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Abest
夜幕低垂,盎格魯.查理.布狄斯伯爵號劃開馬克士海反映滿天星斗的水,乘平順的信風前進。數天前,她就已駛離瑟費利昂的海域,可水手們仍忘不了艾貝斯特的海鷗鳴叫,車馬縱橫的喧鬧,和那鮮魚與異國香料混雜在一起的氣味。他們揚起帝國的旗帆,在夜裡的海平面飄揚,並在睡夢中思念家裡溫柔的聲音。
或許是在客艙裡透不過氣,三位旅人不約而同的登上前甲板的平台,大口吸馬克士海略鹹的海風。水手都在他們正下方的船艙內呼呼大睡,必須醒著的瞭望員不情願的交班,舵手翹腳撐在舵盤上固定,點起照明火炬,數他在晚餐後賭局贏來的金幣。
旅人很有默契,一句話也不寒喧,他們分別靠在船頭的左、右、前方邊緣,各自眺望不同的海面。海風並不冷,而且安靜的出奇,似乎連那睡迷糊的海豚撞到船板的聲音也能聽的一清二楚。果不其然,空氣中一聲「叮」響,舵手不慎掉落一枚大金幣,他低聲咒罵,離開舵盤,趴在地上尋找上岸後即將是他的格爾根鐸高級菸或任何能向同伴炫耀的東西。
三位旅人之中最高的一名男子見狀「噗哧」一聲,「如果他的腳再不放回舵上,尊貴的布狄斯伯爵號一直到明天天亮都會在原地繞圈圈。」他脫下罩頭,展示他那及肩的黑色長髮。
另一名身形嬌小的妙齡銀髮女子把話接下去:「又或者不會繞圈圈,因為史密斯大副會自己掌舵,並請他維護廁所的環境整潔。」
「順便踹他一記屁股。」年紀最大的老旅人乾笑。輕微的海浪正好拍打上船身,浪花聲蓋過他的話,也不知是巧合還是算計。
幸好忙碌的舵手先生一句也沒聽見 。
「肯達爾。肯達爾.菲洛薩利,來自梵亞斯,我喜歡弓與疾飛箭矢劃過大氣的動感。」黑髮男子向女子伸出手,可對方並沒有回以握手,而是微微欠身,「翠絲蒂,術士。」她說話就像銀鈴,精緻又空靈。
「女人嫌你抓弓的手臭,不敢握了。」
肯達爾轉頭看老人,也不生氣,直視的眼神充滿自信。
「而先生是?」
後者啐聲,把頭偏回大海的方向,隔了幾秒鐘才慢吞吞地回答:「叫我麥哲倫,落魄頹廢的老東西一個。」
「無論我們落魄或高昂,蹣跚或興奮,至少現在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實在受夠了艙內陳年積累的汗味。」
翠絲蒂不禁莞爾,有風度的弓箭手見了,語調間更加的振奮。
「同時,也是為了這夜色,這繁星反映在如鏡子般海面的美麗景象。」
「我同意,它們的確很美。」
「也很沒方向性。」麥哲倫補充。
「怎說是沒方向性呢?瞧那正南方的天空,劍鯊座鼻尖的圖洛斯星正耀眼的閃爍著。它是航海家的導引,因為它總是直指西北,比指北針還要精準,在梵亞斯沿海行省,人們視它作神諭之一,點亮朝西大洋進發的偉大航路。」
肯達爾頓了頓,繼續道:「在晴朗的夏夜裡它也照耀著阿斯嘉特的土地和運河。」
「博學的先生,我向您道歉,」翠絲蒂倚在木欄杆邊上,手指把玩自己的頭髮,「不過,現在這時代幾乎已經沒人再看星座分辨方向了──這艘船也是。我們知道複合式羅盤甚至南方國度的……嗯,衛星導航,要更加地可靠,至少它們不會在天亮時決定不被人看見。」
「您說的一點都不錯,翠絲蒂小姐。我同時也相信您心中有一部分充分地了解尊重外國文化和傳統的美德。」
「我先行的道歉不正是驗證這點嗎?」女子輕笑。
老人一抖他的披風,慢悠悠地晃到兩人之間,「你們講話的方式真令人起雞皮疙瘩,腦袋不轉個彎聽不行啊。」
「而先生您似乎也聽得相當認真呀。」肯達爾明知故說,麥哲倫立刻白了他一眼。
「別把我跟你們講話繞圈子貴族想在一起,老頭子我純粹出於好奇,你那個尖鼻子星座還能怎麼神奇。要知道,在艾貝斯特港的那片天空中,我們就只看得見它那尖鼻子,管他酷夏寒冬都一樣。」
印象中,過去五天的航程這老人極少開口講話,翠絲蒂想道。除了生理需求和偶爾的抱怨外,他與其他旅人一點交集也沒有,若非自己方才臨時起意跟隨兩人出船艙,恐怕一直到上岸後也不會知道他的名字。
「怎麼?肯達爾,這事你不知道啊?」麥哲倫抬起下巴,又一次地乾笑。
「艾貝斯特的人一般幾乎不會主動提劍鯊座,想必您在那裏肯定住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早在阿斯嘉特人還在那兒『發現新大陸』的無知年代,老頭子我就已經在艾貝斯特港有一幢兩層樓的別墅,你說,這久不久?」
「請原諒我的無知,您不說我真看不出來。」肯達爾保持他那不慍不火的輕鬆語氣,身體轉半圈,讓海風從另一個方向吹他的黑髮。
「無論如何,我慶幸依然能看見指引之星最具意義的部分,先生。造物神在上,劍鯊座直指西方的大地,我在艾貝斯特度過的首夜裡眾多深刻體悟之一。我熱愛旅行,享受冒險,如同疾飛的箭,而劍鯊座指引我方向。」
「那麼,你夢想中的目的地是?」
「冒險家不該用『目的地』形容自己前往的方向,那真是狹隘、單一。」肯達爾遙頭道,不過麥哲倫卻掏起了耳朵:「別廢話,西方的啥地方?」
真是好奇又沒耐性的老年大叔呢,這幾天大概是把他悶壞了吧。翠絲蒂再一次彎起嘴角。
「傳說中的沙城『霍拔克』,廣大荒原中最耀眼的綠洲,幾乎沒有通勤,也是政府的遠征隊最少前往的聚落之一。」
「原來是那個有名的賊窩。」麥哲倫掏出一坨黃黃黑黑的耳屎,撥手將其吹掉。
「也是行商的落腳處和掏金課的天堂。」肯達爾眼裡則是閃過一股熾熱。
「好吧,年輕人,你打算讓一條尖鼻子蠢鯊魚指引你去沙漠正中央,我也不攔著你。但是啊……」他很刻意的停頓一陣:「既然你要去冒險,那為何現在在這兒晃悠?這船天一亮就要開進米德加爾特東北一票群島間了,除了掌舵那傢伙的錢幣,我看不出這哪裡有黃金。」
面對老人刻薄的言論,肯達爾也開始感到不悅。不過,弓箭手先生非常有風度,他把那份焦躁隱藏在臉皮之下,側過頭,回望他天上的福星。
「我必須回阿斯嘉特做更充足的準備,號召信念更堅定的冒險家,先生。」他說,「我過分低估旅途的艱難,在沿途補給品的安排也出了差錯。我們只走了八天,就被迫折返,回到艾貝斯特的近郊。」
一直安靜地聽兩人交談的女術士以憐憫的眼神看他,「就習慣輕鬆快速旅行的米德加爾特人而言,那七、八天已經非常了不起了。不知道先生您花多少時間做行前規劃呢?」
「最近的一次有一個月又十天,體貼的小姐。」弓箭手微笑,「最大的問題在於我們以太過分散、分心的態度面對這段旅行。我們當時認為,冒險路上可以順便解決其他人的煩惱。顯然,這想法太過天真了,體力的消耗與糧食補給在那片大陸上終究極大的不同於米德加爾特啊……」
「才作四十天就想著出道……」老人低聲咕噥。翠絲蒂忽視這句話,轉轉纖細白皙的手腕:「作為魔法使用者,我完全理解您的感覺。」
「我最初的隊伍裡,也有一名與您年齡相仿的術士,我記得她是最快透支的人,因為一路上她寧可維持抗沙護盾,也不願穿上──根據她的解釋──『強烈影響魔法增幅強度的』防風斗篷。找上她,是因為她專精大地魔法,但顯然魔法屬性在不需要戰鬥時幾乎完全無優勢可言。從那之後,我就懂了。」
肯達爾神情肅穆,彷彿他在陳述的是上古史詩的冒險故事。
「我的錯誤在於把艾貝斯特看成是帝國的全部,潛意識的認為其他地方也有純淨的空氣、溫暖的床鋪、和美味的萊姆酒。在港都郊區擊倒第一隻魔物時,認為整個南部大荒野的威脅不過爾爾,殊不知那隻泥怪早被來來往往的冒險家折磨的不成樣,被我們摸中最後一擊罷了。」
船尾的方向傳來短促而有力的歡呼,看來是舵手終於找著他的大金幣。兩根主桅上方瞭望塔的兩名觀測員也注意到了,他們交談、取笑著這件事,又或許是聽起來像是如此,因為他們的聲音裹在被風吹鼓的大帆之中,傳到甲板上時,已變成一連串模模糊糊的蟲音。
盎格魯.查理.布狄斯伯爵號處處顧慮著人們的隱私。她所承載的人們,在她的保護傘下互不信任,彼此針鋒相對。
(續|開往阿斯嘉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