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喝酒了，我想。
我一向喜歡臉書的往年回顧。每次總能憶起當初發文時的心情，無論純粹的政治謾罵、勵志文章、負面思緒以及自己當時自認為是「創舉」的貼文，至今想起亦有種喜悅。
然，去年生日時總還惦記著，那年似是沒什麼長進的，可說是進步最為緩慢的一年。在十九到二十歲的那時期，將太宰的台灣翻譯文學閱畢，接觸芥川文學似乎也是那年的時候，一路走來受到不少人的鼓舞、支持，當然也傷害了一些人，這不多提。
——畢竟活著是不可能不傷害人的，甚至傷害了誰我也忘了。總之，記得傷害到人就行。
二十一歲生日又將至，今年不算突飛猛進，但也算有些突破，不算愧對今年的自己。仍有太多需要學習的了，從前能因作品見報開心好陣子，儼然擺出一副大作家的姿態，至今想來，那不過是目光短淺的表現。但，至今主編的書籍已經販賣，那足以使兩、三年前的自己引以為傲、喜不勝收的成果，竟只高興不過幾天。
這般慾望或能稱為世俗化的展現，某方面而言，亦算一種成熟。可這種不能因成果而如此歡快的心情，尤其明知若是從前的自己會比現在開心，那這種成熟，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性？
常有人問我的夢想為何，我竟無法完整傳達。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當面表達羨慕我的人也好幾個了，羨慕我因創作結識那麼多夥伴，羨慕我能找到自己的追求、人生目標，彷彿只要知道彼岸在何處，終有一天能夠停泊。可我不覺得我是如此讓人羨慕的，老實說，我只覺得痛苦。
說來矯情，可這的確是事實。當然也不能否認其中得到的幸福。問題是，我每天抱持著如履薄冰的心態活著、創作、閱讀，那種痛苦不是不曾思考到自己未來歸宿，甚至是對生命、過去、如今、未來都不曾感到疑惑的人所能體悟。
試想，倘若認為有人能永遠維持在國、高中時期的思想，不擔憂自己能走到何處而能安心入眠，擁有良好的交際與家庭關係，對於未來亦不抱著太大期望，庸庸碌碌的過完此生亦是無所謂的人，那認為他人這樣就是幸福的人，未免也過得太不幸。
你知道嗎？先前醫生要我每天多出去走走，去陌生的地方，而且要一個人。一開始我只覺得可笑——我的情況有那麼嚴重嗎——還問醫生為什麼要這樣做，醫生回答我：「那是你現在最需要的。」
於是我答應了，把這個任務視為可笑的一件事，然而，我一次都沒有去做過。
我沒想到我那麼害怕，連我自己都不曉得，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對我而言竟是如此恐懼。此刻光是寫著這樣的文章，設想那樣的情境，心理也微微發顫。
——我再也沒有回去看醫生了。
我的夢想太過朦朧，所以他人問我的夢想，我往往僅說是「出書」或者是其他。我的未來實在是模糊不清，也不敢去思考那個最後終點，怕描繪太過準確，以致於不敢到達那樣的目的地。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芋粥》，主角是個被人輕蔑的五品官，總是被人欺負，被人譏諷也不生氣。他的慾望不大，也不曾想要報復，但這樣的人還是有著期待的事情，那便是每年正月的宴會可以吃芋粥，即便能夠吃到的量只能潤喉，但能吃到芋粥本身對他來說很不容易，他也十分珍惜每一次能夠吃到芋粥的機會。
於是，能夠飽嚐芋粥便成為他人生的唯一願望。
沒想到這個願望被一名武將聽見，他答應主角讓他飽嚐芋粥(即便那含帶些許刻意嘲諷的意味)，之後大張旗鼓地準備一大堆芋粥給主角吃，沒想到主角看見眼前的滿滿芋粥頓失興致，愈發覺得痛苦，芋粥也難以下嚥，吃了幾口便不想再吃了。因為他開始懷念起那個從前堅守著想要飽嚐芋粥願望的那個幸福的自己。一旦吃飽芋粥，唯一願望達成了以後，那未來該如何是好。心裡有著想要達成願望以及永遠不要達成願望的矛盾存在。
這層想法，不知各位能否明白。
我的未來是沒有目標性的，唯一理念便是不斷前進。然而，一旦滿足了部分可稱之為虛榮的成就，又立即有著更遠的目標。我相信有著名為彼岸的終點，此刻的我也朝向該地前行，但我明知這路途遙遠到看不見盡頭，到了什麼地方才可以好好休憩，我不知道，而我也因此痛苦著。
諷刺的是，那稱為夢想的名詞，我亦是不敢下確切定義，倘若不決定好，遲早會有因疲憊而倒下的一天。但完成了夢想後，我便如同《芋粥》的主角般，感到徬徨與不安，好似人生走入了絕境。
倘若我失去目標，就會像那時醫生對我說的，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自己一個人。那種周遭有著眾多支撐著我活著的眾人，在我的世界頓時虛無，這樣的強烈寂寥感，更會因他人的支持而備感孤獨。
像我這樣的青年，無論是持續向前還是回歸平凡之列，都會令我痛苦。前者恐懼著害怕倒下的一天，後者厭惡著輕易放棄的自己，無論何者，都不討喜。無奈我相信著所謂的宿命，像我這樣的青年，今後踏入中年，甚至老年，想必一生都會為其所惑、為其所苦。我無法對夢想下定義，更無法決定對自己的終點，卻將這些痛苦以及無論走向哪都是悲劇的現況，視為未來的確切情形。
我太敏感了。對於心靈無法輕易安定於這樣的社會而安心入眠的此刻，心態可沿用自太宰治《人間失格》裡的句子：「現在的我，稱不上幸福，也算不上不幸。只是一切都將就此流逝。在過去我一直過得像身處地獄般的人類世界裡，這可能是唯一的真理。」在我的《人間失格》文本內，我還將這段話畫線標記，然而這是我兩年前就已經畫上的了。未來如何，不得而知，眼下我連安心喝酒的情緒都沒有，但紛擾依舊，不靠酒精麻痺或吃藥，唯一的辦法也只能自己承受。
一走了之的心情其實萌發太多太多次了，可每一次這樣想的同時，卻有更多想做的事情在心頭湧現，使得我不由得先拋下想休息的想法，繼續遁入那些期望能換得幸福實則令我痛苦萬分的，那個使我難以抑止的惡性循環。
我深怕自己的精神層次上達到能夠想像自己所能努力到的最後終點，那會使得我在邁入終點之前，更加戰戰兢兢而無法抑制住顫抖，而在通過終點後，又會因失去此生追求而人生一片慘白。
眼下，我最大的孤獨莫過於這樣的情懷便是不見得有人能理解，但我一向是不奢求別人理解的，要求他人一定得理解自己，那實在過於自私，於是我只要負責說就好了，他人能否理解，那不在我的考量範圍內，即便想要被理解是人之常情，我也不例外。
突然想到，前些天將合集的書拿給教授，順道討教些我文章上的改進方法，教授與我提及大概，那便是我習慣給自己作品下定義。教授說，作品應當留給讀者自己思考的空間，將作品的理念道破便失去了韻味。
但教授也與我說了，會自己和他人解釋並且定義的這種行為，其實有著一種希望他人理解、害怕他人不明白的傾向。
我心有所感。對於內心的想法，懵懵懂懂理解了些。
我是傻瓜，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多聰明與多有才華，但我明知愛我的人何其之多，前程美好滿是希望，卻對於未來有著恍惚的不安的精神現況，認為那或許便是如今唯一能確定的真理。
像我這樣不能滿足於現況，無法安逸的人而言，可稱為一種自私。但活著，有誰不自私。他人的自私性是建立在自我利益的基礎上，他們能對此感到幸福，可我卻異常痛苦，還要向著對我並非全無惡意的世間露出笑容，只為了能夠活得久一點，即便我知道那不見得能使我的痛苦消弭，也不見得能保證可以幸福快樂。
我只要我幸福快樂。
如果這是我的遺書的話，我認為這篇還算是寫得不錯的。至少我的想法，並非只是出於感性的抑鬱以及孤獨所致，也同時是我以理智自我思辨的結果，情理兼具，都說得通了。我這樣寫，是替自己某天的放棄，看起來不會只是草率的輕易尋死。
其餘，等我先看完新海誠的＜你的名字＞再說吧。或許不再說。
