裡,讓他可以在這裡過夜......」
「這樣很好。」老彌翰搶在亨利慌亂起來前瞇起眼睛回答。「進來吧,都進來。」
他的手還真有點撐不住溫德那裝滿東西的背包。
「謝謝。」溫德低聲說。
「亨利,你幫忙安置好溫德的行李,好嗎?」老彌翰問,他看向在一旁不知該做些什麼好的亨利。被老彌翰一問後,亨利連忙點頭,將那沈重的背包從地面上拖起。
老彌翰甚至不知道亨利什麼時候有了力氣搬這麼重的東西,只見亨利半拖半拉的努力將行李扯動,每當溫德望向他的時候,他總是露出不好意思的傻笑,直到過了轉角。
廳內只剩下了老彌翰和溫德。老彌翰頓了一會,隨後拍了拍手。「好啦,溫德,既然你今天是客人,我得招待你些什麼才行。」
太陽從窗外曬進,照映在了溫德的臉上。他的模樣看起來比先前還要黝黑了些。
「不用麻煩的,我只是想在這借住一個晚上。」溫德將視線轉向老彌翰,溫和的笑了笑,用著非常客氣的語氣說。
「這是一定要的。我幫你準備一點果汁。亨利總是喜歡這個。」
老彌翰轉身,往廚房走了進去,卻聽見背後傳來溫德的回應。「他喜歡蘋果酒。」
「說什麼傻話,溫德?亨利不喝酒的。」
「事實上,他早就成年了,他喜歡在練劍之後喝點我釀的蘋果酒。」
「你是說真的?」
老彌翰感覺從心底感受到不悅,就像是受到冒犯的感覺一樣。他敏感的微微轉過頭去,但溫德只是維持著那沈穩的表情站在原地望著他。
「當然,我是說,為什麼不是真的呢?」溫德微微挑起眉頭。
蘋果酒?那是老彌翰喝的東西。
「……你愛喝蘋果酒,我就去幫你弄點來。」他咕噥道。
「我能到四處看看嗎?」
「當然,你是自己人,隨便看,但別把東西弄壞了。」
說實話,老彌翰其實並不討厭這個年輕的冒險者。豈止是不討厭,他可是非常感激他——畢竟,沒有溫德,也就沒有他和亨利了——況且,溫德也讓他想起他年輕時光的模樣,這倒是很親切。
只是有時候溫德讓他感到厭煩。自從那時小鎮受到攻擊後,成了英雄的溫德也就順理成章的在這裡住下了。是什麼理由會讓他在這裡留下,這依舊是老彌翰一直在思考的。
他完全不討厭溫德,一點都不,只是基於保護亨利的立場上,他不得不對這個冒險家用冷淡的態度對待。老彌翰還記得當初溫德是如何在城市中四處奔跑幫助鎮民們的。
溫德一直都很照顧亨利。這個當初救了他性命的冒險家成了亨利最好的朋有、導師、保護者,某方面更勝於自己。當老彌翰為亨利洗衣服時,亨利卻是去找溫德訓練劍術——亨利以為他不知道,但是老彌翰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會忌妒溫德嗎?希望不是如此。
都是陳年往事了。
他聽見溫德的腳步聲搭搭的從一邊移動到了另一邊,然後逐漸變得模糊。有門推開的聲音,也有交談聲。老彌翰蹲下身子,從廚房裡的一個櫃子中翻找著,然後找到了他裝著酒瓶的箱子。他從裡面拿出兩瓶裝滿了液體的玻璃瓶,隨後站起身。
不管亨利是不是要喝蘋果酒,但這酒是給溫德——還有自己的。
但等到他回到了廳內時,溫德還果真不見了。往客房的長廊空無一人,倒是自己的房門是開著的。
真該死——這傢伙還真把這裡當自己家了。老彌翰埋怨起來。他提著酒瓶,一直壓抑著的不悅感此時不停的湧了上來。他的步伐踏得特別用力,一步步的走向屬於他的房間。
他聽見房內有人在移動的聲音,腳步聲緩慢而穩健,就像他一樣......老彌翰站到了房門前,往裡頭望了進去,看見溫德正站在他的房內,望著牆面上的擺設。房內的東西大多不怎麼顯眼,也不值得一看。但是溫德還是直直地凝視著牆面上的掛飾。
「我說你可以到處逛逛,」老彌翰出聲了。「並不包括我的寢室,我該說清楚的。」
「這是什麼?」
得到的回應既不是道歉、也不是反駁,而是這個完全無視於老彌翰所抗議的問題。溫德直挺挺地站在房內,還是望著牆面上的東西。
那是一面圓盾、還有一柄手斧。
圓盾是用鋼鍛造而成,在盾面上鋪上了皮革,使其看起來好看些。但金屬面上頭有許多磨損的刮摩處,皮革面也被割的有些破碎。手斧則看起來一樣老舊,皮革手柄被摩擦的破裂了,斧身和斧刃也因為長久使用而多了好幾個鈍口。
這並不算上多顯眼,但在老人樸素,只有床、櫃子、窗戶的房間中,這算的上是能吸引目光的東西。
「溫德。」老彌翰也走進房內。溫德低下頭,將頭面向了老彌翰,不做一語。房內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沈默。
「這是誰的東西?」片刻,溫德提起目光,他問。
老彌翰不耐煩的回應。「那是......一個死去冒險者的遺物。我代為保管。」
「他有著很好的裝備,只是時間久了,這些東西也看起來不那麼好了。」溫德再度將目光轉回到了那一對斧頭和盾牌上。
「你的酒。」老彌翰將門帶上,同時往前走了兩步,把酒瓶遞給了溫德。
「謝謝。」
溫德低聲說,將酒瓶接過。老彌翰從一旁拉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就坐在了上頭。一股痠痛紓解的麻痺感傳了上來。老彌翰今天工作太久了,這一坐可把他全身的疲勞感都逼了上來,他瞇起眼吐了一口氣。
「那麼我們來聊聊你吧。今天怎麼突然到這裡來?」溫德也轉身面對了彌翰,慢慢地彎身坐上大床。與老彌翰面對面而坐。「該不會是家裡住的不習慣吧?」
只見溫德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不過隨後也穩定下來,穩穩地凝視著老彌翰的眼眸。
「我要離開鎮上了。」他說。
老彌翰笑了笑。「喔,那真是......等等,你說什麼?」後來才意識到對方所說的,他的表情瞬間直轉而下。
溫德眨了眨眼。「我打算把鎮民送給我的房子賣掉,繼續旅行。我在這裡待得太久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溫德舉起酒瓶,喝了一大口蘋果酒,而老彌翰則是錯愕的望著對方。
「我想繼續我的冒險。」溫德擦了擦嘴。「我讓某些鎮民知道了這件事情,他們用盡千方百計想挽留我......所以我決定明天我就離開。房子可以還給鎮民,可以拿來做任何事情,我把我需要的東西都裝在背包裡了。」
老彌翰不可思議的搖了搖頭。「這…...亨利知道嗎?」
「他知道。」
「他怎麼......?」
「他要我來跟你談談。」溫德摸著酒瓶上的標籤。「有關冒險的事情。」
老彌翰閉上眼。他感受心臟開始跳動了。他把酒瓶放在身旁的小桌上。冷靜,老彌翰,冷靜。過了好一會,他才再度睜開眼睛。「我不會答應的。」
溫德嘆了一口氣。「我的老天——」
「不,別來了!」老彌翰握緊拳頭,最終按耐不住了,他激動的敲了敲椅子的扶手。「你隔天就要出發了,今天卻來找我討論?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支持亨利當一個冒險者!即使是跟你也一樣,溫德!」
「你要相信我。這是他會選擇的路——」
「但不是我會認為正確的路!」
「我發誓。彌翰,我發誓。我會好好照顧他。他是一個很棒的冒險者,他的腳步快又靈敏、精神專注又不離散,他的劍用的跟那些鎮上的士兵一樣好......饒了亨利吧,彌翰!他就是個做冒險者的料,而他也絕對想要!」
「不不不,溫德,溫德!你這傻子。」
「我可不傻,彌翰!」不知不覺,兩人的嗓門開始提高。「我認識你們好幾年有了,我看著亨利從個孩子長到如今這副模樣了,他已經成年了,彌翰,他十六歲了,已經稱得上是大人了。」
「對我來說還不夠大。」
「我自從在那場戰鬥中救了你們兩個的命之後就一直留在這裡了。你還不明白嗎?彌翰?我留在這裡不只是因為我喜歡這,更重要的是,彌翰,亨利絕對是個好手。」
「你!」老彌翰大吼。「你可不是照顧這孩子的人!扶養他的是我,溫德!你根本不懂冒險有多危險,你如此肯定是因為亨利從來都沒見過那些殘酷的事情,他才那麼肯定,而你才如此確定!看看他,溫德!你要他面對當初那樣的半獸人嗎,你要置他於危難中,置他於迷宮的陷阱中,把他丟在荒野?」
「我可沒說——」
「你根本不能保護他!溫德,戰鬥太殘忍了、冒險是太殘酷的事情,你也明白!你作為冒險者,你絕對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有義務照顧他,這是我的職責,而我的任務就是別讓亨利死得像他的——」
「停!」
溫德的臉漲紅了,他用力的舉起酒瓶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像是發洩似的緊緊握著瓶口。這吼聲讓兩人不約而同地就此停下爭吵。
老彌翰喘著氣,他聽見外頭傳來開門聲,亨利有些畏縮的探頭進來,留著門縫,擔心的望著他,還有溫德。
兩人保持著沈默,各自別開雙眼。他們的失態是前所未有的。
許久後,溫德才開口。
「你根本不暸解這孩子。」
「出去。」老彌翰悶悶地說。「好好在這睡一晚吧。出去。」
溫德再度嘆了一口氣。他撐著床面,輕輕擺了擺手。亨利的頭馬上就縮回去了,而溫德也再度將門打開,在走出房前,他回頭,默默地望著仍坐在椅子上的老彌翰。
他們什麼都沒說。
隔天,城鎮的英雄,冒險者溫德,無聲無息的消失在了老彌翰的屋中。他什麼都沒有留下,除了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